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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变迁、学术衍化与中国传统文献学的演进之路

2016-02-02王记录

殷都学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古代中国

王记录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政治变迁、学术衍化与中国传统文献学的演进之路

王记录

(河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河南 新乡 453007)

摘要:中国传统文献学的发展和演变受社会变迁和学术衍化影响至深。先秦的文献整理和研究脱胎于社会变革和百家争鸣,有着明确的政治目的;两汉经学发达,文献学领域弥漫着崇经的思想;魏晋南北朝社会动荡,玄学兴起,文献学呈现多途发展的趋向;隋唐王朝一统,文献学表现为反思和总结的特点;宋元学术文化繁荣,理学发达,文献整理和研究多有拓新,文献辨伪、考订、校勘等均打上了理学印痕;明代文献整理研究与阳明心学纠缠在一起,出现诸多矛盾现象;清代征实学风盛行,文献整理重视证据,其理论和方法开了近代以来文献整理的先河;近代西学东渐,传统文献学与西方学术接轨,逐步完成向近代的转变。无论时代如何变化,古代文献整理与研究始终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继承和创新并重,整理文献与经世致用并举。

关键词:传统文献学;政治变迁;学术衍化;中国;古代

中国传统文献学内涵丰富,它的发展和特点同中国社会的变革、文化和学术思潮的衍化紧密相连。要想准确认识中国传统文献学发展的基本特征,必须摆脱就文献学谈文献学的研究范式,将其置于社会变迁和学术衍化的整体框架中进行考察,把握传统文献学的纵向演进路径和横向学术关联,庶几可以更深入地认识传统文献学的本质。

一、先秦时期:社会变革、百家争鸣与文献整理

春秋战国时代是中国社会大变革的时期。天子大权旁落,诸侯、大夫纷纷崛起。诸侯与天子之间、诸侯与诸侯之间的政治斗争异常激烈,军事冲突连续不断,社会发生剧烈动荡,许多旧有的礼仪典制都遭到破坏,所谓“礼崩乐坏”是也。各国史官也因社会动荡无常,其掌管的官方文献多有流散,官府掌管学术文化的局面开始遭到破坏。王官之学散裂,学术下移,诸子崛起。诸子因政治立场的不同,学术渊源、立言宗旨、为学方法等皆有不同,于是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学派林立,思想异常活跃。

社会剧变,百家争鸣,给文献整理带来巨大影响:

其一,由于学在官府的局面被打破,文献典籍流落民间,出现了私家整理前代文献的情况,代表人物便是孔子。此前,王官之学兴盛,文献典籍集中在官府,由相应的官吏(主要是史官)掌握,文献校理自然也由这些人完成。春秋后期,孔子为了教授学生,首开私家讲学以及私家整理文献之先河。孔子不仅在教授学生的过程中对六经进行了校释整理,还积极访求文献,对文献进行讲解和简明扼要地点评,为后世文献整理立则。孔子整理六经,对中国传统文献学的形成与发展,贡献至巨。

其二,思想文化领域百家争鸣局面的出现,不仅活跃了思想,而且扩大了文献整理的范围,显示了文献整理的政治和思想功能。各学派著书立说,相互辩难,为了树立自己的学说,批驳对方的言论,各家不得不求助于文献典籍,或推演资料,托古立说;或援引前人,支撑己见;或引述典籍,以资利用;或曲解文献,攻击他人;甚至伪托古书,以资取胜。诸子在相互论争的过程中,不断对文献进行改造利用、考释诠解。这种对文献的利用和考释,明显是为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思想意识服务的。

其三,《春秋》三传对《春秋》的解释,形成了后世文献注释(诠释、解释)的两种传统。《春秋》经孔子整理以后,影响很大,为之作注的文献随之产生,即《公羊传》、《榖梁传》和《左传》。三传注释《春秋》,走着两条不同的路线,《公》、《榖》重视发掘圣人微言大义,偏重义理发挥;《左传》重视名物训诂,偏重史实补充。三传因注《春秋》而彰显于学术史,又因不同的注释方式对后世文献注释产生了巨大影响。

与此同时,还孽生出对后世影响巨大的文献学思想。

其一,文献整理蕴含明确的政治目的。孔子因鲁史而整理编纂《春秋》,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孟子云:“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1](p155)明确指出孔子借《春秋》而抒心志的特征。战国时期,孟子发展孔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已”[2](P18)的思想,把文献典籍的整理当作捍卫先王之道、排斥杨墨等学派的斗争阵地,所谓:“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1](p155)利用文献来卫道,成为孟子文献研究的核心。除此而外,墨家、法家等引述古代文献,也都是为了宣传自己的思想主张。

其二,提出了文献整理的原则。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2](p66),挚爱古文献,在文献整理上提出了系列主张,如号召用审慎的态度对待古文献,所谓“多闻阙疑,慎言其余”[2](p19);又如排斥虚妄,以理性的态度整理古文献,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2](p72)等。与孔子一样,孟子也提出了文献整理的原则,如主张在理解、训释文献时“以意逆志”[1](p215),又主张在研究、整理文献时“知人论世”[1](p251),还强调用怀疑的态度对待文献,所谓“尽信《书》,则不如无《书》”[1](325)。这些都成了后世文献整理所必须遵循的法则,影响深远。

先秦文献整理诞生于乱世,研究和整理文献要为解决现实人生和社会政治问题服务,其文献学思想表现出强烈的入世意识和经世色彩。孔子整理六经是为了教授学生,传播儒家“仁道”,政治指向明显;诸子引述和改造经典,是为了树立己说,排斥异己,同样怀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可以说,文献学整理产生之初,就怀有强烈的经世意识。历史上所谓不问时事而只钻故纸堆从事文献整理的人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因为那不是中国文献学的传统。

二、两汉时期:经学的倡导与文献学的特点

秦始皇焚书,对文献典籍是一场浩劫。秦末战乱,文献保存更是雪上加霜。西汉建立,封建国家进入一个相对安定发展的时期,为文献整理提供了较稳定的社会条件。

就两汉而言,学术文化方面最突出的特点就是经学的发达。汉初,天下残破,百废待兴,直到汉武帝时期,国家强盛,统治者才真正重视文化事业。汉武帝刘彻“建藏书之策,置写书之官,下及诸子传说,皆充秘府”[3](p1701),广搜天下图书。与此同时,又采纳董仲舒的建议,“推明孔氏,抑黜百家”[3](p2525),树立儒学的统治地位,并在官方设立五经博士,整理、传授经学。统治者的提倡为经学的发展提供了足够的空间,经学于是乎以前所未有之势迅猛发展,成为汉代学术的核心。汉武帝之后,汉宣帝于甘露三年召开石渠阁会议,博征群儒,论定五经。东汉章帝于建初四年仿石渠阁旧事,召开白虎观会议,考论经义异同。东汉灵帝于熹平四年诏诸儒正定经书文字,刻于石碑。所有这些官方对经义的审定,都使得经学以无所取代的姿态占据学术文化的首位。

图书的聚集,经学的发达,使得汉代文献学逐步走向成熟,出现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文献学家和文献学名著。首先是刘向、刘歆父子开创了大规模校书的先河,为后世图书校勘提供了榜样。他们撰作《七略》,对图书进行分类编目、撰写叙录,影响后世目录学发展甚巨。其次是《汉书·艺文志》的撰作,开史志目录撰写之先河,后世正史,接续者多,使得我国丰富的历史文献都能在各个历史时期不断地予以总结性地著录。再次是郑玄注经,兼采今古文经说,把训诂与阐发文意结合起来,基本奠定了古籍注释的模式。

两汉时代官方设立五经博士,传授经学。经学的传授过程,实际上就是对经书文献不断整理的过程,不仅以皇帝为首的官方进行考校整理,学者们在传授时也分散整理。在这样的学术思潮和经书文献的整理过程中,产生了“崇经”的文献学思想。

一是对经书及经学地位给予高度评价。两汉时期,经学尊崇,对于六经的作用和地位,人们给予了高度评价,“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源”[3](p1723)。“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著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其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3](p3343)。经书和经学都具有统天地、著善恶、明吉凶、通人道的功能,这是任何文献和学问都比不上的。六经中的《春秋》,因为是孔子所作,得到的评价更高,“《春秋》,义之大者也……用则天下平,不用则安其身”[4](p39)。“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5](p3297)。在汉人看来,孔子褒贬当世,为后王立法,既体现了天意和王道,又包含着具有普遍意义的历史经验,意义深远。在汉人眼里,经学地位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二是图书分类叙录中经书排在首位。刘向、歆父子撰《七略》,首为《六艺略》,把六经的地位突出出来。班固继承刘氏父子《七略》的做法,稍加改造,在《汉书·艺文志》的分类系统中依然把“六艺”放在首位,具体排列是六艺(包含有易、书、诗、礼、乐、春秋、论语、孝经、小学等九小类)居首,其后才是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等。在中国文献学史上,图书分类决不是简单归类,它蕴含着对图书重要程度的认识[6],经书文献放在第一的位置,充分反映了汉代文献学思想中的“崇经”意识。此后,无论是六分法、七分法、四分法还是十二分法,经书都永远居于首位。开启于两汉时代的“崇经”的文献学思想一直与专制社会相始终。

三、魏晋南北朝:社会动荡、玄学兴起与文献学的多途发展

考察魏晋南北朝时期文献学的发展及特点,必须关注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社会动荡,二是玄学兴起。正是政治、学术这两个方面的因素使这一时期的文献学带有自身的特点。

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动荡的时代。由于时局动荡,兵连祸结,王朝更替频繁,大量图书文献流失,对文献的整理、研究都产生了不利影响。但同时,也正因为时局动荡,统治者忙于征战,对思想的控制减弱,学者们有了一个相对自由的思想空间,反而出现了学术上的繁荣和创新,文献整理亦出现了不同于以往的新景象。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主流,两汉时期的学术主流是经学,魏晋时期的学术主流是玄学。玄学是知识阶层针对现实社会问题对儒学不断进行反思、批判的结果,其基本特征是崇尚玄远,其学术内容是会通儒道、旁及名法诸家学说,探讨“有无”、“体用”、“言意”等诸问题,赋予天人关系问题以新涵义。玄学在著述文字方面强调“玄论”和“玄注”,对于这一时期的文献学思想有直接的影响。

其一,在文献分类、注释、编纂等方面出现了不同于以往的新气象。在图书分类方面,出现了荀勖的《中经新簿》、李充的《晋元帝四部书目》,以甲、乙、丙、丁四部来范围文献典籍,自此,以经、史、子、集为核心的四分法逐渐战胜六分法、七分法,占据目录学的主导地位。在文献注释方面,出现了“义疏”、“集解”等新形式,“义疏体”的代表作是皇侃的《论语集解义疏》,开唐疏之先河。皮锡瑞云:“汉学重在明经,唐学重在疏注。当汉学已往,唐学未来,绝续之交,诸儒倡为义疏之学,有功于后世甚大。”[7](p130)“集解体”的代表作是何晏的《论语集解》、范宁的《春秋榖梁传集解》、杜预的《春秋左传集解》等。由于“乱世多史”,为史书作注蔚然成风,出现了裴骃的《史记集解》、裴松之的《三国志注》等史注名著。由经注到史注,反映了文献学发展的新趋向。此外,为子书作注也成为文献研究的新现象,《老子注》、《庄子注》之类的著作甚多。在文集编纂方面,编订了大量的别集、总集。由于佛教传播的兴盛,不仅出现大量佛经的译注,还编纂了第一部佛教总集《弘明集》。凡此,均体现了这一时期文献整理的求新趋向。

其二,南北分裂的长期存在,造成了文献研究的南北差异。魏晋经学的发展,本来就存在义理之学和训诂之学并存的局面,这种情况发展到南北朝,因南北分裂而形成南北学风的差异,从而影响到南北文献研究的不同。对于南北学风的差异,时人即已察觉,所谓“储季野语孙安国云:‘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孙答曰:‘南人学问清通简要。’”[8](p117)。《北史·儒林传》云:“大抵南北所为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则王辅嗣,《尚书》则孔安国,《左传》则杜元凯。河洛,《左传》则服子慎,《尚书》、《周易》则郑康成。《诗》则并主于毛公,《礼》则同遵于郑氏。南人简约,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9](p2709)不同的学风在文献研究上自然会出现不同的风格。北朝士人治经,更多继承了汉儒训诂之学的传统,郑玄等人治理经书文献的思想和方法受到重视。南朝士人治经,受到玄学和佛教解说佛经的影响。诚如孙钦善所言:“北方承汉朝古文字考据之余绪,南方受玄学影响较大,出现义疏之学,喜谈义理。”[10](p5)当然,我们说南北文献研究方法不同,也只是相对而言,实际上南北相互借鉴融通的情况也是存在的。北方重视章句训诂而不尚玄言,但决不是死守汉儒章句之学。南朝虽推崇玄学,但亦重视郑学。

其三,文献学理论和方法受玄学影响很大。汉代,对经典文献的理解主要靠章句训诂。及至魏晋,受玄学及佛教讲经说法方式的影响,义疏之学兴起。“义疏”即疏通其义,它不仅解释词义,而且串讲句子的意义,甚至阐发章旨,并对旧注作进一步的阐发和解释。“义疏”是介于义理和训诂之间的新型文献注释形式,明显是受了玄学阐发经典的影响。但因其保留了训诂释词的因素,所以在玄理阐发的道路上走得不远。受玄学影响,还出现了“得意忘言”、“得言忘象”、“以求其意”等文献解释方法。这一方法超脱文献的字面意思,借题发挥,加以附会,由王弼开其端,发展成魏晋崇尚玄学者诠释古代文献的通则。汤用彤曾说:“魏世以后,学尚玄远,虽颇乖于圣道,而因主得意,思想言论乃较为自由。汉人所习曰章句,魏晋所尚者曰‘通’。章句多随文饰说,通者会通其意而不以辞害意。《左氏传》杜注曰:‘诗人之作各以情言,君子论之,不以文害意。故《春秋传》引《诗》不皆与今说《诗》者同,后皆仿此。’不以文害意,盖亦源于寄言出意之旨,而为魏晋玄学注解之通则也。”[11](p30)他还指出,“魏晋注疏恒要言不烦,自抒己意”,虽然这种注疏方式目的在于总论书之大旨,渗透着注释者的主观见解,但同样,“随文作注,亦多择其证成己意处会通其旨略。未必全合于文句”[11](p30)。非常精到地指出了魏晋南北朝时期文献注释的特点。

四、隋唐时期:一统局面与文献学的反思总结

经过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分裂割据,隋唐时期,统一的王朝又建立起来,社会安定,经济发展,文化繁荣。统一局面的形成结束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学术分立的局面,实现了南北学术的统一。国力强盛的唐王朝把文献整理的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从国家层面上积极倡导和进行文献整理。据《唐会要》载,贞观二年,魏征“以丧乱之后,典章纷杂,奏引学者,校定四部书。数年之间,秘府粲然毕备”。乾封元年,唐高宗因“四部群书,传写讹谬,并亦缺少”,诏“集儒学之士刊正,然后缮写”。唐睿宗时,诏学识渊博之人“分行天下,搜检图籍”。唐玄宗也多次下诏“整比四部书”[12](卷35)。

和魏晋南北朝不同,隋唐时期的大一统局面使得这一时期的文献整理和研究特别注重反思和总结。孙钦善认为“隋唐时期古文献学的特点是因循、集成,而较少开创”[10](p5),庶几接近历史事实。其反思和总结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官方组织人员,编纂、整理大部头的文献著作。如编纂《隋书·经籍志》,最终确立了四分法,继《隋志》之后,又撰成《群书四部录》、《古今书录》两部官修目录。《艺文类聚》、《初学记》等大型类书都是奉诏而修,成就很高。孔颖达的《五经正义》也是奉诏而作,其注释形式颇得后人赞赏。这些都带有集大成的意味。隋唐统治者还特别注意搜集图书,藏于秘府,藏书数量超过以往各代,所谓“历代之书籍,莫厄于秦,莫富于隋、唐”[13](p5032)。文献的大量聚集也为官方大规模整理文献准备了条件。

二是提出了对于文献价值的理论认识。在中国文献学史上,对文献价值的认识早已有之,但提到理论高度进行系统论述,还是在隋唐时期。《隋书·经籍志》总序以及四部小序,从不同角度对文献的价值进行了论述,颇为系统。在《隋志》看来,经部文献的价值是“其教有适,其用无穷”[14](p903);史部文献的意义是“书美以彰善,记恶以垂戒”[14](p992);子部文献的价值是“儒道小说,圣人之教也,而有所偏。兵及医方,圣人之政也,各施所异……亦可以兴化致治者矣”[14](p1051);集部文献的作用是“文者,所以明言也”,“斯亦所以关乎盛衰者也”[14](p1090-1091)。最后这样表述文献的价值和意义:“夫经籍也者,机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纪纲、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独善,学者将殖焉,不学者将堕焉。大业崇之,则成钦明之德,匹夫克念,则有王公之重。其王者之所以树风声,流显号,美教化,移风俗,何莫由乎斯道。”[14](p903)总之,文献对治国安邦具有参考借鉴的价值,对总结历史经验具有启迪思想的意义,对营造良好世风具有移风易俗的作用,是做人处事的准则,律己正身的依据,作用之大,无物可比。

三是对前代文献整理工作进行历史地梳理与反思。如果从孔子整理六经开始算起,到隋唐时期,文献整理工作已历经千余年。就在官方组织整理文献的过程中,人们开始对历史上文献聚散、整理的过程和得失利弊进行反思总结,反映了文献整理发展到一定程度时的学术自觉。隋代,牛弘上书请开献书之路,考察了历史上文献的聚散[14](P1297-1300),把政治动乱与文献聚散联系起来看,总结出政治稳定文献必聚、政治动荡文献必散的规律。唐初修《隋书·经籍志》,更加深刻地论述了唐前各朝在文献整理上所作的努力,并对历代文献整理的得失进行评论,如论汉初文献整理,有“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的缺陷;荀勖所著《中经新簿》,对于“作者之意,无所论辩”;王俭《七志》“不述作者之意,但于书名之下,每立一传……文义浅近,未为典则”;阮孝绪《七录》“分部题目,颇有次序,割析词义,浅薄不经”。凡此,均直指要害,见解深刻。

五、宋元时期:文献整理和研究的繁荣与创新

陈寅恪先生曾云:“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5](p245)。宋代是中国古代学术文化发展的一个繁荣时期,取得了许多迈越前代甚至傲视后人的成就。仅就文献学成就一项而言,就足以让后人自豪不已。与宋朝同时的辽、金和其后建立的元朝,同样在文献学领域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

一是图书分类呈现多样化发展的趋势。宋元图书分类,有史志目录、综合目录和专科目录,官修书目如《崇文总目》、《宋史·艺文志》,私家书目如《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以及《史略》等专科目录,都是目录学史上的名著。这一时期目录学领域明显分为非解题目录和解题目录两大流派。所谓非解题式目录,即《汉书·艺文志》开创的传统,只著录作者、书名、篇卷数等,《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等都继承了这一传统。解题式目录开创于刘向《别录》,对书籍内容进行介绍,《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及《文献通考·经籍考》继承这一传统,成为后世解题式目录的样板。二是类书和丛书的编纂超越前代。宋代作了很多规模宏大的文献汇编工作,出现了三部大型官修类书《太平御览》、《太平广记》、《册府元龟》。丛书编纂起于宋,是宋代对文献学发展的一大贡献,著名的丛书有《百川学海》等。另外,宋元时期还编纂了许多大型的文集,如《文苑英华》、姚铉的《唐文粹》、吕祖谦的《宋文鉴》和苏天爵的《元文类》等。三是考证学方面的成就非常突出,刊误、纠谬、考异的专书出现。刊误的代表作有刘攽的《两汉书刊误》、吴仁杰的《两汉书刊误补遗》等;纠谬的代表作有吴缜的《新唐书纠谬》、《五代史记纂误》等;考异的代表作有司马光的《通鉴考异》等。另外,王应麟的《困学纪闻》、《通鉴地理考》等,在历史考证方面贡献巨大,梁启超说王应麟的《困学纪闻》“为清代考证学先导,故清儒甚重之”[16](p302),足见其影响深远。四是疑古辨伪之风盛行。宋元大儒,几乎都有辨伪之作,王安石、李觏、司马光、苏轼、欧阳修、王柏、郑樵、朱熹、吴澄等均对六经传注提出怀疑,进行考辨,为建立新的思想体系扫清障碍。宋元人的疑古考辨之风,直接开了清代考辨文献的先声。五是文献注释开出新天地,打破了唐代“疏不破注”的陋习。刘敞的《七经小传》是率先冲破这种“多守章句注疏之学”[17](p143)的沉闷学术局面的著作,开启了不墨守古注、勇于创新的新风气。王安石的《三经新义》不迷信古注,大胆创新,彻底打破了后人对汉唐传注的迷信。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同样不拘于古注旧疏,开创了敢于重新认识儒家经典的新学风。他们整理古籍的一贯原则就是不迷信古人的注疏,但也不完全否定古人,而是择其善者,为我所用。总之,宋人注经开启了一代新学风,这种学风不再一味死钻训诂,而是在解释前人著述的同时,大胆地阐述自己的见解和主张。六是校勘学向规范化、理论化发展。宋代文献校勘是历史上校勘成果最丰富的时代之一,馆阁校勘、私家校勘均取得很大成绩,并出现了藏书校、刻书校、学术校三个并立的系统,每个系统都产生了自己的校勘条例,总结性的类例之书也出现了,校勘学向理论化发展的趋向特别明显。七是金石学产生,文献研究的范围扩大。金石学是宋代兴起的一门新学科,出现了《集古录》、《金石录》、《隶释》、《宣和博古图》等名著,而且对金石考史的价值进行了阐述。八是文献普及开新篇。宋人解经,打破旧注繁琐考证的桎梏,力求通俗易懂,扩大了经典的传播范围。元人因文化程度较低,就需要对儒家经典进行通俗易懂的诠解,以利于其接受汉文化。许衡适应时代要求,作《大学直解》、《中庸直解》,加快了儒学的传播。

总之,宋代在目录学、校勘学、注释学、辨伪学、考证学、金石学、图谱学、辑佚学、版本学、小学等领域都取得了巨大成就[18],是文献学发展史上的繁盛时期。

宋元时期,文献学理论也富有创新。郑樵的校雠学理论、“类例”的思想及图书分类序录的观念是目录学史上的宝贵遗产;《韩文考异》中的校勘凡例、廖莹中的《九经总例》、彭叔夏的《文苑英华辨证》等,则是对校勘工作的理论总结;朱熹的经典注释之学成为后世注释之学的典范之一;辨伪理论也多有建树,在辨伪方法上多有开创。在考证方面,总结出一系列文献考证的理论与方法。

宋元是理学发达的时代,受理学学风的影响,宋元文献学思想自然有自己的特点。为了打破隋唐儒学僵化的局面,创立理学新体系,疑古辨伪在学术领域内形成一股思潮,陆游说:“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19](卷8《经说》)当时,疑古思潮波及整个学术界,一大批著名学者对经、传注的内容提出质疑。“排《系辞》谓欧阳修,毁《周礼》谓修与苏轼、苏辙,疑《孟子》谓李觏、司马光,讥《书》谓苏轼,黜《诗序》谓晁说之。此皆庆历及庆历稍后人,可见其时风气实然”[7](p156)。宋儒怀疑儒家经典,实际上是为了重建儒学体系,他们以理学的眼光审视儒家文献,开始重新注释,靠注释这一形式来阐发义理,以旧瓶装新酒。其方法就是“不取传、注,其言简而义详……以考时之盛衰,而推见治乱之迹,故得经之意为多”[17](p112)。朱熹的文献学研究最能体现理学与文献学的交融,“疑古辨伪和辨明道统、阐发义理结合起来……他的疑古辨伪是为建立理学体系的一种清理地基的工作,而建立理学体系则是他的文献学工作的宗旨”[20](p339)。“疑经”、辨伪、考订、校勘等文献学活动的目的是为了“发明经旨”,为了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正因为考证文献的目的是为了追求义理,故宋元时期的文献考辨不繁琐、不细碎,而是通达明识,气势恢宏,且注重理论建树。

六、明时期:与心学纠结和对立的文献学

历史进入到明代,社会状况及学术思潮又发生了新的变化。商品经济的发展促使明代印刷技术普遍兴盛,刻书业发达,直接刺激了典籍生产的繁荣,使文献学的发展呈现与以往不同的特点。明代是心学发达的时代,王阳明的学说占据学界主导地位,他们鄙薄训诂和考据,影响到文献整理的风格。与此同时,也有不少学者继承朱熹义理与考据并重的思想,使明代的考据学在承袭前代的基础上继续发展。明代文献学的发展,既受王学影响,同时,其征实求真的风格又与王学心性玄远的学风对立。到明后期,征实思想兴起,开了清代考据的先声。

明代文献学研究有三个特点,一是鱼龙混杂,良莠不齐,水平高下不一,有的领域成就很高,有的则成为后世笑柄,形成强烈反差。二是文献学思想有所发展,出现了传之后世的文献学理论。三是因心学的影响,文献学思想中出现了矛盾的现象。

先看第一点。就图书典藏领域而言,明代私家藏书发达,出现了范钦天一阁和毛晋汲古阁等著名藏书楼。周少川指出,明代私家藏书具有“合藏书、校书、抄刻为一体”的特点[21](p91),这就势必促进文献版本、校勘的发展。就辨伪考证领域而言,宋濂作《诸子辨》、梅鷟作《尚书考异》,都是辨伪学上的名著,在辨伪学上成绩很大。胡应麟考辨群书,更有不凡的建树。就文字音韵学领域而言,杨慎重视小学和考据,力斥心学空疏,颇通文字、音韵、训诂,在古文献音释上多有创获。焦竑也同样重视文字、音韵、训诂,长于订误和校勘,注重文献考证。陈第则发展了考证古音的科学观点,彻底打破叶音之说,无征不信,考证严谨。与此同时,明代经书整理成效甚微。官修《五经大全》,试图通过官方力量对经书进行整理,结果全是因袭元人之作,了无新意。私家治经之作,成绩也极为平庸,皮锡瑞说:“论宋、元、明三朝之经学,元不及宋,明又不及元……宋儒学有根柢,故虽拨弃古义,犹能自成一家。若元人则株守宋儒之书,而于注疏所得甚浅……明人又株守元人之书,于宋儒亦少研究。如季本、郝敬多凭臆说,杨慎作伪欺人,丰坊造《子贡诗传》、《申培诗说》以行世,而世莫能辨,是明又不及元也。”[7](p205)再如校刻古书,多有窜改。明代刻书极多,但改窜之风颇盛。顾炎武说:“万历间,人多好改窜古书,人心之邪,风气之变,自此而始。”[22](p672)顾广圻也说:“明中叶以后刻书,无不臆改。”[23](p347)改窜古书无疑是对文献的破坏。

再看第二点。较之以往,明代文献学思想有所发展,出现了传之后世的文献学理论。这主要体现在辨伪学领域。宋濂、梅鷟在进行辨伪时,就已经注意总结运用各种有效的方法从事辨伪活动,宋濂还总结出作伪的规律,归纳出作伪的两种类型,即“有所附丽”和“凿空扇虚”。胡应麟更是系统地总结了辨伪的方法,即著名的“辨伪八法”。这些都是中国文献学史上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

最后看第三点。明代阳明心学兴盛,心学崇尚“顿悟”,探究“心性”,基本观点是“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认为“君子之学,惟求其心”,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的哲学。王阳明鄙弃训释考证,认为是“支离”之学,认为通过对语言文字的训释以及对名物制度的考证,无法探究文献的思想内容。这种哲学思想在当时影响很大,导致文献学上的空疏臆断。由此,“玄虚”的心学与注重求实的文献学就纠结在一起,存在冲突和矛盾。比如宋濂,一方面,他在辨伪领域成就很高,注重证据,实事求是,另一方面他又鄙弃章句和考证,表现出对训诂考证的否定,主张以心去体验圣人义理[10](p420-421)。这实际上是心性之学在他思想中的折光。心学让他在具体的文献活动和对这种文献活动的价值的认识之间产生了矛盾。

七、清时期:文献学发展的鼎盛与嬗变

中国传统文献的系统整理和研究是清代最有成就的方面。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用了四章的篇幅总结、论述清代学者在文献整理、研究方面的成绩,内容涉及经学、诸子、史学、方志学、地理学、天文历算学以及其它一些学科。清代学者对古代文献进行了大规模的训诂、注疏、校勘、辑佚、辨伪、考订,成就卓著,蔚为大观[16]。这种整理、考订与研究古文献之风的盛行,一是由于古代文献在长期的流布刊刻过程中,错讹百出,亟待整理;二是清代经济发展较快,特别是康乾鼎盛局面的出现,为整理、研究古籍提供了政治与物质保证;三是学术自身发展理路的作用,汉学崛起,考证学风涌动。

清代考据之学,在我国学术文化史上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这一时期的大批学者,穷一生之精力,对传统文化典籍的方方面面进行疏通、清理和总结。他们治学范围广泛,博涉经、史、子、集乃至天文、历算等诸领域。他们精通文字、音韵、训诂、目录、版本、金石之学,通过校勘、辨伪、辑佚、考订、注疏、补苴等多种手段,对浩如烟海的中国古代典籍中的重要文献,进行了一番正本清源、去伪存真的清理工作,使很多错讹遍布、难以卒读的文献基本恢复了本来面目,并大体可供阅读研究。可以说,如果没有清代考证学者的整理与研究,近现代学者要想探究中国传统学术文化,不知要耗费多少精力,走多少弯路。仅此一点,就足以让清代学者名垂史册。

清代文献学整理与研究丰富多彩:文字音韵训诂领域,不仅诸大家人人精通,对文字、音韵、训诂本身进行了深入研究,而且把它们当作手段,对经史等文献进行考证,并对文字音韵训诂在学术研究上的地位和价值提出了自己的认识,极富理论创造;目录版本学领域,《四库全书总目》的图书分类叙录思想内容博大精深;校勘学领域,顾广圻、段玉裁的校勘之争直接推动了清代校勘理论的发展;考证学领域,钱大昕、王鸣盛等人的历史考证学成就、理论、方法都堪称一流;辨伪学领域,阎若璩、姚际恒、崔述的辨伪成就及辨伪理论直接开启了20世纪的新历史考证学;辑佚学领域,章宗源、王谟、严可均、马国翰、黄奭等辑佚家不仅辑出大量佚文献,而且总结出辑佚的方法;金石学领域,继承宋代金石学遗风,在金石证史等领域极富成绩和理论建树;文献编纂领域,经、史、子、集等众多文献得到官府、幕府以及私家的整理,编辑刊印,得以传播。凡此,均成绩显赫,形成了影响后世甚远的文献整理的基本原则和基本方法,“20世纪文献研究能够取得一定的成就,正是因为从事这一工作的主干力量,多是把握了乾嘉考据学的基本原则和基本方法的优秀学者。”[24](p31)

清人治文献学,有自己的特点:一是古籍整理与思想阐发相结合,把思想阐发建立在考辨求实的文献基础之上;二是文献考证与经世致用相统一,文献考证是经世致用的手段。

有清一代文献学家在古籍整理和研究中,主张实事求是,言必有据。他们重视考辨证据,重视在证据基础上得出结论。正如潘耒所言:“有一异义,反复参考,必归至当;有一独见,援古征今,必畅其说而后止。”[22]文献学家的这种“反复参考”、“援古征今”以得出“独见”、表达思想的形式,理应引起我们的重视,在研究文献学思想时给以恰当评价。

在近代以来的中国文献学研究史上,古籍整理一直遭受着“埋头故纸”、“不问世事”、“博古而不通今”的诟病,这种指责与史实大相径庭。实际上,古籍整理研究和经世致用不仅不对立,而且统一在一起。恰恰是这种统一,使得传统文献学具有了自己的民族特点。钱大昕整理文献,提倡“明道致用”,认为“儒者之学,在乎明体以致用”[25](p403)。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特别留意对米价、赋税、常平仓、钱制、兵制、地方行政、边政等实际问题的考证和议论。一生从事考信辨伪的崔述作《考信录》,除辨古史虚实真伪外,还究治理得失,考历史盛衰,以为经世之用。他作《周政盛衰通考》,目的是要探讨“周室盛衰之故”,考察周由创业、守成到失败的“治乱兴衰之故”[26](p327-336)。全祖望、邵晋涵、章学诚也都是以高扬经世致用大旗著称的学者。其他如段玉裁、凌廷堪、汪中、王念孙父子、朱筠、纪昀、王昶、毕沅、郝懿行、孙星衍、钱塘、黄丕烈、顾广圻、臧庸等文献学家都有学以致用、经史经世的言论。

八、西学东渐背景下文献学的转型

中国传统文献学发展至近代,在学术转型的大背景下,开始实现与现代学术的接轨,逐步完成从传统向近代的转变。传统的版本、目录、校勘、辨伪、注释、辑佚、典藏等研究纷纷成为专门学科,学理上的研究逐渐展开,理论专著开始大量涌现,显示出传统文献学近代化过程中学科理论建设的应有气势。

首先,西学东渐促使传统“校雠学”向“文献学”转变。中国古代,有文献学之实,无文献学之名,有的只是“校雠”和“校雠学”。在中国,第一个提出“文献学”这一概念的是梁启超。1920年,梁氏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最早使用“文献学”一词,其后又在《治国学的两条大路》、《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国历史研究法》等论著中多次使用“文献学”,并对文献学的学科体系做了简单构画。受梁氏影响,1928年郑鹤声、郑鹤春出版了第一部以“文献学”命名的著作《中国文献学概要》。与此同时,沿袭传统校雠学之名的著作依然存在,如胡朴安《校雠学》、杜定友《校雠新义》等。这些著作,未以文献学命名,讲的却是文献学,旧瓶装新酒,反映了学术转型时期新旧学术纠葛的真实情况。这一时期,构建文献学分支学科的专门著作也纷纷出现,版本学有钱基博《版本通义》、柳诒徵《中国版本概论》;目录学有汪辟疆《目录学研究》、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校勘学有陈垣《校勘学释例》;辨伪学有张心澂《伪书通考》等。这些研究无论从内容到方式,都还相当传统,但筚路蓝缕,毕竟是在西学东渐的风潮下对文献学各分支学科所做出的理论总结。近代学人用西学裁剪中国传统学术,使学科日渐专业化,导致包括文献学在内的各种专门之学日盛。可以说,“从‘校雠学’到‘文献学’的转变,是传统学术在西学东渐的态势下,学术专业化发展的结果。随着西方学科意识的介入,最终促生了现代意义上的文献学的产生”[27]。

其次,现代图书馆学研究的展开,对传统文献学内涵的变化产生了很大影响。在新文化运动冲击下,西方现代图书馆学的理论体系被逐步介绍到中国,在中国书史、图书分类、目录学、版本学、现代图书馆学等领域产生了一批专著,中国图书馆学逐步成为了一门独立学科。20世纪初期的图书馆被人们看作是一个社会教育机构,其主要功用就是提供馆藏,让大众使用。这种变化使得传统藏书楼以及建立其上的目录学、校勘学、版本学等理论也发生了变化,其实用性变得越来越重要。图书馆的情报信息功能促进了图书目录学的快速发展,使其成为一门独立学问,而与传统意义上的目录学大相径庭,目录学的实用性彰显了出来。

第三,“整理国故”直接推动了古籍整理工作的广泛展开。整理国故是20世纪上半期一场影响很大的学术运动,倡导者有章太炎、胡适等人。章太炎撰写《国故论衡》一书,提出“国故”概念,强调中国文化有其独立的价值,提倡人们进行研究。胡适则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亮出“整理国故”的旗帜,号召“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28](p221)。尽管章、胡“整理国故”的宗旨不同[28](p266),但“国故”的载体是文献典籍,无论是批判传统文化还是赞美传统文化,都必须搜集、整理、研究古籍。整理国故,提倡国学,首先面对的就是如何对待文献典籍的问题,客观上促进了古籍整理实践的展开和文献学研究的深入。不仅如此,整理国故还催生了科学整理方法的运用。胡适特别强调整理国故的“科学方法”,他高扬西方的科学方法,借助于清代考据学的传统,对文献整理所产生的影响,波及至今。

第四,“古史辨”运动促动了现代辨伪学的发展。顾颉刚是近代疑古思潮的领袖人物,他继承和发展了古人的“疑古”思想,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感召下,成为以“疑古”为旗帜的“古史辨派”的创始人。顾颉刚的疑古工作,不仅引起人们对古籍辨伪的广泛关注,而且对于历史上的辨伪学家如郑樵、崔东壁、姚际恒等人,也给予关注,并展开研究。1939 年张心澂出版《伪书通考》一书,其编纂最初就是受了《古史辨》第一册的启迪。从此,疑古思潮一直影响了20世纪中国学者的治学思路。

第五,现代意义上的考古学直接促进了文献研究的进步。中国科学的考古发掘兴起于20世纪,大量考古新资料的发现开阔了文献学研究的视野,改变着人们对文献学功能及学科特性的认识。考古发现使得一些传世文献可以与出土文献相互印证,正像王国维所提倡的“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15](p219),这对于全面深入认识古代文献的内涵,具有重要意义。考古收获还对传统文献辨伪产生巨大影响,对于人们重新审视古籍的价值提供了参考,借助于出土文献,“对古籍辨伪从方法论到具体结论,进行一番科学的检讨,使我们对古代历史文化的认识进一步深入发展”[29](p320)。由此,李学勤还提出了“走出疑古时代”的口号,昭示着与顾颉刚“疑古”思想不同的文献研究新观念的出现。另外,考古发现还使文献研究开拓出新领域,诸如简帛学等,丰富了文献学学科的内容。

九、结语

皮锡瑞云:“学术随世运为转移,亦不尽随世运为转移。”[7](p135)可以这样说,任何一种学术现象的产生,都是外部环境和内在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中国传统文献学的发展也是如此。“随世运为转移”是因为时代造就了它,它体现了时代的精神;“不尽随世运为转移”是因为文献学有自身的价值体系,它并不完全受时代支配,相反,它有时会以自己的方式影响时代思潮。我们联系社会环境、政治变迁和学术思潮考察每一时期文献学的特点,亦从不忽视学术发展的内在理路。通过考察,我们发现中国传统文献学发展的一些特点:文献整理与研究和政治变迁、学术衍化息息相关,受此影响,不同时代有不同时代的特点;文献整理与研究有着明显的承继和创新,既自觉继承前代传统,又根据自身和时代需要加以新的创造;文献整理与研究始终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求真求实是古代文献学家在整理古籍时的自觉追求;整理和研究文献与阐发思想、经世致用相统一,文献整理与研究的归宿是现实社会;珍视文献典籍、重视文化传承是古代文献整理与研究的目的,被看作传“道”的手段和后人继承前人文化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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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郭昱]

中图分类号:G257.3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0238(2016)01-0055-09

[作者简介]王记录(1964- ),男,河南范县人,河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史学史和历史文献学的教学与研究。

[基金项目]本文是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中国古籍整理与古文献学科发展研究”(11&ZD109)的阶段性成果。

[收稿日期]2015-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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