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法国书信体小说与巴黎人的自我认同
2016-01-31李东瑶
耿 波 李东瑶
18世纪法国书信体小说与巴黎人的自我认同
耿 波 李东瑶
在18世纪启蒙运动的中心法国巴黎,随着个人自我意识的发展与大都会城市形态的形成,城市居民遭遇了自我认同困境,并由此兴起了一股“个性展演”的文艺风潮,即通过将自身特性展现给他人来寻求自我身份的确立。由于书信本身具有自我表达功能与对话性特征,书信体小说成为个性展演的代表文类,进而成为当时人们寻求自我认同的途径之一。
自我认同;个性展演;反思;对话
自我认同,依安东尼·吉登斯所言,是“个体依据个人经历所反思性地理解到的自我”*[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王铭铭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58页。;泰勒则将其定义为“一个人对于他是谁,以及他作为人的本质特征的理解”*[加]查尔斯·泰勒:《承认的政治》,董之林、陈燕谷译,载汪晖、陈燕谷编《文化与公共性》,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290页。。概言之,自我认同(self-identity)即个体对自我本身的认识、看法和观念。而这种认识、看法和观念,无疑具有两个特征:一、它离不开他人的“注视”;二、它是动态的。
个体的自我认同需要“自我形象”与“公共形象”的互动。“自我形象”是我如何看待、定义自己,“公共形象”是他人如何看待、定义我,自我认同在二者的持续互动中形成、发展。而要促成这样的互动,个人必须与他人保持对话交流,由此才能以“我看人看我”的方式来观照自我,形成对自我的认识、看法和观念。如吉登斯所强调的,“自我认同并不是个体所拥有的特质,或一种特质的组合”,而是“个人依据其个人经历所形成的,作为反思性理解的自我”,是“在个体的反思活动中必须被惯例性地创造和维系的某种东西”*[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58页。。这种“创造和维系”是动态的、持续变化的,但它仍具有一定的连续性和一致性;在个体通过叙事建构自我的过程中,其主体性并不“断裂为相互冲突的瞬间,是支离破碎的”,而是“似乎都具有固定的轮廓”*[德]彼得·毕尔格:《主体的退隐》,夏清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页。。此“固定轮廓”即主体的同一性,自我认同在此基础上形成。因此,自我认同是主体性和社会性的统一,是反思性和建构性的统一。它是个体在反思与对话过程中建构起来的,具有一定连续性和稳固性的自我看法、认识和观念。当主体意识出现不确定性或个人所处环境产生混乱时,自我认同便会遭遇困境。
以上对“自我认同”的观念,可作为切入并考察18世纪巴黎个体自我观念形成的框架。
一、 18世纪法国巴黎人的自我认同困境与解决
18世纪的巴黎人正处于主体意识不甚稳定的阶段。这主要根源于两个因素:其一,宗教改革使自我逐步摆脱了“真理是从某种超自然的根源里流溢出来”的观念,而慢慢接受了“自我本身就有对关于真理的终极问题进行裁断的能力”的观念;“个人不再是源自神明的一些征兆(这些征兆将揭示他或她的命运)的被动领受者……相反,个人是(通过他或她的意志/确信/自作主张的行为)预先决定结果的行动者……”*[捷克]丹尼尔·沙拉汉:《个人主义的谱系》,储智勇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年版,第100页。由此,人们最终把对是非善恶的绝对判断权据为己有,完成了自我的内在授权,成为独立的道德行动者。其二,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以及随之而来的私有制的确立、社会阶层的变化和权力的再分配等,使得个人主体性日益弘扬。弗里德曼在《文化认同与全球性过程》中指出,“商业过程最强有力的结果是亲属关系和其他个人义务的先赋网络的溶解。这是通过重新分配接近财富和资本的渠道,或将之去中心化而实现的,这些方式有可能使个体从其他类型的遗物中解放出来,并增强他们的独立性……”*[美]乔纳森·弗里德曼:《文化认同与全球性过程》,郭健如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2页。在以上因素的合力下,18世纪的巴黎人被推到了自我观念转变的门槛上。宗教共同体的式微和封建等级制度的动摇使得人们日益远离先前借以定位自己的道德核心——上帝或君王。他们正从传统身份的茧里钻出来,蜕变成为具有独立性、特殊性的个体,并以此一状态去面对外部世界。而此时,迎接他们的外部世界又是如何呢?
18世纪的法国巴黎,“贸易和制造业蒸蒸日上;它作为消费中心的角色越来越明显;它的知识水准不断提高……城市文化机构如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英]科林·琼斯:《巴黎城市史》,董小川译,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8页。。城市人口和城市面积有了显著增长,18世纪初(1700)巴黎人口为50万人,城市面积为1100公顷;至1789年法国大革命,城市人口增长了15万人,占地面积扩大了两倍还多,达到了3370公顷。而资料显示,这一阶段巴黎人口的增长主要来自外地人的迁入。“在这两个城市(18世纪的巴黎和伦敦)的人口构成中,一类特殊的陌生人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单身的他切断了过去的社会关系,来到一座相当遥远的城市。实际上,在谈到他们所在城市的人口状况时,18世纪20年代的伦敦人或巴黎人通常用‘大杂烩’、‘难以捉摸’、‘值得怀疑’和‘尚未确定’来形容这些外来人。”*[美]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李继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2—63页。与此同时,巴黎的社会阶层在当时也具有了很强的流动性。“一个历史常识是,从16世纪开始,社会的流动性明显增加,这在英国最突出,法国也一样。人们越来越可能脱离他们所出身的阶级,而中产阶级则以前所未有的、而不是过去那种惯常的方式崛起。”*[美]莱昂内尔·特里林:《诚与真》,刘佳林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6页。“在法国……中产阶级和高于或低于之的阶级的联系要比欧洲其他地方更为有机,问题也更多。官僚体系日益增强,王室也愿意出售官位,这使中产阶级紧密围绕在皇室周围,而建立在买卖头衔基础上的‘穿袍贵族’的出现则使它与贵族制和宫廷日益接近。此外,农民、工匠和商家中涌现的自由职业者和商人又使中产阶级与‘大众’产生联系。”*[美]斯蒂芬·埃里克·布隆纳:《重申启蒙:论一种积极参与的政治》,殷杲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8页。
在鱼龙混杂的陌生人和不断流动的大都会中,人群之间的异质性凸显并不断强化,刚刚获得“内在授权”、主体性日益壮大的巴黎人可以格外鲜明地意识到自己是作为一个独特个体而存在。但问题在于,“我这样一个独特个体在陌生人中该如何自处呢?他人如何看待我?我又该如何看待自己?”此即为18世纪巴黎人所遭遇的自我认同困境。正如桑内特对当时城市中广泛兴起的布尔乔亚阶层的概括——他们无法让别人知道他们是谁,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面对此种认同困境,桑内特指出,当时的巴黎居民们采取了一种独特的应对方式,表演。
所谓“表演”是城市居民在桑内特所谓公共领域里的表达模式。桑内特指出,18世纪的巴黎出现了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的分化。其中公共领域“意味着一种在亲朋好友之外度过的生活;在公共领域中,各不相同的、复杂的社会群体注定要发生相互的联系”*[美]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李继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页。。城市中的咖啡馆、戏剧院、酒吧、餐厅、旅店、公园、步行街等场所为公共领域的代表性实体,发生于其中的公共生活具有两个特性:首先,它“与自我及其直接的经历、处境、需求保持一定距离”*[美]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20页。;其次,它涉及到对多元性的体验。多元性无疑是由于城市的流动性和陌生人集聚所造成的,面对这种情况,城市人群只得通过“标志的创造”来使自己成为可被他人接受的角色,解决社会秩序的问题。桑内特列举了两个方面的“标志”:其一,人们开始把身体当做服装模特,自觉采用公共打扮模式,即人们所穿的衣服并不一定符合自己的身份,但“他们希望穿上一些其他人能够辨认出来的服装,这样他们就能在街道上成为某类人”*[美]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83页。;其二,公共场合的话语开始成为“标志(sign)”,而非“符号(symbol)”,即话语与自我拉开距离,成为一种“普遍的、泛泛而谈的语言”——“套话”。概言之,“公共服装或公共谈话将意义存放在姿态和标志之中”*[美]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20页。,公共领域里的表达正是借助这些“姿态”和“标志”而达成的,桑内特将这种表达模式称为“表演”,生活在其中的公共人即通过成为一个表演者来使自己被识别。
与公共领域相对的私人领域即亲密生活领域,以家庭为中心,由家人和朋友组成,人们在其中享有天然的、自然的心灵尊严和权力;由于这种心灵尊严和权力是所有人先天就共有的,因此保证人能享有这种权力的私人领域也就是一个非人格、非个体的领域。说到底,人们在这个领域里还只是自然人(natural man),而非个体人(individual)。“到了18世纪……新的理论认为人们的性格是一种自然的‘共同情感’,是全人类共同拥有的属性……这些情感每个人都有;它们在家庭这个自然的场所中显露出来。”*[美]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113页。因此,私人领域虽然与自我较为贴近,但人们在其中并不表达自己“特立独行的气质、不落窠臼的性格和与众不同的个性”,而是进行“克制的和反造作的”、“非人格的和抽象的”情感表达。而且,私人领域里的情感表达是呈现而非表演,公共领域里那种表演化的表达、交流在私人领域里是不必要、行不通的,原因在于:首先,人在私人领域里有着明确的、固定的身份,无需在熟人之前进行表演;其次,在私人领域中,人们分享着“共同情感”,且这种情感会自然流露出来,无需进行创造性表达。
因此,18世纪的巴黎存在着两种表达模式,公共领域里的“表演模式”,以及私人领域里的“呈现模式”。在这两种模式中,个体自我都没有发声或是“现身”:在公共领域中,人们借助“标志”来使自己被识别,他扮演的是某个角色,而非自身,谈论私人事务并不是使自己获得社会身份的有效途径;在私人领域中,人们分享着“共同情感”,不存在独特的个性和个人。
特别值得指出的是,上面两种模式看似分化,但实际上两者又是紧密联系在一切的。卢梭在《忏悔录》的开篇即宣称:“我生来就不像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我敢断言,我与世上的任何一个人都迥然不同;虽说我不比别人好,但至少我与他们完全两样。”*[法]卢梭:《忏悔录》,李平沤译,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5页。实际上,卢梭的《忏悔录》是18世纪巴黎一股强大的文艺风潮的典型代表。这股风潮以将个体本身——包括个体的日常生活、内心世界等——朝向他人“敞开”为主要特征,个人游记、书信体与日记体小说、自传、强调要显现性格特征的肖像画等在这一阶段的繁荣发展是这一文艺潮流的具体体现。归结到表达方式上来说,这种“敞开”可被称作是一种“个性展演”的表达方式,即通过表述个体经验来表现自身独特性,从而塑造个人形象、确立个体身份,进而获得自我认同。“个性展演”不同于桑内特所谓私人领域的“呈现模式”,因为“呈现模式”所呈现的是自然流露的共同情感和共同人格,而个性展演所表现的是独特的个性。“个性展演”也不同于桑内特所谓公共领域的“表演模式”,首先,表演模式借助的是非人格的、逐渐固化的、可不断重复的“标志”系统,而个性展演借助的是具体和独特的、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的个体经验;其次,表演模式是为了成为某类人,而个性展演是为了成为自己。实际上,“表演模式”是模拟,“个性展演”是表现。
质而言之,当18世纪的巴黎人逐渐脱离了原先的群体身份——“上帝的子民”、“君主的臣民”时,他们开始借助自身来向他人、社会寻求承认;除了借助公共“标志”来进行“表演”外,“个性展演”也是他们寻求自我认同的途径之一。在当时众多聚焦于个性展演的作品中,书信体小说可说是最具优势的一种。
二、 公共性视野中出现的法国书信体小说
所谓书信体小说(epistolary fiction),是指由一个或几个人物写的书简来推进叙述的小说*林骧华:《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辞典》,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年版,第412页。;小说文本即为一封或多封书信,故事情节随着人物的书写而向前推进。这一独特小说样式的出现可追溯至16世纪,但它作为一种相对成熟的文体被确立下来是在18世纪中叶的英国,得益于理查逊的书信体小说三部曲:《帕梅拉》(1740)、《克拉丽莎》(1748)和《格兰迪森》(1753)。这三部作品获得了巨大成功,在它们之后,欧洲许多国家均出现了书信体小说写作、出版与阅读的狂潮。不过,正如Rebecca Earle在《书信自我:1600—1945年间的书信与写信人》中所指出的:“书信体小说经常仅被看做一种早期的、实验性的、局限于17世纪晚期和18世纪的现象;当第三人称叙述的小说兴起之后,它就逐渐没落了。”*Rebecca Earle, Epistolary Selves: Letters and Letter-writers, 1600-1945, Ashgate :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9, p.5.确实如此,这一独特的小说样式在18世纪末便如洪水退潮般日渐消隐于欧洲大陆;其后,尽管它在欧美文坛上始终有一脉存焉,陆续仍有颇受欢迎的优秀作品问世,并产生了诸如电子邮件小说之类的若干“变体”;但书信体小说在18世纪的那般辉煌,在欧陆文坛上再也没有重现过。
法国在18世纪有众多书信体小说问世。这首先是得益于当时法国社会热衷私信写作并积极将其公开的风习。随着法国交通与邮政能力的提升,识字人口的普遍增加,以及阅读与写作私信的空间增多,藉私信进行社交成为普遍。如丹尼尔·罗什在《启蒙运动中的法国》所概括的,“书信的增加受到多种实用性用途的影响(行政、集体与家庭)。任何人都免不了要与信件打交道”*[法]丹尼尔·罗什:《启蒙运动中的法国》,杨亚平、赵静利、尹伟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08页。。“文件、书信、写作工具和18世纪一起赢得了阵地,巴黎人百年后的财产清单证明了这一点。”*[法]丹尼尔·罗什:《启蒙运动中的法国》,杨亚平、赵静利、尹伟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08页。书信写作、阅读日益同民众的日常生活紧密联系起来,正是这一点使得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有了藉书信往来而发生、延展的可能性,小说文本也就得以在书信往来的基础上建构起来。
与此同时,将私信公开化的社会风习为书信体小说的出版和被接受奠定了基础。实际上,长久以来,包括私信在内的书信的公开都具有相当的正当性,这主要来源于书信两方面的功能:一是作为新闻信息的载体,二是作为写作的模板。在报纸等媒介产生以前,书信往往承担着传播新闻讯息的功能,因此书信通常是可以被传阅的;大到国家政治交往,小到私人社交往来,阅读他人信件都是一件极具吸引力的事情,信息量越大的书信往往越可以广为传播。*Rebecca Earle, Epistolary Selves: Letters and Letter-writers, 1600-1945, Ashgate :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9, pp.6-7.此外,文笔优美的书信也往往被抄写、出版以作模仿学习之用,西塞罗、伊拉斯谟等人的书信被大量出版便是由于这一原因。
及至18世纪的法国,这一历史文化传统与开放的城市文化精神相交汇,由此造成了书信文学风行一时的胜景。受笛卡尔“唯理主义”和18世纪上半叶知识膨胀的影响,越来越多运用理性独立思考的人开始对各个知识领域展开批判,批评精神开始在法国发扬光大。随着批评领域不断扩展,批评渠道不断增多,“渐渐地,一切都变成可以思索,可以讨论,甚至包括君主权威和宗教体制”*[法]让-皮埃尔·里乌、让-弗朗索瓦·西里内利主编:《法国文化史III启蒙与自由: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宋静、许光华译,李棣华校,华东师范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文人们通过发表越来越彻底的批评言论,对旧制度下的法国大众产生了惊人的影响:面对王政,面对中央集权绝对君主制的统治,启蒙时代以文人为中心的公众——那些用自己的理智进行思考的个人的总称——开始独立于中央权威成长起来。他们对各项事务进行批评,提出意见,并通过意见交流达成共识,形成可以与统治者意识相抗衡乃至超过它的一种公众意识,也即公众舆论。“这种公众舆论是一种理性的意见一致,任何人的行为即使国王的行为都扰乱不了它。它树立起一种永恒的形象,全社会和君主制都必须听从于它的权威性的话语。”*[法]让-皮埃尔·里乌、让-弗朗索瓦·西里内利主编:《法国文化史III启蒙与自由: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宋静、许光华译,李棣华校,华东师范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页。
作为启蒙运动中心的巴黎即是诞生公众舆论的沃土。在18世纪之前,法国的公共话语空间由宫廷、君主、贵族掌控,诸种文化实践主要围绕着宫廷进行;进入18世纪后,以前由宫廷所承担的文化职能逐渐由巴黎城所“接管”:城市的文化沙龙、咖啡馆和俱乐部,城市的教育系统、书店、印刷厂、图书馆和博物馆,城市充满活力的文化市场,都为启蒙时代各种文化实践提供了坚实的后盾和广阔的空间。据悉,18世纪法国有“1/3的文人生活在巴黎,作为法兰西文化的中心,它超越了‘伟大时代’的凡尔赛”。这些文人借助印刷品(报刊、书籍、论著等)和开明社交(沙龙、俱乐部、学院等),引导巴黎公众展开批判、交流意见,逐步在巴黎城内创造出一个公共舞台——一个“文人们千锤百炼而成的、让每个人在众人面前展示个人理智的场所”*[法]让-皮埃尔·里乌、让-弗朗索瓦·西里内利主编:《法国文化史III启蒙与自由: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宋静、许光华译,李棣华校,华东师范出版社2011年版,第24页。。“观众”——公众——的认可开始成为某种高级形式的真理。
由于公众舆论成为超越了上帝、国王权威的最高审判,因此几乎一切文化实践都呈现出向外敞开、与公众挂钩、寻求公众认可的趋势。“正如赛巴斯梯安·梅西埃在《巴黎图景》中所指出的:‘正派无邪的人将心甘情愿地居住在一幢半透明的房子里’。”*[法]让-皮埃尔·里乌、让-弗朗索瓦·西里内利主编:《法国文化史III启蒙与自由: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宋静、许光华译,李棣华校,华东师范出版社2011年版,第23页。追寻自由与平等、追寻自我肯定的个人自然而然地朝向了公众,前文所提及18世纪法国“个性展演”的文艺风潮也根源于此。
在“向公众‘敞开’一切、邀请公众进行评判”的文化精神的影响下,私信凭借其与生俱来的私密性、隐私性反倒成了最有效的、最有“诚意”的表白自我的工具。在沙龙中,参加者被鼓励写信、读信,书信往往被相互传阅并被大声地朗读出来,这样一来,“书信阅读使书信被看作是一种文体和公共话语,而并非私人话语,在很大程度上,这种态度决定了同样的这群读者对书信体或虽然看起来像真的实则具虚构性质的书信的反应方式。随着对书信体式的改编……把书信当作公共读物成了习以为常的事”*Thomas O.Beebe, Epistolary Fiction in Europe 1500-1850, Oxford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9, p.17.。在出版界,文人们群起借用书信体式发表观点、看法,帕斯卡尔、伏尔泰、狄德罗、卢梭等人睿智满纸的书信论辩常常阅读者众。在这样的私信公开化的社会基础上,众多书信体小说假借真实信件集之名走入了千家万户。
1721年,孟德斯鸠出版书信体小说《波斯人信札》,利用波斯人在巴黎旅行途中与国内亲友的通信,描绘、讽刺法国社会,轰动一时。其后,大量假托外国旅行者之信来描写、讽刺以巴黎为代表的法国社会的书信体小说层出不穷,圣·弗瓦的《一位生活在巴黎的土耳其人写给生活在宫廷里的妹妹的信件》(1730)、波耶·特尚的《犹太人的信件》(1736)、洛卡特里的《莫斯科人的信件》(1736)和茹贝尔·德·拉陆的《一位身在异乡的野蛮人写给其美洲朋友的信件》(1738)等均属此类。
不过,以上这些作品与理查逊之后的书信体小说还有着很大差别,前者中的书信主要以互通信息、交流观点为主,情感表达和交流还很少。及至理查逊的《克拉丽莎》传入,法国便掀起了以情感为中心的书信体小说写作的高潮。卢梭的《新爱洛伊丝》(1761)便是在理查逊的启发和影响下所作,以其哀婉动人的情感表达成为了书信体小说经久不衰的名篇。18世纪中后期作家拉克洛紧随卢梭的脚步,以一部《危险的关系》(1782)使书信体小说艺术大放异彩。此外,克雷毕庸、李柯波尼、格拉芬尼等人都是18世纪法国活跃的书信体小说作家。克雷毕庸的《某侯爵夫人写给某伯爵的信件》(1732)、《幸福的孤儿》(1754)、《某公爵夫人写给某公爵的信件》(1768)、李珂波尼的《珐尼·比勒特尔的信件》(1757)、《米拉地帝·朱莉爱特·卡特斯比的信件》(1759)、《萨塞尔伯爵夫人的信件》(1766)、格拉芬尼的《一位秘鲁女子的信件》(1747)等,都是在18世纪法国广为传播的书信体小说。*[法]弗雷德里克·卡拉:《书信体小说》,李俊仙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16—124页。这些作品多以爱情故事为主线,围绕性爱、婚姻、家庭等叙述个体经验,以极具个性的叙述话语和视角,“凸显了个人色彩表达力量的上升,栩栩如生地再现了……书信交往中个性构建的成功”*[法]丹尼尔·罗什:《启蒙运动中的法国》,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08页。。
巴黎作为法国的文化中心,是写作、出版和阅读书信体小说的重镇。在当时,书信体小说充斥着巴黎的里巷书肆。卢梭的《新爱洛伊丝》(1761)被认为是“18世纪畅销书之首……社会上所有阶层的普通读者趋之若鹜”*[美]罗伯特·达恩顿:《屠猫记:法国文化史钩沉》,吕健忠译,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页。,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1721)、格拉芬妮的《一名秘鲁女子的书信》(1747)、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1781)等在巴黎也都极受欢迎,被再版多次并出现了许多盗版。人们阅读书信体小说,并通过写信给作者或报刊来表达自己对于小说人物命运的关切、对于小说的意见等。有学者认为,读者写信来反馈意见、寻求对话的行为打破了现实生活与书信体小说的界限,他们的书信写作仿佛与小说人物的书信往还连为一体了。*Dena Goodman, The Republic of Letters: A Cultural History of the French Enlightenment, Ithaca and London :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4, p.5.
三、 18世纪法国书信体小说的文体特征与关系重构
书信体小说在18世纪的巴黎深受欢迎。《波斯人信札》一经出版便取得巨大成功,当年就出了四版,印刷十来次,还有若干伪版,并被立即译成欧洲各国文字;拉克洛的《危险的关系》首次印行的2000册在1782年4月的两个星期内即销售一空,于是马上重印,而到了那一年年底,这本小说至少还出现了15种盗版。*叶尊:《〈危险的关系〉译者序》,载[法]拉克洛《危险的关系》,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6页。《新爱洛伊丝》更是在巴黎备受关注:“1760年年底,久已付印的《朱丽》尚未出版,就已经开始哄传了……全巴黎都急于要看这部小说:圣雅克路各书商和王宫广场的又书商都被打听消息的人包围起来了……”*[法]卢梭:《卢梭经典文存》,李瑜青译,上海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08—209页。而且,有趣的是,许多读者甚至把这些书信作品当做真实信件来看待,如《危险的关系》的读者普遍认为这部作品是作者根据一本真实可靠的往来信件整理编缀成的一本纪实小说,《新爱洛伊丝》的读者甚至想要看看朱莉的画像。
在这些“以假乱真”的书信体小说中,小说人物通过纸上对话进行个性展演与自我建构,从而在与他人的持续互动中建立起某种自我认同。而当这些小说被出版、阅读,流通于城市居民中,小说中的独特个体及其寻求自我认同的方式和过程,便为现实中人照此形成“自己”提供了参照。
18世纪法国书信体小说作为巴黎人形成“自我”的参照,有着独特的文体特征:第一、书信体小说的便于“议论”、好“议论”,“议论”成为推动作品发展的主要动力,并成为通过“议论”吸引人们参与的纸上舞台。孟德斯鸠曾谈论过书信体小说便于“议论”的特点:“在普通小说中,不允许有题外之言,除非这些题外话本身就构成另一部小说。普通小说中不能夹杂着议论,因为所有人物并不是为了发表议论而聚集于小说中的……然而在书信中,登场的人物并非经过预先挑选,人们谈论的主题可以不受任何计划、任何既定提纲的约束,以这种形式,作者就有这样的方便,可以把哲学、政治和伦理道德融于小说之中,并把这一切用一条秘密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条人们察觉不到的链条联系起来。”*[法]孟德斯鸠:《关于〈波斯人信札〉的几点想法》,载《波斯人信札》,梁守锵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0页。书信体小说之所以有如此便利,主要得益于其情节弱化的叙事特征。第二、书信体小说的情节弱化,叙事自由。在书信体小说中,情节并不占据中心位置,处于小说核心的是人物内心世界的表露;小说的情节线索往往随着人物的情感线索来推进。就书信体小说所呈现的状态而言,书信的布局和编排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其中所写的内容也是“兴之所至,言所欲言”;书信所讨论的话题并不一定与主要情节线索相关,而主要与主人公的自我表达和自我塑造有关,因此有着极大的自由度。作为现实中人的投射,书信主人公也有着积极批判社会现实的意愿和实践。《波斯人信札》中的郁斯贝克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在信中自陈:“勇于求知的人决不至于空闲无事,虽然我并不担负任何重要职务,却总是忙个不停。我以观察为生,白天所见、所闻、所注意的一切,到了晚上,一一记录下来。什么都引起我的兴趣,什么都使我惊讶。我和儿童一般,官能还很娇嫩,最细小的事物,也能给我大大的刺激。”*[法]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5—76页。尽管他的“兴趣”和“惊讶”不可避免地与他作为一个波斯人而身处法国社会有关,但他积极关注、议论公共事务的言行可说是为小说读者作出了表率。
因为有这样的人物存在,书信体小说往往带有哲理成分,借通信人之口来表达对包括宗教、法律、社会风气等等在内的诸多社会问题、现象的思考。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就往往被视为“18世纪初巴黎现实生活的画卷”,以对以巴黎为代表的法国社会的细致观察和尖锐批判而广为人知。在《波斯人信札》中,孟德斯鸠借郁斯贝克和里加的眼和口,关注、议论了道德、幸福、婚姻、宗教、法律、强权、殖民、社会风气等等问题,而这一问题无一不是具有普遍性和公共性的。同样地,在卢梭的《新爱洛伊丝》中,尽管情节主线是圣普勒和朱莉的爱情故事,但小说中“各种不同题材的广泛的议论构成了巨大的上层建筑:关于决斗——自杀的‘赞成’和‘反对’,关于有钱的女人用金钱帮助心爱的男子是否合适,关于家庭经济和社会建设,关于宗教和对穷人的帮助,关于儿童教育,关于歌剧和舞蹈”*[德]维尔茨曼:《激情和美德的小说》,载卢梭《新爱洛伊丝》,伊信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873页。。
由上观之,书信体小说已在自身内部搭建起一座公共舞台,尽管这舞台仍处在私人领域,参与展演的都是熟人,但他们已开始成为具有独立意志的个人,并开始承担起作为公众之一员的义务和责任。而当读者阅读小说,书中这些具有公共性的议题和讨论,便进入到读者的视野当中。换句话说,通过阅读小说,读者间接实现了对公共事务的关注;文本内容为读者参与公共生活、公共批判提供了对象和途径,当读者“就所读内容展开讨论”,就“把它带进共同推动向前的启蒙过程当中”*[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曹卫东、王晓珏译,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54页。。
正是因为具有这样的文体特征,18世纪法国书体小说成功地重构了作者、作品与读者间的关系,打破了传统读者作“壁上观”的消极姿态,通过阅读书信体小说而融入到社会与他人中去,并在融入中形成“自我”。
哈贝马斯认为,由于“自我认识部分是出于好奇,部分是出于同情,和他者自我的心灵活动发生了联系”,因此“私人个体的主体性和公共性一开始就密切相关……它们在‘虚构’文学中也是联系在一起的”*[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学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54页。。当书信体小说出版、流通开来,原本发生在群际间的自我认同过程扩大延展到了整个社会之中:书信写作者——个性展演的个人——不再只是面向单个人或小部分人进行展演,而是向公众进行展演;他们在私人领域、在亲密关系中通过“真诚的自我吐露”来寻求自我认同的意愿、方式和过程也就蔓延到社会之中。“作者、作品以及读者之间的关系变成了内心对‘人性’、自我认识以及同情深感兴趣的私人相互之间的亲密关系……作者和读者自己变成了小说中‘自我吐露’的人物……一方面,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亲密关系时‘移情神入’,既依据实际经验使得虚构的亲密关系变得充实、鲜活,也依据文本中的虚构来校验实际经验。另一方面,最初在书面文字间流转的亲密关系和具有文学表现力的主体性,事实上已变成了拥有广泛读者的文学;组成公众的私人就所读内容进行批判性的反思、讨论,由此为他们共同推进的启蒙进程作出了贡献。”*Jürgen Habermas, 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 Cambridge : MIT Press, 1991, pp.50-51.也就是说,书信体小说的出版、流通和阅读一方面为小说作者、文本人物和小说读者创造了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亲密关系和亲密空间,虚构的通信人本来只是相互展演,但当他们的展演被小说读者观看时,由于书信先天具有的私密性,小说读者仿佛被邀请进入了一个私人场所,这样一种“荣幸”和“信任”使小说读者不自觉地便“移情神入”了,并从中获得对自身的理解和认识。书信体小说的“魔力”就在于,尽管它被无数人阅读,但它却能使每个读者都因“窥私”而产生一种“被信任”的感觉,由此达成和小说作者、文本人物的心灵交流。另一方面,书信体小说话题的公共性使得读者在“窥私之余”,还有内容和途径参与公共批判,由此达成与他者、与公众的对话交流,这是城市居民寻求自我认同的必经之途。
(责任编辑:李亦婷)
2016-03-05
I1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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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57-5833(2016)10-0184-08
耿 波,中国传媒大学文法学部中文系副教授;李东瑶,台湾政治大学博士候选人 (北京 10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