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薇旧事(散文)
2016-01-28黄丹丹
黄丹丹
我想有栋房子,不必面朝大海,只需春暖花开。也不必奇花异草,只需蔓蔓攀生的野蔷薇,恣意地包覆我的墙壁,并于某一个春夜,魔术般将灿若星子的花朵洒满那堵绿色的墙。 一度,沉迷星座花语占卜之类。查看自己出生的月份与花的关系,得知四月出生的人是蔷薇花,多刺而耿直,不愿受约束,却极重情意。那一刻,终于为自己多年执着专一地爱着平凡而多刺的野蔷薇找到了根据。
听妈妈说,我小时候,有一只睡枕,里面装满了晒干的蔷薇花瓣,那时候的蔷薇,香啊,不仅熏香了我的小摇篮,甚至把还是个小奶娃娃的我都熏得香香的,惹得人人争着抱。但,谁也争不过我爷爷,爷爷说,囡囡是他的小酒坛子,谁都别想抢,他要守着这个酒坛子长大,将来有出息了给他买酒喝。
爷爷是乡里最有威望也最有本事的农人,他亲手盖了座在十里八乡最高大敞亮的屋子,并且把院墙垛得方方正正,院地泥得平平整整,院子里种了枣、杏、桃、石榴等果树,树下种着金银花、栀子花、茉莉花等花草,院子外的沟沿上则插满了从田里起的刺木苔,一到春天,沟沿边葳蕤而生的刺木苔上就缀满了单瓣的小白花,惹得蜂蝶嗡嗡嘤嘤,也惹得蹒跚学步的我总想跨过门槛去摘花撵蝶。我的企图被在大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发现了,她敲着竹拐冲抱我看花的爷爷大发雷霆,下令他立马砍了那些刺窠喇。爷爷嗫嚅着说:“我囡囡喜欢哩……”“喜欢!越喜欢越要砍,要是她被刺扎了你可心疼?万一再掉沟里……”老太太没说下去,拐棍却敲得越发响了。于是,爷爷默默地放下我,狠狠地砍了一两天。
眨眼间,我就上学了。开学第一天,妈妈让我跟一个穿一件粉红衣服的女孩坐在一起,并让我喊她梅姐姐。梅姐姐很漂亮,马尾辫上扎着蝴蝶结,喇叭裤下还有一双红皮鞋。只是,她不爱说话,不仅不说话,甚至眼睛望都不望我一下。我有些寂寞,是的,寂寞。五岁的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寂寞的滋味,那就是,你坐在一个喜欢的人身边,她却对你不理不睬。就那么寂寞地坐了一个学期,过年后的春学期,她却没有来上学。后来我恍惚听爸爸妈妈说,小梅懂事了,怎么说都不肯上学。不愿上学的小孩还叫懂事?这让刚在期中考试中得了双百分的我听了很不服气。好在,爷爷来了,他揣着一兜染了洋红的鸡蛋喜孜孜地看着我扬得老高的试卷,啧啧地赞着:“我大孙女真有用,五岁上学都能考一百,不像小梅,八岁都念不进去书,只能在家带弟弟。”妈妈一边接过爷爷带来的红鸡蛋,一边说:“孙大哥家生了男孩?那我也带囡囡去贺喜。”
暮春的早上,踏在青草茵茵的陌上,嗅着融了草木清新和淡淡槐花香的空气,没多久就走近一处掩在白花绿叶间的青砖红瓦房,狗先吠着窜出院门,紧跟着,一个粉蝶儿般的身影喝着狗跑了出来。啊,是梅姐姐!我亲热地跑过去拉着她的手,却看见她的左眼居然是一片混沌!我有点害怕,但手还是被她拉得紧紧的,她领我去看她那还在襁褓中的小弟弟,我不喜欢小孩子身上那股腥腥的奶味儿,忙拉着她让她带我去看院子外的花。我看着那洁白的花一朵挨一朵地挤在那堵绿山墙上,露出眼馋的表情。梅姐姐问:“你们家没有这花?这还是八爷爷(我的爷爷)在我家盖新房的时候给我们栽的呢。”回家的路上,我低头生着闷气,妈妈好不容易逗我说出了心事:“妈妈偏心眼,把大姨给我买的漂亮衣服、红皮鞋还有蝴蝶结都给了梅姐姐,爷爷也偏心眼,不给我种花给梅姐姐家种花!”妈妈告诉我,没有人偏心眼,家里当然也种过这花,却因为老太太疼爱我,怕我被花上的刺扎而命令爷爷全部砍了它。更不能吃梅姐姐的醋,因为她很小的时候,左眼眼球就因为生病被摘除了,我们可以用两只眼睛看世界,她却只能用一只眼睛。我捂住一只眼睛看四周,果然,路都走不稳呢,我突然间就对梅姐姐充满了同情,“大姨买的衣服鞋子我穿也大,我头发短也扎不上蝴蝶结,对吧?”我抬起头对妈妈说,甚至要回头把脖子上挂的电子表项链也送给她。妈妈笑着夸我懂事了。
懂事,就是不再只盯着自己,而开始学会体谅他人,懂得感恩惜福。
当我明白,爷爷口口声声唤我作“小酒坛子”,其实并不是多馋酒,而是希望我成为有用的人,我开始想努力地做不令爷爷失望的乖孙女时,爷爷,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骤然离去了。
爷爷葬在瓦埠湖边的公墓里。那一年清明,刺木苔还没有开花,我徒手折下了一大棒刺木苔茎,往墓地走,一路上我哭个不停,我不知道刺木苔扎人到底有多疼,因为我的手从未被它扎过,但我却感觉到心脏针扎似的疼痛。爷爷,我终于可以提着自己赚钱买的酒来看你了,可你,却怎么不肯多等囡囡一会儿呢?我把酒洒在了坟上,把刺木苔也插在了坟地。我静静地流着泪,轻轻地和爷爷说着话,哦,爷爷,我懂事的,把酒也分给了隔壁的孙爷爷,你曾对我说过,那年在稻田里你被毒蛇咬伤后,他二话不说就跪在地上给你吸你那泥腿上的伤口,爷爷,你们还一起喝酒下棋说话儿吧?小时候,我爱哭,哭狠了伏在爷爷肩头就睡着了。那天,爷爷,我伏在你的坟头就像小时候伏在你肩头似的,不知怎的,也睡着了。醒来时,看不见的毛毛雨已弄湿了我的衣裳。我拍拍身上的土,怅然而去。回去后,就发了高烧,一连数日,无药可医。后来,家人拿了三根筷子让我吹口气,一番念念有词后把筷子竖在盛了水的碗里。我迷迷糊糊又接着睡去了,醒来时,感觉延绵数日出气如喷火似的鼻息变得平静了,而滚烫的额也褪去了炙人的热度。我听见有人轻轻说:“八爷疼他大孙女,就跟着来了,好不容易送走,以后不要再让囡囡去上坟了,她秉性弱……”那一刻,我真希望世上有魂魄,如果有,我一定立马去爷爷的墓地,驮着他就像小时候他背着我一样,带他去很多地方,给他买各种酒,并让他尝尝我亲手泡制的蔷薇酒。
可惜,我学了医,知道这世上并无鬼魂。但,也庆幸我学了医。
女儿一岁那年,为了生计,在读书之余受聘至省城一家民营医院。那时,我刚在父母的资助下买了套房子,女儿的到来,让我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娇囡囡变成了负债累累的房奴。但,我并不因此忧愁,白天上班,晚上上课,甚至业余,还兼做在媒体工作的友人给我找的那份赚外快的活儿-----给商刊撰文,偶尔也当下平面模特,拍一些咖啡厅品茗、品牌服装试穿的图片。那年五月的一天,友人突然打电话给我,说让我中午去与医院一路之隔的小区门口等她。过马路时,我才发现,小区的栅栏简直成了花墙,一簇簇一团团粉红、淡紫的复瓣蔷薇把绿藤给挤得瘦瘦的,在初夏的阳光下,那一派花团锦簇的景象令我突然间感觉鼻腔辣呛呛地,想哭。难道现实生活真的可以摧毁一个人对美的感知力吗?这么近,还是我最爱的蔷薇,我居然对它的存在懵然无知。正努力克制着泪意,友人扛着相机向我走来,她说,这次请我当回封面模特,就以这蔷薇花藤为背景来拍摄。拍完,她把攥得紧紧的手往我包里一塞,说:“劳务费,拿去买条裙子吧。”那天,身为模特的我,穿的是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我来不及也说不出谢字,便接到科室的电话。刚来了一位新病人,腹胀如鼓,面色苍白,冷汗涔涔。问诊时,我大愕:“梅姐姐,是你!”
梅姐姐居然就在医院对面开满蔷薇花的小区里给人当保姆,服侍一位乖戾的晚期癌症患者,那位被病魔折磨得不堪,同时又被儿女漠视不问的老太太便把心中的郁结变本加厉地释放到了梅姐姐的身上。而梅姐姐,一个只读过半年书,只有一只眼睛,在连生了两个女儿做了节育手术后因不堪夫家欺凌,在乡邻的介绍下来到了省城。陆续干过保洁、洗碗工、钟点工,吃尽苦头,最终,因性格绵软老实被介绍至这位刁横的老太太家,一做就是大半年。
我没有让梅姐姐去做那些检查,因为,我知道,她只是因为长期气郁而至月事不调。开了一些疏肝理气的中成药,带她下楼取药时,我灵机一动,算了,药也不必拿了,走!我脱下白大褂,拉着梅姐姐的手飞快地过了马路,我让梅姐姐和我一起摘蔷薇。梅姐姐说:“你就喜欢刺木苔,我那年给爷爷上坟时看八爷爷的坟都被刺木苔攀满了,就知道是你栽的。”爷爷的坟上有刺木苔?我当花献上的刺木苔居然在爷爷的坟上生了根!自从那年给爷爷上坟回家我发了几天不退的高烧之后,所有人都不许我再去爷爷墓地了。那一刻,我搂着梅姐姐的肩惊呼道:“我休息就去看爷爷,看我给爷爷栽的蔷薇花,它们一定也开得这么旺!”梅姐姐用一只混沌,一只浑浊的眼睛望着我,顿了顿说:“没有了,没有了,早就被他们砍掉了,说那花都是刺,在坟上不好。”我靠着花顿时就嚎啕大哭起来,爷爷当初给我栽的刺木苔那么美丽,我那么喜欢,可如今我却只能通过大人们的描述去想象。因为老太太嫌它多刺怕扎我而令爷爷亲手砍掉。我无心插柳似的给爷爷墓地栽活了蔷薇,我却没能看一眼,就被人无端地给砍掉了,那也是爷爷最爱的花啊,爷爷要是活着,也成了老太太(吾乡将曾祖父母都通称为老太太),也可以像我老太太当年命他砍花那样敲着拐杖对人发号施令,如果那样,他一定会对砍花人大喝:“这花,我囡囡喜欢哩,看谁敢来砍!”可是,爷爷,为什么你不能耐心地多等囡囡一会儿呢?等囡囡长大当了妈妈,你不就成了最有威望的老太太了么?那样,你就可以举着你的拐杖,保住花,也护着囡囡……
我终于止住了哭,因为我想,再美好的事物都不可能永恒存在,有过便应知足。爷爷坟上的野蔷薇和我小时候老家沟沿边的刺木苔其实一样,它们在短暂美丽的存在时光里都蕴满了我们祖孙间的爱。并且,我深信,我种的蔷薇,爷爷,他一定看得见。
那天,我抱着满怀的蔷薇花,提着那壶用刚赚的劳务费买来的酒把梅姐姐送回去,我拉着那位罹患癌症的老太太瘦骨嶙嶙的手说:“保持乐观开朗的心态对自己的身体很重要。”梅姐姐嗫嚅着对她主人说:“奶奶,我妹是医生哩。”后来,梅姐姐告诉我,老太太脾气好多了,而且她喝完那壶蔷薇酒后,肚子再也没疼过。爷爷,这些,你若有知,一定会说囡囡替感你孙爷爷当年为你吸蛇毒的恩了吧。
经年又逢春,省城的一隅,我有一座房子,晒台上蔷薇花累,我多想,在这春暖花开的房子里,还能有爷爷。哦,爷爷,蔷薇就是你说的刺木苔。在乡野,它们匍匐满地,开单薄纯洁的花。在城里,它们攀援而上,开繁复绚丽的花。放心吧,爷爷,囡囡一直记着,四月出生的人是蔷薇花,蔷薇多刺却重情,蔷薇娇小却坚韧,蔷薇是可赏的花亦是可用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