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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山之石”的启示

2016-01-31李若欣

青年文学家 2016年2期
关键词:理想国柏拉图浪漫主义

李若欣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02-0-03

《理想国》的阅读过程于我,是一场“驯兽”。

5月31日,在参加完《理想国》第一场读书时,我在自己的读书笔记上写下了这样的句子:“真的很讨厌苏格拉底……他完全是答非所问!克法洛斯离场一定是因为讨厌他。” 6月5日的笔记中写到:“我认为柏拉图搞混了两个概念,文学与教育。”6月13日:“国家的统治者有权利用谎言对付敌人和人民?这个说法有待讨论!”这样的句子在我前几次的读书笔记中层出不穷,占到了整个笔记篇幅的一半,初读书时的心情简直就像个好斗的小公鸡。而柏拉图在行文中似乎更像一个伟大的预言家,预言了两千五百多年后的今天会蹦出我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愣头学生发难,书中的两个青年色拉徐马霍斯和阿德曼托斯就如同我的化身,步步紧逼追问苏格拉底,偶见苏格拉底被他们逼入死角,我还心里还大叫痛快。但是随着读书不断进行和深入,我觉得自己毛躁的内心像是被一只温和厚重的大手抚平了,逐渐明白自己的发难柏拉图早就已经替我想好,也逐渐明白自己在现代的教育和知识结构中固步自封了太久。一个月之后的笔记中,终于只见偶有追问,不再诘难。两个月后我如饥似渴地读完威尔·杜兰特《哲学的故事》中阐述柏拉图的章节,居然当场不可抑制地泪如雨下——心中的小兽最终臣服于伟大肃穆的心灵

我对《理想国》的阅读经历是十分有趣的,甚至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极其独特的:我在阅读《理想国》期间同时阅读德国十八世纪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不断在二者之间的穿梭转换给我带来了一定程度上的心理认同障碍,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考方式在我的内心仿佛摆开了战场,刀光剑影,互不相让,当然迸发出了一些值得思考的火花。

如果说《理想国》中提出的“洞穴囚徒”模型是支撑柏拉图思想理念一个具体化了的隐喻,那么“蓝色花”则是浪漫主义文学形象化的代表。这个意向出自德国浪漫主义代表诗人诺瓦利斯的长篇小说《海因里希·封·奥夫特丁根》。在小说的开头,主人公奥夫特丁根梦中来到一个神秘的洞穴,在清澈的泉水中看到一朵盛开的蓝色花,醒来后魂牵梦绕,久久不能忘怀,内心再也无法满足世俗生活的羁绊,于是踏上了寻找蓝色花的道路。蓝色花的中心修饰词是“蓝色”——象征着高远、缥渺、永恒,仿佛远处深邃的天空,再配之以“花”——象征着美,变成了这个物质世界上不存在的一个形象。因此,书中主人公奥夫特丁根对蓝色花的追求最终把他导向了外部世界的彼岸——内心和精神世界。整部作品被后世学者定性为“精神发展小说”,与歌德的发展小说《威廉·迈斯特》形成呼应之势。时隔两千多年,“洞穴囚徒”与“蓝色花”这两个意向已经被思想流变激起的烟尘泯灭了内在的联系,想要重拾其脉络并非易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柏拉图的思想产生于一个“启蒙”的年代。我这里说的启蒙,自然不是18世纪以卢梭为代表、以初生升旭日为象征席卷欧洲的那场思想运动。这里的“启蒙”是指人类历史上真正的第一次睁开自己的眼睛去观察世界,用自己的思想去解释世界。我们要看到,西方历史任何一次所谓的思想领域的“启蒙”,都与其历史背景下自然科学的“大跃进”紧密联系。公元前480年以后,雅典成为希腊的政治、文化中心,各种学术思想在雅典争奇斗妍,演说和辩论时有所见,在这种气氛下,数学开始从个别学派闭塞的围墙里跳出来,来到更广阔的天地里。以泰勒斯为首的伊奥尼亚学派开创了命题的证明,为建立几何的演绎体系迈出了第一步;稍后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则是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政治、宗教、哲学团体,以“万物皆数”作为信条,将数学理论从具体的事物中抽象出来,予数学以特殊独立的地位。虽然在《理想国》中柏拉图曾不无刻薄地讽刺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粗鄙,但是他还是无法否认数学和几何学的至高魅力,他承认:信赖度量与计算的部分是灵魂中最善的部分(603B)。而他本人的学生中也不乏知名数学家:欧多克斯创立了同时适用于可通约量及不可通约量的比例理论;亚里士多德的逻辑思想为日后将几何学整理在严密的逻辑体系之中开辟了道路。因此,阅读《理想国》你会深切地感受到,支配柏拉图思想的是一种几何或数学模式,他认为有一种不言自明、不可摧毁的真理,由此人们能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推导出某种绝对正确的结论;人们也可以通过学习数学和几何学得到智慧,就连理想城邦里政体堕落那万劫不复的第一步——从最高贵的哲学王制到荣誉政体的堕落居然是数学性的!几何学,或曰广义的数学,堪称柏拉图这种知识的范式,根据这些知识人们可以把握某种内在的真实,如数学定理一般,从而一劳永逸、恒定不变地组织自己的生活,由此愚笨、无知、丑恶也将从灵魂和城邦中消失。

同时柏拉图是敬神的,在他眼中,“神和一切属于神的事物,无论如何都肯定是处于不能再好的状态下”(381B),他无法接受吟游诗人将诸神描述的无恶不作。他的理念世界也不可过度追问,因为那是神的领域,而神谕在他那里无法通过经验获得、无法通过教条获得、无法通过某些特权人物的通灵体验获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而唯一能够找到答案的途径就是通过正确使用理性,像数理科学所用的推演和思辨那样。提及古希腊我们出口必称“高贵的单纯、肃穆的伟大”,我并不认为古人一定都是如此的,但是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他至少认为这种状态是至善的灵魂该有的状态,以理性统领激情和欲望,以理性认识理念世界里的那个“圆”才是至善的。如我们所知,这样的思想一直被视作西方文明两大源头——古希腊罗马文化和基督教——之一的“理性原则”被延续至今。这一思想在被黑暗的中世纪教会尘封了一千多年之后终于在十八世纪以爆发之势喷薄而出,形成了第二次“启蒙”。这次启蒙同样以自然科学的跃进为导火索,天文学、物理学的蓬勃发展最终燎原:在18世纪,人们有一种普遍共识,即牛顿的物理学创见可以同样用于伦理学和政治学领域。最甚者连美学都已经沦为自然科学的阶下囚:18世纪初的美学主流认为人应该拿着一面镜子照自然最为美。总而言之,“美德”就在知识里,只有认识你自己,知道从哪里获得所需以及掌握达到最佳目的的手段,才能过上满意、幸福的生活。启蒙主义者相信客观的、始终如一的、永恒不变的实体,这是对柏拉图式“理性”的重新解读,是第一次“启蒙”的再度复兴。孟德斯鸠就曾说,这些形式化、高贵性、对称性、均衡性、明智性的偏好,很多希腊诡辩哲学家早就说过了,只是被人们忘记了。

另一方面,18世纪同时又是一个优雅的世纪,随着理性的步步推进,“蒙昧”的败退表现为教会势力对日常生活影响的减弱,世俗生活的美感再次引起人们的兴趣,满街都是雅致的建筑,阅读成为附庸风雅的时下风气,沙龙里面的贵妇人优雅地穿梭于青年才俊之间。18世纪的文学中,你会逐渐发现这样一种价值观的浮现:人的精神状态和动机比任何事物的结果更加重要,万事万物萦绕的规律在文学这里再一次进入了空阔高远、不可把握的内心世界。就在这由理性掌控的、看似坚如铁板的大地上,浪漫主义的种子拱出了泥土,萌发了。德国浪漫主义文学萌发于上流社会年轻世家子弟之中,如施莱格尔、诺瓦利斯等均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虔敬派教徒家庭之子。他们从识字起便阅读歌德、席勒,进入大学之后开始接触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均在二十几岁开始便进行文学创作。因为年轻所以狂放,爱情上更是如此:诺瓦利斯曾爱上了比他小13岁的少女索菲;W·施莱格尔与有孕在身的少妇结婚,后又放手成全了她与谢林的奸情;让·保尔和席勒也绝不缺乏类似的桃色新闻。这些崇尚自由和激情的青年用自己充满才情的创作开辟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中“浪漫”就是至高的原则。诺瓦利斯对于“浪漫化”这样说道:“在我看来,把普遍的东西赋予更高的意义,使落俗套的东西披上神秘的外衣,似熟悉的东西恢复未知的尊严,使有限的东西重归无限,这就是浪漫化。”浪漫化就是诗化,诗化的自然万物都显出一种“自我”的感受。诗到了浪漫派这里绝不再是柏拉图所说的“模仿”,它第一次凌驾于哲学至上:诺瓦利斯认为哲学能更接近有限世界的真理,而诗更能包罗无限世界的万状。浪漫派作家的作品全都呈现出一种“诗化哲学”的精神气质,这些作品彻底扭转了自柏拉图以来将诗定义为“模仿”的主流思想,把诗从反映外部真实的镜子变成了独照心灵的孤灯。浪漫文学之后再无不是浪漫的文学。“世纪之交”的德语作家,如卡夫卡、曼氏兄弟、施尼茨勒等,无论其所处理的主题如何,其所追寻的对这个世界的终极解释无一不是“浪漫的”。那种以柏拉图为代表的理性哲学所认为人们能够通过理性掌握的、人们必须遵循的逻辑网络在浪漫主义笔下彻底崩溃,从这个意义上讲,浪漫主义的滥觞可以说是对理性哲学一次反攻。浪漫主义作家的创作像一把从天而降的刀,把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似无坚不摧的理性世界不由分说地划开了一个口子,让人类充满恐惧、黑暗、激情、欲望的内心世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并认为这才是更高的真实。再回头看“洞穴”隐喻:在柏拉图被绑缚了手脚的囚徒们终于学会了转动脖子,望向洞外的真实世界时,诺瓦利斯却让他的主人公奥夫特丁根满心欢喜地走入了洞穴,并在洞中看到了让人魂牵梦绕的蓝色花——这洞穴之中难道不是人类更本质的归属之地,这洞中的蓝花难道不是比洞外的光天化日更为贴近我们内心真实的形象?诺瓦利斯厌倦了理性的诉求,那让他觉得苍白、无趣,他认为人类真实的内心被理性放逐出了自己真正的家园,像亚当和夏娃被放逐出伊甸园。他的创作中始终有一种“思乡情结”,当他被问起他的创作旨归何处时他说:“我总是在回家的路上,寻找我父亲的老宅。”那些在浪漫派文学中变幻莫测的故事、具有象征或寓言色彩的典故,都是一种“返乡的尝试”。再回顾“二次启蒙”时代的历史,我们必须试问,18世纪再次复兴的理性真的给人们的心灵带来了幸福和安宁感吗?再读《理想国》,我们必须试问,柏拉图是否在理性的道路上拉着人类走了太远、走得太深?而单向度的启蒙是否会给人类的精神带来某种流离失所的无家可归之感?当那些曾经解放了我们的思考方式被推向某种极致时,是否就又重新奴役了我们?

浪漫派用自己的文学创作实践着自己的哲学理想,除了充满激情的文学创作他们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对抗理性的方法。他们阅读哲学著作,光是诺瓦利斯的《费希特研究》就有整整六卷本,自己却不著立哲学体系——用理性的方式反叛理性是荒谬的,因而“诗”才是至高的,是天启、是真理。但是浪漫主义没有仅仅止步于反叛理性,他们也走得更远,以致最终被推向了一种极端的偏执:只要你承认有某种更为巨大、不可捕捉、不可企及甚至无法认识的事物存在,你将不可避免地最终陷入一种恐惧。最初对神秘主义的热情被焦虑感和恐惧感所替代:卡夫卡的作品中充满了这种莫名的焦虑,这种感受并不是针对某一事物的,而是对整个世界;蒂克早期的作品中也萦绕着类似的氛围,《金发的艾克贝特》中艾克贝特杀死了唱歌的小鸟,不幸毫无预兆地接踵而至,他不断杀戮、抗争、战斗,结果却在各种神秘力量所编织的大网中越陷越深,最终疯狂死亡。这种梦魇在推向极致的浪漫主义作品中屡见不鲜。F·施莱格尔则在自己惊世骇俗(这里的惊世骇俗并不是指其文学地位,而是其中关于性和自由的描写给人们思维带来的震撼,歌德就曾表示被吓了一跳)的小说《路琴德》中反复把理想的人描述为一种婴儿状态:他伸展手脚、无拘无束。他说:“人应当这样生活,赤裸裸的、无拘无束”。至此浪漫文学把理性彻底逐出自己的国度,正如荷马激情四射的文学创作在柏拉图那里被认为是“和灵魂最卑贱的部分打交道”(605B)一样,柏拉图让灵魂中的激情屈膝臣服于理性的说辞也被浪漫主义作家扔进垃圾堆,还恨不得再踏上一脚。于是以施莱格尔为首的的浪漫派提出了属于自己的“反讽”,与苏格拉底的“反讽”时隔千年,却屡屡过招,不但造了理性的反,连构成理性的规则都给拆了个精光——这场大战最终被一个丹麦人加以分析整理,写了一篇硕士论文。单是这篇论文,就不知道又能成就后世多少篇硕博论文。浪漫主义最终没有把自己束缚于文学领域,艺术领域的浪漫主义自然不言而喻,而后世出现的“浪漫主义政治学”、“浪漫主义经济学”、“浪漫主义法学”也都曾在历史上粉墨登场,至于对它们的评价则需另开一篇单独讨论了。总之,思想领域里的这场浪漫运动可以说在柏拉图身上捅了一刀,虽不足以致死,却也不得不让人们重新审视“理性”,不能不让我们这些“后浪漫”(我指单纯从时间上讲属于浪漫主义之后)的现代读者再拿起《理想国》时,与古往今来数不尽的古人有着截然不同的视角和感受。[1]对灵魂的讨论虽然始于柏拉图,但是我们不得不承认浪漫主义赋予了灵魂更加厚重的质感。在这样一个框架之下,我们可以试着重新思考世界,思考灵魂,从而批判地接受,这也正是读书的乐趣所在。

柏拉图与浪漫主义两派之间的恩怨纠结并未随着先人的逝去而结束,“理性、激情、欲望”之间的斗争也从人类能够思考开始一直延续到了今日。无论是柏拉图还是浪漫派的观点——也许因为穿插阅读的原因——最终在我的思想里都没能够被完全内化。如果让我用自己的话重述我对柏拉图的“灵魂正义结构”的构建,我想我会用这样的句子:

人就像航行在茫茫大海之上的一叶孤舟,只能在这三个维度的坐标中不断调整灵魂所处的位置,它的状态可以是流动的、校正的、调和的,以便最终能使我们自己的这艘小船在有限的生命过程中尽可能平稳而幸福的航行上个几十年,不翻船,便是最善了。

自然,《理想国》习惯上是被纳入“政治理论”读本的,正如刘小枫博士组织编译的柏拉图注疏集将其翻译为“王制”一样——后世大多认为其本初是讨论政治制度的。硬要把其与整整两千多年之后出现的某一文学现象扯上某种关系难免给人牵强附会之感。我举这些例子是想说明,古代文明其实离我们要比我们自己想象的陌生的多,人类的意识几千年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以说跌宕起伏,而这些变化也只有通过对历史沉淀下来的文本进行批判性的解读才能还原其本来面目。说一千道一万,无论“理性”、“浪漫”、“启蒙”,都是我们后世拿来把玩的词汇罢了,没有道出任何真正伟大的思想。酒瓶上的标签既不能醉人、也不能解渴,因此脚踏实地地读书、读好书,将是我们在短暂的此生以期接近那个难以企及的“真实”能找到的唯一道路了。

注释:

[1]《理想国》之中最让人费解同时也是让人神往的一个段落便是全书最后一段,苏格拉底讲了一个宏大而完整的神话故事,阐明了苏格拉底的宇宙观和整个世界运行的规律。神话无疑是神秘的、非理性的、难以言传的东西的浓缩,意向会将人引向无限深远的解读。神话和童话本身就是浪漫派最钟爱的形式,他们认为倘使你用逻辑、推理和量词接近真实,则过程本身就是荒谬的,所以他们努力书写神话、搜集和重述民间童话。有趣的是,柏拉图在构建了一整个理性大厦、并将荷马的神话史诗痛批之后,自己居然以一种纯然浪漫的方式、用一个转世还阳的神话故事给全书做了一个注脚,不能不让人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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