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爱情我不懂
2016-01-30小恬
文◎小恬
爸爸的爱情我不懂
文◎小恬
像你这种善良的人,根本不懂
4月的时候,父亲从老家打来电话。他说:“小洁啊,我求你个事。”
我没等他说完,就接过话茬说:“借钱是吧?我没有。”
父亲在打电话,沉默了一会儿,叹了气。我追问:“你欠我的那5万,什么时候还啊?我和郑良要结婚了……”父亲又沉默了一会儿,“啪”地挂了电话。
郑良就在我身边,他说:“不借就算了,怎么还要你爸还钱啊?”
我蔑视地笑:“我们家的事,你不懂。钱要是花在父亲身上,我肯定不犹豫地寄给他,可是花在那个女人身上,我就不愿意。”
我口中“那个女人”叫高红,比父亲小5岁,算是我的后妈吧。17年前我妈就过世了。我6岁。父亲一个人把我带大。直到我上初二,他才和高红谈起恋爱。这个事,还是我同学发现的。同学去看电影,看到高红和父亲十指相扣地坐在电影院。同学开玩笑说:“哇塞,你爸那么老还搞浪漫啊。”
让我羞愧了好久。
当然这不是我反对父亲娶高红的原因。我对高红没有好印象,是因为她是个很有心机的女人。应该是高一。我住校之后,高红就常来我家。有一次我回家,在楼道里遇见了邻居王奶奶。她拽住我说:“你也长大了,多点心眼儿。你爸找的那个女人不地道,结婚就是为了找靠山。”
我这才知道,高红的前夫是父亲厂里的小领导,大她7岁。前夫去世之后,又找了父亲。
我和王奶奶说:“我们家也没钱,有什么好靠的。”
她说:“没钱有房子啊。她现在没人敢要她,就你爸傻。”
后来,父亲要娶高红的时候,我和他打了一架,最后以他立下遗嘱,房子财产都归我告终。
那一年,他42岁。
郑良说:“你也够能作的。你爸才42,就被你逼的立遗嘱啊?”
我说:“立不立有什么用?现在让那个女人全败光了。像你这种善良的人,根本不懂。”
爱她我没伤害任何一个人
郑良就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十分善良的人。我们是在小动物救助站认识的。那时候,他还是上海很普通的一名程序员。我们常常去做义工,救助流浪猫狗。他看起来冷静又古板,但内心却很温暖。
郑良对我和父亲算账这件事很介意,可我要怎么说呢。我不是和父亲斤斤计较,而是对高红不能忍。她嫁给前夫就是为了钱。她本来是厂里的工人,他弟弟在学校犯了事,还要上上下下跑关系。她撑不起这个家,只好嫁给比他大7岁的供售科主任。听说这位主任家里也蛮厉害的。主任去世后,高红几乎是净身出户,没让她占到一点便宜。结果她又打起了父亲的主意。
父亲虽然没钱,但老实。厂里的人都说高红闲话,只有父亲同情她。
他和我说:“你沈阿姨当年也是没办法,生活所迫。她爸死的早,老娘又有病。他弟弟好容易考上大学,却摊上了事。你以为她年纪轻轻就原意嫁给老男人吗?”
那时我已经读大学了,对这个说法非常不屑。我说:“都什么年代了,女人还靠嫁人来改善生活。好好工作,怎么可能赚不到钱。现在洗个碗都1000多块了。再说了,她弟弟不学好还要跑关系,一家子三观都不正。”
父亲被我堵的没有话,只能叹气。
其实,从高中开始,父亲就已经说不过我了。上了大学之后,他和我的对话,更多的就是以他的“唉”结尾。我觉得,这主要是见识所限。我生活在北方一座重工业小城,全城一半的人都在工厂上班,一辈子都活在这座城市里。我在外面越久,就越难理解他们的想法,就像两个互不相通的平行世界。
父亲和高红的婚礼,我没回来参加。听说那天还闹了不愉快。父亲的老工友喝多了,说了“破鞋”之类的话。父亲差点和他打起来。后来,我打电话问他。我说:“你值不值?为了那个女人,连这么多年的朋友都不要了。”
父亲说:“这么多年的朋友都不理解我,不要也就算了。”
我说:“我也不理解你,你是不是女儿也不要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是我不理解你们,我娶高红是我自己的事,我没伤害你们任何一个人,你们为什么都要反对我?”
我反问他:“大家都反对你,你就没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错了呢?我们这是为你好!”
这一次,父亲没叹气,只用了当时一个非常流行的词结束了谈话。
他说:“呵呵。”
然后挂断了电话。
你别侮辱她行不行?
我大三那年,高红患了肾病。两年后,心脏出现并发症。这是磨人又磨钱的病。虽然有医保,但长期耗下来,治病的费用越来越高。上班的第二年,父亲第一次开口和我借钱。他在电话里先聊了工作,又聊了身体,我听着语气不太对劲儿,就问他:“有什么事了吗?”
父亲吞吞吐吐的说:“那个……你手头宽不宽裕?能不能借我一点钱。你沈阿姨要做心脏手术,有些药费医保不包。”
我当时就有点急了。我说:“给你花多少我都愿意,给她不行。医保能报什么就用什么不就完了。”
父亲说:“手术这种事,一次就要弄好,要不然再来更麻烦。”
我不爱听地说:“我凭什么帮她啊。我和她又没关系。”
父亲说:“你和她之间隔着我,就是有关系啊。”
我本来是想拒绝的,但毕竟是父亲第一次开口,我最终还是妥协了。
那一次,我给他往卡里打5000。是我全部积蓄的四分之一。之后断断续续,我给了他5万。
我曾和父亲半开玩笑说:“她真是为了治病吗?不会是她和你要的吧?”
父亲很严肃地说:“她跟着我这么多年了,你别侮辱她行不行?”
事实上,工作之后,我就很少回家了。因为远,也因为不想见到高红。2013年的春节,我回去过一次。父亲比我印象中老多了,头发全部都是灰白色。高红躺在床上,看得出来化了妆,可根本掩不住深凹漆黑的眼窝。
我趁父亲去洗水果的工夫,和高红说:“你可把父亲害惨了。你看看他,以前那么精神的一个人,现在都变成糟老头了。”
高红懦懦地说:“对不起,我连累你爸了。”
我真心看不上那个样子,简直就是传说中绿茶白莲花。都到了二十一世纪了,她还要拿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模样儿装可怜,给谁看呢。
晚上,高红很早就睡了。我陪父亲喝酒。我说:“你啊,太老派了。你看看上海人,和你同龄的都没有像你这样的。现在这个社会,多多少少要为自己想一点。人家家里面,都算得清清楚楚的。房子写谁的名,存款怎么分。其实经济上谈清楚了,情感上才不受伤。咱们这边儿,架着情面什么都不说,心里憋着,却越来越生分。”
父亲一口酒喝下去说:“明白了,爸懂。”
“你真懂了?”
父亲说:“你放心,我欠你那5万,肯定还你。”
我有点生气了,说:“你这不是抬扛吗?我是让你和我算清账呢?”
父亲把他的大手一伸,翻过来又翻过去说:“这边是肉,这边也是肉,你让我和谁算啊?”
她最遗憾的事……
从那以后,父亲再没提和我借钱的事,直到2015年的4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高红进了ICU里昏迷了12天,没钱了,被推出来。第二天就离开了。我申请了年假,连上五一,飞回去看他。高红的丧事已经办完了。家里面没设灵位,只在墙上挂了张遗像。
父亲一个坐在客厅的老沙发上抽烟,一言不发。
我安慰他说:“你别太伤心了。”
父亲忽然喃喃地说:“你知道吗?如果我把房子卖了,早点给她做手术,她还能活得久点。可是她没同意。她说她嫁进来,就答应把财产都给你的。现在已经动了你的钱,不能再动这个房子。”
我嘟囔了一句说:“算她有良心。”
父亲“哼”的一声笑了,可也有眼泪跟着跑出来。他说:“小洁,你长大了,见了世面,活得丰富多彩。可是你要知道,不是所有女人都有机会像你一样去学习,去独立。她们就生在长在这样一个环境,没有你的眼界开阔。她们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就嫁一个好男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这和要占谁的财产没关系,你懂吗?你既然说到良心,我来问问你,你嫌弃她这么多年,她有伤害过你吗?她做过什么没良心的事,让你连沈阿姨都不愿意叫?”
“我……”
多少年了,我第一次被父亲堵住了嘴没话说。那一刻,无论我有多么先进的思想都回答不了他的问题。高红只是普通的,想要嫁人过日子的女人。而我却始终以优越的姿态去审评她,以经济的视角去算计她。
父亲望着墙上高红的照片说:“你总是提醒我留住房子。现在她走了,你也不在我身边,你告诉我,我这个糟老头一个人守着这个空房子有什么用?前几天,翻你的微博,我帮你算了一下,你救了有100多条猫狗,100多条啊!可你却不愿救一下陪了你爸半辈子的女人。这就是你的良心吗?”
“我……”
父亲没再听我说话,只是走回了卧室。他在门前说:“你沈阿姨弥留的时候和我说,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嫁给我,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等到你接受她。”
说完,他就关上了房门。
我站在高红的照片前,心里忽然涌起无比的愧疚。
是啊,这就是我所谓的“良心”吗?
我轻声说:“对不起,妈。”
那一刻,隔着老旧的门板,我听见父亲闷闷的哭声。
编辑/徐金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