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萝卜颂

2016-01-28钱红莉

当代人 2016年1期
关键词:粗盐腌渍二婶

钱红莉,70后,独立撰稿人,出版有《华丽一杯凉》《低眉》《风吹浮世》《诗经别意》《读画记》《育婴记》《万物美好,我在其中》《四季书》等,现居合肥。

喜欢吃萝卜,可能是童年养成的饮食习惯。记忆里,烀一锅萝卜,煮半锅米饭。黄澄澄的锅巴铲出来,浇上萝卜汤,焦脆爽口,汁液淋漓,不晓得有多好吃。

等到霜降以后,萝卜才会迎来它一生中最好的华年,无论炖汤,还是红烧,搛一块放舌上,刹那间化为无形,必是鲜美无渣,味道才最服帖。萝卜数水脆脆的为佳。买六七个萝卜,再来猪前夹五六两,肥瘦连切备用。热锅素油,八角、京葱段煸香,入前夹肉爆炒,半勺醋去腥,老抽上色,开水没过肉块,改小火炖十来分钟,再倒入切成滚刀块的萝卜,猛火翻炒,炒至辣腥气消失,加水,没过萝卜块为宜,改小火烀。五六分钟后,酥烂无比。

秋风一日凉似一日——不晓得怎么回事,虽吃了近30年的城里饭,但,每到霜降时节,总是候鸟般地想起乡下——

我们那里每户人家年年都会种上五六分地的萝卜。大部分腌渍。霜降以后,把萝卜起了,挑到圩埂上晾晒,黄昏时,收起,归拢一块。第二天早上太阳起山后,再把它们一一摊开。三四个日夜的暴晒寒浸后,萝卜的水分消失殆尽,挑到河里洗,再挑回家,囫囵倒进大木盆,撒上粗盐,出劲地揉捏,至出水,再晾一夜,第二天装坛。腌渍萝卜最关键的步骤,就是要夯紧——是体力活,非小孩能胜任,只看着大人干,一层萝卜,一层粗盐,拿棒槌压了又压,原本团滚滚的萝卜简直被压扁了,直至盐水扑扑地冒出坛口……一片干荷叶盖住坛口,细麻绳沿着荷叶一溜儿扎紧,阻隔了坛外的空气。只等坛内的萝卜在黑暗里漫长地发酵。个把月的时间吧,就能掏出来吃了,一个一个,滴着汁,黄娭娭的,香脆,清口。我们那里萝卜品种小,无须动刀切,直接搛来佐粥。那种漫无边际的酸香,无敌,无匹,它就像一只无与伦比的鹤,至今立于往事的河岸。

——童年不朽啊。

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某一年,妈妈带着我们姐弟仨回老家过年,吃住都在二婶家,早餐用来佐粥的小菜就是这一碟陈年的腌萝卜,吃齁着了还要吃……临回城,也没什么好捎带的,二婶心细,见我好这一口,便吩咐我堂姐去萝卜坛里掏些萝卜带上。堂姐不屑道:这有什么好带的!我站在那里对堂姐充满了渴望,恨不得对二婶说:我自己去掏。但,尊严适时克制了我。

几十年往矣,二婶早已不在人世,至今犹记她站在堂屋吩咐我堂姐的神情……何等一副慈悲心肠!

乡下长大的孩子,都是被齁死人的咸菜滋养大的,因为情深,所以永难忘怀。那个年代,每家腌渍两三坛萝卜,冬天吃到春来,春去后,萝卜在坛子里开始了涅槃的过程,从初始的橙黄褪成灰褐,再慢慢委身于一摊稀糊。舀一坨萝卜糊出来,略加菜籽油,搁饭锅里蒸透,挑一筷头抹在米饭上,吃来醒胃,是酷暑里的独一味,下饭,又解暑。

萝卜原本性寒,加上在坛里闷了三季,淹渍发酵腐烂后的萝卜更加寒凉,抹在饭上,散发出一种勾人心魄的微臭。正是这种气味,在本质上与臭豆腐相若,皆来源于一种菌群的传播发酵,于人体有益。至今忆起,都是纷纷扰扰的美好。

——“秋天深了,王在写诗”。我在锅里烀一碗萝卜,一样平凡日子,一样甘甜鲜美。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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