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关中大书房
2016-01-28田惠东
田惠东
关中大书房二楼的木光书吧里挤满了人,有人低声交流,有人翻看手中的书,有人走动,在木地板上留下一串听得见岁月的脚步声。这是12月的第一个傍晚,外面的天早都黑了,书吧灯光昏黄,眼前的光景像是文艺片里的一帧画面。对西安不少读书人来说,那晚很重要,锺芳玲的《四季访书》在这里发布,还有一件事——关中大书房是日开始向读者告别。
正如莎士比亚书店之于巴黎、查令十字街之于伦敦,万圣书园之于北京、季风书园之于上海、晓风书屋之于杭州、先锋书店之于南京一样,对于无数读者而言,万邦之于西安,是这座城市的文化地标,是他们心目中的城市之光。作为人与知识相遇的空间之一,这里承载了无穷期冀,读者在此获得生活的灵感,它介入或参与了本地人的精神生活,甚至可以说,勾连了这个城市的风雅趣味。作为万邦书城的总店,关中大书房的谢幕,无法不让人为之感怀。
魏红建是万邦书城创始人、总经理,那晚他站在台前,声音里面多少有些失落:“本来我不打算说的,怕难受。一年了,终于能够比较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没办法,这房子不是我的,房东要涨房价、电商冲击也是市场所趋。不过我仍然认为,西安必须有一个好书房,我也会一直坚持做下去。”说话时他不经意地摸了摸后脑勺。
梁文道曾经在“开卷八分钟”里介绍钟芳玲《书店风景》一书时说,如果一家书店能办成一个城市的地标,那真是非常威风的。读者们默认关中大书房为西安的文化地标,“它是我們这座奔跑着的城市中,一个可以承载灵魂的独立存在,魏红建真真是完成了一件无比威风的事。”
“又一个西安地标要消失了”
12月2日,微信公众号“陕西忒别忒”推送的文章《又一个西安地标要消失了……小寨万邦书城停业倒计时》一经发出,阅读量极快飙升到10000+。朋友圈被刷屏,诸友一片唏嘘。
此后连续几天,关中大书房的生意空前兴隆,日营业额接连突破8万。不过,这些飙升的数据带给经营者的却不是欣喜,更多的是无奈和伤感。
11年时间,人与静物之间产生鲜明对比:曾在这里看书的稚童,已然成人;曾在这里学习的少年,如今已为人父、为人母;曾在这里阅读的中年,更添风雨磨练。他们再次来到关中大书房,目光摩挲这独特的风景,以将这间书店深深楔进记忆……
书店门前架着一个老旧的木头车轱辘,上面写着“关中大书房”,从门头看店并不大,但是走进去,三进的房屋却别有一番天地。
一进门的前台周围是文化创意产品,穿过狭长的、墙壁上架满明信片的通道向里走,视线豁然开朗,一个更大的空间出现在眼前。书并非都是常规地立在书架上,而是不规则地码放在老旧的石凳、石桌、木桌等等具有关中特色的老物件上,它们面朝上摆在那里,经过的读者可以直观地看到封面,感兴趣就顺手拿起,就地站着读,或者坐在宽宽的木质台阶上,那里摆着好多蒲团,专门供读书的人坐,蒲团表面已经变色甚至被坐得发亮,不显出一点对人的拒绝之意——书店处处显得友好,似乎一切都是为人们来到这里读书而不是单纯买书而准备的。
再向里走,是更多的分类书架“反乌托邦”、“独立知识分子”等等,从哲学到人类学,从柏拉图到后现代,无不彰显选书人的品位,也可从中窥见选书人的勇气——敢卖连锁店和大书店都不卖的书,敢不卖连锁店和大书店都卖的教辅书。
坐在木梯上,可以看到一副楹联:“文章真处性情见,谈笑深时风雨来”,叶广芩给题的,横批就是“关中大书房”,王天任题的。从木梯上到二楼,则是艺术的天堂,书法字帖,琳琅满目,也有一角天地专门卖特价书。往右走,是木光书吧,柔和的灯光下有木桌椅、布沙发,在这里可以要杯咖啡,坐上一个下午,不觉时光漫长。尤其老物件的填充,让这里平添不少时光意味,人文氛围因此更加浓稠。
在不大的木光书吧,举办过太多文艺活动,来过太多人物:做电影沙龙的阿瓜,日本青年加藤嘉一,做小马过河电影沙龙的师大老师马聪敏和未来出版社的白海瑞等,雍庸读书会的女博士们,民谣歌手小河、洪启、周云蓬、钟立风,还有诗人余光中,散人舒国治,词人姚谦,书女锺芳玲,作家阿丁,文化批评家解玺璋……似乎因为这些大家的到访,这里也被熏染得深邃不少。
到来的人都会说,关中大书房有种独特的氛围,对他们而言那是一种馈赠,是别处难能给予的——安宁里涌动着生命的无限可能——书本里面的世界,在书店里面成为了人们通向未知领域的窗口。魏红建说,销售就是气场。他相信,有一个不同个性的、气质好的人来这里,这里就会不一样;他为这里选择的书,很多都是百年出版社出版的,自带气场,放在这里,书店的气质必然受到熏染;好书引来好的读者,又会形成一种气场。这种气场影响着读者的心理感受。
也可能是表达不舍的一种方式,如今来到这里的读者们用心地摄下书店每一个角落的样子,把中意的书籍放进拎着的篮子里,他们比平时选书时更果断,甚至省略掉买书看价格的必要。有读者说,万邦的不同,就在于只要人来,就一定能遇到喜欢的书,缘分在这里来得更加轻松,转上一圈,惊喜不断;而走到别的书店则未必如此,要去服务台检索想买的书,以确定有没有、位置在哪儿。
面临搬迁,关中大书房的员工们比往日里都要忙碌,一边清点书籍、安顿事务……一边被伤感的情绪笼罩着。魏红建说,“其实要关门这个事情,对我还好,他们经常流眼泪,流很多眼泪,他们舍不得。”
朱艳坤2011年来到万邦做图书出版和活动策划工作,关中大书房即将搬迁,他写了一篇长文《我在书店做策划》,将他和来关中大书房做活动的嘉宾们的过往记忆一一尽数。“总会有新的生活,新的有趣的事发生,不知道你有没有送过人的经历,也可能这个人是永别,但并没有想象中的痛不欲生,只是感到这个人走远了,偶尔会想起。”朱艳坤说他不怀万邦的旧。但豁达总是源于牵挂,“有些经历回想起来,会让你感到对这个事情更加深刻,但已经不能用言语来表达……”
在解玺璋之后,万邦的活动场地就移到了高新大都荟店。前后来做客的嘉宾有近三百位,敬一丹、张维迎、叶广芩、吴敬琏、史景迁、盐野米松、绿妖、梁文道、林青霞、乐嘉、王小峰、芦苇、郭敬明、许知远、柴静、力闻、王若冰、党高弟、锺芳玲、饶晓志、熊培云、金韵蓉、余秀华、白客、易小星、孙皓晖、朱大可……他们继续在万邦讲着故事。
“已经难受过了”
上世纪80年代,西安南梢门有家书店,叫“天籁书屋”,店面不大,五六十平方米。1986年,它搬到了柏树林,不久,在它的附近陆续开了许多家天字号的书店,天德、天诚等等。那是最好的時光,是做书人的春天,柏树林甚至要形成书店一条街,十几家书店,走进这个地段就能闻见纸墨香味。那个年代西安的读书人,都曾在此沐浴阳光,接受恩惠。
柏树林南端西侧就是碑林博物馆,走到这也就走到了魏红建家门口。从小在这儿成长,在关中书院上学,对于汉字之美、历史之美、文学之美,他的感受力不知要比一般人强烈多少倍。
1986年,魏红建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成为一名教书匠。他向大学同学鲁颂诉苦,三尺讲台实在让他为难,不站在讲台上让他说啥都行,上了讲台就不知所措。1994年,儿子出生,魏红建离开校园,开始做书。柏树林的书店则相继在90年代末消失,个别延续到了2000年左右。
对魏红建而言,碑林、关中书院以及柏树林的书店,构成了他的个人情结,关中大书房也多少有些继承的意味。“当初想,干脆就叫‘关中书院’,想了想还是作罢,还是得有点敬畏之心啊!”
但凡来到关中大书房的人,读书的自由都会得到尊重。魏红建记得读者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五十岁左右,经常来看书,但从没看见买过书,他穿得不大整洁,“我看他像个拾荒者,但我们从来没打断过他。”
曾经一个夜里,路面泥泞,一个中年男子从翠华路走来,在风中裹紧衣服。他要给孩子找本书,走到书店门口抬头看,哦,还有灯。推开门的瞬间,他被震惊了,书店里的灯光特别柔和特别温暖,灯光下面坐了很多人,在读书。后来他对魏红建说“老魏,那一瞬间我真的特别感动,我很感激你。”
来这里读书的人,享受的是它的好处, 然而站在书店背后的人,却承担了太多痛苦。
“你见过一个卖场,门口有1/3状态下都是封的,几乎卖场就是一个半封闭状态吗?现在你看书房门口,还是这样,拆得一塌糊涂。刚来的时候门口好几棵大树,现在光光的,门口的人行道修了四五次吧,让我特别烦。而且你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西安文化地标的占地千平的书店,房东一年跟你签一次合同。三年一次好吗?不行,首长规定。而且每年都要受到涨房租的威胁。”2007年,小寨修地铁二号线,书店所在的小寨东路被封,施工的原因,2/3的路宽都被占去,地面被挖开,潦草的道路两旁凛然站立着漫长的铁皮围墙,留出来的路面狭窄、难走,给书店经营造成极大影响。魏红建想问房东能不能降降房租,房东的答复是,“首长说了,你要么走,要么按数交房租。”他有些出离愤怒,“真让我走?!我只是这样说说,人家真让我走。我当时真是毁灭式的,毕竟坚持了这么长时间了。”无奈之下一向不愿意找人的魏红建还是去北京找了人,才算把店保了下来。2011年,小寨又开始动工修建地铁三号线,至今还没有通车,施工仍在持续。
近一两年来,关中大书房一直处于亏损状况。魏红建说:“其实这个店更多的是让我难受。这次要搬迁,我其实还好,因为已经难受过了。”房租还在持续上涨,员工的生存状况不能不让魏红建担忧:“我一人受不了没什么,凭什么叫人家一起扛。”
问魏红建理想的书店是什么样,他说还是关中大书房这样的,但这样的活不下去。“再没有一个傻子去做我这样的事了,我已经傻得透透的。年轻人如果要开书店我真会劝他别开。你有点情怀,你钱特别多,愿意赔钱吗?愿意你就干!”
“书店会永远存在”
实际上,所谓“独立书店”,并不是一直都有。1953年,大陆扫清民营书店,只剩下新华书店。1981年,因为从兵团、农村上山下乡回来的知青就业需要,陆续有了书摊书点,但基本都是三轮车或者铁皮小摊,平均三四平方米,仍不能随便注册私人书店,除非有一个上级主管单位,或是集体性质的,或是国营性质的。直到90年代,民营书店或是独立书店,才真正获得独立的合法性,并形成一股力量。
在国内,民营书店行业的第一个寒冬期是在2000年到2004年,有70%以上的书店开始转型、歇业,甚至倒闭。其中不乏一些知名书店,比如广州的树人、合肥的黑土地、杭州的卡夫卡,以及沈阳等地的一些三联书店。2007年到2009年,中国民营书店减少一万多家,剩下为数不多的独立书店即便坚守着“小众书店”的阵地,也因为不断上涨的房租而不断搬迁易址。2010年以来,一向被看好的上海季风书园、北京光合作用书店、风入松书店等也相继宣布关门歇业。2012年,北京的单向街书店又传出因租金和网络冲击而要搬离原址的消息……面对这般情景,北京万圣书园总经理刘苏里说,“记忆里的美好书店已经逐渐淡出我们的生活,直到今天,书店歇业倒闭潮还远没有结束。”
关中大书房的落幕,不出意料,但并不代表万邦时代的结束。魏红建扯扯身上穿着的深蓝色棉袄,“你看我身上穿这件衣服,起码有十几年了,多老的款啊,我老婆给我买衣服我不要,我要把一件衣服穿破穿烂穿到不能再穿了,它越旧我越喜欢,我就这毛病,有点情怀,做什么事情就要做到底。”
魏红建的儿子今年21岁,在美国读书。他做书的时长和儿子的年龄相当,从书本批发做到实体书店再到不断开张新店到十多家,悲欣交集,总算实现了点儿个人情怀。“我跟他们讲我为什么对书店这么认真,也是因为就像是培养一个孩子。孩子长大了它会回馈你,书店长大了也会反馈你。”
12月30日,关中大书房举行最后一场沙龙活动,然后正式迁往西安市南郊的长安区。
长安店作为魏红建的第二家社区书屋,会更加完善。第一家是科技路的石鱼书房,那个店魏红建已经做了9年,经过一系列改造,已经是社区书屋的雏形了;还有就是1+N的经营模式,阅读作为陪衬,靠阅读带来的人群的其他的消费挣钱,比如咖啡、红酒、茶艺、香薰、手工、花艺、烘焙的体验和课堂。这是他在当前书店生存状况下两种新的尝试,销售时代已然过去,他要做的,是阅读时代。“再大的经济冲击,书店都不会消失,会永远存在,人类对书的渴望是永恒的。”
万邦长安店据说在韦曲南面,按魏红建的描述:楼下是菜市场,菜市场左边是塬,右边是个小学,对面是一片工地……“书卖给谁啊?”魏红建说长安店更多的代表了他的一种策略:“虽然关中大书房关了,但书店不会消失,就是把它开到长安区去,开到农村去,也要把它开着。就奔四个字——‘大旗不倒’。”
在关中大书房二楼,有一个小木邮筒“今明寄”,读者们可以写信给未来的自己,然后把信投进邮筒里。若干年后,曾经在这里寄信的读者将在哪里读到那些信?而万邦、关中大书房的未来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