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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满一桶鲜牡蛎倒在霉烂的地毯上

2016-01-29杨炼

中外书摘 2016年1期
关键词:奥克兰顾城新西兰

杨炼

我们20世纪70年代都出国,有外在原因,也有内在原因。外在原因是经过了将近十年的写作,我们这些人的作品被逐渐翻译到了国外,由于朦胧诗人的名称,也被国外的研究汉学或者研究文学的人或者机构所注意,所以邀请信纷至沓来。顾城肯定也是被邀请出国的。我是在1988年被澳大利亚艺术委员会邀请,访问澳大利亚半年。我当时的英语译者是新西兰奥克兰大学的中文系主任,所以又被奥克兰大学的中文系邀请半年。

但是对我来说,一年之后回到中国,是必须的事情。我父母都是英语教授,出国之前父亲曾经问过我:“难道你不想跟我学点英语吗?你姐姐弟弟都学过英语。”我的回答是断然拒绝的,不。我爸很惊讶:“为什么不?”我说你看我的中文诗,有哪一天我能用英语写到这样的深度?如果根本不可能用那种语言写诗的话,我为什么要学那种语言?所以完全拒绝。但是出国之后,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无比尴尬的、完全无法表达的状态下,当时后悔莫及。

我出国的时候,就是把门带上,一锁,什么东西都没动。连我妈妈的骨灰盒也完全摆在那儿,我所有的证件,包括出生证件,等等,统统留在原处。但是顾城是带着所有证件出国的,在某种意义上,顾城的逆反心态恐怕比我更深刻。他是不准备回来的,或者是做好了不回来的准备。这也只有当我们到了新西兰之后,当我突然处在连出生证都没有的尴尬之中时,才发现我比顾城要远远地后知后觉。

漂流国外的语境,包括20世纪全球化的语境,其实都没有改变我们最初通过中国现实、通过中国“文革”所找到的语境。我15岁开始在农村插队三年,没有学到别的,就学到了人和大地之间既爱又恨的、非常复杂纠结的一种感情。人和现实的处境,自我和语言之间的关联,都在延续着一个在最初已经找到某种深度的思维方式。

但是通过更大的环境,更复杂的困境,全人类今天所面对的精神危机,来印证我们当年给自己找到的思想定位、精神定位,仍然是有效的,仍然在继续深化的过程中。所以我从朦胧诗以后,至少还有十部甚至更多的诗歌作品,都是在这个历程之中,一步一步地深化。顾城如果没有在1993年死掉的话,我相信他也会走过这样一个历程。

在新西兰的激流岛上,我在顾城的破房子里住过。但是他的那个岛,对我们来说不仅仅已经流放到了地球的边缘,而是流放到了边缘之外的边缘。

那个岛其实不小,当时也得有几千人,今天据说已经成了奥克兰最重要的昂贵度假区。当时岛上聚集着一批老嬉皮,20世纪60年代那批嬉皮士、吸毒者,那也是他们当时找到的最后的乐园之一。顾城在那边买了一幢房子,最根本的考虑是便宜,我记得好像是三万新西兰币,即使在今天也就是一万英镑,便宜得不可思议。顾城变成了我们这拨人中间的第一个“地主”,当时所有人连做梦也没想过买房子的时候,顾城已经买了一幢房子,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相当于买了一座山。我当时的印象是谁能买一座山?好像为狗皮上的一只跳蚤,买了一整块狗皮,甚至一条狗一样。那房子确实非常漂亮,虽然是很破的房子,但是后边有一块坡地,被顾城发展成了菜园、果园、鸡窝,等等。坡地上面还有一个放工具的小房子,都可以远眺大海。小房子是一个非常优美的写诗的环境,不可能有比那样的诗人工作室更棒的地方了,蓝天碧海都在眼下。

那确实有一点像一个人间乐园。且不说近在咫尺的海边、山脚下,我们住的那几天大多数时间是拎着一只空铁桶,到海岸旁边的岩石上去凿牡蛎。都是最新鲜的活着的牡蛎,凿开上面那一层壳以后,撩一点海水在牡蛎上,没有柠檬或者什么调料,是真正原装配套的海水,一口吸下去,鲜美无比。所以后来我在《叙事诗》里写道:满满一桶鲜牡蛎倒在霉烂的地毯上。

在那里,顾城的木匠活儿派上了大用场,修房子。也不光是他自己,我到新西兰的其他地方跟朋友玩的时候,星期天,山坡上只有依稀的房子,远近没有别的声音,只有鸟叫声和锤子砸钉子的声音。所有那些人,星期天唯一的或者说主要的业余活动就是修房子,顾城活得非常“新西兰人”。如果说顾城原来在中国是一个童话诗人的话,他在新西兰确实是活在童话之中。

当然,这又是顾城的戏剧性,这是一个表面的童话。他的内心深处还有深刻的孤独感,还有错裂和错位的感觉,离开了中国,离开了读者,离开了中文之后的一种感觉,我也一样。也许是因为这样一种空缺,我认为导致了后来很可悲的结局。

当时感觉小木耳(顾城儿子)也比较普通,皮肤很黑,很憨,眼睛细细小小的,长得不像顾城,比较像顾城他爸,缩小版的顾工。有种比较倔的那种劲,有点像顾城。木耳小时候到我们家,放多少吃的东西他就吃掉多少,感觉有一种饥饿情结。有一次,木耳到我们家去,友友给他倒了果汁,他抢过来就喝,但是谢烨跟友友说,不能给他喝果汁,给他喝水。友友问为什么不能喝果汁?谢烨说,那得把他惯坏了,他以后就不喝水了,我们只能给他喝水。果汁太贵,绝对不能给他喝果汁。我们当时也是一些穷鬼,但谢烨(顾城妻子)的这番话还是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对小孩的控制如此之厉害。

看顾城的诗,诗是一个很重要的意象,从吃东西,到吃字。有一次顾城和我们到请我们来奥克兰的翻译家约翰·明弗尔家里做饭,顾城带来一种煎饼还是卷饼,总之做得奇大无比,足够十几个人吃的。这倒很豪爽,但是那个量是超乎正常概念的。用顾城的一句诗来说,叫“穷有一个凉凉的鼻尖”,我觉得顾城对穷困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感。

顾城的天堂并不只是简单的纯美,尽管他经常用纯美这种说法。虽然他的语言本身比较纯,但是语言背后的内涵并不纯。《生命幻想曲》里“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语言确实很干净,但是如果你面对一片大自然的美景,为什么要合上眼?恰恰是要走进、投入那个世界才对。所以实际上他这里头,是有一个很逆反的心理过程的。读顾城的诗除了读出纯美,还得读出他的纯美理想背后的不纯和不美,这是很重要的。

1993年10月8日晚上大概10点、11点的时候,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告知顾城的死讯。我当时非常震惊,一个是震惊于死讯本身,一个是震惊于死的方式,但是更多的是感慨。他是我们这批诗人中间,第一个死亡者。当时我们年纪并不算太大,三十多岁,死亡还是一个比较抽象的东西,只有当死亡突然用一张人脸呈现的时候,才变得更加具体和逼人。如果我们被称为一代诗人的话,那么顾城之死就是我们这一代诗人开始被死亡的大镰刀割下来的这一刹那。

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我和友友躺在新西兰的房子里。房子也够破的,床垫直接放在地板上,榻榻米式的床,黑着灯,就聊跟顾城他们的经历。我挺感慨地跟友友说,如果我当时没有给顾城出那个爱情怪招,没准儿就不会有今天这事了。

后来我们还有过一两次去奥克兰的经历,但是没有再去过他的岛上。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死亡,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个过分强烈的经验。去凭吊这样一件事情、这样一个地点,在心理上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实际上他们死了以后,我们有些新西兰的朋友还在反复谈论顾城这个事,我不止一次跟他们说过别再谈他了,别再打搅他们的死亡了。甚至我比较反感有一些书写他们,我至今为止也没写过一篇文章,除了诗以外。我总觉得这种书写带有炒作的行为,而这种炒作,在我看来是对死者很大的骚扰和不恭敬。

顾城的悲剧既是历史的悲剧也是个人的悲剧。个人的悲剧不只是一面镜子来映照历史,其实是把历史吸收到了自己的内部,把自己转化成跟历史风暴同步的事。这个里头有比较浅、比较直接的呈现方式,也可以有比较成熟和自觉的呈现方式。

在我自己来说,52岁以后,通过在中国的写作、在海外的写作,再次回返中国,把整个人生的历程,通过好几个层次组合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真正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是历史,甚至说我终于成为了历史。这个时候,我才能够把握一部自传体的作品,否则自传体都是一些表面贴上去的标签。

在这个意义上,顾城有他独特的呈现历史的方式,但是这个例子够极端的。顾城曾经在新西兰他的大房子里养鸡,是他告诉我的,不是我看见的。他有个中国式的小农经济自我循环的模式,自给自足。

从养鸡开始,鸡屎可以给地里施肥,施肥可以长菜,长菜后人可以吃也可以卖,赚了钱还可以再买鸡和饲料,然后鸡再吃,再拉屎,再循环,一个真正的小小乌托邦。但是没想到,西方尤其像新西兰,法律规定得很清楚,一家只能养十二只鸡,多了就是非法的。而顾城的中国式小农经济,有好几百只鸡,鸡粪的产量也颇为不小。

按照顾城自己的说法,邻居一开窗户,苍蝇就像黑风暴一样呼进屋去。以至于邻居很快就对旁边的中国邻居非常反感,他们就给地方政府告状,地方政府就给顾城发了好几封信,要求处理掉这些鸡,因为这违法。

顾城他们还确实试图把鸡卖掉。但是很大量的一批鸡,在市场上还没人买,信包括罚款、威胁就接踵而至。后来顾城一怒之下,手起刀落,把这几百只鸡的脑袋统统剁了下来。剁了以后,把这几百只鸡的肉做成了三明治,到市场上去卖。

那时候正好谢烨的弟弟到了奥克兰,先去了他的岛上,从岛上回来以后跟我说,那几天过得太惨了。他说我姐他们让我帮忙掏鸡肠子,连着这么多天什么都没干,就掏鸡肠子。把我吓了一大跳,想象着他们那个山坡上,到处都扔着血淋淋的鸡肠子。

后来这个地方政府的人看写信老是不回,就上山去问怎么回事。结果顾城一听说这人的来意,就转回房子后面,拎着一只桶出来,往那个人的脚下“哗”地一倒。几百只鸡脑袋,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吓得地方政府的人尖叫一声,拔腿逃跑,从此再也没敢出现。这都是顾城告诉我的事。

历史的悲剧通过种种层次的折射,最后作用于个性,产生了这种结果。我的《诺日朗》里,第二节的名字就叫“血鸡”。实际上可以说,我们的人生也好,语言和思想的经验也好,血腥的因素绝不少见,这确实是在我们长大过程中的空气里弥漫着的很浓重的东西。反而在这种情况下,忽略它或者给自己编造出一种纯净,倒是虚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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