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中的比喻句与作品主题的关系
2016-01-28广东省南方高级技工学校512023
李 连 (广东省南方高级技工学校 512023)
《金锁记》中的比喻句与作品主题的关系
李 连 (广东省南方高级技工学校 512023)
摘要:张爱玲的作品表现了苍凉的人性与生命,而她的名作《金锁记》更是如此,她在作品中将“母亲神话”击得粉碎,赤裸裸地揭露没落豪门的封建生活如何残酷地扭曲人性。在这部中篇小说里,张爱玲用了超过四十个比喻句,这些比喻句对表现作品的主题有着重要的作用。
关键词:《金锁记》;比喻句;作品主题
张爱玲是乱世里的才女。生活在没落世家的她,对人生世态看得尖锐而透彻,并将之付诸于笔端,于是在她的笔下产生了一群群形象深刻、描写笔法细腻的人物。这些人物都是生活在一个绝对封闭的环境里,进行着不断重复的故事。这些故事所影射出来的都是普遍的人性,是深存于人性深层次的阴暗面。其中,1943年发表于《杂志》月刊的《金锁记》可堪称之为经典。这部小说,写的是一位情欲、性欲受到极度压抑的女人,在倍受煎熬的环境里心态是如何逐渐扭曲的故事。张爱玲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运用了许多具有特色的语言、修辞手法来突出作品的主题。而作品里的比喻句在这方面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一、《金锁记》中的比喻句
比喻,就是利用本质上不同的两种事物的相似点,用某一事物描写、说明另一事物。这种修辞方式经常运用于诗歌、戏剧、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当中,它一般由三部分组成:本体、喻体、喻词。
张爱玲用笔一贯老道而独特,在《金锁记》中运用的比喻也是具有“张氏”味道的,但可贵的是独特而不失运用比喻的一般要求。
一是比喻得贴切,形象。这除了要求比喻的两事物“像”之外,最好本体能和喻体的本质特点一致,这样才能使人感到搭配得和谐自然。《金锁记》中的关于景物的比喻句就是抓住了人物所生活的环境来设置比喻的,故而所运用的喻体是可怖而无情趣的。
二是新颖,具有创造性。这一点在张作中都是很突出的。比如,在《天才梦》里,张爱玲就写到“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这在常人是没有这样的体悟的,当然也就不可能这样设喻。在《金锁记》当中,张爱玲则以死寂的环境为背景,描述了生活在里面的了无生趣的人物,在关于人物的比喻句中,所用的喻体多是些没有生命的或是引人厌恶的事物。这主要是和作品的主题有关了。
三是富有感情色彩。《金锁记》里,张爱玲把活生生的人物比喻成没有生命的死物,可见作者是对作品里的人物带有贬义的看法的。
作者在这部近四万字的《金锁记》里用了四十几个比喻句。“运用比喻句总要结合一定的情景”1,这些情景又是围绕作品主题而设置的。《金锁记》中的这些比喻句与作品主题有着较密切的关系,我们大致上可以分为两大类:人物描写和景物描写。
二、了无生趣的人物
《金锁记》的主角曹七巧,不过是传统遗老家庭里的一件牺牲品,是没落的宗法社会里微不足道的人物。但命运不止于此。她不但是儿女的母亲,还是媳妇的婆婆——旁人的命运也交到了她的手里。所以才有了故事的后半部分。
《金锁记》中的人物生活在没落的旧式家庭,“这些人都不太正常,不像我们衣食住行的世界的正常”2,他们没有活力,没有目的,只是为了自我而生存着,变态得没由来,正常人进入这个非常态的世界也变态了。作家在写这一群与众不同的人物的时候所使用的比喻句当然是别具一格的了。
首先,张爱玲在写到这些人的时候,永远都是用已死的或是没有生命力的物品来描画他们的肖像。
例如,“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金锁记》第九十四页)
曹七巧原是麻油店家里的女儿,生活得自由自在,后来由兄长做主嫁进姜家。到姜家不久,就成了“鲜艳而凄怆”的“标本”。因为有美丽的青春,但是没有地位,没有自主权,只是用一对“小金坠子”就能把她的一生“钉”起来供人赏玩。她成了遗老家庭的牺牲品。这主要是因为这些家庭还残留着一些可供养人的财物,除此之外,还需要有传宗接代的香火,可姜家老二是个有骨痨的病人,理所当然娶不到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只好将曹七巧娶入家中。曹七巧的悲剧由此产生。
再例如,“在年下,一个穿着品蓝摹本缎锦袍,一个穿着葱绿遍地锦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地撑开了两臂,一般都是薄薄的两张白脸,并排站着,纸糊的人儿似的。”(《金锁记》第一百零六页)
曹七巧的儿女,十来岁的孩子,因为先天遗传和后天的营养因素,看上去才只七八岁的样子;孩子的心灵本是天真浪漫的,可是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中长大却长得像纸糊的人,脸色苍白,神情滞板,毫无活泼的迹象,这非但让人感到作品世界的单调窒闷,甚至怀疑它存在的真实性。
其次,张爱玲的精湛描写在于用贴切的比喻句来表现人物处在阴抑的生活环境里的行为和心理。
张爱玲在描写曹七巧时,主要使用了以下三个比喻:
①“七巧穿着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烧热的颧骨。
②……茶给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金锁记》第九十九页)
③“七巧眼前仿佛挂了冰冷的珍珠帘,一阵热风来了,把那帘子紧紧地贴在她脸上,风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气还没透过来,风又来了,没头没脸包住她——一阵凉,一阵热,她只是淌着眼泪。”(《金锁记》第一百零五页)
从①②句可以知道,在分家产的那天,曹七巧穿着传统的服饰,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热恋的少女,可是她期待着的是手中所能分到的财产,毫无来由地兴奋、紧张、不安,因为“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曹七巧付出了青春和一切就是为了换来今天的所得,她理所当然地表现出了不同往日的神采来,这和巴尔扎克笔下的守财奴葛朗台见到金子就情不自禁地扑上去一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曹七巧缺少了对财产占有的主动权。为了掩饰自己的兴奋心情,她用“喝水”这一行动来缓解情绪。然而她那颗心还是焦灼地跳动。曹七巧从嫁入姜家的那一刻就知道受骗上当了,然而她无法摆脱身处姜家的一切尴尬遭遇,受尽他人的嘲弄,也受尽自身情欲的煎熬,她只好将自己的重心放在金钱上,这也是别无他法,曹七巧惟有这一点来支撑生命的延续。这是生命中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和转移内心苦痛的,也是曹七巧可以暂时忘却自己身处何处的唯一方式。虽然如此,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对金钱占有的热切欲望,故而表现得不同寻常。
姜季泽是曹七巧的叔子,典型的遗少,不学无术,寻花问柳,就是这么一个人也让走进情欲死胡同的曹七巧倾情,可姜季泽却清楚地知道即使再疯也不能对身边嫂嫂动念头,因为曹七巧的为人及她在姜家的地位与自己的身份有冲突。在分家后,姜季泽却放下面子,为得到七巧的钱财而挑拨她,曹七巧在身心受到漫长的煎熬后,也很清楚地明白姜季泽的底细,因而在对其试探后严辞地拒绝了他的接近。③句就是写曹七巧在拒绝姜季泽之后跌跌撞撞地跑上楼去看着姜季泽离去,她眼前“挂着珍珠帘”,把她和姜季泽的世界隔离开,曾经发生的一切是值得珍藏的回忆,可是却没有温热的感情充实,因而是冰冷的、被封锁死的,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抑,透不过气来,可是结局由不得她自己决定,她不能容忍姜季泽骗自己,骗自己用一生换来的金钱。在这以后,曹七巧已经在和过去的自己做了彻底的告别,她变得没有过去,没有情感,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变态女人”。这正如朱光潜先生说的,“人性中确实还残存着某种原始的野蛮残忍,某种本质上是自私和虐待狂性质的东西,由于这类东西的存在,人们对于敌人的失败感到兴高采烈,喜欢给人痛苦,甚至从朋友的遭遇中得到邪恶的满足”。3这时候的曹七巧就在自我欲望的压抑中变得满腔怨怒,急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于是她转向家人宣泄情绪,这种疯狂的不顾一切的情绪就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控制地爆发了出来。
她的声音也从尖厉、刺耳、“高爽”、变成了“像剃刀片”刮人一样疼痛,说的话是越发不得人心,让人痛苦。媳妇袁芝寿从过门的那一天起,就领受了婆婆曹七巧的厉害,故而“人丛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脸与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龙风烛的火光的跳动。”这仿佛是虚幻的,但在日后这种虚幻的影子就变得日益清晰了。
“七巧接连着教长白为她烧了两个晚上的烟。芝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金锁记》第一百一十二页)
曹七巧让儿子长白地在晚上为自己烧烟,作为曹七巧的媳妇的袁芝寿不敢做任何反抗,也不敢表示任何不满。在独守空床时,她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像死去的动物,手像是鸡的没有血色的脚爪。这是袁芝寿在痛苦地忍受情欲的煎熬。在这种没有反抗的过程中等来的是:被宰。袁芝寿在变态婆婆的窥探目光和连续的威吓下,变成了被阉割过的动物,没有了自己,也无法掌握自己的一切,只是静静地在深暗的房间里等待属于自己的结局。
曹七巧对待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此,那么,对待家人又怎样呢?大多不得志的父母都会把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子女身上,可是曹七巧不是,她的一切思想和行动因为遭受到情欲主宰而疯狂变态,在她扭曲的心灵里,子女的身份是以普通性别的角色而存在的,她将他们作为自己独有的布局,任意摆弄。所以每当女儿长安从外界得到一丝一毫的快乐,她就会灵敏地捕捉到空气中的异样,进而破坏,身居宅院的长安自然也是做不出什么大举动来的,对于自己生活中的一切,她是感到“明晰,亲切,然而没有能力干涉”,所以唯有牺牲快乐幸福,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看似无法改变的结果。
另外,张爱玲在《金锁记》中运用比喻句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她使用色彩的词语生动地刻画出了人物形象和精确地勾勒出了人物所处的环境。
“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金锁记》第一百一十三页)
“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她想死,她想死。”(《金锁记》第一百一十三页)
自幼受到留过学的母亲的熏陶而对西方文化有所了解,又对色彩极为敏感的张爱玲,在写到身心受折磨的袁芝寿时,她用了蓝色来修饰月亮,这在西方看来是一种抑郁的色彩,曹七巧的媳妇身心总是处在蓝色的环境里,当然不是偶然,这是因为袁芝寿的心理是痛苦的而又无法排解的。经受曹七巧绵延不断的折磨后,袁芝寿的身体慢慢地成了类似尸身的物体,血液是凝固的,身上的颜色是病态的,变成了青、绿、紫色,都是些类似被人欺辱过的色彩。又一个睡在月光里,沉寂在死一般的黑暗里的人。袁芝寿延续着的是当初曹七巧刚刚嫁入姜家时的生活。
三、阴森的景物描写
大凡景物描写的作用,都是为了渲染环境。但是在张爱玲的《金锁记》中的景物描写,却不尽如此。
张爱玲的作品中的人物与现实生活失去应有的接触,这世界自身是独立的、封闭的,“内涵荒凉,充满了黑幕的烟灰,以及人物的灰色,到一个死的世界”,4所以作家在写《金锁记》时,并不一定非要写景物描写不可,她多是借此来衬托人物的行为和心理的。
在众多的景物描写的比喻句当中,和月亮相联系的是最多的。也许这是因为月亮飘忽不定的特性和张爱玲所描写的女性的命运有相似之处。张爱玲作品中的人物“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是仁慈而带着冷笑的月亮。月亮这个象征,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种意义都可表示”5,那么在《金锁记》中的月亮,就应该是“凄凉”“死寂”的了。
笔锋犀利妥帖是张爱玲作品的长处。在《金锁记》一开头,作家就用了年轻人和老年人眼里不同的月亮作比较,像是现代人在看老影片一样,不同人有不同的感受,可是再好的月色,回想起来都免不了有凄凉的意味。老故事娓娓道来,交代了曹七巧的出身和现在身处的环境。这一切都是在淡漠的月光下完成的,人物马上就要登场了。
“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魆魆的只有些矮楼房,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金锁记》第八十八页)
尚未出现的人物和环境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明晰,下弦月也将下沉,太阳的出现引出故事的真相,一切将呈现出来。主要人物的地位已经明确,故事的背景也交代了。“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刚刚才升起的太阳难道变得敝旧了?当然不是,这是因为它弥漫在空气里。这是什么空气,可以让太阳也变得敝旧,人也昏昏的?这是租界的旧家庭,是当时最新式洋房,里面的摆设是旧式家庭的摆设,行的是旧规矩。自然景色是新的,但是人物处在遗老家庭里,言行举止都受着旧家庭的规矩约束。
张爱玲描写的是一个让人熟悉的自然片断,发生的故事也是在寻常的日子里发生的,没有任何的意外,但这并不是张爱玲的真实用意。她描写在普通的环境里发生的事情,将它平常化,是因为这的确是那个时代的平常事,然而它所产生的影响却不是短暂的和浅显的。
月有阴晴圆缺。可是在《金锁记》中的月亮主要是处在阴和缺这两种状态,即使有圆月,那也是狰狞的。暴露在月光里的一切人事都是可怖的。
“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金锁记》第一百零九页)
刚刚和外界接触,并从新空气中得到一些孩童的快乐的长安,因为母亲七巧的种种挑剔和不满意而决定退学,原来的完美,变得不真实现实生活中的天,星,月的组合变成了像是毫无生气的静物画,代表了璀璨的星却只有几点,月也缺而模糊,曾经的一切都忽然缺失了,孩子“竭力按捺着”,接触的世界囿于陈旧的空气和尖酸刻薄的母亲,终于开始“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金锁记》第一百一十一页)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金锁记》第一百一十三页)
媳妇袁芝寿的命运掌握在曹七巧的手里,失去了自我,没有自主权。身处在月光下,被人窥视,本来是隐私的夜晚,却变成了昭然若揭的白天,月亮也成了“白太阳”,一切都是反常的,令人悚然的,但又无可奈何,没有任何摆脱的意念。活人就这样渐渐没有了意识,没有了生命。
张爱玲喜欢描写悲凉,因为它让人得到某种启示,在《金锁记》中即可得到佐证。她运用类似的故事模式,写到在不同时代里的人走相似的路子,但是身在其中却没有摆脱的意识和能力。张爱玲就是这样,她用寻常环境里发生的一系列类似的悲凉故事,来表现苍凉的主题。这种苍凉的意味深深地渗透在《金锁记》的字里行间。
注释:
1.黄汉生.《修辞漫谈》.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43.
2.4.《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张爱玲早期小说长论(节录)》.唐文标.(《张爱玲评说六十年》子通,亦清主编),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第一次 291页.
3.朱光潜.《悲剧心理学——各种悲剧快感理论的批判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2月北京第一版.
5.夏志清.《论张爱玲》.(《张爱玲评说六十年》子通,亦清主编),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8月第一版第一次 2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