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动情养蜂人
2016-01-30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办公室
李 参(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办公室)
最是动情养蜂人
李参
(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办公室)
父亲从部队转业后,成为了单位的一名高级统计师。对于他的这个职业我不甚清楚,但对于他的另一个爱好我却是印象深刻。从记事起,家里就一直养着蜜蜂。听母亲说,父亲在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里有一位会养蜜蜂的人,父亲喜欢养蜂,课余时间就一直跟着学,这一学一养就是50多年。
小时候的家在湘南一个矿山里,一溜的小平房,家家户户门口都有块小平地,大多数人家搭个架子,种些葡萄、丝瓜、苦瓜,既有些收获也可以乘凉。父亲自己动手,用竹条、油毡子靠墙搭了个小棚子,七八平方,里面就用来养蜜蜂。和追着花季走的职业养蜂人不同,父亲养的是中蜂,数量不多,少时一两箱,最多时也不过七八箱,父亲自己说就是个爱好。中蜂性情很温驯,飞近人的时候,只要你不挥手驱赶它,它不会主动蜇你。天气好的时候,蜜蜂成群结对地飞出蜂箱去劳作,父亲这时会蹲在旁边,认真地看每只进出的蜜蜂,有时他会告诉我们三姐弟,今天蜜蜂采的主要是什么花粉,这个季节什么花最有蜜,什么是工蜂、什么是雄蜂。雄蜂没有刺,不会蜇人,父亲有时会抓一只放在我手里。我握着它撒腿就跑,拿去给伙伴们炫耀,从这个小手传到那个小手,一不小心飞跑了,跑回来问父亲再要一只。
蜜蜂也有惹祸的时候,蜜蜂爱干净,就连排便也要找亮的地方。天晴时,邻居家晒在外面的白床单、白衬衣,只要是浅色的东西,蜜蜂都喜欢去,留下斑斑点点。到了夜里,家家户户开灯,总有一两只蜜蜂飞进邻居家,围着灯泡绕圈,邻居找到父亲,父亲赶紧过去,先道歉,然后踩着方凳,慢慢地把蜜蜂握在手心,带到屋外再把它放了,邻居说:“老李,一只蜜蜂打死不就算了,你用手抓它,它万一蜇你怎么办。”父亲笑笑,“好歹它也是一条命,你对它好,它不会蜇你的。”蜜蜂确实很少蜇父亲,偶尔蜇一下,父亲只是把刺拔出来,不红不肿。隔壁燕子的父亲想学养蜜蜂,有时也蹲着看,不小心额头被蜇了,可能个人体质不一样,燕子父亲的脸最后肿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好了后也断了再学的念想。对蜜蜂的蜇伤,有个很有效的土方,就是把刺拔了后用母乳抹在被蜇的地方,消肿很快。一有邻居被蜇,父亲就让我拿个小酒杯,告诉我哪家有正在奶孩子的母亲,要点奶再给被蜇的邻居送过去。
取蜂蜜是件很喜气也很正式的大事,这时母亲也要来帮忙。父亲把双手用清水洗干净,小心翼翼地打开蜂箱,把蜂巢一框一框地拿出来看,找到蜂王的位置,它所在那框的蜂蜜是坚决不能取的,一不小心会把蜂王弄死,这样一箱蜜蜂就废了。其他的蜂巢一框框地拿出来,父亲用软毛刷慢慢地把蜜蜂赶离蜂巢,再递给母亲,母亲用刀轻轻地把蜂巢上的蜂蜡刮开,再两框一组地放进取蜜的铁桶内,慢慢地摇动手柄,蜂巢内的蜂蜜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被甩出来,顺着铁桶壁慢慢地汇集到桶底,等多了后再倒出来,过滤后装入母亲提前几天洗净、晾干的罐头、麦乳精等大小不一的瓶子里。蜂蜜一装进去,个个晶莹剔透。家里养蜂不多,每次取蜂蜜多的时候几十斤,少的时候十几斤,不管多少,左邻右舍都会送到,父亲老说多就多给、少就少给,有老人的多给点,有病人的多给点。因为是知根知底,也有从大老远上家里来买的,父亲从来不卖,送个半斤一斤,有人要蜂蜜做药,坚持要买,父亲实在拗不过,卖个两三斤,秤尾巴翘得老高,收钱时父亲尴尬的样子,我现在仍然记忆犹新。
1999年到南京来上军校,毕业后留校,除了过年回家,打电话成了和家里联系的主要方式,电话里父亲的喜怒哀乐也和蜜蜂息息相关,“儿子,今天取蜂蜜了”。“儿子,今天出了新王台,再过段时间就可以分蜂了,又多了一箱蜂。”“儿子,今天跑了1窝蜂,可恶的巢虫”。有时打电话回家,只有母亲在,问父亲呢,“上山里找蜜蜂去了”,因为父亲年龄大了,母亲让我多提醒父亲,少养几箱蜜蜂,不要累坏了身体,我只要一提到这个话题,电话里父亲嘿嘿一笑,“养蜜蜂,我喜欢,不累。”哪有不累的,上山找蜜蜂,一走就是一天,几个馒头一壶水;经常要换蜂箱,换下的蜂箱要洗干净,用滚烫的开水里外烫好几遍,防止生巢虫;冬天没有蜜源,要一箱一箱地喂蜂蜜,还要用棉被把蜂箱裹严实,不然蜜蜂会冻死饿死……我们姐弟三个经常劝父亲,父亲最多嘴上答应,仍然我行我素。
爱人怀了孩子,我要上班,父母提出要来南京照顾,我在电话里问父亲,如果来南京了,家里的蜜蜂怎么办?父亲说,照顾你们事大,蜜蜂实在不行就不养了,我听得出父亲话语中的不舍,母亲倒挺高兴,她一直担心年近70的父亲因为养蜜蜂而累坏了身体。一天打电话,父亲很高兴,问他为什么这么开心,“黄林愿意跟我学养蜜蜂!”黄林是我二姐夫,一个银行职员,平时很宅,不好动,喜欢玩玩电脑游戏。我吃惊之余,赶紧打电话给二姐,二姐说父亲因为要去南京,一直舍不得家里这几箱蜜蜂,急得够呛,二姐孝顺,主动提出来让二姐夫跟着父亲学养蜜蜂。
父母来了南京,买菜做饭悉心照顾我们。父亲还是牵挂着他的蜜蜂,到了什么时节该做什么就打电话给二姐夫,二姐夫经常把蜜蜂箱里里外外的情况拍成视频通过微信发过来,父亲戴着老花镜认认真真地看,再把下一步需要做什么告诉他,二姐夫忙,只有周末有空,做不到像父亲那样细心地照顾蜜蜂,父亲也理解,只是有时挂了电话后会自言自语说几句,“他要注意多观察采花粉的蜜蜂多不多。”“他要注意新王台的情况”。“唉,养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
孩子出生后,父母亲开始围着孙女团团转,需要他们做的事情更多了,给二姐夫电话打得也少了,但我知道父亲依然很是牵挂他的蜜蜂。有一天,父亲特别高兴地从外面回来,在门口就告诉我,“儿子,我发现了一窝蜜蜂!就在你们单位围墙外的梧桐树的树洞里,离地也就一尺高,从外面看,这窝蜂不小!”跟着父亲来到那棵树边,看到一群蜜蜂聚成球状悬挂在树洞里,父亲不让我蹲在那里看,怕时间长了会让人发现,临走时父亲还把几根带叶的枯树杈放在洞口,给蜜蜂作伪装。
自从发现了这窝蜜蜂,父亲一天去看好几次,只要我一进家,他就绘声绘色地描述蜜蜂今天是什么一个状态,好像树洞里的蜜蜂就是他养的。当他一想到那棵树紧临中山北路主干道,蜜蜂随时会被发现、被消灭,他真的是心急如焚,父亲出去的次数更多了,八字山公园、挹江门城楼、狮子山公园等等,他要找个能养蜜蜂的地方,要有蜜源、要远离高楼、要远离开阔的水面。父亲年龄大、动作慢、耳朵还不好,我单位所在的位置是南京的主城区,周围车水马龙,母亲不让父亲出去,但为了蜜蜂,父亲根本听不进去,每次兴冲冲地出门,一声不吭地回来。父亲知道在我的单位里养蜜蜂是绝对不允许的,一开始根本没想在单位里面找,但由于在外面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又担心时间长了蜜蜂会被发现,一天吃完晚饭后,父亲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在你们单位找间棚子,哪怕一两平方都可以……”,我知道父亲不是急到一定程度不会提出这个想法,但单位里确实不允许。当我很委婉地拒绝父亲后,父亲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后,连连说:“对、对、对,不合适,不合适”。第二天父亲又一如既往地出去找地方了。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我下班回家,刚刚进门,没看见父亲,父母住的房间门关着,母亲在客厅收拾东西,见我回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下午出去给我买板栗,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在给那个树洞喷类似密封阳台用的泡沫,父亲远远地看,直到泡沫把那个树洞填满。父亲回来告诉母亲,说那个人好狠,那是多少条生命啊,怎么能把它们活活闷死呢?填满泡沫就算了,还用火烧它们,多狠心啊。母亲说了几句安慰父亲的话,父亲一声不吭地进屋躺着。母亲跟我说,父亲的心真伤了!
我没敢推开父亲的房门,我也不知道推开门后和父亲说什么,我只知道父亲真的伤心了,我在想,如果父亲不去买板栗,不亲眼看到心爱的蜜蜂死去,可能还好些,死去的蜜蜂填满了树洞,却掏空了父亲的心。
晚上九点多,父亲突然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拿着家里撑衣服的竿子,直冲冲地出了家门,不到半小时又回了,问他干什么去了,父亲回答道:“到了那棵树边,用竿子把泡沫捅开了一个洞,能活一只也好啊。”连我都知道,这么长时间,不可能有幸存的蜜蜂了,就算有,如果蜂王死了,剩下的蜜蜂也生存不下来。父亲这样做,只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都闭口不提任何和蜜蜂有关的话题,我看着闷不吭声的父亲,心里无比的心疼,他也曾青春年少,他也曾握枪守边,他把我们三姐弟拉扯大,现在,他老了,他与人为善了一辈子,就连对蜜蜂这种小东西,他也是全身心地付出,他的爱纯粹而无私。曾经不懂父亲挺直的脊梁因何弯曲,不懂父亲的黑发因何而白,不懂父亲的双手因何粗糙,现在我也做了父亲,才更知父爱的深沉与厚重。
最是动情养蜂人。光阴毫不留情地带走了父亲的青春,却不会带走父亲那份细心呵护、耐心备至、真心永远的深挚的爱。这已经在我们姐弟的心中酿成了最甜的蜜,像一杯醇香的酒浓烈绵长,像一首隽永的歌久久回甘。祝父亲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