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叼狼(中篇小说)

2016-01-31蒙古族

草原 2016年1期
关键词:猎犬野猪

黑 鹤(蒙古族)

叼狼(中篇小说)

黑鹤(蒙古族)

为吉日格勒·孛尔只斤而作Ⅰ坟——在尘土中开始

芒来七岁的时候得到特日克。

那是一片行近荒废的坟地,埋葬着小镇最早的拓荒者。由于岁月久远,后人寥落,无人料理,在几块歪斜倾颓的墓碑间原本就并不起眼的坟茔,也就随着岁月的流逝被每年春天草原狂野的风吹掠得渐渐没入泥土之中,被蔓生的野草一点点覆盖。也许用不了更长的时间,它们终将化为草原上微不足道的凸起。

草原千古以来就拥有强悍的自我修复能力,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它总能以隐忍的耐心将人类留下的印迹慢慢湮没。

一些坟丘表面的浮土飞散,棺木破败朽坏,于是在地面上就会显现出一些幽暗的洞穴来。

镇上的孩子们来到这里,以接近洞开墓穴的距离,窥视洞穴深处隐秘骨骸的清晰程度来评判各自的勇气。

他们偶尔也会在沙土中拾捡到浮着绿锈的古铜钱和一些精美的瓷器碎片。芒来在这里曾经拾捡到一片青花瓷片,上面是一条活灵活现的龙,唯一不足的是,龙缺少三分之一的尾巴,那瓷器在碎裂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到要保证那龙形的完整性。后来,他一直尝试着能够找到上面拥有完整龙形的瓷片,却一直没有那样的机会。

他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到坟地里来了。

在这个暮春的午后,草原温暖无风,坟地里仅有的两棵相依而生的苍老榆树上,几只黑色的乌鸦在枝杈间焦躁不安地跳跃,不时地飞起,又迅速地落下。

显然,那树下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

在所有的孩子当中,芒来跑得并不是最快的,等他跑到树下时,那些乌鸦仍然没有离开,继续在树杈间跳跃着发出刺耳的沙哑怪叫,而从它们那如黑玉般毫无情感的眼睛里投出的阴鸷目光,却在树下孩子们的身上不怀好意地流连。

这些黑色的大鸟儿,永远是与死亡联系在一起的。草原上有死去的牲畜,它们总是第一个发现,不知道它们是拥有非凡的视力还是过人的嗅觉。

树下有个已经塌陷的墓穴,大概是棺木一侧的挡板朽烂,显现出一个幽深的洞口来,想来应该是可以直通棺材里面的。

对于所有的孩子,那是令他们感到恐惧但也痴迷的代表着死亡的隐秘世界。

而颇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在那洞口的旁边,竟然横陈着一具已经风干的黄羊的尸体,黄羊的肚腹处和两条后腿已经被啃食干净,露出森然如白垩土般毫无光泽的肋骨和腿骨。也许是出于某种巧合,它侧躺在地面上摆出一副奔跑般的姿势,身体舒畅地伸展,而它已经风干的眼球塌陷并被眼皮包裹,倒像是在睡梦中完成一次纵情的腾跃。因为风干收缩,皮下的肌肉和脂肪脱水,残剩的尸骸也就更加显得精悍强健,呈现出流线型的紧凑。蹄踵处被干缩的皮子紧紧包裹的跟腱如琴弦般绷紧至极致,似乎随时会铿然断裂。它身上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奔跑而生的,所有的部位,没有一点儿是会影响到奔跑而不必要的累赘。

那黄羊似乎正在飞奔时被一阵如尖刀般的疾风掠去了后半截身体上的肌肉,然后就此保持着这飞奔的姿势凝固了。

对于黄羊这种经常在草原天际飞驰而过的食草兽,孩子们更多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它们被捕获之后草草放血剥皮的形象,如此真切地近距离观看倒是第一次。

黄羊为什么会被杀死在坟地里?仅仅是这个疑问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到心惊胆战,而它肚腹和后腿被啃食干净的肉更为这一切增添了诡异的色彩。似乎致命的伤口在它的咽喉处,四个两两对称的贯穿切口,伤口已经抽缩干瘪,血迹干涸成接近黑色的深棕色。

整个场面看起来非常明显,那洞穴中的东西显然在以这黄羊为食。

似乎是要刻意烘托这种紧张的气氛,头顶树上聒噪不休的乌鸦突然间噤声不语。

一瞬间,这些孩子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在一片寂静之中,从坟洞里发出诡异的声响,似乎是什么东西在爬动时与棺材的木料或者是里面干冽如纸张的衣服摩擦的沙沙声。

之前,他们发明的所有用于验证勇气的一切游戏,在这种残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恐惧,巨大的恐惧将他们定在原地,不敢移动,但随后,他们就开始遵循自己的本能,一哄而散,逃离恐惧。

芒来和另一个叫阿尔斯楞的男孩留在了原地。最初,他确实也想跟着其他的孩子一起跑开,但因为看到站在身边的阿尔斯楞没有移动,他也就留了下来。他应该感谢阿尔斯楞,他独自一人绝对没有这样的勇气。

在极度的恐惧中,芒来看到那期待中的鬼一点点儿地从坟洞中探出头来。

芒来感到自己呼吸困难,几乎被吓得瘫软在地。但站在他身边的阿尔斯楞,并没有跑开。当然,此时芒来已经没有跑开的力气了。

在黑暗的洞穴中,鬼的轮廓一点点地呈现出来,邪恶而尖细的唇吻,散发着磷火般幽光的三角形的眼睛,愤怒而阴沉的咆哮。这些细节,在修正芒来记忆里那些传说中所有关于鬼的一切。

阿尔斯楞在呼唤着鬼,甚至语气中带着惊喜与熟悉的味道。

于是,似乎在应和阿尔斯楞的呼唤,那相貌残暴的鬼终于从洞穴中现身,跃出坟坑,呈现在阳光之中。

是一头高大的灰色蒙古细犬。

它贴伏下耳朵,以见到主人的温驯的姿态向阿尔斯楞走来。在阿尔斯楞抚摸它时,它顺从地仰躺在地上,袒露出自己的肚腹。这是一头母犬,膨胀的乳房像脱水萎蔫的水果,已经开始收缩,似乎刚过哺乳期,那些跑开的孩子已经陆续回来,开始谈论一切与恐惧无关的事情。

那是阿尔斯楞家消失了将近两个月的猎犬。有些猎犬在产期将近时,也许是因为无法在人类的院落里找到合适的产崽地点,或者仅仅是遵循遗传记忆中遥远的本能,它们会悄然离开,到野地里寻找洞穴或者安全的地方产崽。这是它们仅有的对人类缺乏信任的表现。

突然聚集的孩子让这头母犬感到不安,它起身,想奔回洞穴。

阿尔斯楞抱住了它的颈部,不想让它离开,但它在表示顺从的同时也从喉部发出威胁的低嗥。那是警告,阿尔斯楞迫不得已松开了手。

细犬一挺身跳进坟坑,钻进了那个洞里。说是个洞,对于高大的细犬来说确实显得有些狭窄,仅仅是一条缝隙罢了。不过,显然它已经无数次在此穿行,低头缩肩,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

它钻进去之后,似乎在里面回旋了一圈,又钻了出来,站在坟坑边向洞里观望,同时发出略显不安的狺狺叫声。

似乎是应和着它的呼唤,那洞穴里又有了声响。这次,没有一个孩子转身逃走,即使真的有跟这细犬熟稔的鬼出现,他们也会硬挺着不再离开,绝不放弃第二次考验自己勇气的机会。

所有孩子的恐惧汇聚为一片凝滞的真空,他们屏住呼吸,以这种群体的力量等待着鬼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现身,但他们的力量确实过于薄弱,不得不将恐惧的颤抖化为对刚刚过去没有多久的寒冬留恋般的寒战。

鬼太小了。

小得让他们顿生勇气,这鬼即使青面獠牙,法力无边,以如此小的体形也难能有所作为。

其实,从洞穴里走出来的仅仅是一只略显羞涩的小狗。

它大概将要满月的样子,肥胖滚圆,似乎还对外面明亮的世界不太适应,但它理解催促着它的母犬的叫声,作为回应,它摇晃着自己短粗的尾巴。

这是一只玲珑剔透的小狗。它身上的毛色是芒来从来没有见过的,与母犬身上那种黯淡的灰色皮毛截然不同,是一种更接近明亮金属的颜色,而且在阳光下会闪闪发亮。那颜色不好形容,总之像是质量很好的不锈钢上涂了一层蜂蜜,如同黎明某个特定时间段的曙光。而它的鼻子,则呈现出某种不真实的透明的质地。

所有的孩子都被这只小狗迷住了。

过于精美的一只小狗。

阿尔斯楞跳进了坟坑里,在那一刻,那小狗重又隐身到洞穴中。他趴在洞口,轻声地呼唤着小狗。

母犬在坑边不安地低声哀鸣,这一切让它有些不知所措。

那小狗试探着再次露出了头时,阿尔斯楞闪电般地伸出手去,揪住了它的脖子,将它拉了出来。小狗像受惊的小鸟一样尖利地啼鸣,站在坑边的母犬发出哽咽般的吠叫,但它终没有扑向阿尔斯楞。大概因为进入哺乳期的末尾,它护崽的本能已经随着体内某种激素的淡去而变弱了,否则,只是刚才被阿尔斯楞捏痛的幼犬的叫声,就足以让它扑过去一口咬断阿尔斯楞的手腕。

就在此时,阿尔斯楞做出了一个令所有的孩子都为之惊叹的动作,他拎着小狗,在狭窄的坟坑里直接俯身向洞中窥视。事实上,他几乎将自己的半个头颅都隐没在洞穴之中。

他再抬起头时神色凝重。只需要看一眼坑边上极度震惊中的其他的孩子,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又一次以超凡的勇气巩固了在这些孩子当中领袖的地位。

孩子们刚刚离开,那些乌鸦就怪叫着从树上落下,扑在那黄羊的残骸上。

但随后它们又开始了另一番撕扯和争吵,高声嘶鸣,这种鸟儿就是拥有这种令人厌恶的贪得无厌的品性,尽管剩下的黄羊它们也许一个月也吃不完。

在回镇子的路上,阿尔斯楞将闪亮的小狗一直抱在怀里,而那只曾经逃失的母犬,则寸步不离阿尔斯楞的左右,并不时地将头探进阿尔斯楞的怀里,以确认幼犬的安全。

那小狗倒表现得非常安稳,并没有像那些第一次离开母犬的幼犬一样,因为过于恐惧而疯狂地撕咬。它不时地从阿尔斯楞的怀里探出头来,好奇地四处张望。芒来一直跟在阿尔斯楞的身边,他注意到那小狗的眼睛是蓝色的,幽深得像冬季封冻直达湖底的坚冰。

尽管只是一只小狗,却也有一定的重量,大概因为是只独崽,营养充足,长得足有十来斤的样子。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芒来主动从阿尔斯楞的手中要过这只小狗,帮他抱着。

芒来可以感受到幼犬心脏的跳动,那节奏分明的震颤通过抱着它的手传达到他的身上。他将它捧起来,试着闻了闻,想知道那洞穴中会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但除了幼犬特有的暖烘烘的甜腥味,顶多也就是有一点灰尘的气息罢了。

此时它已经不再感到恐惧,甚至顽皮地捕捉着芒来的手指轻轻啃咬着。

芒来托着这只金属灰色的漂亮小狗,小心翼翼,像随时会失落的珍宝。母犬此时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紧紧跟在他的身边,它半抬着头,盯着他手中的狗崽。

芒来希望它能够成为自己的小狗。

走进镇子时,芒来甚至奢望阿尔斯楞会忘记将一只狗崽放在他手里的这件事。当然,像这样的奢望最终的结果往往都是不可实现的。

孩子们各自散去,此时已经是晚饭的时间。

芒来目送着阿尔斯楞抱着小狗慢慢地走远,那只健壮的母犬则在他的身后紧紧跟随。

芒来一直在想念那只小狗,所以,即使晚饭时家里端上桌的是刚刚宰杀后新煮的肉,吃在他的嘴里也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芒来的失落并没有持续太久。

晚饭后,一个孩子风一般跑来。他是先行者,信息的告知人。在得知那消息的一刻,芒来甚至感到自己有些昏眩。

芒来跟着那个孩子奔跑,在从阿尔斯楞家往这边来的路上,他们迎上了那一群孩子。

他们簇拥着中间抱着那只幼犬的阿尔斯楞。那孩子已经告诉了芒来一切———那头母犬被阿尔斯楞的父亲拴了起来,他为这头失而复得的猎犬而欣喜不已。不过,他直接拒绝了阿尔斯楞饲养这头幼犬的请求,事实上,他直接将这幼犬拎起来扔出了院门之外。

阿尔斯楞异常懊悔,他在讲述寻获母犬的过程时,不应该提到这幼犬是从坟洞中爬出来的。总之,这个多年豢养猎犬的男人直接拒绝了这头幼犬,这个杀戮一生的男人倒不会对幼犬生于坟洞这样的事实有所禁忌,只是这幼犬特殊的毛色让他确信,这是某种带有缺陷而必将羸弱的异化品种。他不会浪费食物在这种东西的身上。就在他做出决定之前,这只被它拎在手中的幼犬也许是因为被捏痛了,竟然咬伤了他的手指,这更加让他确信自己判断的正确,这小狗因为沾染了坟地里的阴鸷之气而暴戾无比。

随后又有几个孩子试着将这只幼犬带回家中,在简单地与家人交涉之后,都失望地抱着幼犬再次出现在小镇的道路上。在这草原与乡村的接合部,生活尤为艰辛,对于家中无人狩猎的家庭,不会将食物浪费在这样一只不会提供肉食的动物上,与其养狗,还不如养一头猪,至少能够将剩饭转化为冬日宰杀后提供营养的肉食。

于是,这被孩子们奉为珍宝的幼犬转瞬之间就失去了依靠。

芒来成为唯一的选择。他在家中也是被视为珍宝般的孩子。

芒来从阿尔斯楞的手中接过这柔软的狗崽。在黄昏的红色霞光中,幼犬的眼睛像琥珀般透出温暖的光。在经历数次转手的一番折腾之后,它有些疲惫了,温顺地在芒来的怀里安卧。芒来让自己的双臂在胸前团成一个温暖的窝。

它饿了,柔软而湿润的嘴唇还在寻找芒来的手指,急切地吮吸着。

芒来抱着幼崽快步向家中小跑而去,生怕阿尔斯楞会改变主意。事实上,尽管已经确信自己无力饲养这头幼犬,阿尔斯楞仍然赌气般地告知芒来,这幼崽仅仅是让他代养。

芒来走出很远之后,才回头看了一眼。

他们站在那里,沉默无声,似乎在目送最好的朋友去遥远的地方。昏暗中,他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他第一次意识到,他终于可以凌驾于他们之上,从此拥有他的特权,独属于他的小狗。

芒来抱着已经属于自己的小狗回家。

需要一个碗,给它喂羊奶。然后,它还需要一个名字。

Ⅱ额·特日克——如熊般的猎犬

额·特日克。

老人盘腿坐在毡包前面,将这只小狗捧在怀里,眯着眼睛,仔细地揉搓着,研究它的骨骼,掰开它的嘴检查它的牙齿。后来,他非常坚定地说出这个令芒来感到异常陌生的单词。

老人独自一人住在距离镇子大约两三公里远的一个破旧的蒙古包里,自芒来记事起,那蒙古包就一直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从未像草原上那些游牧营地一样随着季节的更替而搬迁。老人还有一匹豹子斑色的马,芒来没有看见过老人骑过它,它总是被绊在蒙古包附近垂头吃草,偶尔抬起头来,那似乎从未修剪过的厚重鬃毛就像成匹的绸缎般在风中飘扬。

老人为附近草原上的牧人修理马鞍,出售一些以酸奶熟制的皮制品。据说,老人熟制的皮子,要比普通皮匠制作的皮具更为结实耐用。

老人的毡包里昏暗无光,仅有的器物都蒙覆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在酸奶中沤制的皮子总是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酸腐味。不过,偶尔当阳光从低矮的包门射进毡包里,在毡包一角会有什么突然闪亮,像暗夜中透过云层的星光。

那是一副古老鞍子上的银饰件。

在天气晴好的时候,老人会将那鞍子搬出毡包,用一块发黑的皮子小心地擦拭。芒来长久地蹲坐在老人的身边,仔细地研究着鞍子上那些因岁月的磨蚀而乌亮的银饰和散发着沉厚红晕的珊瑚,他让自己的指尖掠过包裹在鞍板上的青色鲨鱼皮,感受那如同砂纸般质地的鱼皮上均匀起伏的颗粒。

老人告诉芒来,鞍子的鞍板是以老树根砍成的,使用了将近二百年,却依然结实,没有一丝裂缝。

二百年,就是两个世纪,太漫长了,漫长得芒来对这个时间几乎没有明确的概念。但他知道,老人这样说,是想告诉他这鞍子的与众不同。

芒来试图从中发现这鞍子的不同之处。鞍桥上有一些未被鲨鱼皮包裹的部位,因为马汗或者是油脂的经年浸润,木质呈现出一种古老的棕红色,透过这岁月的沉积,木头的纹理漂亮而复杂,像夏日暴雨将至时天际翻涌的云团。

但芒来看不出来这其中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他注意到前鞍桥上那漂亮的银饰确实精美,那是两匹暴怒争斗的儿马,飘扬的长鬃被雕饰成云朵的样子。但是,他倒更愿意弄清楚,那景泰蓝马镫上漂亮的颜色是怎样填进一个个由铜圈围成的图案里的。

随后,芒来也就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目光追随乘着上升气流缓慢盘旋的鹰一直向上。毕竟,马鞍在草地上是再平常不过的物件,即使它是一件有两百年历史的老物件,曾经有几任伟大的骑手骑乘过,也仍然是一个物件而已。

一个月总会有那么一两次,母亲会让芒来送一些吃的给老人。事实上,镇子里其他的孩子也在承担着这样的工作。

老人,似乎就这样活着。

额·特日克。

芒来最终也没有弄清这名字的来历。在他的一再追问之下,老人只是说,那应该是熊的意思。

在芒来看来,无论如何,这只在毡包前追逐自己的尾巴玩耍的小狗,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熊。

那也是小狗的第一次长途跋涉,在回去的路上,它已经失去了来时的兴奋,后来索性趴在地上,无论芒来怎样引诱,它都不再挪动一步。这些天,它已经肥胖了许多,芒来抱着它也走不了几步,只好将它扛回了家。

额·特日克。

在芒来这样呼唤这只小狗时,父亲好奇地询问了名字的出处。

当得知是从老人那里得来的,他再未说什么,只告诉芒来,这个单词可能是正在渐渐被人们淡忘的古老的蒙古语或是达斡尔语。

对于一头狗,这名字显得有些太长了。于是,芒来省略了前缀,将它叫作特日克。

Ⅲ饥饿——添补黑暗的孩子

特日克长得迅速。

在褪去了最初的奶膘之后,它变得异常瘦削,尽管每天食用大量的食物,却还是胖不起来。最后,连芒来都感到疑惑,不明白一只小狗怎么可能拥有如此令人不可思议的食量。

每天三餐,芒来的妈妈总会多做一些,也就是特日克的份额。事实上那多做的一些,恐怕也相当于一个孩子的食量了。但是,这根本满足不了特日克。于是每天芒来总会趁母亲不注意时投给它大块的羊肉和奶皮、奶渣。

在特日克刚刚到来的第一天,吃食的时候,就让芒来一家颇受震撼。

那天,芒来的母亲用奶渣将剩饭拌好,放在盆里。

盆放在幼犬面前时,它犹豫了一下,显然不太明白这是什么。盆中的食物,包括这盛着食物的器皿,对于它来说都是过于陌生的。

它慢慢地将鼻子探进了食盆里。

随后,它显然意识到了那是食物。

它将头埋进了食盆里,当它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盆里已经空空如也。

顶多不超过五秒钟的时间。

芒来根本没有看清是怎么回事。他惊呆了,那些食物就是他吃恐怕也要十分钟。而小狗,仍然满怀期待地看着芒来,显然,它没有吃饱。

芒来的母亲又在盆里倒了一些酸奶。芒来用脚将小狗挡开,等待母亲倒完酸奶。芒来的脚被有力地撞开。

风卷残云。

仍然没有超过五秒,食物又被一扫而光。

芒来的母亲也被吸引,不由得发出由衷的赞叹。

而此时,小狗的肚子已经鼓胀到极致。

芒来的母亲准备为这饥饿小狗再倒点酸奶,但被芒来的父亲制止了。

小狗会撑坏的。

事实上,饕餮进食之后,小狗很快就有了反应,它的动作突然变得僵滞,挺直了脖子,将刚刚吞下去的食物吐了出来。

但那食物几乎刚刚落地,它又以令人惊叹的气势吞了下去。

对食物本身,特日克永远拥有可怕的激情。

芒来喜欢看它进食的样子,并且常常看得发呆。他着迷于它那魔法般的进食过程,从来没有什么咀嚼,只是吞食,只要是咽喉吞得下去的,都得吞下去,即使吞不进去,也要哽咽着硬塞进去。总之,只要出现在面前的食物,无论多少都要吞下去,即使肚肠被撑破也在所不惜。芒来的父亲一再叮嘱,不能给它喂得太多。

芒来相信,特日克来自饥饿的世界,食物对于它来说是不可多得的。

进食时,它似乎要将全身的力量都投入到食盆里。在大口进食的时候,它全身的肌肉都在紧张地绷紧,腹部紧收,两肋显得异常突出。

此时,它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食物,那就是它的世界。

它什么也看不见。

芒来在直接用手喂它食物时,总是心存恐惧,有时候怀疑自己的手也会成为食物的一部分被它吞入肚子里。它幼小,却以劫掠者的凶猛,从芒来的手中取食一块肉或酸奶饼。

它有一副永远也填不饱的胃囊。

芒来注意到,在特日克吃食的时候,连父亲也会停下手中正在忙着的活计,凝神观看。事实上这种铿锵有力的进食方式无法不让人侧目。但只要小狗吃完食之后,父亲立刻就会闪开目光,也为自己竟然会为这种事情倾注精力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段时间,芒来会经常去镇上的屠户那里,讨要牛羊的下水和骨头。

芒来永远记得当他将一根巨大的牛骨放在特日克面前时,它的样子。

在看到骨头的一刹那,它惊呆了,但它的诧异仅仅是短暂的一瞬间,随后它就冲了过来,拖着这根几乎跟它一样大的骨头跑到角落里去了。

除了吃食的时候,特日克都在对付那根骨头,不休息也不玩耍。它的世界里,只有——骨头。

过了大概三天,那根骨头被整整磨掉了一层,如果不知道它的前身,没有人会想得出那是一块骨头。骨头被特日克尖利的牙齿打磨得光滑圆润,更像是海边一块经历了无数次潮汐的石头。

那可是牛的股骨啊,三天的时间,这只小狗对这根骨头倾注了无限的执着与热情。其实在整个夜晚,都能听到它在床下与那骨头奋战的声音,搬动、啃噬,骨头有节奏地敲击地面。

每天夜里芒来就在这声音里入眠。

特日克的牙齿尚还稚嫩,对付这样的骨头确实有些困难。而芒来以幼小的年纪,迅速地掌握了用斧子劈开巨大牛腿骨的技艺。他很快发现新鲜的牛腿骨并非如同看起来那样坚硬,在两边骨股头接近棒骨的边缘用斧子重敲几下,棒骨与股骨中间就会开裂。而后,管壁坚硬脆薄的棒骨只需要轻敲就会裂开剥落,露出里面如同果冻状的红色骨髓。颤动的新鲜骨髓刚刚从骨片中露出,特日克就会迅速地冲上来,一口吸下去。

每天特日克就这样没完没了地吃。

食物就这样隐秘地消失在它的身体里,那似乎是黑洞,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那些食物没有任何回应,就那样永远地消失了。

芒来倾尽自己所能要填满这似乎注定是无法满足的黑洞。

那份与他的质量一样的每顿定额份饭,根本是不够的。同时,厨房里所有的剩饭、碎肉、下水、面饼,并退而求其次,所有择下的菜叶、土豆皮,都是特日克的额外食物。

邻居中一个一直未曾生育的妇女,一直对芒来极其喜爱。但此前芒来对这种来自陌生人的宠爱尚不习惯,除了迫不得已不得不陪同母亲一起去她家里做客,他总是尽量减少与那女人相遇的机会。但在得到特日克之后,芒来开始对去那女人家做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每天午后都会催促母亲去那洁净的院落进行探访。为此,他甚至开始在母亲的面前表现得异常讨巧。其实,真正吸引他的是那女人待客时的食物,只要他出现,那女人总是在端出茶的同时,用木盘摆出各种佐茶的美食。那女人的娘家就是小镇外草原上的牧民,所以,她的家里从来不缺少最新鲜的奶食,黄油、酸奶干、奶皮子。每次,在女人将这些奶食捧给他时,只要是可以带走的,他总会趁母亲与那女人交谈的时候偷偷地放进口袋。

在与芒来的母亲交谈的时候,那女人依然不时向芒来投来温和而期待的目光,并下意识轻轻抚摸着自己平坦的腹部,显然已经在臆想有一个像芒来一样漂亮的孩子在自己的腹中孕育。

当这拜访终于结束,刚刚离开整洁的小院,芒来就抛下母亲,开始飞跑。

他跑得急切,带着完成某个隐秘任务般面红耳赤的激情。他急着回家将口袋里的食物喂给特日克。很快,特日克就发现了其中的规律,只要芒来在午后与母亲一起离开,随后回来时总会从口袋里奇迹般地变出那泛着黄晕的酸奶干———那干脆的奶味片,那美妙的小点心。

以后,当芒来跟母亲再出发时,特日克也会紧紧跟随。在他们进入那个小院之后,它就在院门外耐心地等待,当然,它不会进入那个陌生的院子。

总之,只要走出那院子的视线,芒来就急切地要将口袋中的酸奶干掏出来喂给特日克,而它,已经在他的脚边发出乞求的哀鸣焦急地打转了。

袋口太小,芒来急于将所有的奶干撒落下来,以满足特日克那狂暴的进食速度。事实上,他绝望地发现,无论他以怎样的速度投放,总也无法跟上它的进食速度。永远都是这样,当他再一次将口袋里拿出的奶干喂给它时,它都以若无其事的样子满怀期待地抬头看着他,似乎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酸奶干,那是草地牧民将新鲜牛奶加热撇去奶油后的残留物,以线绳一片片切开、晒干,质地坚韧而薄脆,像树皮或者薄的钢板,必须小心地嚼碎,才能够吞咽下去。最好的吃法是在奶茶里浸泡一定的时间,吃的时候才会软硬恰到好处。但特日克似乎并不需要咀嚼,就那样直接吞咽下去。没有经过咀嚼和唾液的湿润软化,事实上,直接吞咽的酸奶干就像刀片一样会划伤它的咽喉,但它似乎并不在意这种伤害。

只要能将眼前的食物吞下去,无论多少吞下去就行了。

芒来甚至怀疑,即使是一麻袋奶干,特日克也能直接吞咽下去。

芒来只能无奈地翻出两个口袋的袋底,将最后一点儿残渣抖落。这难不倒特日克,它低下头,像一只饥饿已久终于以利爪剖开了白蚁巢的食蚁兽,伸出舌头舔食地上的碎屑。它舌头上的唾液似乎恰到好处地刚好可以舔起奶干的碎渣,而不会沾到泥沙,这是一种了不起的技艺。

特日克到来后不久,芒来家杀羊的时候,它终于将自己这无尽的食欲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在芒来的父亲开始宰杀这只羊时,特日克安稳地卧在不远处,表现得颇为规矩。它极有耐心,似乎在尝试了解这一切。芒来的父亲在羊的胸口切开小口,探进手臂时,羊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特日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切,轻轻地转头,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似乎想探询其中的含义。甚或当芒来的父亲以拳头塞进皮肉之间,嘭嘭作响地剥除羊皮时,它也并未表现得过于兴奋。

在这小镇上尽管有部分汉人,但几乎没有人饲养猪这种动物,在这里,所有的肉类几乎都来自牛和羊。特日克了解这肉的气味,这代表着最高规格的食物,远远高于面粉和米饭之类的淀粉类食物,即使是奶制品也无法与之相比,这是可以迅速进入消化环节的食物,几乎能够全部被吸收,不会有食物的残渣。

在物质匮乏的草原小镇上,羊身上几乎没有太多可以扔掉的东西,包括内脏。但是,宰杀完毕之后,父亲还是将清理出来的一挂内脏大度地扔给了特日克。

这堆内脏包括了羊的肛门和部分淋巴,甚至一些人完全可以食用的肠子和肺子,总之是巨大的一摊,沉甸甸地直接扔在特日克的面前。

芒来和父亲知道特日克会以令人惊喜的方式进食,但随后特日克的表现却是他们并没有想象过的。

那堆羊下水扔到特日克面前,它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立刻扑了上去。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之后,它的动作迅捷而果断,毫不拖泥带水。它在扑向它世界的全部。

它试着撕扯,但显然这些内脏过于柔韧,它立刻放弃了这个对于它也许并无必要的环节,直接叼起大概是肠子的一头,开始吞食。

那滑腻的肠子似乎长得没有尽头,它就那样不断地吞咽着,期间因为肠子在不断地刺激着它的喉头,它一次次地发出哭泣般的抽噎,但还是没有停止这似乎永远不会完成的吞咽。终于,那巨大的一坨滑腻的肠子就被它吞了下去。

无论是芒来还是他的父亲,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在特日克每一次似乎伴随干呕的混乱抽噎声中,他们感觉自己胃里的食物也会随时喷涌而出。

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在吞掉了那副肠子之后,它又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吞掉了整个肺子,其他还有几块颤巍巍的滑腻肥油,自始至终,它保持着一种飓风般吸食的狂热气势和不顾一切的劫掠般的迅猛速度。

它完成了。

那堆几乎跟它的体积一样大小的一堆内脏就这样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一个带着血迹的油腻印子,证明刚才芒来的父亲确实扔过一摊东西在那里。

特日克抬起了头,那些东西并没有就此消失,它们现在已经是它身体的一部分了。

不过,无论是营养多么充沛的食物,最终总是需要一个足够的时间才能够进入消化系统完成基本的循环。而此时,所有的食物都充塞在它的胃里,它的胃容量毕竟有限。它像一只因为吸足了血而膨胀数倍的蜱虫,细瘦的四腿支撑着巨大的肚子。这似乎已经是极限,它的肚腹呈现出吹弹可破的效果,被撑得透明的肚皮上青筋迸现。此时,恐怕只要稍稍有一点儿外力施加在上面,出现一个小小的缺口,它的肚皮就会立刻像打开的流畅拉链一样砰然涨开。

芒来惊恐地注视着已经在顷刻间变得过于笨重的特日克,此时他甚至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害怕自己任何一个突兀的动作惊动了它,都会引爆它那鼓胀到极致的肚皮。

但此时,特日克在试着移动,但它并没有成功,随后,它那一直灵活的目光开始变得呆滞。它无神地瞥了芒来一眼,然后,它的整个身体开始痉挛,在某种巨大力量的驱使下不自然地抽动,它不安地挺直了脖子,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揉搓按压它的腹部,它在努力试着与之抗衡。其实这不过是它的内脏为了获得更多的呼吸空间而做出的本能的生理反应。

终于,它还是妥协了,它的肚腹快速地收缩,呻吟着将刚刚吞下的食物又吐了出来。

它没有太多的迟疑,打着喷嚏,擤出鼻子里的食物碎渣,随后,立刻俯身,以惊人的速度将这些刚刚在它的胃里走了一遭的食物又吞了下去。也许是因为这些食物已经经过胃液的认同,这回,它吞食得比上次又快了一些。

这些食物被重新装进了它的胃囊。

它对这个结果似乎还算满意,于是,转身向院子的一角走去,想到那里去找一个舒服的位置好好地消化。这次,比上一次好一点儿,它以一种缓慢的蟹行的方式走了大概有几米远,但这种运动方式并未能阻止那些未在胃里找到合适位置的食物再次造反。

它又吐了。

不过,没有什么,它把这吐出的一切再次吞了下去。

像是为了表达一种难以想象的决绝的意志,最后,它不以为然地舔着自己因为呕吐而从鼻孔中呛出的胃液。

如此反复数次。

最后,它终于在院子的一角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角落,颇费心思地研究了一会儿,才直挺挺地卧下,终于不至于因为姿势不当而再次喷溅当场。

芒来回过神来,看到父亲正以他从没有见过的一种惶恐的神情看着他。事实上,这一会儿,他也陶醉于特日克这吞吐间的表演,忘记了手中的活计,随后,似乎在与芒来的对视中醒悟过来,低头开始分解被搁置得太久的羊。

同谋。

那天晚上,已经熄灯睡下之后,芒来还听到特日克在窗下突然发出的哽咽般的呕吐声,那样的程序,它又来了一遍。

第二天早晨,芒来走出房门时,特日克已经在门口迎接他了。它的肚腹已经不再那样夸张地膨胀,只是走动时动作略显笨拙,看来,这一夜,一部分肉食已经被它消化吸收得差不多了。

特日克就这样慢慢地成长。

当草原的天空变得明朗而辽阔,翅膀巨大的金雕开始乘着气流在高空盘旋的时候,特日克已经长成为一头漂亮的大狗了。那些食物显然没有白费,它长得强壮而高大,当它在阳光中伫立不动时,宛如一尊以名贵金属打造的塑像。芒来发现,只要用一块软皮子顺着它皮毛生长的方向擦拭,很快,那皮毛就会呈现出一种耀眼的闪亮,像刚刚磨好的以精钢打造的刀。

Ⅳ叼狼——猎杀

永远是因为饥饿。

这荒野中的兽类,也许它本来可以去攻击草原游牧人营地里的羊,不过,可能是慑于这片草原上牧羊犬的凶悍,它对这种把握不大的偷袭总是心有忌惮。确实,一头黑色的雄性牧羊犬,提升了这片草原上牧羊犬整体的质量。事实上,它的子孙已经遍布这片草原,这种黑色牧羊犬壮硕如熊,全身披覆着黑色的长毛,在胸口和爪间有一撮白毛点缀。走进这片草原上的每一个游牧营地,几乎都能看到呼啸而来的黑色巨犬,这竟然成为这片草原所有营地上标志性的一景。当风将远远在地平线上游移的兽类气息飘送过来,这些胸腔宽阔的牧羊犬发出声震荒野的咆哮。这警告已经足够了,可以让觊觎羊群的野兽立刻打消偷掠羊只的打算。

它认为小镇上的狗会相对好对付一些。确实,在人口集聚的小镇上,狗的血统异常杂乱,确实无人刻意去饲养培育草原上那种硕重强悍的牧羊犬。

而在这里,总是有各种温和的家畜和家禽,它们缺少防范意识,温驯而无知,没有草原中的畜群那样危险。在草原上,若想掳获一匹马驹,就不得不与荒悍的马群对峙多时,还要冒着被护群时如同暴怒狮子般的儿马踏断脊骨的危险。而那些羊,也会在受到攻击时拼了命地挤成一个板块,如果不能在牧人拎着马棒到来前离开,就会有被敲碎脑袋的殒命危险。

它选择在午后,这种时候行人在镇子上最少,而几乎所有的狗在此时都会安稳地在阳光下熟睡,不像午夜,看似黑暗,稍有动作就会引得镇子里的狗疯了一样地狂叫。

说来有些落魄,它最后选择了一只鸭子。

当然,它也别无选择,这种家禽,与羊相比,身上的脂肪少得可怜。但它在此时不能再有更多的奢求,有东西果腹已经让它心满意足。这种移动缓慢,受到攻击时不会尖叫飞扑的家禽确实也算是完美的猎物。

它在镇子边上的一个土坑里抓住了这只笨拙的家禽。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异想天开地在这干旱的草原深处饲养鸭子,这里根本没有河流,甚至连季节性的河流也没有。就是水坑,也仅仅是在雨季时能存住一点儿水,雨季一旦结束,这种半荒漠气候会迅速地将存下的雨水蒸发干净。那只鸭子当时正站在已经干涸的水坑边发呆,大概在怀念雨季时宽广虚惘的水面。

它没有给这只失去飞翔能力的鸭子太多的机会,冲过去一口就叼住了细长的脖子,用力地甩动。只一下,它就利用鸭子本身的重量折断了它的脖子。

但此时是最为危险的时刻,尽管它极度渴望刚刚死去尚还柔软的鸭子肥硕肚腹内黄色的脂肪,却必须忍耐,不能急于进食。

它此时必须克制这种渴望,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人类的地方。

但命里注定它不应该那么容易成功,就在它叼着鸭子往草原深处奔去时,一只在草垛上昏睡的狗发现了它。

这是巧合。这只狗在一个梦与另一个梦的间隙短暂地苏醒,在调整自己的姿势以便睡得更舒服一点儿的时候,看到它正叼着鸭子仓皇逃窜。当然也许是风将这野兽的气味送进了这只狗的鼻子里,尽管因为不断地杂交退化,这狗的体型变得越来越小,但嗅觉毕竟还没有退化。即使这头狗缺少勇气和力量,但在草垛的顶端闭着眼睛扯着嗓子嗥叫,这种事它做起来却是得心应手。

这狗传达的信息非常明确,所有其它的狗都明白这叫声意味着什么——这是被狼吓破了胆的嗥叫。

特日克并不是第一头赶到的狗,芒来家的院子在镇子的另一侧,特日克冲出镇子时,前面已经有十几头狗在追赶了。

不过,因为发现得晚,狼已经跑出了一段时间,所以,即使跑在最前面的狗,距离那狼也大概有一公里左右的样子。

这狼再跑个两三公里,就能进入山麓的灌木丛,那里就是狼族的领地了。

所以,若想捕获这头狼,必须在狼逃进茂密的灌木丛之前将它拦截住。这个距离,追上那头狼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这些在后面追逐的狗也就是跑个高兴,权当将这理解为午睡后的消食活动,它们并没有真的想追上那头狼。

这是特日克第一次追捕狼。

现在,它已经是一头一岁的大狗了,高大健壮,四腿修长,背脊宽阔,胸腔发达,这样完美的细犬并不多见,用芒来父亲的话来讲,也许十几年才能出现一头。

之前,特日克偶尔也追逐过小镇附近的野兔,但除非在极其开阔的场地上,否则,只要有障碍物,它就会迅速放弃,它没有野兔那样灵敏的转向能力,很容易撞到障碍物受伤。

特日克只是几个纵跳,已经拉长了身体开始狂奔。很快,它就将跑在前面的狗甩在了后面。

这是视野开阔的平坦草原,正适合细犬长距离奔袭。

很多目睹那一幕的人后来向别人讲述那一切时,更愿意将特日克形容为一道划过草原的光。在阳光下,它那银灰色的皮毛更为闪亮,并富有凌驾于这灰黄草地之上的高贵光芒。

它跑得沉实而有力。

它身上的一切似乎都在验证,它确实是为奔跑而生的。肌肉绽起的强健的四腿,平滑的腰线,像杠杆一样在它每一次腾越时保持着平衡的尾巴,包括它那如同金属般的毛色,似乎也是为了让它的皮肤更为光滑,减少风的阻力。

它是风,但它显然比风更快。没有什么可以阻挡它,它像锋利的刀片切过水面,向那奔逃的狼追去。

最初,那狼跑得轻松而畅快,毕竟,已经远远地抛下了那些狗,它们已经似有似无的叫声不会再让它感到紧张。这种场面它经历得多了,它们那慵懒散步般的追赶本来就是形式。它知道在它跑远了很久之后,那些狗还会愤愤地叫上很久,久到后来它们会忘记自己为什么而吠叫,在些许的茫然后它们也许会略显羞赧,不过,很快,它们就会忘记这一切的。它们是狗,人类并没有要求它们必须拥有捕获狼的能力,只要能够吠叫驱赶已经足够了。

没完没了地吠叫,这些狗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体力,事实上它们似乎就会干这个。

它相信自己很快就会进入山地的范围,到那时就安全了。

距离人类的定居点越远,远离那种令它喘不过气来的人类的气味,它的这种安全感也就更强烈一些。

但很快,它就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威胁,那感觉像被风吹过草原上空的云团留下的巨大云影,从身后袭来。

它忍不住回头望去。狼顾。

它看到那头银色的大狗已经将整个狗群扔在身后,狂奔而来。那狗跑得坚决,没有一丝犹豫,正在迅速地拉近与自己的距离。

它了解这样的狗。它们是真正的杀手,冷酷无情,不发出任何声音,它们在某种说不清的动力的驱使下,只要不断气,会一直追赶下去,直到世界的尽头。

没有别的办法,它只能掉头继续奔跑。这是唯一可以做的。但身后这头紧紧跟随的大狗对它的奔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它突然感到叼在口中的鸭子影响了它的呼吸,仅仅用鼻子无法给它提供足够的氧气,随之而来的是它的步伐开始错乱,它几乎将自己绊倒。

它不得不重新调整步伐才能继续向前奔跑。

它慌乱了。

那大狗显然跑得比它想象的要快。

它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钻进山边的灌木丛。

在大狗冲过来时,它不得不甩掉了口中的鸭子,回身应战。

它在喘息,但它意识到这头大狗在长距离的奔袭之后却并不需要调整呼吸,直接就向它凶悍地扑咬。这头银色的猎犬,高大、强悍,带着某种令它为之战栗的威压的气势。在与大狗撕咬在一起又迅速地分开后,它受到了震撼,感觉这狗似乎是由石头和金属构成的,坚硬强大,不容违逆。

它已经绝望地意识到,逃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大狗狡猾地咬开它身上的皮毛,然后又迅速地跳开,它试着回咬,却总是慢上半拍。对于大狗那急骤的攻击,它疲于招架,无能为力。

大狗甚至懒得发出威胁的咆哮,只是一次又一次撕咬开它的皮肉,让它流血,然后又跳到一边。

慢慢地,它发现这头强壮的狗其实是在戏弄它。它永远咬不到这精灵般的大狗,这银色的狗像幻影一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身体上满是黏液的鱼,一次次从它的齿边滑脱。

当特日克最终一口叼住这狼的咽喉时,狼其实已经放弃了反抗。

在獠牙揳入狼的脖子时,特日克凶悍地开始甩动自己的头颅,它通过这种粗鲁而强悍的摆动来折断它的颈椎,就像那狼折断鸭子的脖子一样。当拥有绝对的力量作为后盾,所谓犬类对这荒野中几乎具有象征意义的野兽惯有的恐惧也就显得毫无意义了。特日克以自己强壮的颈部肌肉和上下颌的咬合力主宰了一切。

特日克横叼着死狼回到镇子时已近黄昏。

那狼沉重,它叼得略显吃力,路途中间它停下来歇过几次。

特日克走进镇子时,那些几乎已经散去的狗群被这已经遭到屠戮的荒野的气息所吸引,它们像追随臭味的苍蝇一样,重又集聚而来。

它们的表现各不相同,有的急急地冲过来,随着距离的接近,狼的气息越来越浓重的时候,就哀号一声逃开了。

而有些只是远远地观望,扯着脖子无尽地嗥叫,似乎末日将近。

其中也有胆子大的,竟然试着从特日克的口中直接抢夺猎获物。

特日克并没有放下口中的狼去驱赶它们,它只是停下了脚步,从齿间发出低吼。

这就足够了。

这警示的愤怒低吼,这些狗熟悉,这种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它们大脑混乱的沟回中寻找到那个并不遥远的接入点。它们迅速回忆起在特日克成长的过程中不断被它咬伤和咬残的狗——它的攻击能力随着成长而逐步升级。在每一次发起攻击前,特日克就是这样警告它们的,但那些倒霉的家伙总是无法适时地判断当时的形势,结果也就非伤即残。

被特日克咬断了腿在当地哀号着打转的狗的惨状已经足够给它们留下深刻的记忆,只一次就会留下应有的条件反射,曾经的震撼让它们在回忆并战栗的同时立刻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一个犬类世界的界限,那是特日克以自己强大的威慑力在周围创建的一个属于自己的不可逾越的场。

后来,这些狗无奈地慢慢退后,目送着特日克叼着这头狼往镇子里的家中而去。

它们失魂落魄,在特日克离开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呆站在那里嗅着空气中渐渐淡去的狼的气味已经毫无意义,于是颓然间纷纷散去。

特日克一口气将这狼叼进了自家的院子。

芒来晚上玩够了回家的时候,那狼皮已经被父亲剥了下来,摊在背阴的墙上晾干。当皮子剥下抻开之后,终于显现出这头与西伯利亚的亚种更加接近的狼种巨硕的体型,从鼻尖至尾端,长度足足超过两米。

特日克正在院子的角落里舔拭自己爪子上的血。芒来仔细地查看了特日克的全身,事实上,它嘴侧的血迹包括爪子上的,都是狼的,它自己并没有受伤。

芒来用一块拧干的湿布擦净了特日克身上的血,然后,像往常每天黄昏时那样,用一块柔软的旧皮子,顺着特日克皮毛生长的方向擦拭,很快,特日克的全身就呈现一种被打磨过的银子般闪亮的效果。

Ⅴ离别——孩子的目光

那天,芒来醒得晚,起来吃早饭时,那个陌生人正与父亲喝茶。

根据母亲的指示,他称呼那人为爷爷。也就是爷爷辈分的远房亲戚。

以芒来的理解,如果按爷爷来称呼,那人确实显得年轻了一些。他安静,声音低沉,身上有某种不适宜出现在房间里的东西,似乎所有带着穹顶的地方都会让他感到不舒服,就像那些来自草地的牧人,他们更习惯于席地坐于毡垫之上,永远适应不了窄小的木凳。

据母亲说,那人是在凌晨到达的,他骑着马整整走了一天一夜。芒来在院子里看到了那匹正在闭着眼睛吃草的马。

他是猎人。芒来的母亲是这样说的。芒来努力从这人的装束和气势上寻找那种与之相关的细节,但当那人与父亲交谈偶尔转头时,芒来就知道自己不再需要什么细节了。他的颈侧露出巨大的伤痕,显然是被某种大型猛兽攻击后留下的,因为缝合时没有仔细地对齐皮肤,那痊愈后的伤疤也就更显得杂乱不堪。至于那杆装在绿色帆布袋里立于门后的枪,芒来的父亲在他醒来的那一刻就警告他,碰都不能碰一下。

后来,那人起身,随芒来的父亲进了院子。他站在那张正慢慢风干的狼皮前仔细地打量,粗大的手指抚摸着狼皮肩颈上特日克的利齿留下的孔洞,张开自己拇指和食指,测量着孔洞间的距离。

此时,早晨出去遛弯的特日克进了院子。它立刻注意到了这个陌生人,犹豫了一下,扬起鼻子,翕动着鼻翼,在寻找他在院子里留下的气味,意味深长地呼吸,品味,但它并没有直视那个人。

随后它走到水盆边喝水。

喝过水后,它舔净了自己的嘴,然后,慢慢地走了过去。

那男人注视着它,然后蹲了下来。

特日克竟然在接受这个陌生人的抚摸,芒来几乎无法想象。特日克从来不会让陌生人接近自己。

似乎有某种未知的力量在主导着特日克,让它在犹疑之间做出某种选择。

这陌生人与特日克之间似乎有什么共通的东西。那是芒来所不能理解的。

特日克失去了应有的审慎,甚至有些痴迷地嗅闻着这个陌生人身上的气味,温顺而放松地站立,耳朵贴伏着,而尾巴在轻轻地摇晃,那是毫无阻碍的放松。

同时,那陌生人也以观赏某种精美器物般的投入眯着眼睛查看特日克整体的结构,手抚过它的背,按压它肩胛上的肌肉,甚至轻轻地翻开它的嘴唇查看它的牙齿。

芒来不能理解这一切。

他不清楚从来对陌生人保持着惯有警惕的特日克怎么会突然这样驯顺,对这个陌生的男人如此信任,这让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芒来甚至感到有些尴尬的愤恨,呼唤了一声特日克。

急切的叫声让特日克猛地回头,那氤氲在它迷蒙眼中的东西一瞬间消失,眼神清澈起来。它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迷失,略显羞赧,随后迅速地退后一步,眼神中流露出凶狠的光。因为芒来的警告,它将这陌生人界定为不可信任的人。

也许是因为肌肉紧张地隆起,它的体型似乎也在这一刻变大。

那陌生人并未因此而恼怒,甚至以颇为欣赏的目光审视着特日克的变化。

但这种随着芒来的警告而来的变化并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很快,那刚刚树立起来的警惕性又再一次消失不见了。

特日克又向这个陌生人靠近,甚至主动地将自己的头颅探过去,接受那骨节粗大的手略显粗鲁的抚摸。他显然懂得狗的喜好,手指灵活地在特日克的耳后和下颌处搔弄。令芒来感到悲哀的是,特日克不但主动接近,甚至在那人轻轻地为它搔痒时,竟然极其惬意地眯起了眼睛。

芒来气不打一处来,过去照着特日克的屁股就是一脚。

被震动的特日克猛地回头,一瞬间伴随着愤怒的咆哮,目光中流露出芒来从来也没有见识过的一种陌生。

芒来不清楚,那人的身上究竟有什么让特日克如此痴迷。在那一刻他仍然在为它的叛变而心存愤恨。

总之,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让芒来感到不安。

第二天早晨,芒来又醒得晚了。

他起床穿衣,喝奶茶时,嚼食着那个爷爷辈的陌生人带来的风干鹿肉。

他其实并没有完全清醒。所以,最初母亲跟他交谈时,他并未理解其中的意思。母亲说,那爷爷是个真正的猎手,每年都会猎获很多猎物。随后,父亲开始跟他解释———特日克是猎犬,非常好的猎犬,生活在这里只会让它荒废拥有的狩猎能力。

父亲的目光闪烁不定,似乎没有勇气与他正视。

芒来意识到什么,奔出屋门。他并没有看到特日克来迎接他,而那猎人的马也已经不见了,拴过马的地方只留下一摊马粪。

芒来所有的不安终于得到验证,这不是一个游戏。

他高声呼唤特日克。无论距离他多远,只要他呼唤,它都会箭一样冲到他的身边,从来没有超过半分钟。

但特日克并没有出现。

惊慌中芒来奔出院子,一边呼唤着特日克的名字,一边向镇口跑去。

他跑得飞快。

他看到自己跑过时,那些孩子脸上惊诧的目光,他甚至看到了阿尔斯楞站在路边。

芒来知道阿尔斯楞为什么站在那里。他相信阿尔斯楞一定目睹了特日克被带走的整个过程,他甚至似乎看到了阿尔斯楞的脸上得偿所愿般的得意神情。当然,也许那只是他的想象。自从特日克被芒来带回家中,阿尔斯楞几乎在每次与芒来见面时,都不断地重申——小狗不过是寄养在他这里。但是,当特日克迅速地成长起来,并且在阿尔斯楞一次凶暴地对待芒来时跟他獠牙相向时,他就已经明白,这头银色的猎狗无论是从理论还是实质上,都永远也不可能属于他了。

芒来飞快地奔跑。早晨刚刚起来没有多久,他幼小的心脏似乎还无法适应这种忽然而至的急骤奔跑。

他一直跑出小镇,直到镇口那条通向山地方向的道路——他知道那个猎人是从那个方向来的——仍然一无所获。

道路空旷,仅有几只鹊鸟在路上叼啄着牲口的粪球,希望在里面寻找没有被消化的粮食。

甚至在地平线上那被阳光照得发亮的道路尽头,芒来也没有看到那人和特日克的影子。

他的内心像这早晨的旷野一样荒凉。他想他再也见不到特日克了。

因为剧烈地奔跑,他的胃开始痉挛,随后,他弯着腰开始呕吐。

在他的呕吐物中有棕红色的纤维状的东西,那应该是没有完全消化的鹿肉干。

Ⅵ狩猎季节——山林

确实,那人的身上有一种令特日克感到痴迷的东西。

长久以来,一直有一种冥冥中它期待着却不知晓的力量在蛊惑着它,它无法控制自己对这种未知力量的渴望,但它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也许是一种气息,不仅仅是它可以用鼻子探询的气味,而这男人身上的气味以及与之的一切让它在懵懂中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近那未知的力量。

它愿意眯起眼睛仔细地品味这男人身上的味道,那是除了马的汗味、烟火和皮革的气息外,另一种特殊的味道,它不清楚那是什么,也许是更深层次的东西吧。

总之,特日克只想更多地吸入这种味道,从中榨取它希望了解的那种隐秘的气息,而这种气息只有淤积到足够的浓度时,才足以让它根据这些气息所携带的信息做出自己的判断。

清晨,这男人和芒来的父亲一起从屋子里走出来时,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动,即使是在交谈的时候,也是压低声音的。显然,他们不想让芒来发现。这样,毕竟可以省去很多的麻烦。

特日克起身,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兴奋。它走到芒来父亲的身边,算是打招呼,当然,也仅仅是出于礼貌。但芒来父亲的手准确地牵住了它脖子上的项圈,并立刻在上面拴上了一根长绳。

直到此时,特日克也并未感到太多的恐惧,它顺从地被芒来的父亲牵出了院子。

清冷的晨光中,小镇的路上空寂无人。

绳子的另一头被交到那个男人的手中。

那男人跟芒来的父亲简短地告别之后,就扳鞍上马,靴跟轻点马腹,策马出镇。

绳子的另一头已经被这男人系在了马鞍之上。

马的速度不快,所以,当绳子被轻轻地扯起的时候,特日克只是条件反射地试着反抗,随后就跟着马轻轻地颠跑起来。

但这种惯性并没有持续多久,在出了小镇之后,特日克发现,那男人并没有停下的想法,它开始尝试着抗拒。

最初,它被拴上绳子带离时那故作镇静以此被掩饰的恐慌,此时被迅速放大。这是犬类的本能,它们长久以来被不断巩固对主人领地的依赖,此时,它希望挣脱绳子,跑回家中,安卧在屋门口,等待睡眼惺忪的芒来推开房门。每天早晨,它都以从未削减过的热情去迎接芒来。

特日克无法想象失去那样的生活。

就在特日克打算倾尽全力地与束缚自己的绳子对抗的时候,那男人几乎都没有回头,突然间扯紧了绳子,用力地一扽,同时一声轻喝。

这男人无论是掌握的力度,还是轻喝那一声的轻重,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特日克脖子上那根帆布背包带做成的项圈其实早已弱不禁风,只需要它倾力一挣,就会应声而断。

那男人同样清楚,这高大的猛犬是无法束缚的。在离开时他本可以要求芒来的父亲用绳子在它的脖子勒一道,腰上再缠一道。那时,特日克若要挣脱,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但他并不想这么做。如果以那样强制的手段将这头猎犬带离小镇,这头猎犬对他的怨恨与不信任也将是永久的,只要找到机会,它还会逃回来的。

他并没有太多的期待,甚至认为如果他掌握得不好,它会就此挣脱而逃开,他倒也没有太多的遗憾。

但他掌握了恰到好处的时机,脖子上突然牵拉的机械刺激以及那声轻喝,影响了特日克的判断。而特日克在犹豫之间,糊里糊涂地又跟着走了一程。

总之,只要特日克稍一表现出因为即将被带往远方的不安时,这人就恰到好处地弄出一些不太出格的动作或者什么动静,分散它的注意力。就这样,他似乎也在慢慢地消磨着特日克仅有的意志,不知不觉中,当它再次回头时,他们已经翻越了两个高坡,那小镇也就看不到了。

就在特日克即将崩溃发作的一刻,这个人又一次及时地掌握了先机。他先是发出一声猎人向猎犬发出指令追逐的尖利口哨,那种凌厉的哨音恐怕是任何犬类听到都会不由自主地浑身一震的。而那人胯下的马,显然已经经历过多次围猎,听到这呼哨,条件反射地发出一声长嘶,猛地蹿出,开始狂奔。特日克似乎也被这种情绪所感染,跟随着奔跑起来。事实上,它甚至喜欢这种奔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到奔跑之中,它也就可以暂时地忘记自己目前的处境———脖子上的长绳,在前面骑着马带着它奔跑的陌生人,对可能再也见不到芒来的恐惧……

就这样,特日克跟着骑马的陌生人跑了很久,跑到最后它已经有些恍惚,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奔跑。

终于,当那人控制着马,放慢了速度的时候,马的身上已经因为出汗而泛起了一层泡沫,空气中弥漫着甜丝丝的马汗的味道,这种气味让特日克感到舒服。

马开始慢慢地颠跑,特日克从狂奔的兴奋中慢慢回味过来,它感到疲惫,口干舌燥,呼吸不再顺畅,它伸出舌头喘息着。而此时,它注意到,周围的景物正在悄然间发生变化,地势由平坦的草原变化为起伏的平缓山地,同样,空气中的气味也有所变化,那种干燥的草原气息正被一种更加湿润的林木的味道所取代。

特日克此时因为刚刚长久地奔跑,大脑缺氧而不愿意再思考更多的东西,疲惫正在取代它的不安。它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吧。

真的,就这样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天。

那人骑在马上一路无声,特日克也不再挣扎。

他们开始进入山地。

在山地间行走时,有各种特日克以前从未嗅过的气味让它应接不暇。

那是与草原迥异不同的更为荒野的气息。

在穿越一条溪流时,溪边的黑泥上有某种大型野兽留下了巨大的爪印。在那人下马查看时,特日克也在嗅闻那爪印的气味。爪印在泥土中留下的深度,爪垫的纹理,爪子在泥上留下的钩痕,都在告知特日克,这是一种它从未见识过的巨大的野兽。尽管那爪印上的气味正随着野兽的离去而慢慢淡化,但残存的气味中那种荒野的力量已经足以令特日克感到震撼。它深深地吸气,让这饱含着荒野巨兽气息的空气充分流经自己的鼻腔,鼻黏膜,它所有的嗅觉细胞都为此而兴奋地战栗,要永远地记住这气味。

也许是因为野兽过去的时间太久了,那人只是用手掌丈量了爪印的宽度,发出轻声的叹息,随后就起身上马,继续赶路。

一直走到天色将暗,那人在一片背风的谷地间找了块平坦的地方,从马鞍的捎皮绳上取下一个皮袋,给马卸了鞍具,绊上马绊,放它自己去吃草。

他将特日克拴在一棵树上。

他并没有生火,只是从口袋里取了一块肉干,吃了,然后喝了水壶里的水。

他扔给了特日克一块成人手掌般大的肉干,上面附着干缩之后呈现出琥珀般色泽的半透明的脂肪。这种食物,没有狗可以抗拒得了,特日克也不能。

在镇子里,它从来不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但在这里不同,这个人的身上散发着坦然而诚实的气息,让特日克感到安心。不像镇子上那些心怀叵测的闲人,他们因为即将施行的诡计,身上会散发出那种担心诡计败露的恐惧的气味,包括他们汗湿的手拿过的食物,上面也会留下这样的气味。所以,即使是肉,特日克也不会瞧上一眼。这种带着人的手汗气味的肉不过是险恶的诱饵罢了。特日克明白,旷野之中永远不会凭空地出现一块美味多汁的鲜肉来,于是,当其它的狗受不了这种诱惑去吞食那块肉时,特日克总是远远地观望。在轰然巨响中,那狗的半个头都会不翼而飞,那肉中包着炸子,只要任何动物受不了诱惑一口咬上去,结果就是烟消云散。而那些在镇子里道路上出现的肉更是绝对不能碰,但那些不知深浅的饥饿的狗一口将那肉吞下去———犬类是从来不会咀嚼的。随后,麻绳另一端的埋伏者就出现了,他们狞笑着轻抖肉上拴着的细麻绳,那藏在肉中的钓钩立刻现身。而此时那肉块已经穿过狗短粗的肠道进入胃里,锋利的钩尖也就顺理成章地刺入狗的胃壁。所以,当那设伏者牵动麻绳时,再凶悍的狗也无法与钩尖刺痛胃肠的疼痛对抗,只能乖乖地走向那人。他们手中拎着的锤子或者短斧准确地击打在狗的后脑上,在一片黑暗之中,它们的生命也就此终结,灰飞烟灭。它们会被迅速地剥皮切块煮制,进入另一个永恒的循环。很多狗就是这样糊里糊涂地落入本来是捕获野兽的陷阱,或者是被同样渴求狗肉的人捕获,当然,最终的结果都是被吃掉,而皮子会被制成御寒的棉帽和皮褥。此地的居民很多来自东北,那里有入冬之后食狗肉和戴狗皮帽子的习惯。那些没有太大用处的狗,本身就是一种食物,而一些居民,也会在落第一场雪之后屠杀自己家中饲养的狗,那时的狗肉最为肥美,皮质也最好。还好,对于猎犬他们还是倍加珍惜的。

吃了肉之后,特日克口渴得厉害,加上这整整一天的奔走,它更是感到舌头干得像块破布。

而此时,那人已经打开皮袋,从里面取出一件像是包裹的东西,铺开之后,是一条狍子皮制成的睡袋。

那人已经钻进了睡袋,把枪放在身边,准备睡去时,借着火光看了看还站立在那里的特日克。随后,他似乎意识到什么,但整天骑马在山地里的颠簸让他一旦躺下之后就不愿再起身,不过,最后还是有什么让他下了决心,呻吟着起身。

他牵了特日克,又解开马绊,领着特日克和马到了小溪边。

马喝水时几乎没有太多的声音,而特日克却喝得很响。

马喝足了水,抬起头时,特日克仍然在舔舐着冷冽的溪水。而那人并未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喝足了水,那人才牵着特日克和马走回。他再次将马绊上,把特日克拴好。

特日克开始喜欢他了。

那人钻进了睡袋。火慢慢地熄灭,最后一丝红烬也渐渐黯淡。

整个夜晚特日克睡得并不安稳。其间,一只巨大的鸟儿从谷地上空飞过,也许是它翅膀边缘特殊的轮廓,它的飞翔几乎是无声的。但特日克还是可以听到它的翅膀流畅地分开空气的声响。那巨大的鸟儿已经意识到入侵者的存在,在黑暗的夜空中盘旋,但特日克看不到它。后来,它似乎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飞走了。

还有一些动物,在丛林中穿行,它们努力地无声行走,但特日克还是听到它们的蹄爪落在枯枝上细切的窸窣声。当微风吹过时,它们的气息也随同而来,新鲜、繁乱,那是它从未嗅闻过的气味。它兴奋而惊恐,情不自禁地起身,喉中发出类似呜咽般的低吼。这声响惊动了那人,他摸枪半坐起身,倾听片刻,随后轻声呵斥特日克之后又伏身睡去。

整个夜晚,丛林中都不安静。在接近黎明的时候,特日克在昏沉中猛地警醒。火已经彻底地熄灭了。那是拥有巨大重量的野兽踩断了细枝的声响,而随着声响一起到来的是那野兽令特日克为之震撼的气味,将整个夜晚所有出现动物的气味加在一起,都无法与这猛兽的气息匹敌。

特日克几乎被这气味所彻底折服,这是在溪水边留下巨大爪印的野兽的气味。当这野兽在黑暗中现身的时候,也就显得更加真实而具体,特日克甚至能够嗅出掺杂在其中的新鲜鹿血的味道,那也许是它刚刚捕获的,显然这巨兽在饱食鹿肉之后想到溪边饮水。

特日克不敢发出声响。这巨兽是丛林的化身,能够勾起所有猎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普通的狗所能做的仅仅是趴伏在地上,无尽地颤抖吧。

但特日克能够克制这种令它几乎无法喘息的恐惧,它轻声地咆哮,向那人示警。

这叫声与刚才的完全不同,更像一种突然被折断的嗥叫。

这短暂咆哮的颤音几乎还没有消逝,那人已经一跃而起,瞬间端起了枪,瞄向无边的黑暗。

直到此时,那匹几乎一直在昏睡的马才发出一声受惊的嘶鸣。

那人端着枪,瞄着黑暗中的某处,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并没有任何发现。

他慢慢地走到特日克身边,轻抚着它的头,安抚着它,解开了它的绳子。特日克发现与这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再感到那种威压般的恐惧。它甚至感受到一种沉实的勇气充溢着它的全身,它愿意跟随他去捕猎那头巨硕的野兽。

它谨慎地向前,一直向溪边走去,将他引向那野兽最后驻留的地方。

当那人跟随它到达溪水边的时候,晨光已经越过山脊,悄然显露,丛林中有刚刚从梦中醒来的鸟儿发出一两声尚还朦胧的犹疑呢喃。

那野兽离去了,不过,它又在溪边留下了新的足迹。

特日克痴迷地嗅闻那足印新鲜的气味,然后在本能的驱使下准备开始追逐。但那人拉住了绳子。

特日克回头看那人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到其中的含义。

他不想追逐,意志坚决。

他牵着特日克回身,找到马,解开马绊,为马上鞍,收了狍皮睡袋,再次启程。

他们在黄昏时抵达,一个小小的村庄终于在视野之中出现。

这秋日的季节,山边那并不丰饶的土地上见缝插针种下的玉米已经成熟,但果实瘦小干瘪,显然这不是一个完全以农业为主要谋生手段的村落。村庄里人们的生活,更多地来自于狩猎所得。一个猎手如果运气好,一个冬天的猎季捕获的野物,出售后就足够全家一年的吃用。

杂乱的群犬吠叫声,此起彼伏,让一路行走疲惫不堪的特日克顿时打起了精神。

附近一片大概几亩见方的玉米地被骑着马的人和猎犬层层围住,竟然在这里进行一场围猎。

那人牵着特日克打马过去。

这并非刻意为之的真正围猎,仅仅是因为发现有野物光天化日之下进了玉米地,这些赋闲在家的猎人们一时兴起蜂拥而至,准备围捕这胆敢偷食玉米的野物。

玉米地紧抵山边的灌木丛,那人先是将特日克牵到了灌木丛的边缘,就此站住。

当猎犬放入庄稼地之后,那些无处躲藏的野物最终总会逃回山地,这里是唯一的出路。

那边的猎犬已经进了玉米地,随着猎犬高亢的呼号以及干脆的玉米秸秆被撞击的毕剥声,玉米地里一片欢腾景象。特日克所在的位置地势略高,可以看到那些猎犬排成一线一路向前搜索。

终于,像是起了炸雷般,所有猎犬的吠叫声突然急骤起来,于是这种匀速巡视的行进速度突然被打破。在玉米地的中央,一个一直隐藏的生命体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开始冲撞着金黄色的秸秆,一路奔来。

就在此时,从玉米地里冲出一只野兔,特日克条件反射地想去追逐,但被那人紧紧地勒住了绳子。

它不满地呜咽着,看着那只肥胖的野兔白色的尾巴一闪,消失在灌木丛的深处。

但随后特日克就理解那人为什么要牵住它了,此时,从玉米地的深处传来一路不可阻挡的撞断秸秆的哗哗声。那人下了马,解开了特日克项圈上的绳子,但仍然拉着它的项圈。它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同时,向着玉米地发出吠叫。

那是最后的临界点,然后,随着轰地一声,那东西像一枚沉重的炮弹射了出来。

那人松了手,特日克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

等那些猎犬从玉米地里冲出来的时候,特日克已经叼住了野猪的一只耳朵,正在那里巧妙地旋转着。它无师自通,明白在牵制野猪的时候,既要控制野猪,又不能让野猪顺势咬伤自己。

那些猎犬看到已经抢先一步控制住野猪的特日克,只是略显迟疑,随后迅速地冲了上来,将野猪和特日克围在其中。

这种野兽特日克是第一次面对,但它并不感到陌生。它的身体比家猪坚硬,力量也更大,但身体因为过于僵硬而并不灵活。

特日克几乎迅速地掌握了撕咬野猪的技艺,明白必须恰到好处地控制自己獠牙咬啮的力量,若即若离,太过用力会撕裂了野猪耳上的软骨,太轻了又会松脱。

野猪并不大,一百斤左右。

倒是这些冲过来的猎犬令特日克感到不安,它们跟它以前在镇子上见到的同类不同。这些猎犬强壮结实,身上满是肌肉,缺少脂肪,像石头一样坚硬,在挤撞中,它可以感受到它们的力量。而且,它们身上满是伤痕,并且似乎毫无情感,对它不愿理睬,这世界上好像并没有什么能够让它们感到惊讶的。它们冷漠地冲到特日克的身边,撕咬着野猪。

从后面冲过来的猎犬因为发现所有的位置都已经被先到的猎犬占据,不满地在外围咆哮,甚至连特日克的侧腹处也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特日克忍受着,并没有松口。

很快,所有的猎犬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职。野猪的耳朵、尾巴、脖子,甚至四腿,都被死死地叼住。

最初,野猪还发出凌厉的长嗥,但这叫声慢慢地变得嘶哑,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喘息。它已经没有任何挣脱的希望了。

作为野物,它无论如何不应该在白天明目张胆地进入这片玉米地。

野猪被彻底地控制住了。

这时,那人才慢吞吞地下马。他先将马拴好,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

为了让挤匝在一起的猎犬给自己让出一个位置,他不得不踢打开在周围游窜的猎犬。当最后靠近时,他拎着尾巴将一头猎犬拉开,那猎犬回头愤恨地咆哮着,流着白色的口涎冲着他龇着獠牙,他不得不威吓着作势要用穿着靴子的脚踢向这头猎犬。但因为他并非这头猎犬的主人,那猎犬并不退让。但他同样执拗地向前,终于,那猎犬不满地闪到一边。

那人蹲下身,那些凶悍撕咬的猎犬总算还是给他留出一点位置,他试着用手探了探露出的那一块野猪的体侧,随后从腰间抽出刀,右手握紧,插了进去。

因为空间狭窄,不好施力,最后,他用左手的掌根用力地抵在刀把的尾部,力求将刀插得更深。

随着刀的深入,那野猪开始颤抖。但这野猪过于强壮,整个身体似乎就是一个结实的整体。所以,这种颤抖也就像是一种震动罢了。

那人开始旋转刀身,之后,利索地抽出了刀,闪身离开。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终止的闸门,随着刀的抽出,野猪身上一直在与所有猎犬抗衡的力量似乎突然间消失了。

这种变化如此显著,野猪的身体在一瞬间松瘫下来。

激发着猎犬撕咬本能的力量消失的同时,它们也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趣。特日克松口退了出来,那些在最中间的猎犬也依次松口闪开,一直未能挤进中间而不得不在周围游移的猎犬开始拥上前来。而那些胆怯得即使此时也没有勇气接近的狗,像是自我恐吓般地冲着已经瘫伏在地上的野猪咆哮,似乎以此能够获得自己缺失的勇气。

那人对特日克的表现十分满意,他走过来,为正在喘息的特日克的项圈挂上了绳子。

猎人们开始慢慢地围拢过来,踢打开那些赖在死去的野猪的身上撕咬的狗。

野猪被开膛,内脏扔给猎犬分食。

顿时,场面混乱,如集市般热闹,所有的猎犬咬成一团,哄抢、对峙、威胁、咆哮。

特日克同样感到热血沸腾,想要加入其中。

但那人并没有让特日克进入那争食的行列,他从野猪被剖开的肚腹中割下了一整块肝脏,扔在特日克的面前。

特日克的呼吸此时已经慢慢平复,低头吞食尚还温热的肝脏。

那些猎人,早已发现了这头独自拦阻野猪的银灰色猎犬。

他们打马过来,跟那人问好。他们称呼他为德子。

他们开始品评特日克宽阔的胸腔,额头的凹角,背脊的宽度,还有如一握般的细腰。当然,它那在黄昏的阳光下熠熠闪亮的皮毛,更是让这些猎人情不自禁地啧啧称赞。

在这山地里,猎人能否捕获更多的猎物,很多时候都取决于他们的猎犬。

同时,对于那些捕猎大型野兽的猎人来说,一头好的猎犬,就是猎人的半条性命。

德子的家,是这小村庄里最靠近山边的一座简陋木屋。

那天晚上,饱食之后的特日克就睡在木屋旁边的犬舍里。

那木屋以整根的原木建造,厚重结实,略显简陋。而犬舍不过是那木屋略小的翻版,也是用原木制成,里面铺着干草,但挡风而温暖。

德子将特日克放进犬舍之中,就解去了它项圈上的绳子。他还用一个生牛皮的项圈更换了特日克原来的那个帆布项圈。显然,这生牛皮项圈曾经属于另一头狗,上面留着那头狗的气味。

同样,这犬舍之中也留存着其它狗曾经呆过的气味,而且不仅仅是一头狗。但这些气息都已经黯淡了,显然这犬舍已经空置很久了。在铺草中,还有它们啃咬过的巨大的骨头。

在犬舍一角草厚的地方,特日克卧了下来,很快,它就睡着了。在睡梦中,它惊叫着抽搐,刚刚经历的捕猎在睡梦中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在不远处的木屋中,德子已经熟睡,正发出震得屋檐嗡嗡作响的呼噜声。

Ⅶ德子——猎人

在来到这个山边的小村庄之后,特日克只是第一顿饱餐了野猪的肝脏,但随后的两天,德子却没有喂给它任何食物。第一天还好,那肝脏还在它的胃里消化,但当第二天胃消化排空之后,因为之前的饱食,所以当饥饿再次来袭的时候,也就显得尤为剧烈。

但德子并没有理睬特日克。

直到第三天的午后,德子出门备马,然后将特日克放了出来。

这次,德子并没有拴上特日克,他只在上马之后,打了个呼哨,特日克就跟了上去。

特日克知道,以后,自己的一切就与这叫德子的人不可分离了。

特日克是出于某种本能跟随着驱马前行的德子,从小镇来到这里的一路之上,它开始喜欢这种与马匹若即若离的距离。它已经学会了根据马蹄的节奏调整自己的步伐。

德子打马出了村庄,拐向另一条道路,与特日克到来时的道路相反。走了大概十几里路之后,进入一片广阔的山间冲积平原。

当一个略有规模的小镇的轮廓在河谷尽头出现的时候,德子叫住了马。

展现在特日克面前的是一片干涸的河滩,而这里,显然是这个镇子的垃圾场,散落着一堆堆生活垃圾,尽管已是深秋季节,各种腐败的气味仍然显得有些刺鼻。

远远地,大概是听到这边的动静,一个黑色的动物从垃圾堆中抬起了头。是一头黑色的狗,很瘦,腰弓曲着,正在寻找食物。它向这边望了一眼之后,大概是因为距离过远,并没有感到太多的威胁,又继续低头在垃圾堆里啃噬着什么。

德子催马继续向前。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黑狗开始不断惶恐地抬头向这边张望。它那瘦得露出肋骨的样子也透露出它并不是总能得到足够的食物,此时它不愿意放弃口边好不容易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中翻找到的这点东西,如果能够直接叼走,它恐怕早就叼着跑开了。但显然,它啃食的东西无法直接叼走,也许是半埋在泥土中的一根牛骨。

终于,它意识到,这骑着马的人是冲着它来的。

尽管看到的是人类和自己的同类,但本能在警告它要时刻警惕陌生人的接近。因为突然暴露在荒野之中,它有些不知所措。但活下去的欲望显然比眼前这干枯牛骨上的硬筋更为重要,它终于决定放弃,向着镇子的方向开始奔跑。

看到快速移动的物体,特日克总是条件反射地浑身一震,抻腰想去追逐。但随后,当它看清那个黑色身影的轮廓时,顿时失去了兴趣,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不满的呼噜。

那是狗,是它的同类,不是它的猎物。

但就在此时,骑在马上的德子突然发出一声催促般的短促命令。

这命令特日克记得清楚,在它刚刚来到村庄的那天,那头野猪出现的时候,德子就是这样命令的。这短促的命令代表着冲击,扑咬。

德子在特日克的身边鼓励它。

特日克没有犹豫,直接冲了出去。它并没有思考太多,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它血统中那些被压抑的本能正被激发出来,它开始遵循自己的本能去面对一切。

在旷野之中狂奔的,无论是什么,都是猎物,都要倾力捕获。

德子目视着这头银灰色的猎犬几个有力的蹬踏,绝尘而去。它的后驱结实有力,腰身柔韧而极富弹性。总之,以他多年饲养猎犬的经验来看,这狗几乎没有任何缺陷,是数年也难出一头的良犬。它只是年轻,显得毛躁而缺少经验。

德子的七头猎犬,在冬天围捕一头巨大的公猪时全军覆没。这个不大不小的狗群,是多年以来由德子自己挑选的种犬慢慢繁殖而成的。在每个春天有幼犬降生时,他会趁母犬出窝饮水吃食的时候,直接将那些个小体弱的幼犬挑出来,扔进河里溺死。而剩下的猎犬,也鲜有能够活过一年的,几乎都在最初的几次出猎时因为过于鲁莽或者无知而丧身于野兽的利齿之下。那些最终存活下来的,才有资格成为德子猎犬群中的一员。通过这种方式淘汰选育而成的猎犬,极其凶猛强悍,在与野兽搏斗时候,肚腹被剖开肠子流出来仍然会一声不吭地继续扑咬。

事实上,那次追猎从一开始几乎就注定了悲惨的结局。在此之前,那头巨猪已经不只一次冲破猎人的围捕。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每年落了第一场雪之后,人们都习惯于将第一次围猎留给这头强悍的野猪。每一年逃脱了围捕之后,它似乎都变得更加庞大和残暴,也因为拥有了新的经验而更加狡猾,难以猎捕。

每次围捕总有猎犬殒命,马匹受伤,当然,也不只一次有猎人坠马受伤。围捕这头巨猪,更像这个以狩猎为主业的村庄每年必须上演的仪式。那个初雪后的冬天,德子和他的狗群冲在最前面,将这头巨猪逼进了一道没有出口的山谷。但是,就在他催着马急切逼近的时候,那野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头冲了回来,将追逐的猎犬冲得七零八落,直接冲向骑着马的德子。德子几乎没有太多的准备,举枪射向野猪,子弹似乎是击打在野猪的头颅上,但感觉像是打在石头上一样,发出一声钝响,不知道弹到哪里去了。那野猪冲过来时确实像一块迎面而来的巨石,德子身下的马直接被撞倒,他也摔落在地上。等他清醒过来,吐出口中的沙子时,那野猪正在跟他的猎犬纠缠在一起。他的猎犬挡在他和野猪之间,没有一头后退。而村庄里其它的猎犬,仅仅是远远地咆哮嗥叫,不敢上前。在随后骑马赶来的猎人的枪声中,那头身上带着铅弹的野猪再次逃脱。德子满脸是血地站起来时,他的马已经被野猪挑开了膛,被开了膛的还有他的那些猎犬。七头猎犬,或死或伤,无一幸免。

有两头猎犬当时还有气息。一头被野猪锋利的獠牙剖开了肚子,肠子流了一地。另一头脊骨被折断。德子用自己的猎刀结束了它们的痛苦。那头折断脊骨的,自始至终发出像是鸡一样咯咯的叫声,最后,当德子将刀插进它的心脏时,它死死地叼住了德子的手。

对于德子,那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整个夏天,德子几乎没有猎到什么,他在等待自己的那头猎犬。直到他听说草原边的小镇上出现了一头少见的细狗,第一次追狼,竟然直接将狼咬死之后叼回到家中。而更让他高兴的是,那猎犬的主人,论起辈分来,竟然是他的侄子。

德子看到特日克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一头可遇而不可求的猎犬。

作为爷爷辈分的长辈,德子知道芒来的父亲无论如何无法拒绝自己的请求。而他许诺,会从特日克与其它猎犬交配后生下的幼崽中挑选一只,再送给芒来。那天清晨,他也应了芒来父母的要求,趁芒来未醒,早早出发。

这是德子期待已久的猎犬。

那逃跑的黑狗尽管不是多么优秀的猎犬,却显然也有细犬的血统,再加上瘦得厉害,又极度恐惧,跑起来速度快得惊人。但特日克胃腹空荡,跑得轻快,很快就拉近了与黑狗的距离。

但在几乎就要追上的时候,特日克却有些不知所措,自己仅仅是为追逐而追逐,毕竟,这是自己的同类,不是猎物。

就在此时,德子的又一声呼哨凌空而来。

这叫声鼓励着特日克发起攻击,它一口叼向那向前奔逃的黑狗的背脊。黑狗负痛转身回咬。也许,黑狗就此驻足,袒露肚腹表示臣服,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但它惶恐中冲着特日克的疯狂回咬,这本能的举动却激起了特日克的杀机。

特日克闪电般地叼住黑狗那细瘦的脖颈,在用力咬合的同时,顺势一甩,口齿间也就发出了关节折断的清脆声响。

德子骑马赶到的时候,特日克正站在已经没有了气息的黑狗身边喘息。它似乎仍然无法理解自己刚刚完成的一切。毕竟,猎杀自己的同类,对于它,还是第一次。这种杀戮跟以前在镇子里惩罚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同类完全是两回事。

德子下了马,从腰间抽刀,俯身一刀豁开黑狗干瘪的肚腹,掏出内脏扔到了特日克的面前。

特日克还有些许的犹豫,那是同类的味道,不过,刚刚狂奔之后的它渴得厉害,而那内脏上滴淋的血也催生着它吞食的渴望。

特日克低头犹豫着撕下一块尚还温热的内脏,当第一块食物落入它的胃袋之后,随后的吞食就无法控制了。

特日克吞吃完这副内脏之后,德子已经将黑狗缚在马鞍后面,他打马回转,引着它按原路返回。

这副内脏就是特日克随后几天的食物。而那头黑狗其余的部分,则成为德子的食粮。那张剥下的皮子,在背阴的墙壁上挂了几天之后,就被收皮子的老客收走了。

在最初的一段时间,特日克一直是以自己的同类为食。在经过几次大同小异的捕猎之后,它甚至发现了其中的乐趣。

每过几天,德子都会带着特日克到附近的村镇周围游逛,所有散放的狗,只要出现在视野之中,从来无法逃脱特日克的追袭。很快,它已经不再需要让德子为被它捕获的狗开膛了,当德子骑马赶到的时候,它早已经撕开了那狗的肚腹,吞吃得差不多了。偶尔,特日克也会遇到难缠的对手,它们甚至比它更加高大强壮,但最终它们还是会倒在特日克的利齿之下。它们缺少特日克那种因饥饿而滋生的迅捷无比的速度和毫不留情的撕咬能力。不过,特日克的脸颊和头颈上也增添了一些伤痕。

特日克已经养成必要的条件反射,在接到命令的第一刻,它就能够在转瞬之间顺着德子手指的方向确定那狗的体重、速度,以及距离,并且在最短的时间测算出,自己应该以怎样的速度追逐,才能恰到好处地在那狗逃进村镇之前完成捕猎。在完成杀戮之后,它总是以最短的时间撕开猎物的肚腹,吞食易于消化的内脏。

至于另一种动物——猫,成为特日克的常规猎物,则完全是一个意外。

那天,运气不错,德子领着特日克午后出发,只转了三个村庄,回来的时候,德子马鞍的捎皮绳上已经绑缚了两头开了膛的狗。

将要进入村子的时候,德子看到那只蹲在村口打盹的猫。

也许他仅仅是一时兴起,向特日克发出了攻击的命令。

距离不远,特日克因为吞食了两副内脏,肚腹略显饱胀,并没有追逐的兴趣,但听到德子的命令,还是条件反射地冲了上去。

那只猫意识到情况不妙转身向村中跑去。特日克在它蹿上墙头几乎就要逃进院子的一刹那将它拦腰叼住,几乎一口咬成两截。

于是,除了狗,在特日克猎捕的日常清单上又出现这种小型猫科动物。

这种动物尽管体型比犬类要小,但迅猛灵活,更像某种小型的野兽。每次捕杀它们,特日克在扑咬的一刻都会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它们拥有尖利的獠牙和爪子,像刺猬一样几乎让它无法下口。应对它们唯一的办法就是倾尽全力地压制,透过挥舞的爪子和满口的尖牙,一口咬过去,咬中要害。无论它们多么迅猛,力量毕竟有限,所造成的伤害不致过于严重。特日克在用力咬下时总是紧闭双眼,以防被抓破眼睛。一击致命的地方就在猫肩膀隆起部位稍上一点儿的位置,一口咬下去,就可以咬断它们的颈椎,偶尔特日克没有控制好节奏,在下口的最后一刻那猫突然闪躲,但它别无选择,只能眯着眼睛咬下去,结果一口掏开了猫的腹部。那一刻,猫化身为真正的魔鬼,它那幽怨的哀号尖利刺耳,其间夹杂着像受到刺激的蛇一样的咝咝声。

特日克无法忍受这种声音,于是不管不顾地扑上去猛咬,只为了能够彻底地杀死它,结束这令它感到癫狂的怪叫声。当特日克抬起头舔拭自己被猫爪划伤的鼻尖渗出的血珠时,那猫已经被它撕咬成血肉模糊的一摊,看不出形状了。

特日克原本就已经具备一头追捕猎犬必备的条件,高大、强壮,奔跑能力超群。只是随着德子几次短暂地追猎,它身上更多的潜力被激发出来,在攻击时它迅猛有力,残酷无情,从不给被追捕者一丝机会。

几乎不到几个月的时间,特日克已经不再需要德子,只要感觉饥饿,它就会独自外出,在附近的村镇间流连,寻找自己的猎物。它的追捕技艺越来越娴熟,进入它视野中的猫狗,从来无法逃脱它的利齿。

对于猫的失踪,人们也许不会太过在意,但村庄中的狗接二连三地消失,还是让人们倍感疑惑。他们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野兽捕杀了村庄里的狗。这些紧靠大兴安岭山林的村庄,蒙沌未开,一直都是野兽的游猎之地,人们猜测这无声的杀戮也许是来去无踪的猞猁所为。而村庄中仅剩的几只狗,并不需要人们将它们拴起。它们每天龟缩在院子的角落里,甚至没有勇气吠叫一声。这更让人们相信,那野兽总是闻声而来,将这些家犬掳去。

这些聪明的狗,也许曾经远远地目睹自己的同类被特日克追捕并最终杀死,它们明白生存下去的唯一的法则,就是绝对不要踏出院落半步,更不要进入广阔的野地。否则,那头冷酷无情的银灰色猎犬,就会轻而易举地将它们捕获杀死,从此远离饥饿和寒冷获得解脱。当然,它们还是更愿意活下去。

特日克因此而获得充足的食物。这些新鲜的血肉在它吞食时尚还温热,在经过简单的消化之后,其中有益的成分被迅速地转化为它身体上的肌肉和骨骼,总之是让它成长得更加强壮所需要的一切。

特日克开始拥有属于自己的狩猎。若想活下去,必须通过独自的捕猎而获得食物。当无法捕捉到猫狗的时候,它甚至吞食过野地里开始腐烂的牛皮充饥。在经历了几次食物中毒的遭遇后,它的食物也变得更为丰富,它已经精通在草丛中捕捉林鼠的技艺,并以足够的耐心利用整个下午的时间埋伏只为捕获一只山鸡,它的胃强悍得几乎可以接受并消化任何食物。

每天,特日克为了获得食物而奔忙,它没有时间思考,甚至回忆对于它已经有些过于奢侈了。

每次,当德子注意到特日克眼神偶尔空荡,露出似乎飘浮于云端的神情时,总是一声断喝,将它拉回到现实之中。作为他的猎犬,不需要有太多的想法。

曾经的生活,正慢慢地被特日克遗忘,只是有时记忆深处会泛起一丝若隐若现的微光,但转瞬之间这弱不禁风的光芒就被强大的现实扑灭了。有时在梦里,这光芒会突然闪亮,它也终于放松下来呢喃着以自己的嘴唇寻找着芒来温暖的手。

还好,山村中狩猎的季节终于开始了,否则,附近村庄里的狗猫就要被特日克捕杀得快要绝种了。

当德子开始领着特日克进山时,它已经在这些追捕猫狗的过程中积累了无数的经验。

特日克开始狩猎,它冲向野兔,冲向黑白相间的獾子,追捕黄羊,甚至追逐那些落单的狼。狼,没有什么,只是比特日克捕获的狗拥有更多荒野的气息罢了。这些东西,仅仅是特日克的猎物。

德子痴迷于这种仅仅依靠猎犬的追捕。这一年的冬天,他将山间的一片谷地开拓为自己的猎场,在那里,他扔了几块用火烤过的骨头。每到中午,他都会带着特日克向那个山谷挺进。那诱饵总会引来猎物,野狗、狐,或者其它什么动物。随后,他要做的就是看着特日克独自完成一切。他会在特日克咬断了猎物脊椎的时候及时地赶到,以防它直接剖开肚腹,毁了整张皮子。

落了大雪之后,捕获大猎物的节气终于到来。

村庄里的猎人开始集结,进入山地,围捕野猪。它们吃了整个秋天的橡实和松籽,此时最为肥硕。

它们是猪,却一直保持着家猪祖先的样子,楔形的头颅,尖细的唇吻,而那獠牙尖刀般的截面,永远令人望而生畏。它们在山地中奔跑如飞,除了人类,几乎没有任何敌手。

在追捕野猪的过程中,猎犬需要做的非常简单——追逐,并最终将野猪围困,等待随后赶到的猎人用猎枪或者长矛将野猪杀死。

一群猎犬对付一头野猪也许绰绰有余,但野猪会在猎人赶到之前一次次突围。若想控制住野猪,等待猎人赶到,阻止野猪步伐的唯一办法就是将野猪死死咬住,让它无法移动。而第一个冲过去咬住野猪的猎犬尤其重要,只有第一头猎犬下口咬住了野猪,其它的猎犬才能趁野猪向这头猎犬攻击的时候依次上前,将野猪牢牢困住。而这第一头上前扑咬的猎犬也要承担最大的风险,此时的野猪已经自知要入绝境,总是拼死一搏。所以,最先冲过去的猎犬,往往会受伤,甚至被野猪杀死。

特日克在第一次进山围捕野猪时,就成为第一头冲过去撕咬野猪的猎犬。

在将这野兽围住之前,狗群足足追过了两道山脊,最终在一片谷地里追上了它。

那野猪大概是跑不动了,回头开始向紧紧跟在身后的猎犬反击。

事实上,特日克在冲过去的时候还在怀疑,自己面对的是否是色泽深沉的石头。野猪确实像移动的石头,它只是喘息,冷冷盯着逼视的狗群。

狗群中的猎犬参差不齐,有行猎多年的老猎犬,也有当年的年轻猎犬,不过,没有猎犬冲过去撕咬。它们仅仅是将野猪围住之后狂呼乱叫,于是,那野猪缓过气来,又开始新一轮的奔逃。

又跑了一会儿,野猪再次力竭,被再次围住。

这次,特日克没有继续混在猎犬当中跟着一起狂吠,当这头野猪向一头逼得太近的猎犬作势进攻时,它从侧面扑了过去,咬住了野猪的左耳。

负痛的野猪发出响亮的嗥叫,试图在甩开特日克的同时给它致命的一击。但是,特日克巧妙地利用这野猪甩动的力量,四爪扒紧地面,与之抗衡。终于,其它的猎犬拥了上来,它们依次叼住野猪的另一只耳朵、脖子、侧腹、尾巴。总之,任何可以下口撕咬的部位。

野猪就此被狗群团团围住,死死地咬在当中。它再次鼓起力气尝试着挣脱时,所能做的仅仅是在原地蹈动步子罢了。野猪的周围密集地镶嵌着一圈猎狗,野猪与咬住它的猎犬群,就这样成为一个整体。

当猎人到来时,野猪已经筋疲力尽,被猎狗牢牢地控制在中央。此时,不需要枪弹,仅仅是一把足够长的猎刀就足够了。猎人在这些挤在一起的猎犬中找个缝隙,然后将刀插进野猪的腋下,挑中心脏,将血放出来。

其实,这是特日克第二次捕获野猪。第一次,在刚刚来到这里时,它还有些生疏,这一次,它的技艺已经有所长进。

到了第二次进山狩猎的时候,特日克俨然已经成为猎犬中的头犬,它控制着整个猎犬群前进的节奏。至于那些对特日克的统治权心有僭越的猎犬,在最初的几次短兵相接之后,就被特日克的力量和凶悍彻底折服。它们卑微地仰躺在地上,顺从地向特日克袒露自己的肚腹,随后带着特日克给它们留下的伤痕退入猎犬群中。再没有猎犬挑战特日克的权威,一切如此简单。其实在它第一次冲向野猪的时候,有些东西就已经注定了。

很快,即使那几头经验最老的猎犬,在短暂地尝试之后,也败在特日克的利齿之下,它们顺从了这一新的首领。

那个冬天的围猎因为特日克的存在而秩序井然。

当被追捕的野猪立定喘息的时候,随后而至的猎犬谨慎地完成包围,将野猪围困在中间。这时,特日克已经调整好呼吸,趁某头猎犬佯攻时野猪走神一刻闪电般地冲过去,一口叼住野猪的左耳——这已经是特日克最习惯攻击的位置——死死咬住。而另一头富有经验的老猎犬也会适时地跟上,叼住野猪的另一只耳朵,随后,所有的猎犬也就依次冲上来找到自己的位置。

这是猎人们希望看到的,一头能够控制节奏,指挥整个猎犬群的头狗。

特日克就这样适时地出现了。

整个冬天,这个村庄,大野兽就猎到了将近四十头野猪,其中最大的一头,将近五百斤。其它狍子、野兔之类的小兽不计其数。这是一个丰获的季节。

所有的猎人都意识到,这一切,跟德子刚刚得到的这头银灰色猎犬,密不可分。

偶尔,这些猎人聚在德子的木屋中畅饮的时候,德子一时兴起,会将特日克叫进屋子。平时,德子从不让它进入房间。

年近五旬的德子从未有过妻子,一直独自一人居住。

但德子的木屋却打理得井井有条,所有的猎具,整齐划一地挂放在墙上。屋子整洁的程度总是让那些猎人为之汗颜,喝多了回到家中,他们会对家中的凌乱感到厌倦,恼怒地跟自己的妻子谈起德子木屋中的洁净。

当然,他们也会在对妻子所做的饭菜表现不满的时候,回忆德子烹制野味的手艺。据说,德子煮制野味的厨艺传自他的母亲。野猪肉粗涩、狍鹿肉腥膻、野兔肉土腥味重,但经德子一手烹制之后,这些怪味顿然消逝无踪,他总是可以将这些粗劣的兽肉做成鲜香的美味。这些猎人很想弄清楚德子到底在煮制过程中加入了什么,能让那些腥臊味十足的兽肉脱胎换骨成为席上的佳肴。但他们即使观看了德子烹制的整个过程,仍然没有发现其中的任何不同。那兽肉在烹制过程中无外乎也就是放了些在这物质匮乏的山村中再平常不过的佐料——辣椒、大蒜、五香粉之类的东西。

德子并不是总会有心情呼唤这些猎人进入自己的木屋,这种机会一年中也不会有几次。

但只要在德子的木屋里吃过一次他煮制的兽肉,他们从此之后就会念念不忘,并经常在家中面对自己妻子做出的寡淡食物倍生叹息。

当德子饮酒到半醉时,才会呼唤特日克进屋。

特日克被叫进木屋时,总是略显拘谨地立在门边。在呼唤过特日克之后,德子偶尔会忘记它的存在,继续与那些猎人对饮。当他翻动因为醉酒而泛起红晕的眼睛再次看见特日克时,根本不会想起是他自己叫它进来的。

此时会有两种可能。他会忘记自己刚才呼唤特日克进来这件事,高声咒骂着它,将它撵出木屋。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所以,特日克对德子与猎人聚众饮酒时的突然召唤总是心存恐惧。这几乎是特日克唯一无法正确执行德子命令的时刻。沉稳的德子在此时的出尔反尔让特日克难以理解,但在德子呼唤它的时候,它仍然会应声进门。不过,它总是表现得非常小心,仅仅是小心地站在门口,蹲坐着,尽量让自己占据着厚实松木地板上很少的一点位置,以便在德子突然呵斥的时候能够在第一时间闪出门外。

不过,还有第二种可能。德子与那些猎人谈到某次成功的狩猎,为有惊无险的经历而庆幸,慨叹间喝下一杯酒,当他放下杯子时,看到门口的特日克。谢天谢地,他的思路能够跟刚才自己的那声呼唤接续在一起。

他召唤特日克到自己身边。

特日克的紧张终于有所缓解,它慢慢地走向坐在桌边的德子。

德子搂抱住特日克的脖子,粗鲁地揉搓着它的头脸,用力捏弄着它的背脊,那力度甚至让特日克感到疼痛。但特日克从内心里愿意忍受这种粗鲁的爱抚。在与芒来一起的日子里,那孩子每天无数次地抚摸拥抱它。当然,在进入这个村庄之后,让它应接不暇的追逐与狩猎分散了它的精力,如果它仅仅是每天赋闲,那么恐怕它很快就会逃走,回到芒来的身边。但显然,在这里终日的追逐与捕猎激起了它血液深处那些更原始的东西。它迷恋这种作为围猎犬的生活。

特日克为德子的抚摸而兴奋得有些颤抖,这几乎是它与德子仅有的身体接触的机会。在平时,德子几乎从不表露自己的情感,无论是对其他人还是特日克,他总是以一种高于现实生活之上的态度俯视一切,与所有的人保持着距离。

只有在他喝醉的时候,特日克才有机会接近他。

那些饱食微醺的猎人已经口齿不清,但他们仍然在由衷地赞赏着这头猎犬,就像草原上的游牧人称赞他们的坐骑。

德子甚至会掰开特日克的嘴,向那些猎人展示它那巨大而洁白的獠牙。

这一切,特日克都能忍受。当然,有的时候,德子用的力气太大,让特日克的腭部隐隐作痛。

随后,德子会用还沾着特日克口水的手从桌上盆里挑选出最大的一块肉,直接递给特日克。那可能是一整块鹿的脖子,或者大块的野猪肉。特日克叼着这块肉退到门边,慢慢享用,吃完之后,它就蹲坐在那里等待,等待德子的目光再一次投向它。但它并不能保证,下一次是高声呵斥还是再一次邀请,但它愿意为此而等待。

总之,特日克不喜欢饮酒的德子,也不喜欢酒精的味道。

当然,似乎没有哪头狗会喜欢酒精的味道。

Ⅷ追猎——谷地的风

风很大。

在这片两山夹峙的谷地里,原本并无多大威力的风从这狭窄的山谷中挤滞而出时,也就劲力大增,带出某种呼啸的气势来。

在这摧枯拉朽的狂风之中,嗅觉根本毫无意义,视力也失去了作用,特日克只能摸索着一点点儿地向前移动。风转瞬间带走了它身上所有的热量,它几乎冻僵了。它低垂着头,绷紧了双肩,四爪紧紧地抠住地面,像那些在湍流中急于逆流而上回到出生地完成繁殖使命的鲑鱼,努力向前。它似乎处于真空之中,几乎无法呼吸。

特日克感到些许的不安,但也无可奈何,如果此时被它追捕的野猪隐藏在风中的任何地方,向它发起突袭,它几乎都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

周围似乎突然间安静下来。风消失了。

特日克睁开半眯着的眼睛,眼前的世界明亮而温暖,风其实还在呼啸,不过,就在它的身后擦身而过,却显得遥不可及。

特日克已经走出山谷的风口。风已经被它抛在身后。

冬日的阳光晒在它的身上,它甚至想就此卧下享受这温暖的阳光。这种暖意让它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刚才穿越山谷时,肩胛处的伤口被冻住,此时被冻成冰的血开始消融,它可以感受到黏稠的血滴顺着皮毛向下流淌。

雪地上留下巨大的蹄印,蹄印前端带着两个分开的尖角。特日克不需要看地上的蹄印,只是嗅着野猪的气味就不会把它跟丢。这里没有风,那野兽跑过时,留下的气味浑厚得简直就像是一堵墙,那是混合着鲜血、松脂以及恐惧本身的味道。那就是荒野的气息吧。寒冷的天气,野兽留下的气味显得更加凝重而不易扩散,这也是在冬天野兽更容易被追踪的原因。

那野兽刚从这里跑过。它们总是拼命地奔跑,它们永远对人类和人类的猎犬心存恐惧,唯一的办法只有奔跑。

特日克又跑了一会儿,积雪变厚,但前面奔跑的野猪以自己的胸膛为特日克在雪地中开出了一条道路。

在这种深雪中跋涉,会迅速地消耗野猪的体力,它的体重太大,尖细的蹄子并不适合在松软的雪上行走。

很快,特日克就追上了野猪。它那多毛肥硕的黑色屁股正随着它的奔跑而摇晃着,它像一只巨大的鼹鼠,在雪地中掘进。

特日克只需要再跑几步就可以追上野猪,但它刻意地放慢了自己的速度。这里的雪太厚,行动不便,一旦在这里与野猪纠缠在一起,身边厚厚的积雪会限制特日克的反应速度。

于是,特日克站定,抬起头,高声的咆哮。

那咆哮经由它宽厚的胸腔中迸出,带着厚重的膛音,而这壶形的山谷正好拢音。这叫声会传出很远,与那些在山林中迷失了方向气急败坏的狗群的叫声完全不同,是凌驾于荒野之上的呼唤,有经验的猎人能够听出其中的不同。特日克也在通过这叫声给落后的狗群指引方向。

跑在前面的野猪听到来自身后的狗吠声,跑得更加急切了。

特日克此时跑得不紧不慢,与野猪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让它保持在自己的视野之中。跟得太近,野猪会回身反扑。

终于,特日克跟随着野猪跑出了山谷。

这是一片开阔的冲积平原,沉积下来的白色碱土上几乎无法生长像样的植物,最顽强的碱蓬也长得稀稀落落。这里地势平坦空旷,风扫荡而过,几乎没有留存什么积雪。

这是最理想的地方,截住野猪,拖住它,消耗它的体力,直到狗群和后面的猎人到来。

特日克调整步伐,加快速度,随后猛地咬向野猪的屁股。

这只是佯攻,那里的肌肉过于结实,如果真的倾力咬下去,当野猪猛然转身时,特日克很可能因此而失去揳进肌肉里的獠牙。

特日克不过是为了让野猪转身罢了,它只是象征性地让自己的獠牙掠过野猪尻部坚韧的硬皮。

事实上,特日克可以清楚地看见在野猪后腿间晃荡的两枚巨大的睾丸。这个部位突出抢眼,似乎易于攻击,便于啃咬。

但特日克不会攻击那里,没有几头猎犬能够在咬到野猪的睾丸之后还能全身而退。

那里是雄野猪的命门,一旦受到攻击,负痛的野猪会舍命攻击,疯狂反扑。

正如特日克预料的,那野猪返身站定。

这巨大的山林野兽,猛地看去,像一块长满了硬毛的石头。在山林里它只要卧下,就会立刻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它就是山林的一部分。

此时的野猪是最为危险的,它那隐藏在颊骨上端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特日克,它的视力不是那么出色,不过,对于近在咫尺的猎犬,它还是看得真切。

它的耳朵刚才被特日克撕裂,此时有血珠滴落下来。那两枚如弯刀般的獠牙从龇露的上唇中挑出,其中一枚的上面还有血迹,特日克的肩胛就是被这獠牙挑伤的。

它已经累了,白色的泡沫从它的嘴角流下来,在风中摇荡,随后被冻硬折断,落在地上。

对峙,调整呼吸中简短的礼节。

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也许势均力敌,野猪的力量显然要强于特日克,但特日克比它更加敏捷。不过,特日克还有随后的猎狗群和猎人作为后盾。

特日克围着野猪开始周旋,游走。而野猪也随着它的动作而调整着自己的脚步,始终让自己的头与特日克保持着相同的方向。特日克很有耐心,它低沉地咆哮,冲着野猪展露自己漂亮的獠牙,不时突然地改变方向。

特日克在寻找机会,然后利用野猪在累积的疲惫中终会出现的破绽,展开真正的攻击。

终于,在特日克又一次突然改变方向时,野猪条件反射地跟随一起转动身体时,两只前蹄绊在一起,跪在地上。这是转瞬即逝的机会,特日克一直在耐心等待的一刻。

特日克冲了过去,一口叼住野猪的左耳,咬住了野猪耳朵的三分之一。

那已经凝冻的血块被特日克口中的热气融化。

它的獠牙在咬进时,可以感受到切进耳中脆骨的咯吱声,它提醒自己要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力度,不要再一次因为用力过猛而撕裂,失去对野猪的控制。

从身后的山谷里,传来随后而来的猎狗群如同来自罐子中一样瓮声瓮气的叫声,因为风声,这叫声忽隐忽现,并不真切。

特日克知道,它的伙伴很快就会到来。

特日克心满意足地调整着自己的力量,控制着因为听到猎犬群的叫声而惊惶中决定最后奋力挣脱的野猪。

特日克不会给它机会了。

Ⅸ轮回——世界尽头

特日克进入山地的第三年的初春。

一个明朗的上午,德子没有什么狩猎计划,只是想去山里转转,打只松鸡换换口味。

所以,他随身只带了一只打鸟儿的小口径步枪。猎犬,他也只带了特日克一头。在来到山地村庄的这段时间,特日克已经数次成功地完成围捕大型野兽的狩猎,头颈上也留下一道道愈合后毛色发白的伤痕。

这山地之中些微的暖意其实只是假象,一旦进入谷地之中,依如冬日寒冷,而且因为已经开始吹拂的凛然春风,谷地之中更显得阴冷砭骨。

德子骑着马顺着山麓走了一段。

除了滑过山脊时与峰顶擦出的喘息般的遥远风声,谷地里安静无声,仅仅能听得到马蹄踏破结壳的硬雪的碎裂声。

一直没有看到松鸡的踪迹,甚至连只兔子都没有。有时候就会突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山地里所有的动物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凭空消失了,像是相约去赴某个隐秘的盛大集会。在此时,猎人不能有任何抱怨,这似乎也是猎人与猎物之间某种约定俗成般的默契。

德子决定结束这次并不成功的出猎,打马回家,仅当是到山里来呼吸新鲜空气。

回去的路上,是特日克发现的那个猎物,远远地,它就嗅到那濒临死亡的气息。

它站定,迎着从山谷中吹来的风翕动着鼻子,随后它更加确定,那野兽就潜藏在山谷之中。

它从喉部发出短促的咆哮。

德子已经熟知特日克所有的举动,它的颦息之间会表达多种信息。在带特日克外出狩猎的过程之中,他已经发现这头猎犬拥有太多天生的技能,而这些技能是很多猎犬后天无论怎样训练也无法获得的。

德子下了马,轻轻地拍拍特日克的头颅,让它放松。事实上它真的可以理解这一切,这也是为什么他决定出来打鸟儿时会带上它,有些猎犬注定了只能用于围猎大型的野兽。

特日克不是那种看到任何活物都疯子一样狂叫的狗。那种狗充其量只能干些围捕的粗活。

他曾经有过一头可以打鸟儿的猎犬,是朋友送的,据说来自俄罗斯。那猎犬漂亮得出奇,白色的皮毛上点缀着红色的斑点,两片漂亮的大耳朵,而尾巴则被截短。德子看着它那忽闪的大耳朵和浑身光滑油亮的皮毛,不由得哑然失笑。那耳朵会让它在与野兽的争斗中因为被撕裂而大量失血,所以,山地里的猎犬很小的时候就被断去了耳朵,尽管难看却精悍而实用。而它那薄薄的皮毛,是无论如何也挺不过山地冬日极限时临近零下50度的严寒。

德子并没有太拿这头猎犬当回事。

刚刚得到那头猎犬的时候是秋季,正是打鸟儿的季节。整个秋天,德子惊讶地发现,原来狩猎鸟类竟然可以这样惬意。

每天进入丛林之中,他只需要将狗放开,然后拎着一杆砂枪跟在后面就可以了。

那狗以一种之字形的路线无声地在林地间潜行,当发现某个灌木丛中藏匿着鸟儿的时候,它会无声地慢慢接近,直到接近一个临界点之后,它就无声地站定。它弯曲了一条前腿,鼻尖直指着那丛茂密的灌木。然后,它似乎就以那样一个姿势凝固了。

第一次,德子并不清楚它在做什么。它耐心地等待了很久,然后回头略显诧异地看着德子,德子能看清那狗眼中难以理解的神情。

他尚不明白它在表达什么,只能含糊地嘟囔了一声。

那猎犬将这声音视为是命令,于是,它轻轻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隐藏在灌木丛中的松鸡轰然飞起。

德子一瞬间开窍了。这是一头专用来猎鸟儿的猎犬。那个秋天,他迷恋上了猎鸟儿。在此之前,他只是偶尔为了换换口味而去打鸟儿。

这猎犬被训练得像某种高科技的仪器一样精确,它永远能够找到那最后的临界点,知道只要再踏出一步,鸟儿就会飞走。

所以当它站定之后,德子只需举起手中的砂枪做好射击的姿势,随后再给它一个短促的命令就可以了。

那个秋天,德子猎获了无数的鸟儿,大到松鸡,小到鹌鹑。总之,比他之前狩猎多年所有猎到的鸟的数量都多,那是一个惊人的数量,要知道,他可是从十几岁就开始狩猎的。

德子不由得由衷地赞叹,还是俄罗斯的猎犬驯得厉害。

但堪称完美的猎鸟季节过去之后冬天就到来了,确实一如德子预料的,面对北方的寒冷,这狗开始吃不消了。出猎时,它全身不停地颤抖,而且不断地倒换着爪子。它急切地四窜,似乎想在这旷野之中寻找到一个背风的取暖之地容身。于是惶恐之中它也就不管不顾,甚至跑到了德子的马腹下,马匹受惊,德子险些坠马。

在晚上,它在门外不断地哀鸣,彻夜抓搔着木门。只要德子一打开屋门,它就一头扎进屋里,打死也不愿意再出去。而在这山地村庄里,狗,永远是不能待在屋子里的。

德子咒骂着拎着它的脖子将它扔出了屋子,锁死了木门。而它再过来哀鸣着抓门时,德子拎起一根马棒,打开门重重地打在它的身上。终于,它跑开了,再没有来骚扰他。

这个世界终于安宁了。

有那么一刻,德子感觉自己手中的马棒好像直接敲打在骨头上,有些震手。这狗太瘦了。确实,这狗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要想挨过这山地的寒冬,除了一身厚厚的皮毛,还必须得在皮下储存一层肥厚的油膘,否则,根本别想活到明年的春天。

德子想着也许明天应该给它喂块肥肉。

但到了第二天,德子就将喂肥肉这事给忘记了。那狗学乖了,在寒冷的夜晚,不敢在他的屋门前哀号,它努力试着想去寻找到一个温暖的地方。最初,它想加入狗群,进入那四面透风的犬舍,但也许是因为它身上那与本地猎犬不同的气味,在挨了其它猎犬重重的一口之后,它不得不逃开了。而这院落之中唯一还能提供热量的就是德子的那匹骟马。不过,尽管这马温和,但它能够挨得到只是它的四蹄,而它还不得不站立在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马粪上。

它不得不走开了。

一个雪后的早晨,早起的德子看到院子一角凸起的小小雪堆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太吃惊。他拎起了已经冻得坚硬的猎犬,放在了炉子边上。

他验证了自己最初的推测,这种过于娇贵的猎犬并不适合生活在这种荒寒的地方。但另一个疑问也在他的脑海中闪现,俄罗斯是比这里更寒冷的地方,为什么这猎犬在那儿可以生活。

但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他懒得花费太多的时间去思考。

午后,那猎犬的尸体已经解冻得恰到好处,他仔细地将它的皮子剥了下来。剩下的那副枯干的残骸,他直接扔进了狗窝里。那些饥饿的猎狗会将它嚼得连骨头都不剩的。

德子将那张狗皮和其他冬天打下的皮子放在一起,仔细地收好,春天,皮货商过来的时候,卖了个好价钱。

偶尔,德子会怀念那头猎犬,带着它猎鸟儿确实是一种享受。当然,他主要的精力还是捕猎那些大型的野兽。那不是兴趣,而是生活,只有这种大型的野兽才能保证他的生活。

德子下了马,取下肩上的枪,打开保险。

他慢慢地向前移动,并不时地伸手拍拍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特日克,以轻轻的抚摸控制着它。特日克了解这种命令——在情况不明的时候保持安静,它没有冲出去,甚至没有吠叫。其它的猎犬是做不到这点的。

(责任编辑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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