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气盛的美国伦理学
——向玉乔教授《美国伦理学史》小序
2016-02-02万俊人
万俊人
年轻气盛的美国伦理学
——向玉乔教授《美国伦理学史》小序
万俊人
美国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年轻的现代国家之一,同时也是现代世界最年轻强势的帝国,而且近乎施蒂纳意义上的那个“唯一者”。一个基于“五湖四海”的多民族移民——甚至,最初还只是被放逐的败落者或流放者——所组成的年轻国家,建国不足两百年便能够取大英“日不落帝国”而代之,成为现代世界头号帝国,这本身便是一个国际政治的奇迹,其间必有诸多耐人寻味之处。以我陋见,“帝国”并非天然的贬义词,“帝国主义”才具有政治价值的批判指向。在纯描述意义上,所谓“帝国”,不过是指在某一特定的历史时期和国际区域乃至全球具有宰制性力量或支配性能量的国家而已。然而,一个国家想要获得成为帝国的能量或条件并非易事,也就是说,并非每一个国家都能成为帝国,只有那些具备一些必要条件或能力、具备强国志向且幸遇某种或某些历史机缘的国家,才有可能——但也并非绝对必然(比如,假设同时有几个国家同时或几乎同时具备这些条件和要素,是否在他们彼此的相互竞争中能够最终脱颖而出,也很难说)——最终成为帝国,这其间一定还有许多需要寻觅发见的奥秘。
毫无疑问,美国人基于欧洲近代传统所创造的现代哲学、文学、艺术等思想文化成就,构成了新生的美帝国强大的精神力量和思想文化条件,或可说,没有强大的“美国精神”,便不可能有强大的美帝国。这其中,美国伦理学应当是最值得关注的,因为她直接而集中地表达了这个新型现代化帝国的“核心价值体系”和文化价值理想、亦即所谓“美国梦”的价值意义。就此而言,诚如许多美国研究者、诸如著名美国新闻媒体人、美国思想文化研究者康马杰在其《美国精神》一书中所谈到的那样,不了解“美国精神”的形成和内涵,就无法了解作为现代化帝国的美利坚合众国;而不了解新教和新教徒们艰苦卓杰的美国追梦历程,不了解地道的“美国哲学”(如,实用主义),不了解梭罗、爱默逊、詹姆斯,不了解好莱坞、麦当劳……也无法真正了解所谓的“美国精神”。
诚然,所谓“美国精神”并非孤立偶发的产物,她深深地受惠于近代欧洲乃至整个欧洲古典思想文化的哺育和滋养。然而,她确实饱含着美国人独特的生存发展经验和思想文化创新,而非欧洲思想文化的简单移植或嫁接,更不是其翻版。当威廉·詹姆斯用“试验”、“尝试”等术语来替换欧洲近代经验主义哲学的“经验”范畴时,他强调的是现时代美国人当下的“行动”心理和“实践”状态,而当他用“实用”、“有用”等术语来取代英国功利主义(一译“功用主义”或“效用主义”)的“功利”范畴时,他主张的不再是“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而是每一个个体行动和行为的当下意义及其实际工具性价值。这是一种急需求得新生和成长的生存哲学或人生哲学,而不仅仅是一种社会价值学原理,更不是一种简单地为适应大工业社会生产需求而提出的政治经济学原则!
同样,当我们读到《瓦尔登湖》及其向我们慢慢展示的金秋景色——更不用说有机会身临其中——时,你便觉得,几乎所有在欧洲各国著名博物馆所展示的秋景油画都远不及瓦尔登的秋天所显露的真实景象,她应当成为不只是欧洲而且应当是所有自然主义印象派画家的原始摹本。可真正值得读解的意义不止于此,还在于其超审美视阈的伦理意义:瓦尔登湖是所有不远万里来到北美洲的欧洲和其他洲之移民、亦即所谓“新来者”(“New comers”)的幸运发现,是所有美利坚合众国的国民对“母亲之地”即“祖国”的幸运发现和亲爱体验。与自古就开始漂泊游离的犹太人相比,这些“新来者”何其幸运而幸福!如果你能了解这一背景,便不难理解如此实用主义的美国人竟然也如此的自然主义和理想主义,它同样构成了美国哲学伦理学和“美国精神”的独特品质。
还有,谈到美帝国崛起的历史机遇和外部条件,不能不说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其后所获得的巨大国际利益,这其中,最具意义却又最容易被忽略的是美国从欧洲等地获得的文化、科技、思想和人力资源,或者概括地称之为国家发展的理智资源:由于美国和整个美洲置身于两次世界大战的战火之外,战乱中大批科学家、文学艺术家、思想家和哲学家从欧洲等地逃到美国或美洲地区,实际上为美国带来了大量优秀的人才和智力资源。二战前后欧洲古典和新理性主义哲学、分析哲学和逻辑实证主义哲学相继进入美国哲学思想界,客观上极大地推动了现代美国哲学和伦理学的创新发展,自然也给美国现代文化思想和“美国精神”注入了新的能量和动力。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西方文化中心的现代转移。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西方文化的中心渐渐从欧洲转移到美国,为美国伦理学的繁盛提供了契机。元伦理学20世纪上半期在美国的蓬勃发展,政治伦理学20世纪后半期在美国的强势崛起,作为美国本土哲学的实用主义伦理学也在当代重获生机,得以强健复兴和拓展,如此等等,都说明了美国在战后世界新格局中日益凸显的文化、思想和价值引领地位。对此,我国学术界不能不给予足够的重视。
近些年来,由于我国从现代化大国向现代化强国转型和提升的速度日益加快,中美关系问题变得空前引人注目。两国之间的经济交流和文化交流与日俱增,但彼此之间的博弈和竞争也变得更加激烈。在此时代背景下,加强中美两国之间的了解,尤其是深层的思想文化了解,不仅十分必要,而且日益紧迫。要积极回应这一挑战,中美两国的学术界都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就伦理学而言,回应这一挑战显得尤为艰巨和紧迫。这是因为,近三十多年来,我国学术界的“美国研究”更多地聚焦于中美两国的政治、经济和产业化文化关系等显性的或实质性层面,而更少地深入诸如哲学伦理学等隐性地带,可以说,迄今为止后者仍然还是亟待开垦的领域。
向玉乔教授是当下国内为数不多的几位躬身耕耘于美国伦理学研究的伦理学者之一。他不畏偏僻艰难,经年深耕细作,多年致力于西方伦理学特别现当代美国伦理学的研究。诚然,玉乔教授自有其得天独厚的条件,比如,他拥有英语语言文学学士和硕士学位,曾经专门研究过美国历史,特别是美国文学史,具有先备的语言优势;又先后两次以高级访问学者的身份访学美国顶级大学,获得研究美国伦理学所必需的揆集资料和了解前沿学术资讯的学术优势。然则,我以为比这些外部条件更为重要的是,他始终保持着一份沉潜学术的心境和明确高远的学术志向,并契而不舍地为之努力奋斗。近年来,玉乔教授对美国伦理学的研究日渐精进,春华秋实,相关学术成果积累始致深厚,不单先后发表了一系列相关研究论文,而且日积月累,终有大成,《美国伦理思想史》便是其数年研究之集大成者。
《美国伦理思想史》作为玉乔教授研究美国伦理思想的一项重要成果,集中展示他多年来的研究水准,也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国内伦理学界在这一领域的最新研究水平。氏著较为充分而清晰地展现了美国伦理思想发展的历史脉络和宏观图景,探讨了美国历史上出现的清教伦理思想、启蒙伦理思想、超验主义伦理思想、实用主义伦理思想、唯心主义伦理思想、自然主义伦理思想、元伦理思想、应用伦理思想等诸多主要伦理思潮的递嬗流衍,揭橥了它们之间各种复杂的历史承接、思想关联和理论特点。作者既有广集精度的一手文献作为其研究的学术基础,又有条分缕析、征证力论的理论证明和推演。难能可贵的是,该书所援引的文献资料有许多都是前沿性的最新资料,较好地满足了国内伦理学界了解当代美国前沿伦理学研究的急需。可以说,玉乔教授的这部新作为我国学术界和广大读者了解美国伦理思想和道德文化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知识之窗”和“思想导游”。
书甫成,玉乔君属我一序。有感于我们之间日益深厚的乡情学谊,纵使我才学不堪且忙乱无暇,也只好尽心尽力地应答君命,试述如上种种,以为广大读者点灯探路,作抛砖引玉之功。倘若这些序语能对读者阅读和参用本书有所助益,且无损于氏君大作之精言大义,则庶几不负氏君之托。是耶非耶?不知所云。
是为序,有所望焉!
2015年晚秋夜于京都西北郊悠斋。
(万俊人,中国伦理学会会长,清华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