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边疆·经世三题——以李治亭先生的治学实践为中心
2016-02-02孔勇
孔勇
人物·边疆·经世三题——以李治亭先生的治学实践为中心
孔勇
[内容提要]历史是过往人类全部活动的总和,其内容包罗万象,丰富无穷,给历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素材。结合李治亭的治学实践,我们可以看到史学研究的一些共通特点。归纳而言,即是要把理论和实证相结合,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历史与现实相结合。秉持实事求是的研究态度,通过扎实的研究工作,进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并将研究成果反馈现实,方是史学研究的应有之义,而贯穿其中的一个重要线索,则是要注重史学的经世致用功能,以此彰显史学乃至学术的终极价值。
人物 边疆 经世 李治亭
中国史学向来以悠久、发达著称于世,不仅有数千年不间断的史书记载,而且形成了以史为鉴的优良传统,对治国理政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认真总结历史的经验和教训,回顾史学的发展历程,有着重要的意义。
2015年,适逢李治亭先生从事清史研究50周年。在半个世纪尤其是近三十余年中,李先生孜孜不倦,著述甚丰,出版和发表了一大批有分量的研究成果。他提出的一些观点,在学界也产生了广泛而持续的影响。可以说,李治亭先生亲自见证、参与并推动了改革开放后清史研究的发展。本文拟论述史学研究的三个重要问题——人物、边疆和经世致用,并以李先生的治学实践为例证,意在提取其中的宝贵经验,为我们当前的史学研究提供反思和借鉴。
一、人物研究
历史是人类全部实践活动的总和,人类则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主体。如果没有无数个具体人物的活动,历史就会停滞不前,无从发展。同样,史学研究中如果不研究人物,就会空洞无物,一潭死水。中国古代史家一向注重对人物活动、心理等方面的记述,在浩瀚的史籍如二十六史中,人物列传占据了中心地位。可以说,历史人物是史学研究的永恒主题。但是同样应该看到,人物研究也是史学研究中最难的一个问题。究其原因,或在于历史人物本身的事迹记载零散,思想、心态隐晦难测,也在于历史学家的研究视角和立场不尽相同,无不受到政治、社会等诸多内外因素的影响。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人物研究一度被极端政治化、标签化,偏离了史学研究的正轨。改革开放之后,围绕历史人物的评价标准、具体的人物个案研究等问题,都发生了颠覆性变化。
1982年,孙文范、李治亭发表了《马克思主义与历史人物评价》一文,提出“不仅要把历史人物的实践活动放在当时当地予以检验,也要结合其实践活动对后世社会的影响进行评价。只有这样,才能判断一个人物在历史上的全部作用,才能反映历史人物的真实面目”。①以此思想为指导,李治亭先生与孙文良教授合作撰写了《清太宗全传》一书。②该书对我们的重要启示在于,它摒弃了以往把历史人物“政治化”、“脸谱化”的倾向,而是从人物所处的时代及其生活环境入手,透过其实践活动和个性心理,实事求是地进行褒贬评判。
秉笔直书、尊重历史,是研究历史人物的重要指导原则,唯其如此,写出来的著作才能经得起考验。继《清太宗全传》之后,李治亭还独著了《努尔哈赤》一书,通过征引大量史料,如实记述了努尔哈赤的一生事业,肯定了努尔哈赤为清朝创业、立国所做的卓越贡献,批评了部分学者所持努尔哈赤是“武装强盗”的错误观点。
与所有的科学研究一样,人物研究不仅需要勤思创新,也要有独树一帜、辩难不惧的勇气,特别是面对一些存在争议的历史人物时,这种独立的治学精神就尤显可贵。李治亭对尚可喜、吴三桂等明清之际历史人物的研究,即鲜明体现了这一点。20世纪80年代初,李治亭开始触碰尚可喜这个研究“禁区”,力求引导人们正视这一重要的历史人物。在李治亭看来,“用‘汉奸’来反映古代民族间的关系,不符合民族平等的原则,有损中华民族一体化的发展”。③如何认识尚可喜,其实也是如何看待明朝与清朝、汉族与少数民族关系的大问题。如果一味站在“民族主义”、“道德主义”的立场上,对历史和历史人物的认识自然会偏于一方,有违学术研究的客观精神。为此,李治亭先后撰写了多篇论文④,肯定了尚可喜在推进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建立过程中所做的努力。
相比尚可喜,吴三桂是一个更为复杂的历史人物,争议性也更大。在传统的历史叙事里,无论是汉族士人,还是清朝统治者,均视吴三桂为“叛贼”、“奸臣”。吴三桂成了“投降主义”、“机会主义”的代名词,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但在研究清初史事以及写作《清太宗全传》的过程中,李治亭注意到,吴三桂乃是明清兴亡关键时刻的关键人物。抛开功过是非不谈,吴三桂的几次政治选择均对中国历史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因此,研究吴三桂“既不能站在明朝的正统立场上,也不应迁就清朝的官方观点。处理民族间的历史问题包括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应从中华民族和大一统的原则来考虑”⑤。此后,李治亭充分搜集有关吴三桂的零散史料,历时一年零八个月,完成了53万字的《吴三桂大传》⑥一书。该书出版后,旋即引起学界的高度评价。自1990年至今,25年间,《吴三桂大传》已先后在内地与香港五家出版社再版,现在正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证明了其长久的生命力。⑦
研究历史人物,除了学术层面的考虑,还在于这些人物的身上蕴含着丰富的历史经验,可供今人学习和借鉴。换句话说,史学研究的最初阶段是发现历史,随后是解读历史,其终极目标则是应用历史。透过李治亭的历史人物研究,不难看到这一递进深化过程。近三十年来,他先后撰写了《论清太宗在清史中的地位》⑧、《努尔哈赤与皇太极亡明辨》⑨、《明亡于神宗辨》⑩、《文治武功卓著的清崇德帝皇太极》⑪、《关于努尔哈赤研究的几个问题》⑫等多篇专题论文,主编兼执笔撰写了《清代皇帝轶事》(全三册)⑬、《明代皇帝秘史》(全四册)⑭等专著,无不蕴含着研究历史人物的理论指导、研究方法及撰写人物传记的技巧。
在进行历史人物个案研究时,我们也会注意到,中国历史上的人物何其繁多,而每个人物又千差万别,各有个性。历史学者即便穷其一生,也难以做到尽收眼底,更遑论深入研究。所以,我们只能透过具体的人物个案研究,来归纳出历史人物研究的方法或者评价标准,这也是一位优秀历史学家应有的学术自觉。在治学过程中,李治亭对历史人物传记的写法、体例以及评价标准,逐渐有了一套清晰的认识。例如,为人物作传不仅应该讲究实证,还应留意文笔优美,避免枯燥生硬。⑮近十余年,因亲身参与国家新修《清史·传记》的写作和审改工作,李治亭提出应避免论文式、年表履历式的传记写作,处理好传主与时代环境、传主与其他人物等之间的“九大关系”。⑯其中,历史人物评价问题当属人物研究最重要的环节,也是一部传记能否成功的关键所在。对此,李治亭曾多次予以阐论⑰,并贯穿于其人物研究之中。在此基础上,李治亭也总结了评价清史的三个标准,即:
不要站在一个王朝的立场上,去反对或否定另一个王朝,而应该站在客观的立场,以顺应历史发展的趋势,是否符合时代的要求与适应广大民众的需要为准则;
不要站在一个民族的立场,去反对或否定另一个民族,而应站在中华民族的立场,平等地看待各民族;
不要站在“忠君”的纯道德的立场,而应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从实践及效果来考察历史的变迁,评价历史人物的实践活动。⑱
李治亭将此称为自己的“清史观”,但仔细品读也能发现,这三个标准也是研究其他断代史等问题的基本原则,具有普遍指导意义。
我们还可以边疆民族问题研究为例,结合李治亭的治学实践,从中探求边疆研究的理论与方法。
二、边疆研究
中国历史上的边疆,包括陆疆和海疆,是构成我国统一多民族国家的重要部分。我国边疆地区,自古就是多民族聚居之地,两者构成了不可分割的共同体。对边疆民族地区的治理好坏,直接决定了一个王朝的安危和成败。纵观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可以看到,边疆民族问题连同农民问题,是中国历史上的两大基本问题。时至今日,边疆民族地区仍旧存在不少的隐患,所谓“疆独”、“藏独”、“港独”、“台独”等分裂势力频繁作乱,严重危害了国家统一和社会安定。因此,深入研究中国历史上的边疆民族问题,不仅可以厘清它的来龙去脉,也能从中寻求治理边疆民族问题的宝贵经验,为今日处理边疆问题提供有意义的政策借鉴。
在研究清史尤其是清前史的过程中,李治亭很早便注意到清代边疆民族问题的重要性。自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先后发表了《论清入关前的民族统治政策》、《清初索罗人》、《清入关前满洲文化论》、《略说满洲名称的来源》、《满族与中华文化》等多篇论文,辨析了满(洲)族等少数民族的族源、文化内涵等问题。⑲1990年,李治亭与孙文良教授合编了《满族大辞典》⑳,全面系统地介绍了满族历史、文化等诸方面知识。该书将建立清朝的满族置于正当的地位,是建国后最早为一个少数民族编写的大型辞书。以此为契机,也促进了满族史、清史研究的发展。时隔25年,李治亭又独立主编了《新编满族大辞典》。相较前书,《新编满族大辞典》在规模、体例等方面,做到了“大”、“全”、“新”、“用”,可以说是对前书的继承和超越。最重要的是,该书仍秉持了鲜明的民族观,即“既不要站在满洲(族)立场,也不要站在汉民族立场,去反对或否定另一个民族,而应站在中华民族大家庭立场,平等地对待满、汉及其他民族,公正地评价满洲”㉑。
其实,追溯至1997年主编的《爱新觉罗家族全书》,李治亭早已贯彻了此种观念。他把满族的贡献放在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中进行考察,从而予以了客观而准确的定位。㉒而在近年讨论满(洲)族崛起与中国社会变迁的关系时,李治亭更将此种思想进一步延伸,概括了满洲改变中国、发展中国、文化中国,有助于人们正确看待满族在历史上的得失。如其所说:“满族奋起创业,以及为中国所创造的前无古人的业绩,无疑是中国编年史中最精彩的篇章之一。在满族历史发展的进程中,中国正经历着空前大变动、大变革,满族有成功,也有失败;有辉煌,也有屈辱;有光明,也有黑暗。满族的历史与文化,是中华民族的一份宝贵的文化遗产。”㉓这种认识,对于处理我国当前的民族问题,落实民族平等政策,无疑具有重要的启示。
除了贯彻平等的民族观,研究边疆民族问题还应以国家“大一统”为基本立场。李治亭多次论述了清朝“大一统”观念的思想内涵和具体实践,认为清朝破除传统的“华夷之辨”的“大一统观”,确立了“华夷一体”的“新大一统观”,此乃清朝成功解决边疆民族问题的制胜法宝。㉔进而提出,这种“新大一统观”是清朝历史的一条主线,“贯穿于清朝治国理念之中,成为其治国的根本方针”㉕。以此为参照,回顾中国历史上的边患,更能看到清朝“新大一统观”的重要价值。在《论边疆问题与历代王朝的盛衰》一文中,李治亭认为边疆民族问题同“农民问题”一样,直接关乎王朝的盛衰存亡,但受传统“华夷之辨”的观念指导,边疆民族问题长久不得解决,严重危害了国家统一。因此,检思其中的教训,无疑至为迫切。㉖其后不久,又撰文《论清代边疆问题与国家“大一统”》,系统梳理了清代的边疆民族问题,尤其是在“大一统”思想指导下,清朝成功处理边疆民族问题的宝贵经验。㉗这些研究,对于我们反思当前的边疆民族问题仍具有重要启发。
值得强调的是,“大一统”这一儒家首创的政治学说,长久以来并没有得到历史学者的充分重视。李治亭以“大一统”为视角,对清史乃至中国历史进行了重新解读。在他主编的两卷本《清史》书中,㉘把“大一统”作为主线,贯穿于近三百年的清朝历史全过程。从内容到体例,该书脉络清晰,论述独到,受到了学界的广泛好评。同样,对于近年来兴起的美国“新清史”学者们的相关论断,我们也能从清代边疆民族“大一统”的视角予以驳斥。“新清史”认为,清朝是外来民族建立的王朝,是内陆亚洲的一部分,所以并不属于中国。反观清朝对新疆、西藏等边疆民族地区的治理,认为是“殖民入侵”,污称“帝国主义的重写本”。这种违背历史事实的论断,极端曲解了清朝的历史及其对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所做的贡献。在《“新帝国主义”史学标本——评“新清史”》一文中,李治亭从学术和现实层面,重新梳理了清朝的边疆民族问题,论证了清朝毫无疑问是中国历史序列的重要组成部分,进而驳斥了“新清史”的“去中国化”、“满洲非中国”等错误观点。
除此之外,从“大一统”的立场分析具体问题,也能得出创新性的结论。李治亭诠释长城的意义即是一例。在以往的论述中,长城或是被看作中国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备受赞扬,或是作为统治者大兴土木、劳民伤财的“罪证”,又遭到批判。却很少有人从民族史与政治史的脉络分析长城兴废的意义。李治亭认为,秦始皇筑成万里长城,乃是为了“别内外,异殊俗”,却并未消除“三北”边患。两千年间,少数民族屡屡南下侵扰,数次建立政权。至康熙时期,满蒙联为一体,北部边患消除,“大一统”局面初步形成。康熙三十年(1691)正式下令停止维修与守卫长城,实现了秦汉以来未曾实现的“中外一家”。所以,秦始皇筑长城伟大,康熙帝废长城更伟大,长城堪称历朝处理“三北”边疆民族问题的一个缩影。㉙这种分析,足见“大一统”理论对解释中国历史问题的合理性和必要性。
除了学术层面,“大一统”的现实意义也不言而喻。近年来,我国的边疆民族地区时有分裂分子企图破坏民族团结和国家统一,这也迫切要求我们以史为鉴,充分汲取清代“新大一统”实践的成功经验,为解决现实问题指引方向。2015年8月,在长春、沈阳两地召开的“清代‘大一统’与多民族国家形成学术研讨会”,首次以“大一统”为主题,讨论了清朝国家治理对当今社会的借鉴意义。“大一统”思想之重要,如今已引起学界以及国家层面的高度重视。
以上所议,边疆民族问题研究实为史学研究中极为重要的课题,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李治亭的边疆民族研究,不仅提供了学术层面的观点创新,也再次提醒我们,史学研究唯有致用,才能彰显其本身的丰富内涵和存在价值。
三、经世致用
经世致用,是中国传统史学的重要思想。早在商周时代,已设史官记述历史,注重以史为鉴,总结前代经验和教训。春秋时期,史学经世致用思想进一步形成,典型代表便是孔子所作《春秋》。至司马迁撰写《史记》,其宏愿便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即通过梳理古今历史,探求天地、人世之间的变化规律,以为现实的国家治理提供参照。关于此点,唐太宗李世民的论述尤为经典:“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㉚透过历史经验和教训,可以为解决现实问题提供无尽智慧,这种资鉴功能可以说是史学研究最根本的价值之所在。
然而,随着近年来史学研究日趋细化乃至碎片化,历史学者往往陷入故纸堆中,沉溺于对细微问题的繁琐考证和研究,忽略了对现实问题的观照,甚至固步自封,隔绝与外界的交流。长此以往,史学研究的意义被逐渐淡化,历史学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存在危机。如何将具体研究与社会现实结合起来,充分传播史学研究的成果,进而回馈社会,服务大众,是摆在每位历史学者面前的当务之急。
在这方面,李治亭先生将学术研究与社会现实问题相结合的路径颇有启发意义。前已提及的尚可喜研究,除了在学术领域为尚可喜“正名”,李治亭还多次组织学术活动,推进尚可喜研究的发展。自1996年至今,李治亭连同学术界、尚氏后裔,分别在海城、鞍山、衡水等地组织召开了五次不同规模的尚可喜学术研讨会。同时,推动成立了尚氏宗亲会、尚可喜研究会,为团结尚氏族人、深化尚可喜研究奠定了坚实基础。经此种种努力,到尚可喜及其家族的研究当中,越来越多的学者进入其中,涌现出更多有价值的研究成果。2014年,在衡水召开的“纪念尚可喜诞辰410周年学术研讨会”,即吸引了来自国内外的150余位学者参加。2015年,李治亭等人主编的《尚可喜及其家族研究》一书出版,收录论文近50篇,首次集中反映了近三十年间有关尚可喜及尚氏家族的研究进展。㉛这种局面,与上世纪80年代初冷落无人问津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由此也可看到,把历史研究与社会现实结合起来,不仅能够更好地促进对历史问题的认识,而且还可回馈大众,产生良好的社会效果。
与此类似,以往学者在研究吴三桂时,认为吴三桂兵败身亡后,其族人已全被诛连杀绝,爱妾陈圆圆也下落不明,吴氏家族就此绝迹,但并没有充足的历史文献予以证明。在撰写完《吴三桂大传》后,李治亭仍时刻留意这些所谓的历史谜案,期待有所发现。2010年,李治亭从贵州省黔东南州州政府的来信中得知,在岑巩县马家寨聚居着众多吴三桂的后裔,但未知是否属实,尚待进一步确认。得悉此事,李治亭敏锐觉察出其中包含着重大的学术信息,随即应邀组织了五人专家组,前往马家寨进行考察。㉜第一次考察,专家组确认了马家寨中的吴氏族人确属吴三桂后裔,乃是吴三桂之子吴应麒的后代。在过去的史籍中,均把吴应麒记作吴三凤的儿子,即吴三桂的侄儿。但通过访谈吴氏第11代“秘传人”吴永鹏,方知吴应麒乃是吴三桂之妾杨氏所生,因一度寄养在吴三凤家,导致后人混淆不明。吴三桂兵败后,此事不再提及,更不见诸文字记载,只通过特有的“秘传人”制度,口授相传。也正是为了躲避清廷追杀,吴氏族人隐居后以“马家寨”为村名。当然,单凭“秘传人”的言说,并不能轻易下结论。通过考察吴氏家族祭祀制度、建筑格局等内容,李治亭等人将此结论进一步坐实,从而解决了困扰学界长达三百余年的重大谜团。
伴随着第一次马家寨之行,有关吴三桂的史迹又有新的发现。在2010年底的第二次考察中,李治亭等发现了吴三桂的墓地,且在有效释读碑文的基础上,理清了吴三桂死后,陈圆圆和吴氏族人辗转来到马家寨的艰难历程。但发现的过程非常不易。马家寨后方,有一座向来被认为是吴三桂正室张氏的坟墓,但李治亭通过辨析其碑文后认为,上面的文字“受皇恩□养一次八十五岁吳公号□□之墓”,“吴公”显然不是张氏。但最为关键的“号”字后面的字迹却模糊不清,且带有刻画痕迹,显示人为所致。通过进一步识读,终于认出“号”字之下所连的两字应为“硕甫”,第一个字则是“颐”,即全文为“受皇恩颐养一次八十五岁吳公号硕甫之墓”。而“硕甫”正是吴三桂不常用的一个名号,所以断定该墓乃是吴三桂之墓。从雍正元年立碑者的信息来看,还包括了“子启华”以及孙辈诸人,而“启华”是吴三桂之子吴应麒后来所改用的名字,这也在“秘传人”的口中得到了证实。联系到此碑所立的年代,虽已在雍正初年,但吴氏族人仍不敢公然提及先祖,所以才会有了一系列隐蔽之策。至此,吴三桂的归宿疑案也得以“告破”。
上述诸多发现,大大推进了吴三桂研究的进展。李治亭连同随行考察的其他专家,利用考察所得,发表了多篇论文予以阐释。㉝尤其指出,吴三桂的爱妾陈圆圆,在吴三桂死后忍辱负重,将吴氏后裔带至马家寨隐居,延续了吴氏家族的发展。这也批评了以往学界只谈陈圆圆“倾国倾城貌”一类的粗识浅见。在此考察确定后,2012年5月贵州省黔东南州宣传部等单位组织召开了首届“贵州·岑巩陈圆圆吴三桂史迹研讨会”,邀请本领域的30余位专家参与其中,辨芜澄杂,共同研讨,将吴三桂研究推向一个新的层面。
其后,来自陕西、江苏等地的吴氏后人,纷纷到马家寨认祖归宗,吴氏后裔重新聚合在一起,结束了三百余年不敢言祖的尴尬历史。2015年春,在地方政府和吴氏族人的共同集资下,吴三桂、陈圆圆的墓修葺一新,矗立于马家寨的群山之中。应吴氏族人之请,李治亭为新修吴三桂之墓题写了碑文联语,上联曰:“敢为天下难为之事,独创历史”;下联是:“不计身后成败荣辱,任人评说”。可以认为,这是李治亭研究吴三桂数十年后的深刻心得。
从致力于吴三桂研究,到先后三下贵州,参与学术考察和研讨,李治亭对吴三桂的关注持续三十余年。这也是他把学术研究与社会现实进行结合的最佳例证。给我们的启发是,学术研究并不只是枯坐书斋,还需要关怀现实,走向社会。只有把两者结合起来,才能带动学术研究的发展,进而把研究成果反馈给大众,为社会服务。除了吴三桂、尚可喜的研究,近年来李治亭还亲身参与到如洪承畴、王鼎铭等历史人物的研究中,并密切与洪氏、王氏家族后裔的联系,组织多次学术讨论会,从学术和社会等层面,引起人们对这些历史人物的重视。
当然,关怀社会现实并非盲目教条,生硬僵化,而是应以保持独立的治学态度为前提。也就是说,在历史和现实之间,学者需有质疑辩难的精神,把严谨的研究成果奉献给社会大众,借此纠正对历史的错误认知和有意曲解。近些年,随着历史小说和宫廷影视剧的盛行,人们越发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本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但为了赚取眼球,历史小说和影视剧往往对历史加以夸大叙述或不同程度的曲解,使得人们对历史的理解偏离史实,造成诸多负面效果。因此,这便需要学者敢于发声,澄清真相。如李治亭在批评《康熙王朝》电视剧的史实舛误时所说:“历史影视创作应尊重历史”,不可胡乱戏说。㉞针对一度热播的“百家讲坛”,又提示大众不要盲从听信,而学者更应坚守学术品德,言出有据,实事求是。㉟
进一步言之,不仅学者治学应具有强烈的批判意识,国家治理更应该把文化建设当作一项重要课题,制定合理的文化发展战略,推进文化建设的发展和进步。
结语
历史是过往人类全部活动的总和,其内容包罗万象,丰富无穷,这也给历史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本文所择取的人物研究、边疆民族研究以及史学的经世致用功能,仅是其中的细微部分,但它们的重要性则不言而喻,所以值得深入探讨。结合李治亭的治学实践,我们可以看到史学研究的一些共通特点。归纳而言,即是要把理论和实证相结合,宏观与微观相结合,历史与现实相结合。秉持实事求是的研究态度,通过扎实的研究工作,进而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并将研究成果反馈现实,方是史学研究的应有之义。而贯穿其中的一个重要线索,则是要注重史学的经世致用功能,以此彰显史学乃至学术的终极价值。明清之际的大儒李颙曾说:“天下之治乱在人心,人心之邪正在学术。人心正,风俗移,治道毕矣。”㊱这一经典论述,同样值得我们今日的每位学者深思和借鉴。
[注释]
① 孙文范、李治亭:《马克思主义与历史人物评价》,《史学月刊》1982年第1期。
② 孙文良、李治亭:《清太宗全传》,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年。
③ 李治亭:《清平南王尚可喜与尚氏家族》,《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326页。
④ 李治亭:《〈尚氏宗谱〉与尚可喜研究》、《〈尚氏宗谱〉与三藩史实考辨》,载《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328-344页。
⑤ 李治亭:《历史的回答——也辨吴三桂的降清问题》,《北方论丛》1988年第1期。
⑥ 李治亭:《吴三桂大传》,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
⑦ 相关版本计有: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香港国文天地出版社,1992年;中国言实出版社,1996年;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即将出版。
⑧ 李治亭:《论清太宗在清史中的地位》,《光明日报》1985年4月3日。
⑨ 李治亭:《努尔哈赤与皇太极亡明辨》,《社会科学战线》1997年第3期。
⑩ 李治亭:《明亡于神宗辨》,《史学集刊》1998年第2期。
⑪⑫李治亭:《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276-291页,第240-257页。
⑬ 李治亭主编:《清代皇帝轶事》,太原:山西经济出版社,1993年。
⑭ 李治亭主编:《明代皇帝秘史》,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
⑮ 李治亭:《谈历史传记的艺术性》,载《李治亭文集》,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42-246页。
⑯ 李治亭:《新修〈清史〉传记撰写方法研究》,《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5期。
⑰ 除了前文已引论著中的表述外,另可参考李治亭《历史人物论》,《微言集·明清史考辨》,第229-239页;《再议历史人物的评价》,《人民日报》1998年3月21日。
⑱ 李治亭:《李治亭文集》“自序”,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4页。
⑲ 此处所引论文,分别见《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54-74页、第13-25页、第75-85页、第3-5页、第86-98页。
⑳ 孙文良、李治亭主编:《满族大辞典》,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年。
㉑ 李治亭:《从两部辞典看满族研究的继承与发展》,《东北史地》2015年第4期。
㉒ 李治亭主编:《爱新觉罗家族全书》(全10册),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
㉓ 李治亭:《清代满(洲)族的崛起与中国社会的变迁》,《辽宁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
㉔ 参见李治亭:《清代民族“大一统”观念的时代变革》,《社会科学辑刊》2006年第3期。
㉕ 李治亭:《清史三百年说》,《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5期。
㉖ 李治亭:《论边疆问题与历代王朝的盛衰》,《东北史地》2009年第6期。
㉗ 李治亭:《论清代边疆问题与国家“大一统”》,《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
㉘ 李治亭主编:《清史》(全2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
㉙ 详细可见李治亭:《康熙缘何废长城》,《人民论坛》2005年第9期;李治亭:《长城新解》,《东北史地》2014年第2期。
㉚(后晋)刘昫等撰:《旧唐书》卷71《魏征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61页。
㉛ 李治亭、柳海松主编:《尚可喜及其家族研究》,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5年。
㉜ 以下所引,多参见李治亭《寻访吴三桂与陈圆圆归隐处》,《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
㉝ 滕绍箴、李治亭:《陈圆圆的晚年生活述略》,《贵州社会科学》2011年第12期;滕绍箴:《吴三桂墓碑考》,《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5期。更详细内容,可参见滕绍箴、李治亭所著《陈圆圆后传》(岳麓书社,2012年)一书。
㉞ 李治亭:《〈康熙王朝〉中之康熙帝与历史上的康熙帝》、《历史影视创作应尊重历史》,分别见《微言集·明清史考辨》,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12年,第479页,第256-483页,第256页、第495,第256-500页。
㉟ 李治亭:《透视“讲坛现象”》,《文化学刊》2008年第5期。
㊱ 此为清人骆钟麟对李颙原话的改述,见赵尔巽《清史稿》卷476《骆钟麟传》,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81页。
责任编辑:祝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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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5241(2016)04-0015-07
孔勇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 北京 100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