妖怪学研究
2016-02-02刘晓峰
刘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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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学研究
刘晓峰
妖怪指自然界奇异怪诞的事或物。所谓反常为妖,《左传·宣公十五年》记载:“天反时为灾,地反物为妖,民反德为乱,乱则妖灾生。”①(春秋)孔子、左丘明:《春秋左传》,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256页。非常则怪,《说文解字》释怪为“异”。在古代中国妖与怪最初都是违背现实秩序的负面因素。一如《汉书·循吏传》所称:“久之,宫中数有妖怪,王以问遂,遂以为有大忧,宫室将空。”②(东汉)班固:《汉书·循吏传》,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638页。这里的妖怪即指各种反常的怪异现象。
妖怪在人类文化中存在的历史相当久远,是人类文化传统中对于反常与非常的事物的理解与想象,是人们对不可思议的力量和非日常、非科学存在的理解和表现。不同的民族因为自然环境与文化传统的差别,对于妖怪的认识有很大的差异。比如在英语世界中,人们一般用fairy和monster来表现妖怪。但fairy和monster和东亚地区的妖怪,还是有许多不同的地方。比如在东亚地区,有关妖怪的各种记载与佛教、道教的诸神同时存在于人们的认识世界。通常妖怪是与正常世界、与神圣世界相对而存在的,但与此同时,妖怪又是神圣世界的后备力量,随时可能因为某种机缘进化到神圣世界中。从时间上看,物老为妖,妖怪的世界通常是超越事物正常时间轴的存在。从空间上看,妖怪的世界通常存在于正常世界的延长线上,是边缘世界的产物。很多有关妖怪的记载是出现在深山、大海、大荒之中,而这深山、大海、大荒实际上多是当时人类未知的领域。立足于我们日常生活的角度,超越了常识的妖怪世界是非常的。但从研究的角度看,妖怪是人想象出来的,妖怪的世界也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一部分。特别是伴随时代的进步,最初由恐惧和不可思议而产生的妖怪认识,被逐渐发展成一种富有想象力的妖怪文化,并创造出一种以事物的变与异为基础,在结构上超越了现实世界秩序的想象的世界。这一想象的世界历史上因为满足了大众的娱乐需求而借助小说、戏曲、绘画等艺术形式获得了普遍的流传。
中国有悠久的妖怪文化传承。历史上有最早集中各种妖怪记载的开山之作的《山海经》。在先秦典籍中,《山海经》是一部凝聚古代有关天文、地理、神异、博物等多种知识于一身的独特著作。在《山海经》展示的神奇世界里,收入了各种有关妖怪的记载,以此后来成为了中国古代妖怪文化发展的渊薮,被明代学者胡应麟称为“古今语怪之祖”①(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2009年,第314页。。《山海经》之后的与妖怪文化相关的书籍很多。特别是六朝时期,作为对于汉代儒学思想独尊的反拨、加之中国文化经历佛教多元而繁复的思维与想象的冲击与刺激,出现了大量有关妖怪的记载,是为中国古代妖怪文化发展的又一个鼎盛期。这一时期最为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是被称为“玄怪之先”的干宝著《搜神记》。唐代是中国古代妖怪文化发展的另一个兴盛期。胡应麟云:“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②(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2009年,第371页。。历史发展到唐代,人们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创造和编写妖怪故事,志怪之作在唐传奇中占有相当的比例。沿着这一方向经宋历元,在元末明初终于发展出了吴承恩的《西游记》这样足以代表中国古代妖怪文化最高峰的巨著。重要的是,《西游记》并不是孤立出现的,在它前后还有《平妖传》《东游记》《封神演义》《剪灯新话》等林林总总有关妖怪的文学作品。历史发展到清代,则有蒲松龄《聊斋志异》、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宣鼎《夜雨秋灯录》等一系列著作构筑而成的中国古代妖怪文化另一个高峰。在网络文学发达的当代,大量以妖怪为题或内容牵涉到妖怪的网络小说作品业已出现。这无疑是未来中国妖怪学研究需要面对的研究课题。另一方面,中国悠久的妖怪文化传承还体现在其广泛的民间性上。除了上述被小说史家重视的文献作品,在民间层面实际上一直有着广泛的妖怪文化口头传承。特别是在农村社会,在现代新闻媒介进入之前,说妖谈怪一直是村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部分妖怪文化生于不同风土,更能反映各地域独自的文化传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传统丰富性的重要表现。但可惜的是,因为长期以来意识形态认识上存在的盲区,它一直被作为破除迷信打击的对象。这导致的一个直接后果就是,我们对于乡村千百年流传的鲜活生动的鬼怪故事一直没有给以应有的重视和认真的搜集和整理。20世纪大规模搜集整理民间故事编辑中国民间故事集成时,相当多的民间妖魔鬼怪故事因为被视为封建迷信不曾入选。改革开放三十几年来,中国的城市化人口数字已经超过百分之五十。在全国规模的大面积土地开发以及新农村运动中,旧有的乡村社会正在飞速解体。伴随广播、电视、网络进入乡村,整个村落的文化生活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村落社会的鬼怪传说,正面临着被不断遗弃的命运,这是令人扼腕称疼不已的。
在今天我们所熟悉的学术体系中,研究妖怪而称学,为时很晚,并且其主要研究框架都是来自于日本。从学术发展史角度看,妖怪学的发展包括了两个主要阶段。第一阶段是以破除迷信消灭妖怪为目的的传统妖怪学,第二阶段是将妖怪研究看成是人的研究,主张综合而多学科地开展对于妖怪进行交叉性研究的新型妖怪学研究。
我们今天的近代知识体系是以科学思想作为基础构筑起来的。妖怪学的诞生,实际上也与科学直接相关。最早讨论妖怪学的是日本学者井上円了。1887年井上円了在《妖怪玄谈》③[日]井上円了:《妖怪玄谈》,日本:哲学书院,1887年,第1页。中为妖怪定义云:“宇宙物心诸相之中,为平常道理所不能解释者,此称妖怪,或称不可思议。”可见其妖怪的范围几乎及于世间所有不可思议的现象。在他后来所著《妖怪学讲义》等研究著作中,妖怪的品目也包含着流星、蜃气楼等自然现象、民间信仰与各种民间知识。④参见井上円了《妖怪学讲义》绪言部分,日本:大镫阁,1922年,第11页。这是因为井上円了实际上视“妖怪”为迷信的代名词,试图以科学精神和自然科学知识、人文科学知识破除迷信,系统地对“妖怪”现象给出合理的解释。在井上円了那里,妖怪被分为“虚怪”和“实怪”,而“虚怪”又被分为由人有意识创造出来的“伪怪”、因为误认和恐怖感等原因而产生的“误怪”,“实怪”又被分为产生于自然现象中的“假怪”和真正科学无法解释的“真怪”。井上円了试图排除“误怪”“伪怪”“假怪”,而求真怪。因为“真怪”的研究才是信仰佛教的井上円了试图以佛教哲学加以论究的对象。但很遗憾从井上円了的时代到今天,人们更多关注的都不是他曲终奏雅依据佛教哲学进行的分析而是妖怪作为话题自身。他一生以“妖怪博士”而知名,他的妖怪定义、分类、解析则成为了日本妖怪学研究最早的学术基础。
井上円了以后,日本学者江马务、柳田国男等都对于妖怪有过非常深入的研究①柳田国男在1909年已经发表《天狗的故事》,1910年又与佐佐木镜石合作出版了《远野物语》,柳田国男有关妖怪的研究文章后来集为《妖怪谈义》(讲谈社1977年),江马务的研究集中见《日本妖怪变化史》,日本中外出版社,1923年。。但是,与上世纪60年代开始在社会上普遍出现的妖怪文化相比,直接提出“妖怪学”的研究是比较晚的。这是因为正统的知识界和主流学术媒体对于“妖怪学”这一提法缺少接受的土壤。即便后来成为日本“妖怪学”领军人物的小松和彦,也有过NHK的节目中提到“妖怪学”被剪辑掉的经历,即便在妖怪学日渐为人们所接受之后,他申请自己的科研项目时,为了申请成功也不直接使用“妖怪学”的字样。比如,小松和彦1997年申请到的科研项目题为《有关日本怪异、怪谈文化的形成与变迁的多学科研究》,其研究成果最后编撰成《日本妖怪学大成》(2003年)②[日]小松和彦主编:《日本妖怪学大全》,小学馆2003年版,该书收入了23名学者关于妖怪学的论文,是日本最早多学科对妖怪学展开共同研究的论文集。;2006年申请到的课题为《怪异、怪谈文化的传统与创造》,其研究成果后来编撰为《妖怪文化研究最前线》(2009年)③[日]小松和彦:《妖怪文化研究最前线》,日本せりか書房2009年出版。。在20世纪80年代——20世纪90年代日本的妖怪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相关研究逐渐得到深入发展。人们逐渐认识到,妖怪研究实际上是人的研究。要做好妖怪研究,需要和理解人自身、认识人自身一样,需要综合的多学科的交叉性研究。这一新的研究阶段的代表性人物是小松和彦。小松和彦在《妖怪学新考》中提出,为了推进综合的多学科的交叉性的妖怪学研究,需要建立一个比较高的研究平台。④[日]小松和彦:《妖怪学新考——从妖怪看日本人的心灵》,小学馆2000年版,第25—26页。这一平台被小松和彦重新命名为“妖怪学”。为推动妖怪学研究,小松和彦做了两方面的尝试。其一是从2001至2002年先后按照附体、妖怪、河童、鬼、天狗与山峔、幽灵、异人、生贽、境界等八个专题,收集编撰了八卷本的妖怪研究论文集《怪异的民俗学》⑤[日]小松和彦等主编:《怪异的民俗学》,全书共八卷,日本河出书房新社,2000年—2001年。。其二是组织了以妖怪研究为主题的研究会。不论是论文集还是研究会,新型的妖怪学研究已经涵盖了文化人类学、日本古典文学、美术史、戏剧史、人文地理学、历史学、建筑学、临床医学以及宗教思想研究等多个学科。单纯被从民俗学角度研究的妖怪学开始出现了新局面。
中国的妖怪文化内涵丰富。比如晋人干宝著《搜神记》云:“妖怪者,盖精气之依物者也。气乱于中,物变于外,形神气质,表里之用也”。⑥(晋)干宝:《搜神记》,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97页。这里的“妖怪”定义的背后,就反映着当时中国人的某种世界观。但是很遗憾,在中国现代知识谱系建构中,直到今天有关妖怪学的研究体系尚未完成。举凡《山海经》以及《搜神记》、唐人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聊斋志异》等,都只是在古典文学研究的领域里被作为“志怪小说”得到研究。日本的妖怪学研究很早就影响到中国,根据王鑫博士的研究,1899年至1911年,井上円了有14部著作被翻译成中文在中国出版。《妖怪学讲义》更由蔡元培1901年翻译成中文⑦参见王鑫2015年博士论文《日本妖怪文化研究》。我所见该书最早版本为日本井上円了原著、绍兴蔡元培译述:《妖怪学讲义录(总论)》,上海:商务印书馆,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印行本。。但蔡元培的出发点仍在于试图使用妖怪学解决中国落后的迷信和俗信。沿着这一方向1902年国内编写了《寻常小学妖怪学教科书》⑧屠成立:《寻常小学妖怪学教科书》,新中国图片社,1902年。。需要指出的是,在民俗学领域上世纪80年代以来有徐华龙、黄景春等学者围绕鬼文化、仙文化等展开的研究①参见徐华龙:《中国鬼文化》,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徐华龙主编:《鬼学全书》,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5年。,使这一领域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许多进展。但遗憾的是综合的多学科的交叉性研究至今并未出现。
世界是已知的,同时也是充满未知的。妖怪的诞生,关乎对于未知的想象、妖怪文化的发展,关乎对于神秘世界的向往。妖怪是人类对于神秘世界的想象,也是人的精神世界在外部的一种投射。某种意义上,不同民族的妖怪文化中,无疑均映射着该民族思想和精神的烙印。正因如此,对于不同民族妖怪文化展开研究,梳理其妖怪文化的流传与嬗变,审视其有关妖怪的文化禁忌与教化引申,认识其妖怪文化内在精神的独立性与超脱性,审视其妖怪文化中展示出的性别观与妇女观,以及讨论不同民族对于同一类型的妖怪文化的传播与接受,进而对于其民族精神的烙印进行深入解析,是我们描述该民族和认识该民族的精神结构的重要途径。另一方面,面对信息社会对于他者与陌生的极大需求,对于传统妖怪文化自身蕴含的误解与曲用在日本已经是实现文化拓展的途径,由传统的妖怪文化中生发出来的妖怪类漫画、动画、游戏、图书、玩具等在全世界的流行,已经证明古老的妖怪文化自有展示与观看的魅力。从这一层面上说,在媒体特别是视觉媒体发达的今天,在多元文化并生的世界,妖怪文化一如既往拥有着广大的商品与市场。
[责任编辑:丁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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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6)06-0125-04
刘晓峰,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