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七世纪中后期的发展及其建国的内外因
2016-02-02范恩实
范恩实
范恩实
[内容提要]以粟末靺鞨为首的靺鞨人能够联合高句丽遗民建立渤海国,主要是依靠其7世纪中后期的发展所创造的内外因条件:内因是自身力量的稳步增长,特别是在唐灭薛延陀、高句丽的过程中,靺鞨均适时站在胜利者唐朝一方,从而保存和发展了自身实力;外因则是东北亚政局变化形成的有利外部条件,即唐灭薛延陀、高句丽以及随后高句丽遗民外徙、唐朝势力收缩,使靺鞨获得了充足的发展空间。
靺鞨 建国 渤海
史载:“渤海,本粟末靺鞨附高丽者,姓大氏……万岁通天(696-697)中,契丹尽忠杀营州都督赵翙反,有舍利乞乞仲象者,与靺鞨酋乞四比羽及高丽余种东走……(乞乞仲象之子)祚荣即并比羽之众,恃荒远,乃建国,自号震国王……地方五千里,户十余万,胜兵数万……”①说明靺鞨是建立渤海国的核心力量。然而对比诸史有关靺鞨的记载,似乎靺鞨人社会发育十分迟缓,受制于唐、突厥、高句丽等几大势力,“离为数十部,酋各自治”②。以此社会发育水平,自高句丽亡国,唐朝收缩东北,三十年间,竟能勃兴建国,期间演变,并无直接记载,难免造成靺鞨是否有能力建国的怀疑,并进而影响到有关渤海族属的判断。
为解此困惑,本文拟从相关记载入手,分析靺鞨人在7世纪中后期东北政治变局中获得的发展以及由此形成的有利建国的内外因素,从而阐明其在“蛮族更盛衰”的发展循环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历史必然性。
一、7世纪中叶以前发展所受到的外部压力
靺鞨(前身为南北朝时期的勿吉)兴起于黑龙江、第一松花江、牡丹江流域,南北朝时期,趁夫余衰落之际,南下进入夫余、沃沮故地。然而适逢高句丽、突厥兴起,靺鞨南下的发展空间受到抑制。
北魏延兴(471-476)中,勿吉首次进入中原朝贡,其朝贡使臣“自云其国先破高句丽十落,密共百济谋从水道并力取高句丽”③,说明正处于上升阶段的勿吉已经与旧势力高句丽发生冲突。到北魏正始(504-508)中,高句丽使臣芮悉弗称:“高丽……地产土毛,无愆王贡。但黄金出自夫余,珂则涉罗所产。今夫余为勿吉所逐……”④此时,勿吉在与高句丽争夺中占据上风,逐步进入第二松花江流域。到了隋代,靺鞨(主要是粟末靺鞨)有两个外部强敌:一是高句丽,“其一号粟末部,与高丽相接,胜兵数千,多骁武,每寇高丽中”⑤;二是契丹,“其国西北与契丹相接,每相劫掠”⑥。到“炀帝初与高丽战,频败其众,渠帅突地稽率其部来降”⑦。总的来说,靺鞨(粟末靺鞨)的上升势头被阻遏了。隋末唐初,除了降隋南迁者以外,留在故地的靺鞨人,“或附于高丽,或臣于突厥”⑧,并作为附庸参与到二者的对外军事行动中。
唐初,东北地区政治形势逐步发生改变。贞观三年(628),掌管突厥东部地区的突利可汗降唐,随之,靺鞨入唐朝贡,所谓“靺鞨远来,盖突厥已服之故也”⑨。但是,由于唐为了牵制、夹击突厥,扶持了旧突厥属部薛延陀。唐灭东突厥后,将突厥部众南迁,薛延陀遂填补突厥离开的势力真空,“东至室韦,西至金山,南至突厥,北临瀚海”⑩。于是原本臣属于突厥的靺鞨又转为薛延陀所役属。贞观十五年(641),“十一月,薛延陀尽其甲骑,并发同罗、仆骨、廻纥、靺鞨、霫等众合二十万……屯白道川,据善阳岭,以击思摩之部”⑪。
此外,也有部分靺鞨人成为高句丽的附庸。除了“白山(部)本臣高丽”以外,“帝(唐太宗)伐高丽,其北部反,与高丽合”⑫。所谓“北部”,当是与附唐南迁者相对称的北部诸靺鞨部。但是需要注意的是,第二松花江及其以北的粟末、伯(汩)咄、安车骨等部靺鞨人,根据上一段的讨论,这一时期很可能是薛延陀的附庸,或者更可能是政治上的两属。史载:“其冬(贞观十九年,645),太宗拔辽东诸城,破驻跸之阵……而(高句丽)莫离支潜令粟(末)靺鞨诳惑延陀,啗以厚利,延陀气慑不敢动。”⑬说明粟末靺鞨在高句丽与薛延陀之间起到了一定的联通作用。
总的来说,在唐太宗伐高句丽的时候,松花江流域的粟末靺鞨及其以北各靺鞨部落,由于政治上的两属,并没有完全参与到高句丽的对唐战争中。正因如此,尽管在高惠真等率领15万大军援救安市城的过程中,“每战,靺鞨常居前”⑭,靺鞨表现了惊人的战斗力,但是“帝破安市,执惠真,收靺鞨兵三千余,悉坑之”⑮,说明实际参加战斗的靺鞨人数量可能并不多。
到唐太宗贞观二十年(646)六月,由于薛延陀汗国新继位的多弥可汗,“性褊急,猜忌无恩,废弃父时贵臣,专用己所亲昵,国人不附;多弥多所诛杀,人不自安。回纥酋长吐迷度与仆骨、同罗共击之,多弥大败。乙亥,诏以江夏王道宗、左卫大将军阿史那社尔为瀚海安抚大使;又遣右领卫大将军执失思力将突厥兵,右骁卫大将军契苾何力将凉州及胡兵,代州都督薛万彻、营州都督张俭各将所部兵,分道并进,以击薛延陀。上遣校尉宇文法诣乌罗护、靺鞨,遇薛延陀阿波设之兵于东境,法帅靺鞨击破之”⑯。这说明在唐灭薛延陀的过程中,靺鞨人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这也是靺鞨摆脱西部草原部族控制,获得更大发展空间的开始。
二、唐灭高句丽过程中的因素
史载: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647),“上将复伐高丽,朝议以为:‘高丽依山为城,攻之不可猝拔。前大驾亲征,国人不得耕种,所克之城,悉收其谷,继以旱灾,民太半乏食。今若数遣偏师,更迭扰其疆场,使彼疲于奔命,释耒入堡,数年之间,千里萧条,则人心自离,鸭绿之北,可不战而取矣。’上从之”。⑰从这段记载看,贞观十九年(645)唐太宗伐高句丽,虽然未能毕其功于一役,但是却给后者造成了巨大的战争创伤。
现在的问题是,尽管高句丽受到贞观十九年(645)战争的严重影响,其后又不断受到唐军的袭扰,但是似乎并未削弱其对外战争的能力,“(唐高宗)永徽五年(654),藏以靺鞨兵攻契丹,战新城,大风,矢皆还激,为契丹所乘,大败……六年,新罗诉高丽、靺鞨夺三十六城,惟天子哀救”⑱。不但南攻新罗,而且西击契丹。那么为何高句丽能有此军事实力呢?值得注意的是,高句丽的上述行动皆与靺鞨同行。特别是高句丽、靺鞨联合进攻契丹,是隋代高句丽与靺鞨联合侵入辽西以来,高句丽再次借助靺鞨势力,向西部谋求扩张。说明随着薛延陀汗国的瓦解,草原势力暂时处于低潮期,原本附庸于草原部族的西部靺鞨人,转而与高句丽联合谋求扩大生存空间。
接下来的问题是,既然在太宗伐高丽以后,靺鞨已经“与高丽合”,南讨新罗,西征契丹,为何到唐高宗灭高丽时,又很少见靺鞨人联合高句丽共同抵抗,特别是未能发挥“中流砥柱”的作用呢?这也是以往学界看低靺鞨人实力的一个重要原因。然而据笔者爬梳史料,发现事实真相并非是靺鞨人无力对抗唐军,而恰恰是因为靺鞨人转而附唐,才造成高句丽的迅速溃败。
揆诸史籍,在唐高宗时期伐灭高句丽过程中,可见到三批靺鞨人反戈一击,转助唐军。
首先是泉男生率领下降唐的靺鞨人。史载:“男生走保国内城,率其众与契丹、靺鞨兵内附……授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兼持节安抚大使……”⑲
其次,南苏城降唐的靺鞨人。泉男生据国内城降唐,在其与唐朝之间还隔有敌对的高句丽势力,因此为了接应泉男生,并乘机伐灭高句丽,唐朝派大军出征。“乃诏契苾何力为辽东道安抚大使,左金吾卫将军庞同善、营州都督高侃为行军总管,左武卫将军薛仁贵、左监门将军李谨行殿而行”⑳。接下来辽东的战事,诸史传记述颇有牴牾,即便是编年体的《资治通鉴》亦有难解处,其载乾封元年(666),“九月,庞同善大破高丽兵,泉男生帅众与同善合”。㉑然又载,乾封二年(667)九月,薛仁贵大破高句丽军于金山,方“与泉男生军合”㉒。笔者综合诸书所载,简单梳理唐军行动如下:乾封元年六月,因泉男生求救,唐派契苾何力等往救,“时高丽兵十五万屯辽水,引靺鞨数万众据南苏城,何力奋击,破之,斩首万级,乘胜进拔八城”㉓。是年冬十二月,“己酉,以李勣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以司列少常伯安陆郝处俊副之,以击高丽。庞同善、契苾何力并为辽东道行军副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如故”。㉔因此,契苾何力“引兵还,与勣会合”㉕。乾封二年九月,“辛未,李勣拔高丽之新城,使契苾何力守之……勣引兵进击,一十六城皆下之。庞同善、高侃尚在新城,泉男建遣兵袭其营,左武卫将军薛仁贵击破之。侃进至金山,与高丽战,不利,高丽乘胜逐北,仁贵引兵横击,大破之,斩首五万余级,拔南苏、木底、苍岩三城,与泉男生军合”㉖。接下来,《资治通鉴》的记载时间线索就十分明确了,总章元年(668)二月,薛仁贵由金山进拔扶余城,“扶余川中四十余城皆望风请服……泉男建复遣兵五万人救扶余城,与李勣等遇于薛贺水,合战,大破之,斩获三万余人,进攻大行城,拔之”㉗。随后,唐军汇合,过鸭绿江,拔辱夷城,进围平壤。㉘
笔者之所以赘述唐军进军过程,是就本文讨论主题而言,上述经过有两点值得注意之处。其一,根据上述记载,屯聚数万靺鞨人的南苏城,先经契苾何力击败,后为薛仁贵攻拔。然据《泉男生墓志》却说:“又有术(木)底等三城,希风共款……”㉙《新唐书》也记载泉男生“举哥勿、南苏、仓岩等城以降”㉚。若墓志记载更为得实,则说明最初契苾何力虽然击败高句丽、靺鞨联军,但并未攻取南苏等城,所谓“进拔八城”,大概只是一些次要的小城,随后即引兵还,与李勣大军汇合。其后南苏等三城是在唐军的威慑及男生降唐的带动下,不战而降。然则南苏城的数万靺鞨人,除战死外,当皆降唐矣。其二,在随后唐的进军过程中,包括攻占扶余城,原本生活在松花江流域的靺鞨人再未出现,其原因很可能就是其主力已在南苏城降唐之故。史载唐代羁縻府州中有“夷宾州”,为“乾封(666-668)中,于营州界内置,处靺鞨愁思岭部落,隶营州都督”㉛。乾封中降唐的靺鞨部落,很可能就是由南苏城降唐的北部靺鞨人。
根据史书记载靺鞨诸部的地理分布:“其著者曰粟末部,居最南,抵太白山,亦曰徒太山,与高丽接,依粟末水以居,水源于山西,北注它漏河;稍东北曰汩咄部;又次曰安居骨部;益东曰拂涅部;居骨之西北曰黑水部;粟末之东曰白山部。”㉞则前述三批靺鞨人中,栅城所管的靺鞨人,当为白山部,而屯于国内、南苏等城的靺鞨,则很可能来自粟末、伯咄、安车骨等部。
综上所论,唐高宗伐灭高句丽的过程中,靺鞨人未参与抵抗唐军,并不是靺鞨军事实力不强,而是迅速降唐之故。由此也为靺鞨保存了实力。
从历史发展过程看,唐灭高句丽以后,靺鞨在东北地区政治舞台上的地位有所上升。在随后发生的高句丽遗民叛乱及唐罗战争中,一方面有大量靺鞨人参与唐军作战,例如上元二年(675),“二月,刘仁轨大破新罗之众于七重城,又以靺鞨兵浮海而南略新罗之南境,斩获甚众”㉟。与此同时,也能见到靺鞨与高句丽遗民联合行动,例如咸亨四年(673),“闰五月,燕山道总管、右领军大将军李谨行大破高丽叛者于瓠芦河之西……时谨行妻刘氏留伐奴城,高丽引靺鞨攻之……”㊱由此看来,高句丽灭亡以后,靺鞨已经成为东北地区政治舞台上的一支重要力量,是各支旧势力之间相互争夺和所要倚重的生力军。
因缘际会,这一时期靺鞨势力发展的地缘空间也在不断扩大。唐高宗伐灭高句丽,“分高丽五部、百七十六城、六十九万余户,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县,置安东都护府于平壤以统之,擢其酋帅有功者为都督、刺史、县令,与华人参理。以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检校安东都护,总兵二万人以镇抚之”㊲,但是并没有形成稳固的统治,很快就发生了高句丽遗民的叛乱事件。《阳玄基墓志》载:“总章元年,授鹿陵府长上折冲,仍检校东栅州都督府长史。诛反首领高定问等,封定阳郡公,食邑二千户。群如瓠之胆,探虎穴而无惊;似铁之心,入骊渊而罕惧。”㊳阳玄基总章元年(668)担任“检校东栅州都督府长史”,“东栅州都督府”应即以高句丽栅城都督府为基础设立的羁縻府州,阳玄基担任长史,正符合“华人参理”的制度安排。至于“诛反首领高定问”,高定问很可能就是担任东栅州都督的高句丽酋帅,或者至少是东栅州管辖下的高句丽酋帅,说明东栅州有高句丽遗民叛乱。现在的问题是,这次叛乱发生的时间。《阳玄基墓志》下文又载:“俄授左卫翊府右郎将,于鄯城镇守,频破吐蕃贼。”史载:“咸亨元年(670),吐蕃入寇,又以(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率将军阿史那道真、郭待封等以击之。”㊴则阳玄基由安东都护府转往唐蕃对峙的前沿鄯城(今甘肃西宁),应该就是咸亨元年(670)随薛仁贵一同前往。也就是说,其“诛反首领高定问”是在咸亨元年薛仁贵西调以前,由此也证明薛仁贵担任安东都护的时候,治下的高句丽遗民已经发生叛乱。
“(总章)二年(669)己巳二月,(高句丽)王之庶子安胜率四千余户投新罗。夏四月,高宗移三万八千三百户于江淮之南,及山南、京西诸州空旷之地。”㊵安胜率众投新罗以及唐迁徙高句丽民户往内地,也都说明安东都护府的统治并不稳定。史载薛仁贵曾“移理新城”㊶,不知是否与高句丽遗民叛乱有关。
咸亨元年(670)薛仁贵西调,从上引阳玄基的例子看,应该也有一部分兵力随之一同西调,使安东都护府统治更加空虚。于是咸亨元年(670),“(高句丽)大长钳牟岑率众反,立臧外孙安舜为王。诏高侃东州道,李谨行燕山道,并为行军总管讨之,遣司平太常伯杨昉绥纳亡余。舜杀钳牟岑走新罗。侃徙都护府治辽东州,破叛兵于安市,又败之泉山……李谨行破之于发卢河,再战,俘馘万计。于是平壤痍残不能军,相率奔新罗,凡四年乃平”㊷。这一场叛乱虽然被平定,但是唐安东都护府的统治又进一步收缩,从高侃、李谨行讨平叛乱的过程看,安东都护府的统治已经主要集中在辽东至平壤一线,至于鸭绿江下游、第二松花江流域等以往高句丽统治地区已经被放弃。同时,高句丽遗民经过四年的战争,一部分收缩辽东,一部分南奔新罗,也造成高句丽故地的空虚。
唐高宗仪凤二年(677),“授(高句丽降王)藏辽东都督,封朝鲜郡王,还辽东以安余民,先编侨内州者皆原遣,徙安东都护府于新城。藏与靺鞨谋反,未及发,召还放邛州,廝其人于河南、陇右,弱瘘者留安东”㊸。一说“其贫弱者留在安东城傍”㊹。由此看来,仪凤二年(677)谋叛事件后,安东都护府治下的高句丽遗民被大举内迁,剩余“贫弱者”组成的羁縻府州也大都变成安东都护府的城傍部落。李锦绣指出:“城傍、轻税州、小州皆为对内附置于边州界内蕃族部落的称呼,以居处地而论,他们被安置于军州城之旁侧,故称城傍;以纳税而论,他们纳银羊轻税,故称为轻税州;以居处州的隶属关系而论,因内附蕃族部落所置州在边州界内,被边州包融,故又称为小州”㊺。高句丽羁縻府州转为城傍部落,也就丧失了对昔日统辖区域的政治管辖,从而为靺鞨的发展进一步释放了空间。
现在的问题是,在高句丽遗民势力日渐衰落,唐朝又不断退守的情况下,靺鞨人是否已经开始独立走上政治舞台,谋求本部族的政治独立呢?有关这方面的记载十分稀少。上一段已述及,仪凤二年(677),高藏返回辽东,“与靺鞨谋反”,但是“未及发”而被唐召回流放,高句丽遗民则被大举迁入内地。那么同谋的靺鞨是什么情况呢?史书并无交代。或者是此谋为高藏所倡,又“未及发”,因此并未影响到靺鞨人。但是从高藏欲反,谋及靺鞨看,靺鞨应该是有一定实力的,并且很可能也有欲反的企图。
在另一则史料中,我们还能看到一点靺鞨展示实力的线索,这就是2009年蒙古国出土的铁勒仆固部酋长《仆固乙突墓志》。志文称仆固乙突“东征靺鞨,西讨吐蕃,并效忠勤,亟摧凶丑”㊻。从志文记事的时间线索看,“东征靺鞨,西讨吐蕃”应该是在唐高宗麟德二年(665)以后,仪凤三年(678)墓主去世之前。在这个时间段内发生“东征靺鞨……并效忠勤”,即为唐朝出兵讨伐靺鞨,在现有史料中是找不到对应的记载的。因此多数解读墓志的学者都把“东征靺鞨”比定为“东征高丽”,即参与唐高宗伐高句丽的行动。㊼但是这种判断从推理上讲是存在严重疑点的。仆固乙突死于仪凤三年(678),上距唐高宗伐灭高句丽的总章元年(668),只有区区十年,如果是助唐伐高句丽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为何要写作“东征靺鞨”呢?这样的写法完全不符合墓志颂扬墓主功德的需要。那么是否是仆固乙突仅仅发兵征讨了与高句丽联盟的靺鞨,即参与了征高句丽的辅助作战呢?笔者认为也不可能。因为前文已述及,在唐高宗灭高句丽的过程中,靺鞨陆续降唐,唐军顺利攻占扶余城,随后南下攻占平壤,整场战役中并无出兵讨伐靺鞨的需要,特别是没有脱离高句丽,单独讨伐靺鞨的需要。
11月23日上午,纪念刘少奇同志诞辰120周年座谈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发表重要讲话强调,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坚定信念,激励着一代又一代共产党人风雨无阻、砥砺前行。历史的接力棒已经交到了我们手中。我们在新的历史起点上进行伟大斗争、建设伟大工程、推进伟大事业、实现伟大梦想,就是刘少奇同志等老一辈革命家一生奋斗的伟大事业的继承和发展。
再者,上述作者判断“东征靺鞨”即“东征高丽”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墓志下文的“西讨吐蕃”,大家都判断为咸亨元年(670),薛仁贵帅军讨吐蕃之役。那么麟德二年(665)到咸亨元年(670)间,唐在东北的主要军事行动,自然非征高句丽莫属。但是尽管薛仁贵讨吐蕃是一次著名战役,我们还是有理由怀疑仆固乙突参加的是否是这次军事行动。一来仆固部并非安东都护府所管。再者更重要的是,据《资治通鉴》载:薛仁贵讨吐蕃之役,“(郭)待封不用仁贵策,将辎重徐进。未至乌海,遇吐蕃二十余万,待封军大败,还走,悉弃辎重。仁贵退屯大非川,吐蕃相论钦陵将兵四十余万就击之,唐兵大败,死伤略尽。仁贵、待封与阿史那道真并脱身免,与钦陵约和而还。敕大司宪乐彦玮即军按其败状,械送京师,三人皆免死除名”㊽。显然,此战虽因薛仁贵统军而著名,但结果实在糟糕,唐军“死伤略尽”,主帅“皆免死除名”,仆固乙突参加这样一场战役,恐怕很难称得上“裒录功绩,前后居多,寻除右骁卫大将军(原为左武卫大将军),依旧都督,加上柱国(原为护军),林中县开国公(原为开国子),食邑一千户”㊾。至于前述《阳玄基墓志》所载,阳玄基随薛仁贵讨吐蕃,“频破吐蕃贼”,很可能是讳饰之词,因为那场战役本身唐军大败,而他本人也未得到任何奖赏。
实际上,这一时期唐与吐蕃的对抗正是高峰期,在咸亨元年(670)大败之后,唐又多次反击,例如咸亨四年(673),唐朝派遣鸿胪卿萧嗣业率军讨伐吐蕃的联盟势力弓月、疏勒,反击吐蕃。㊿上元三年(676),李谨行为积石道经略大使,破吐蕃于青海。仪凤元年(676)闰三月,“吐蕃寇鄯、廓、河、芳等州,敕左监门卫中郎将令狐智通发兴、凤等州兵以御之……乙酉,以洛州牧周王显为洮州道行军元帅,将工部尚书刘审礼等十二总管,并州大都督相王轮为凉州道行军元帅,将左卫大将军契苾何力等,以讨吐蕃”。于上述几次作战,唐军都取得了或多或少的战绩,因此仆固乙突更可能是参与其中之一而获得军功,从而得到升迁。
综上所论,笔者认为仆固乙突“东征靺鞨”并非“东征高丽”,而更可能是高句丽灭亡以后,针对靺鞨人的一次军事行动。也就是说,在总章元年(668)到仪凤三年(678)间,靺鞨可能已经独自发动了一次叛唐自立行动,只是因为唐军(包括铁勒仆固部的力量)的镇压而失败。
正是有上述内外因条件的存在,当契丹李尽忠、孙万荣叛乱造成营州局势动荡时,靺鞨才有可能从容东归,顺利建国。
结语
本文的讨论希望解决的问题是,以粟末靺鞨为首的靺鞨人是否有能力建立国家?也即靺鞨建立渤海国的内外因。目前的结论主要有三:
首先,发展空间的拓展。与松井等先生讨论的契丹勃兴历程相似,靺鞨自现身史传以来,长期受到周边强邻的压制,迟迟难以跨越社会发育的关键一步——由酋邦(部落联盟)到早期国家。即便是北朝隋初,以度地稽为首的粟末靺鞨人已经组织起一定的政治力量,与高句丽、契丹相争夺,但最终仍以失败南迁而告终。但是到了唐代,太宗、高宗两朝先后伐灭薛延陀与高句丽,随之唐朝势力又大幅度收缩,靺鞨发展的地域空间前所未有地辽阔起来。
其次,力量的积聚。尽管隋代部分靺鞨人南迁,并在隋末战乱中消耗了力量,但是经隋至唐初,北部故地的靺鞨人仍在不断发展壮大,以至于唐灭薛延陀、高句丽过程中均有靺鞨发挥重要作用。特别是在上述两个过程中,靺鞨均适时站在胜利者唐朝一方,保存和发展了实力。唐灭高句丽以后,外部压力骤减,靺鞨势力得到迅速发展,终于成为能够影响地区政局的重要力量。高句丽遗民要联合它以对抗唐朝,甚至靺鞨自身也有能力谋求脱唐独立。
最后,粟末靺鞨的核心作用。史称“其著者曰粟末部”。粟末靺鞨能够成为靺鞨诸部中的“著者”,是由其所在地域的自然、人文环境决定的。自古以来,第二松花江流域就是东北地区文明发展的核心区之一,夫余王国赖以建立数百年统治。粟末靺鞨于此发展的优势条件有三:一是地理环境自成一体,与周边势力间有所区隔;二是农业经济相对发达;三是毗邻三大文明体,即中原王朝、辽东高句丽以及草原势力。政治文明的传播、军事压力的刺激都是促成靺鞨社会阶层化、组织化的重要因素。正因有此得天独厚的条件,从度地稽率部落联盟与高句丽对抗,到粟末靺鞨联结高句丽与薛延陀,再到大祚荣建立渤海国,粟末靺鞨一直是靺鞨族群发展的领头雁。
当然,限于史料极为有限,上述结论仍不免有雾里看花之感,能够大体勾勒出历史轮廓,但是距离得出确论、说清细节还有巨大差距。又或有史料解说不当之处,恭请方家批评指正。
[注释]
①(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19《渤海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179-6180页。
③(北齐)魏收:《魏书》卷100《勿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20页。
④(北齐)魏收:《魏书》卷100《高句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216页。
⑤⑥⑦(唐)魏征:《隋书》卷81《靺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821页,第1822页,第1822页。
⑧㉝(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99下《靺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58页,第5359页。
⑨(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193,唐太宗贞观三年(629)十二月壬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067页。
⑩(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99下《铁勒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344页。
⑪(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985《外臣部·征讨第四》,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1403页:
⑬(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991《外臣部·备御第四》,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1478页。
⑯(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198,唐太宗贞观二十年六月丁卯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236-6237页。
⑰(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198,唐太宗贞观二十一年二月丁丑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245页。
⑱⑳㊷㊸(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220《高丽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195页,第6196页,第6197-6198页,第6198页。
⑲㉚(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110《泉男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23页,第4123页。
㉑(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乾封元年九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50页。
㉒(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乾封二年九月辛未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53页。
㉓㉕(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卷110《契苾何力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120页,第4120页。
㉔(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乾封元年十二月己酉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50页。
㉖(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乾封二年九月辛未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52-6353页。
㉗(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总章元年二月壬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54页。
㉘(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总章元年九月癸巳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55页。
㉙ 周绍良等编:《唐代墓志汇编》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调露23,第668页。
㉛(后晋)刘昫:《旧唐书》卷39《地理志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523页。
㉜ 拜根兴:《唐代高丽百济遗民研究——以西安洛阳出土墓志为中心》,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275-276页。
㉟(宋)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卷986《外臣部·征讨第五》,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1413页。
㊱(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202,唐高宗咸亨四年闰五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71页。
㊲(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总章元年十二月丁巳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56-6357页。
㊳ 吴钢主编:《全唐文补遗》第八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05年,第330页。
㊴㊶(后晋)刘昫:《旧唐书》卷83《薛仁贵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782页,第2782页。
㊵(高丽)金富轼著,杨军校勘:《三国史记》卷22《高句丽本纪第二十二·宝臧王下》,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71页。
㊹(后晋)刘昫:《旧唐书》卷199上《高丽传》,第5328页。
㊺ 李锦绣:《城傍与大唐帝国》,收入朱雷主编:《唐代的历史与社会》,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14页。
㊻ 转引自杨富学:《蒙古国新出土仆固墓志研究》,《文物》2014年第5期。
㊼ 杨富学:《蒙古国新出土仆固墓志研究》;冯恩学:《蒙古国出土金微州都督仆固墓志考研》,《文物》2014年第5期。
㊽(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注:《资治通鉴》卷201,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八月丁巳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64页。
㊾《仆固乙突墓志》,转引自杨富学《蒙古国新出土仆固墓志研究》。
㊿(宋)司马光编著,(元)胡三省音注:《资治通鉴》卷202,唐高宗咸亨四年十二月丙午条,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372页。
责任编辑:祝立业
K242.2
A
1009-5241(2016)04-0063-07
范恩实 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研究所副研究员 北京 10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