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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响焦虑”下的唐诗经典创新

2016-02-02王世立

殷都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立言诗人诗歌

王世立

(湖北经济学院 语言与文化传播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205)

“影响焦虑”下的唐诗经典创新

王世立

(湖北经济学院 语言与文化传播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205)

唐代诗人创作时有着强烈的创新意识,这是其文学经典意识的重要体现。唐代诗人的创新驱动力来自于三个方面:一是中国古代立言不朽的文化传统,二是唐人所处的社会现实环境,三是时代的变革、文学发展的需要。唐人在面临前代文学经典“影响的焦虑”时,高明之处在于他们没有陷入复古与模拟的老路,他们一方面摆出与前人竞争的态势,克服焦虑,同时又勇于创新,且在创新时没有与传统决绝,懂得吸收前代文学创作中的精华,从而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新的诗歌典范。

唐诗;经典;创新意识

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巅峰,促进其经典形成的原因有多个方面,除了外在的传播与接受等因素之外,唐诗经典作品自身所具备的审美价值是必不可少的内在原因,而经典的创造者唐代诗人正是考察这一内在原因的突破口,也是经典形成的主观原因。唐代文人有强烈的创新意识,同时个性张扬。他们在创作时敢于创新,突破前人,这种强烈的创新欲望是其经典意识的重要体现。唐代诗人创新意识的内在驱动力来自两大方面,一方面来自现实的生存的需要,另一方面还有来自文学方面突破前人的压力,两股力量结合使得唐代诗人有着无比强烈的创新欲望。然而他们在进行诗歌创新时,并没有与前代文学经典划清界限,而是懂得继承传统精华但又不拘泥于传统,这种既尊重前人又能着眼当下、放眼未来的开放心胸使得唐人的每一次创新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从而为他们创作出经典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一、唐人创新意识的驱动力:“影响的焦虑”

唐人的创新意识,有来自文化传统、诗人现实处境与时代变革、文学发展等多方面的原因。

首先,是立言不朽的文化传统。文化传统属于社会意识的一部分,而社会意识会对每一个人的思想观念和行为发生影响,是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开的,因此我们常说每一个人的思想都会受到所处时代的局限。一个人所处时代的社会意识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前代思想文化,一部分是当代的思想文化。两部分思想文化中,对个人产生重大影响的分别是社会文化传统和时代文化心理,这两部分形成合力,对个人的思想和行动产生影响,文学活动当然也跳不出这强大的社会意识的磁场。社会文化统是社会意识的共性部分,等同于人们常说的恒态价值标准。社会文化传统对经典形成过程的各个环节包括创作、传播、接受等都有影响。

从创作角度来看,中国古代文人历来有立言不朽的传统,即将写诗文看成是一件永垂不朽的大事。《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穆叔语:“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1](P1003-1004)最早提出了“三不朽”的处世原则。曹丕《典论·论文》云:“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2] (P159)也是将立言看成不朽的重要表现。东晋葛洪也说:“缴飞钩沉,罾举而置抑,而有获同功;树勋立言,出处殊涂,而所贵一致。”[3](P289)将立德、立功、立言融为一体,等量齐观。刘勰在《文心雕龙·序志》里更是阐述了创作立言的重大意义:“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夫肖貌天地,禀性五才,拟耳目于日月,方声气乎风雷,其超出万物,亦已灵矣。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4](P725)这种立言不朽的传统不仅促使唐代诗人在创作时自发地产生一种经典意识,让他们面对创作时抱着一种严肃的态度,而且在创作完成之后,很多诗人还主动将其作品传播出去,以便流芳后世,这都是立言传统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这种立言不朽传统的影响下,在中国古代,文名对一个文人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会影响到他的社会地位。如《朝野佥载》载:“梁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士多轻之。信出《枯树赋》示之,自后无敢言。”[5](P1483)

其次,便是唐人所处的社会现实环境。上文提到,中国古代的立言不朽传统使文名影响到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在唐代,由于诗歌的地位重大,所以诗名对一个人的影响更大。唐代施行科举,进士一科尤为重视,并以诗赋取士。这样唐代的封建士子想要走向仕途,诗必须作得好,这样他们就要努力创作出精品。唐代是一个诗歌的时代,整个社会有一种重视诗歌和诗人的氛围。在唐代一个人的诗名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地位和声望,以及他们在社会上受尊重的程度。《唐诗纪事》里曾记载过一则诗人李涉遇劫的趣闻:“涉尝过九江,至皖口,遇盗,问:‘何人?’从者曰:‘李博士也。’其豪酋曰:‘若是李博士,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篇足矣。’涉赠一绝云。”(李涉诗为《井栏砂宿遇夜客》:“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6](P5436-5437)连身为绿林的劫匪都因所劫者诗名放弃劫财而去“抢诗”,可见诗名对唐人的重要性。

诗名对诗人的影响如此重要,因此在生活中他们往往相互间有竞争。唐代薛用弱《集异记》中就有“旗亭画壁”的趣闻: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俄而,一伶拊节而唱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昌龄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之曰:“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适则引手画壁曰:“一绝句!”寻又一伶讴曰:“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昌龄则又引手画壁曰:“二绝句!”涣之自以得名已久……因指诸妓之中最佳者曰:“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诗,吾即终身不敢与子争衡矣!”……须臾,次至双鬟发声,则曰:“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涣之即揶揄二子,曰:“田舍奴!我岂妄哉?”因大谐笑……诸伶竞拜曰:“俗眼不识神仙,乞降清重,俯就筵席!”三子从之,饮醉竟日。[7](P 11-12)

虽是趣闻,但从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的相约定名次可以看出他们对自己诗名的重视,并以自己诗名居于他人之上为荣。而且当王昌龄向众歌妓透露他们三人真实身份的时候,歌妓们竟称他们为“神仙”,并厚待之。可见诗名高低不仅能够给诗人之间竞争带来巨大的成就感,而且能够得到社会广泛的认可和尊重,这些都促使诗人们锐意创新,创作出优秀的作品以确立自己的诗名。

诗歌不仅关乎诗人的地位和声望,同时也是他们进仕的重要手段,关乎个人的前途和命运。提及这点,就不得不谈到唐代科举。唐代以诗赋取士,因此作诗不仅仅是个人抒情言志的生活行为,而且与诗人们仕途经济、个人发展息息相关,在这种强大的现实功名的刺激下,诗人们唯有努力创新,创作出与众不同且水平高的诗作,才能够实现显达的目的。从这个角度讲,唐人在诗歌创新方面的现实动力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要强。

另外,唐人在诗歌上锐意创新也是时代的变革、文学发展的需要。“任何一部要与传统作必胜的竞赛并加入经典的作品首先应该具有原创魅力。”[8](P5)社会的动荡,文学发展的内在诉求,加上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也会激发诗人们的创新欲望。“所谓诗人中的强者,就是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向成名显赫的前代巨攀进行至死不休的挑战的诗坛主将们。天斌较逊者把前人理想化,而具有较丰富想象力者则取前人之所有为己用。然而,不花出代价者终无所获。取前人之所有为己用会引起由于受人恩惠而产生的负债之焦虑。”[9](P3)唐代经典诗人是诗人中名副其实的强者,他们要克服这种“影响的焦虑”,必须在前代文学基础之上大胆创新。如中唐的韩柳古文运动,韩孟诗派追求险怪的诗风和元白的新乐府运动都是变革与创新的需要。

以韩孟诗派的创新为例。清代赵翼对韩愈所面临的革新局面这样描述:“韩昌黎生平所心摹力追者,惟李、杜二公。顾李、杜之前,未有李、杜,故二公才气横恣,各开生面,遂独有千古。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10](P28)这一方面说出了中唐诗人面对盛唐诗歌“难以为继”的无奈,同时也显示了韩愈引领新奇险怪诗风的变革动因和魄力。其实,韩孟诗派追求险怪诗风也是与当时社会风气紧密相联的。韩愈在其《答刘正夫书》中描述了当时社会的尚怪心理和普遍风气:“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若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文,岂异于是乎?”[11](P5600)

人们对每天接触的事物已经不能引起足够的兴趣,只有奇异之事才能调动人们的胃口。社会上的这种尚怪之风也影响到文坛,对传统秩序的冲击和对超常事物的敏感成为文人们普遍的心理倾向。皇甫湜在其《答李生第一书》中云:“夫意新则异于常,异于常则怪矣;词高则出于众,出于众则奇矣。”[11](P7020)文人们喜欢以超乎寻常的奇怪风格来引起他人的关注,所以险怪诗风的流行在当时出现也就不足为奇了。晚唐李肇曾在《唐国史补》中总结中唐文风时说:“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棋,俱名为‘元和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12](P194)

由此可见,唐代诗人的创新意识是由中国古代文化传统、唐代文人生存现实环境及唐代诗歌发展状况等形成的合力作用下产生的。

二、铸就经典的创作实践:锐意创新与继承传统

梁启超云:“文化之所以进展,恒由后人承袭前人知识之遗产,继长增高。”[13](P104)一句话道出了继承与创新之间的紧密联系。然而,继承传统和创新是一对很难调和但又必须调和的矛盾,也是每位作家在创作时必须面对的问题。要想使作品成为经典,处理好传统与创新之间的关系就显得尤为重要。

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中说:“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堪久,通则不乏。趋时必果,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4](P521)刘勰认为,文学创作只有求新求变才能持久,当时势所然利于创新时,就应该果断求变。另外,创新不意味着标新立异,而是应该观察当代创作的变化,还要“参古定法”,参照古代传统来确定写作法式。很明显,在他看来,文学的创新决不能孤立进行,不能割断与传统的联系,要善于从传统的法度中吸取营养,从而寻找到新的创作范式。因此如何处理好创新与继承传统之间的关系,是文学作品能否成为经典的一个重要前提。明代钟惺在批判明代文坛盛行的模拟、复古之风时曾经说过:“大凡诗文,因袭有因袭之流弊,矫枉有矫枉之流弊。前之共趋,即今之偏废,今之独响,即后之同声。此中机捩,密移暗度,贤者不免,明者不知。”[14](P461)钟惺认为因袭古人或者矫枉过正、盲目标新立异都是不可取的,学古不意味着复古,要想在创作上有超越前人的成就,就必须将学古与创新结合起来。很显然,明代的前后七子及众多复古主义者并没有正确处理好两者之间的关系,因此也很难在创作上获得经典的地位。

在创作时,作家们都要面临“影响的焦虑”。要突破前人或时风的影响是非常难的,很容易陷入复古与模拟的老路,要想在创作上有所突破,只有摆出与前人竞争的态势,克服焦虑,才能在艺术上创新。而唐代诗人之所以能将诗歌创作达到中国诗歌的最高峰,很重要一点在于他们勇于创新,而且在创新时又没有与传统决绝,懂得吸收前代文学中的创作精华,从而打造出属于自己的新的诗歌典范。

从整体上而言,唐代诗人将五七言近体诗发挥到极至,在追求声律之美的同时,又注重用诗歌表现真实情感、反映现实生活。就唐诗内部而言,唐代各阶段的诗人都有着比较强烈的创新欲望。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就打破了传统写法,将人生哲理融入自然景色中。盛唐诗人无比自信,突破传统,勇于创新的欲望比初唐诗人更强烈。盛唐边塞诗人、山水诗人等都打破传统的写法,使山水诗、边塞诗等诗歌类别都在唐代达到最辉煌的境界,李白、杜甫是盛唐诗人的最高成就的代表,也是勇于创新的最好体现。中唐诗人面对着处于顶峰的盛唐诗歌,他们没有妄自菲薄,而是继续从创新中寻求新的突破。韩孟诗派和元白诗派的诗人们,各自树立了新的有别于盛唐的诗歌范式,并且直接开启宋诗,对后世诗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晚唐诗坛虽然充满哀伤的情调,但在诗法诗艺上,诗人并没有放弃对创新的追求,成就最突出的杜牧、李商隐、温庭筠等人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唐代诗人们虽然勇于创新,但他们既不是为了创新而创新,故意标新立异,从而鄙视传统,与传统完全割裂,也不像历史上一些保守的复古主义者,自卑地匍匐于传统的威压之下。而是在创新的同时,尊重传统,并且从传统当中吸取创作的营养。莫砺锋先生在评价杜甫诗歌成就时说:“如果把中国古典诗歌比做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的话,杜甫就像位于江河中游的巨大水闸,上游的所有涓滴都到那里汇合,而下游的所有波澜都从那里泻出。”[15](P1-2)这番生动形象的总结道出了杜甫与传统的紧密联系,也道出了杜甫的典范意义。很多唐代大诗人都像杜甫一样,既能有所创新,为后人提供新的创作典范,但同时也懂得从统传统当中汲取营养。

综上所述,唐代诗人很好地解决了文学创作中继承与创新这对矛盾,既循古又积极求变,再加上他们自身独特的生活方式与丰富的人生经历,就使得他们创作出来的诗歌本身艺术水准极高,这为他们的作品日后成为经典提供了先决条件,从而也就解释了唐诗经典形成中的某种必然性。

[1]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春秋左传注疏[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一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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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美)哈罗德·布鲁姆著,江宁康译.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9](美)哈罗德·布鲁姆著,徐文博译.影响的焦虑[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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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梁启超撰,朱维铮导读.清代学术概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14]钟惺著,李先耕、崔重庆标校.隐秀轩集:卷二十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15]莫砺锋.杜甫诗歌讲演录.桂林[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责任编辑:邦显]

2016-08-24

本文系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唐诗经典接受状况考察与经典化模式研究”(项目编号:15Q153)阶段性成果。

王世立(1979-),男,湖北荆州人,文学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6

A

1001-0238(2016)04-005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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