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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在花季里

2016-01-28闻章

当代人 2016年1期
关键词:张嘎光耀烈火

闻章

2015年8月,时值徐光耀先生九十华诞。有人送上一只大花篮,此时,徐老的微笑也如花,甚至说比花还好。九十岁,是个什么概念呢?答案没在别处,在徐老的微笑里。徐老的生命如花,不是我说如花就如花了,而是他的人生历程证明。他的那份灿烂,不仅留在了自己的回忆里,而且,也留在了广大读者的心里,就因为他是作家。作家的花是开给众人看的,或者这么说,作家的花是在众人看花的过程中灿烂起来的。最后,作家的花与众人的花,灿烂成一个。从这个意义上说,作家的生命就不仅仅是自己的了。因此,一个作家,必须有着生命的自觉,然后通过自觉而觉他。徐老是个自觉的人,或者说是个随时注意到要自觉的人。所以,他的生命历程,才呈现出重重无尽的花开状态。

花开第一枝

开花不是比喻,而是实有其事。1950年9月的一个早晨,徐光耀有一种强烈的愿望,那时还不能喊他徐老,他才25岁,他想看一看窗外的牵牛花。他隔窗看了,那是一片蓝色的火焰。出于好心情,他数了数,共有33朵。他也不知道33这个数字象征着什么,但肯定是好事。当然是好事,已经有的和未来有的。长篇小说《平原烈火》刚刚出版,引起强烈反响。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部抗战题材的小说,因此格外引人。那是个崇尚英雄的时代,徐光耀成了英雄的代言人,或者英雄本身,好多地方请他去作报告,好多人请他签名。人人争读《平原烈火》,一时洛阳纸贵。随后是到北京丁玲创办的中央文学讲习所深造,紧接着是甜蜜的恋爱。真有着“迎接都不暇,一岭是梅花”的感觉。

徐光耀是战士,即便当了作家,品性依然。《平原烈火》即是他战士品性的表现。他13岁就参加八路了,之后是身经百战。第一场战斗是在肃宁,在大雾中负重奔跑,跑着跑着会被尸体绊一跤。那时真害怕。但是,很快,他就不怕了。那是饶阳北岩桥的一场战斗,死了七八个人。硝烟散后,徐光耀沿着工事,仔细看过那些尸体,都是20来岁的小青年。正是这些死去的战士,提醒徐光耀,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虽然都是死,但死的性质不一样。不怕死而死,就是献身了,精神是壮烈的、昂扬的。怕死而死,精神靡顿,即便不可耻,也惭愧了。因此徐光耀不怕死了。不怕死了,英勇就有了,坦然就有了,不但自己英勇与坦然,而且也能领略了别人的英勇与坦然。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能写出《平原烈火》的内在原因。

《平原烈火》就是反映八路军在冀中的战斗的。太惨烈了,太难忘了,如果不写下来,会愧对死去的战友,愧对自己的作家名分。但是,一直在战场做随军记者,没有时间梳理心底的纷纭。终于战争结束了,在天津整训。于是他请了创作假,于1949年7月7日“七七事变”12周年的时候,开始了一个人的战争。说是一个人,其实是无数人。王先臣、旷伏兆、王长江、叶楚屏、乾云清、石以铭、弁里三、李拴珠、林子元、徐月波、郭慕汾、郜永强、刘汉昆、张小三、刘敬礼、“罗锅子”等等等等,有指挥员,有战士,牺牲了的没有牺牲的,此时齐聚一处,燃烧起轰轰烈烈的“平原烈火”。都是亲历,生死边缘上滚过来的,根本用不着虚构,他只是在浑化、提纯、升华,必须在有限的时空里,演绎无限。真的是以笔作枪了,斗室之内,上演起时空穿越活剧,门一响,以为是炮弹,心头猛一惊;鸟掠窗,以为是流弹,身子猛一躲。回过神来,才知是在写作。

到底谁是周铁汉?乾云清是?弁里三是?都是都不是。如人做梦,梦里有着芸芸大千,但芸芸大千却也不出一心之内。人与事是真的,但真的并不一定是艺术,而艺术的真才是真的真。

徐光耀不承认自己是英雄,但英雄形象在他心里。《平原烈火》中所反映的,恰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段历史:抗战。那是拿生命作抵押换取来的生活。因此,《平原烈火》在文字上或者不免粗糙,但精神内涵却异常本质。

悬崖上的花

大红大紫的徐光耀,中央文学讲习所毕业后回到老家与农民一起搞合作化运动的徐光耀,做梦也没想到会成为“右派”。但是他准备是了。不,是准备着让他是了。把他斗熟之后,挂起来反省。他想不明白,一个从小就自觉跟着党走的人,怎么突然就反了党呢?想不明白,就老想,老想的结果往往是思维紊乱,致使不能自拔。他也想到死,但死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死有余辜。后来他不想了,就像当年在战场上一开始害怕,后来不害怕了一样。一个在生死边缘上翻过无数跟斗的人,再翻一回就是了。于是,他把自己解放了。他摊开稿纸,开始写《小兵张嘎》,而且是小说和电影剧本轮换着写。

张嘎的生活,其实是他自己的生活,那时的生活虽然艰苦,但是阳光,人与人之间多纯正呀,人的心灵多干净呀,哪里像现在,阴谋阳谋,到处刀丛剑树。当年为了理想而战斗的艰苦日子、危险日子,反而成了多年后的理想境地,这真是倒因为果。徐光耀借助张嘎重回当年,在那里安顿他那一颗惊悸不已的心。

《小兵张嘎》我们都看到了,这是一朵纯净的花,灿烂到极致。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徐光耀极致,就像淤泥中能生莲花一样,麻乱中生出来的纯净,才是真纯净,绝望中生出来的希望,才真有力量。“一切烦恼皆是菩提”,关键在会转不会转,不会转的,烦恼自是烦恼,会转的,菩提花开。徐光耀会转,转得悄无声息,虽是悄无声息,却也一默如雷。越到后来,便越觉得这次转身异常重要也异常有价值,这是生命的本质上的转折,不仅是活了下来,而且有了从未有过的质量。铁凝说,徐光耀与张嘎是非常时期的相互成全,他用笔让张嘎活了,张嘎反过来也救了他。徐光耀与张嘎,是彼此,也不是彼此,他们两个共有一条命,鲜活而永恒。

好多人不知道《小兵张嘎》的创作背景,一旦知道,会惊讶不已。其实,最美丽的花,往往开在悬崖上。

西山红叶

多少年之后,徐光耀74岁。他经历了“右派”、“摘帽右派”、五七干校一员、遣返回乡的另类、编辑、市文联主席、省文联党组书记、省文联主席、离休老干部等等角色的转换,看角色就能猜出他的生存状态,他曾经几乎累死,也几乎饿死,比死更可怕的是创作生命的荒废和自然生命的颓废。他活在最低层,活在最低层不要紧,要紧的是他曾经在高层生活过,他知道什么是该当,知道什么是人的生活。在大落差中,有好多人活不过来,但是他一直活着,近乎麻木地活着,在没有希望中希望着。这里体现出的是坚韧,坚韧到看不出坚韧,才是真坚韧。endprint

从1958到1979,22年之后,历史还他以作家面目。很快他被调往省城,并先后做了省文联的党组书记和主席。这不是他的本意,但大家需要他,他一直处在无可奈何中。他的本意是创作。他已经被耽搁多年,他也有一部准备了多年的长篇需要写,对他来说,这部书极为重要。但是,做了领导,就身不由己了,他只能以众人的创作为创作了。这之间,在新文学浪潮的冲击下,他的见缝插针的短篇创作:《杀人布告》《柏树林中的香火》《我的第一个未婚妻》《两出大戏》《紧邻》《跳崖壮士》《千萌大队》等,也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新面目,引起了文坛的注意,被称为衰年变法。但是,繁忙的领导工作,到底还是把他的创作挤到边缘上。这些开在边缘上的花,充实了他的后半生,也证明了他自身应机而生的旺盛的创作活力。他极力想退下来,但是,却一直退不下来。到他离休的时候,已经71岁了。

有时间了,也老了,但身板还硬朗。到了74岁这年,他悄然离家,一个人住到西山来了。西山,即是紧挨着石家庄的一座山,掩着一个叫黄峪的小村。徐老在这里购得两间茅屋,取名“闷庐”。这里很幽静,风景也好。他来这里的目的,外人看来是休闲,其实他是来开花的,开生命上的花:他要写反右。

徐老一生,有两大情结,抗战和反右。历史上的这两件大事,铸就了他的人生,决定了他的命运。抗战,他已经写了好多,但是反右一直没能写。不是不想写,而是一想起就悲愤难已。那是一段不愿被提及但又让人刻骨铭心的历史,头朝下,脚朝上,想想都令人心悸。不过,徐老还是决定写它,他已经酝酿了好长时间。这是一次新的跳跃,是用一颗真心,再现当年情景。他有了一个角度,这角度同时也是高度,他要抛弃个人恩怨,从民族和人性的高度来反思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和事。他必须把自己捐出去,企图以屈原投江般的方式,溅起救拔民族精神和人类良知的涟漪。

就在这处茅屋里,自己生火做饭,之后踞案疾书。三个多月,他写出了长篇纪实专著《昨夜西风凋碧树》。

写完最后一个字的那天,是1999年7月11日,此距他写《平原烈火》恰恰50年。写完之后,他长吁一口气,不由吟诗一首:

昨夜西风凋碧树,黑手高悬霸主鞭。

孽海沉沉四十载,终得开心一泫然。

此文在《长城》首发之后,《炎黄春秋》《中国新文学史料》《新华文摘》等十几家刊物转载,之后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书。2001年,此书获得第二届鲁迅文学奖。

在70多岁高龄,他终于有了这样的可以告慰自己的收官之作,一颗皱巴巴的心,略得舒展。几年之前,他还忧虑,老了,还能开出像样的花来么?如今,《昨夜西风凋碧树》证明,他的心灵机能并不因年龄而减退,倒是因为老,花开得更浓艳,像西山上的黄栌一样,到深秋,连叶子也是热烈的。

天天开的花

时间到了2015年7月,徐老九十岁。这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也是世界人民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就在此时,十卷本420万字的《徐光耀日记》出版了,这还只是他从1944年到1982年间39年的日记,就已经这样厚重。

这是写作么?或许不是,却又比写作更本真。本真不见得有意义,但在徐老这里有意义。因为徐老经历特殊,他是小八路,是解放军,是作家,还是右派……他是随着中国现代史的历程一步步走过来的,就像滴水映日,也如大海中的一瓢。完整是好的,琐碎也同样好。就像当年来我村卖瓦盆的老汉,敲着瓦盆对一位老者说:老太太,你听这音色。突然一下,瓦盆碎了,老汉说:老太太,你看这碴口!

徐老日记,是天天开的花,好的不好的大朵小朵的各型各色的都有,开在自己本子上,开在自己内心。他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公之于众,因此很私密,很原始,一切都是原生态:随着人生流程,所遇所见所闻所感,随时的情绪,心底的秘密,对人的臧否,对事的评价以及与家人、亲属、朋友及同事之间的杂七杂八的琐碎等等,事无巨细。这给人以毛茸茸的生机感,能够立体地还原人的本真与生活的本真,从而更能够使人从中看到当初的逼人的真切,你甚至能听到当时的呼吸。所有的感悟、所有的感知等等都是因为这真。

在整理日记时,我曾犹疑,此事到底该不该做?真切好,但对徐老来说,却是极大的暴露。暴露即伤害。而徐老的拥趸,却不愿意他有瑕疵。

徐老却表示:瞒和遮掩都无济于事,既然亮,也就不怕。漫长人生历程,回头看,功没有多少,过却是一大堆。伤害了很多人,得罪了很多人,实在也该认个错,道一声对不起。

徐老的态度,让人感佩。把自己真真切切地一股脑儿摊在这,一任评说,这便是境界,这便是真的大智大勇。

开花的智慧

人都是想开花的,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开出花来。能开与否,在于心智。徐老的文学之花,数量不能算多,质量却好,能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之所以能如此,是因为它们贴近心灵。人的心灵,其实永远处在重重无尽的绽放状态,只是由于自私,才会闭锁生机。

徐老在当小八路时,就已经建立起了生命的秩序:放下才是。因此,纵观徐老一生创作,体现出来的恰是“放下”二字。《平原烈火》反映的,是把生命放下。不怕死,也就不死了。即便死了,精神也永在。写《小兵张嘎》时,徐老是把政治前途放下了。放下心地才宽,才宁静,才干净,阳光才能进得来。写《昨夜西风凋碧树》时,他是把个人恩怨放下了,因此才能站在一个制高点上,俯览无余。决定公开《徐光耀日记》时,他是把个人隐私放下了,从而彻底把自己当做标本奉献出来。舍得舍得,不舍不得,多舍多得,全舍全得,这是世界的奇妙处。真奇难知,真妙难思,但徐老却在不经意中,当做随意事做了。

放下,放下,不断地放下,如花瓣的开启,开启,不断地开启。放下和开启是一致的,放下即是开启。所有的花朵其实都在启示,绽放开来,才是美丽的。

在徐老八十岁的时候,我曾经为他拟一联:

若干年前经历些是非事,

八十岁后不再有生死心。

此联也在说放下,放下了,人的生命也就真的绽放了。

行文至此,张打油来,凑趣曰:

人生不如戏,时时是花季。

有花必有果,般若波罗蜜!

2015年10月20日于石门花开堂

编辑:郭文岭 刘贤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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