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

贾骥

两三个月没下雨，偏偏这天就下了，还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

下午16：30，步兵连三排排长李大帅正在和战士们一起蹭墙皮、拖楼道，做着迎检前最后的准备。每蹭下来的一点墙皮白灰就有战士迅速用抹布接住，楼道和班内都飘着洗衣粉和空气净化剂的气味。

这时手机震了。大帅看了眼熟悉的号码，忙接了。

教导员好！

戴帽子扎腰带跑步去观礼台前，给首长拍照。

是，只是我……没相机。

宣传股给你准备好了，去就行了。

明白。

挂了电话，大帅突然间有点懵。毕业以后他很少摸相机，怎么突然找到了他？而且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要来团里的首长是谁。师里来领导应该不会如此大动干戈，军里首长？天，那应当是少将吧。中尉排长李大帅一想起自己一个小排长将要给少将拍照，心里就像挂了个小吊桶，忽上忽下，我能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吗？这时七班长已经站到了他面前，嘴角的香烟也没了。不愧是老兵，关键时刻，知道自己的责任。可是他一开口，大帅就不高兴了。

你有事？

大帅生硬地说，首长来了，教导员让我去拍照，你到时给连长说一声。

别紧张。

这是好话，怎么听着这么不舒服。大帅心里想着，嘴上说我明白，你带大家干完没干完的活，注意死角，门楣上的灰呀，床棂上的土，都要擦干净。

放心走吧，我当兵十三年了。七班长语气有了些不耐烦。

大帅顾不上细察七班长的情绪了，扎好腰带扯平前摆捏好帽顶，冒着雨，冲进了雨中。

大帅跑过营部门前时正好碰上了快步回营的营长和教导员，立即四步立定，敬礼。营长点点头。

教导员说，拍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机位，注意构图，把首长拍清楚，多抓拍他的动作。快去吧。说完展开眉头咧嘴向大帅一笑，带着泥土香味般的质朴，让大帅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许多。

观礼台前，校级军官人头攒动。着常服的是师领导，迷彩的是团领导，绿压压一片，在大雨中挺立着，好像成片的麦浪，长在城里的大帅没见过麦浪，他想象中的麦子就应当跟军人一个样，充满了生机，无论是在风中，还是在雨中。

ISO200，1/40s快门速度，+1曝光补偿，连拍模式，关闭对焦声音。大帅琢磨着刚拿到手的相机，佳能600D，一个入门级的机身加上套头。大帅自己是用尼康的，佳能的拿起来倒也趁手。单反都是相通的，大帅这样想着。

雨滴哗哗打下来，每打落一滴就多一片摊开的水洼。大帅一只手把相机熟练地裹在迷彩服里，一只手帮着装备讲解的战士用迷彩帆布盖好列展的装备，之后在雨中静静地站着。

雨停了，天还阴着。团长对讲机响起了“首长车辆已上××路”的通知。团长回复后迅速切换信道，呼叫团应急分队做好一切准备，随时紧急拉动。领导们也迅速站好，大帅想了想，咬咬牙，一个人站到了团领导斜前方45°的位置，这是他脑海中最佳的拍摄视角。还没站稳，一位中校就朝他挥手，示意他站到旁边去。大帅赶忙退下，想首长来了自己再迅速跑上前去抢机位，也不迟。

握手就那么一瞬间，是以拍首长为主呢，还是要拍团长？或者拍两人侧脸？大帅调动一切记忆，发现大脑中一片空白，没有相匹配的经典画面。他没琢磨明白，于是决定相信自己的感觉。几年来的拍摄经验告诉他，最决定性的那一瞬间，只有从取景器里看到，才能知道最佳的视角在哪里。

车队进团，轿车、勇士、依维柯，大帅大脑飞速转动，首长会从哪辆车上下来？第几个下车？会选择什么样的地方握手？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角度？

电光石火间，首长居然第一个从依维柯上下来了。大家一愣，紧接着常服们从南边涌了上来，迷彩服们从北边涌过来，以首长为圆心站了一圈，直接把大帅堵在了外围。人群不断在动，大帅根本没办法找到拍摄的位置。下意识地摁动了几下快门，但不用看就知道效果不理想。大帅的手心开始冒汗，他知道握手这一瞬间，他拍不到了。

握完手，首长开始参观装备展。大帅定睛看了看首长的名牌，惊讶得张大了嘴，原来这位高大壮实的首长就是今年年初在军区报纸上做开训动员的司令员，上将耶。

大帅心下敬畏，更觉肩上责任重了许多。瞪大眼睛观察着首长的步子、动作、姿势、神态，心中暗自叮嘱自己千万不能把首长拍丑了啊！这可是自己第一次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

徒手攀登设备，移动路障，高倍望远镜……司令员饶有兴趣地听着团长的介绍，大帅一刻不停地变换角度，按动着快门。事后，有人问大帅，团里那么多宝贝，你都看到啥了？大帅一懵，只记得这三个了。他那时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取景器里了。距离选得近一点？远一点？镜头往前推？往后拉？拍特写？还是拍全身？首长单独？还是把领导也拍进去？大帅脑子里都是这些问题。而且一旦换一个场景换一个角度，大帅就得从头再把这些问题全部想一遍。

这时，大帅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站着不动的画面，效果还好，但凡画面中稍微有一点人物动作的图片，都虚掉了。大帅这一惊非同小可、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个大错误，快门速度太慢了！大帅想开机内闪光灯，感觉不合适，弱光环境下开闪光灯，把首长领导眼睛晃一下很不好。而且过强的闪光点会破坏现场光环境，临时调整闪光灯曝光补偿已经来不及了，大帅只好把摁出来的闪光灯又摁了进去。

司令员一行朝着连队方向走，到了岔路口向右边去了。大帅心下一盘算，赶紧顺着左边跑向连队。大帅知道，司令员要想到连队，前面必定还会经过一个路口。经验告诉大帅，那会是拍摄的最佳场景。

大帅找到了路口旁的最佳拍摄点，眼睛盯着取景器，左手一拧一转就找到了最佳焦距。一阵凉风吹来，大帅小心翼翼地把相机挂在了脖子上，迅速擦了擦手心和额头上冒出的汗珠，又把相机从脖子上取了下来，将单反背带缠在了自己的右手上。这是大帅的拍摄习惯，这样方便他把相机握得更紧。他蹲下来，胳膊肘顶在大腿上，双手把相机握死，努力控制着自己飞速奔来时引起的呼吸起伏，就像射击瞄准一样把镜头对准了预设的场景。

司令员出现在了视线内。大帅感觉，仅仅是感觉，司令员在目光指向他的那一瞬间是很惊讶的，赞许的惊讶。虽然只有那么一两秒钟，但大帅已经很满足了。

司令员并没有减速，伴随着交谈还带着自然的手势，大帅等待着。司令员和团长、政委刚进入了取景器视线，就是现在！

“咔咔咔。”大帅的手很稳，就像打点射，大帅连拍了三张。1/80s，大帅心下激动，迫不及待地看刚刚拍下的照片，发现司令员抬起的手，团长迈出的步子，政委偏过去的头，都轻微地虚掉了。三张照片，无一例外。

大帅站起身，收起了相机。他想哭。

连队食堂内司令员和战士们共进着晚餐，唠着家常，司令员抑扬顿挫的语调，不时引来战士们的笑声和掌声；食堂外，少校两手拿着相机，侧身对着大帅，低低地斥责着。

你这怎么拍的，不是跟你说了拍政委了吗？握手的画面怎么都没拍到？政委跟司令员握手的画面你还能拍到别人的后脑勺！拍到的还都是政委的侧脸，这样的照片能上新闻吗？这么多照片都虚了，你手拿不稳相机吗？半个月前团里去植树，你看看宣传股摄影干事怎么拍照片的。要不是摄影干事休假，能轮得到你拍吗？少校叹了一声，接着说：大帅啊，我以为你是新闻系毕业的，你们教导员又极力推荐，拍照片就肯定没问题。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从连队随便找个战士来拍。就你这拍摄水平，坦白说，连我上小学的孩子你都比不上。说完把相机塞到了大帅怀里。

装备展司令员都是面朝装备的，停顿大多短暂，怎么拍到司令员的大正面呢？难道要站在司令员的面前阻挡司令员前进的脚步吗？以这种纯抓拍为主的新闻摄影，有很多废片是很正常的吧？在如此暗的现场光环境下，怎么可能用较慢的快门速度去抓拍清晰的动作呢？就现有的器材和现场光环境，有很多照片没拍虚已经是万幸了。

而且这是他第一次拍这种首长来团类型的新闻图片啊！这是他第一次拿不是自己的相机！平常不使用不培养，关键时候又想拿起来就用，用起来又是这么吹毛求疵，辛苦站了两个多小时，消耗了大鼠的体力和精力，最后就得到了这么一段评价……

一瞬间的无力感席卷了大帅。

大帅什么都没说，当然他也没机会说，但就算给他机会他也不想说。在基层所有的辩解，无论有道理没道理，都会被“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这样的硬道理驳得哑口无言。

他抱着相机在夜色下站立着，挺着胸膛。他知道自己有失误，有做得不够完美不够出色的地方。但他是自信的，他知道自己的水平，最重要的，他知道自己尽力了。尽力表现得专业一些，尽力把自己的所学发挥得淋漓尽致，尽力把每一个细节做得尽善尽美。

所以少校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使他有点回不过神来。

天空最后的那片湛蓝已经落幕，夜色笼罩了全团。司令员一行饭毕，走出了饭堂。简单的寒暄，司令员要走了，和团首长握手。大帅知道不开闪光灯是不可能拍到任何画面的，但还是举起相机拍了一张，光听快门“咔-嗒”的声音就知道又虚了。大帅握着相机在一旁站好，不拍了。

车队驶出团门。

大帅找少校还相机，少校眼皮都没抬：“你拿回去，挑四五张照片，再写一篇新闻，19：30拿到股里去。”

大帅看了眼表、18：50了。

大帅还没吃饭。大帅叹了口气，朝自己笑了笑。大帅是喜欢笑的，在任何时候。他急忙到炊事班囫囵吃了点，赶紧回连队开电脑，把照片拷出来。连队电脑慢，读读卡器就读了两三分钟。进度条还没到一半，连长走进网络学习室，看见大帅，劈头盖脸就甩来几句话：“现在是看新闻时间你不知道啊，还有你的知兵情况背熟了吗？明天上午要检查！机关的活拿他们的电脑干去。不会带兵，军事技能欠缺，还不好好补课，给人家干活倒挺勤快，有本事调走！”

大帅很是困惑，难道只有那些扯着大嗓门天天朝战士们吼来吼去的班长才是连队认可的“指挥管理能力强”的带兵骨干吗？难道只有能劈头盖脸、口若悬河地把下级骂得狗屁不是、一文不值才能证明自己是一名负责任、有能力的领导吗？大帅不喜欢那样，他就喜欢朝着兵们笑，喜欢和他们聊天，喜欢鼓励他们，看见兵们抬东西搬东西甚至拿着脸盆他都会主动让开一条道。

连长训他，他已经够受的了，可是偏偏又被七班长看到，让他更是憋气。七班长想说什么，他一扭头，躲开他的视线。赶到宣传股已经19：30了，少校没在，只有一名眼镜干事。大帅说明来意，眼镜干事给大帅腾了台电脑。干事问大帅，知道怎么把摄像机拍的内容导出来吗？

不是插卡的吗？读卡器我有，CF卡、记忆棒都能读。

干事摁了个按钮，磁带弹出来了。

磁带的？！我还真不知道，找找线吧。

俩人从摄像机显示屏看了会儿下午拍的视频。还算正常的几个画面明显对焦没对上，靠后的几个场景则严重曝光不足。想学少校如何解决自己没能解决的问题，看完所有照片，大帅心里仍没底。

眼镜干事忽然说，不要灰心，这次没有你，下次肯定就有你。

大帅愣了一下，与眼镜干事一聊，才知道这次自己调机关的事没戏了。

挑好照片，写完新闻，走出机关楼，团里已经熄灯有一会儿了，而机关楼大半的灯还都亮着。

大帅很想吟一首诗，鼓励自己。在他的印象中，这种表达心境的诗词应该有很多。“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不对。“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也不准确。“边风飘摇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太悲伤了。“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东隅已逝，桑榆非晚。”也不对。偏偏没一句切合心境的。晕，真是晕。

上级要求基层干部必须和战士们“五同”，排长不但要和战士们同吃同住同训练同劳动，就连娱乐也必须要和战士们玩到一起。大帅觉得，哪怕是战士们，每周也需要有一些自己独处的时间，时时刻刻把战士们“绑”在一起，除了方便管理之外没有任何好处。而仅有的那点不用训练不用教育不用擦拭武器不用学歌不用学条令不用规整正规化不用打扫卫生也没有公差的休息时间，大帅都用来和战士们一起聊天打牌看电影谈心了，哪还有时间精力去看自己喜欢的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