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
2016-01-28安庆
◎安庆
手指
◎安庆
一
父亲躺在病床上,扎着液体的手上像落了一只白色的蝴蝶。父亲朝手上看一眼,那只蝴蝶要飞起来了。不,飞起来的蝴蝶在院子里,在他种出的丝瓜秧、南瓜秧上。他想起大鹏和二鹏刚才的交代,叔,我爸的厂里今天有人过来,说是来看我爸,其实是看我爸还在不在?不用再问,父亲已经明白了。
父亲看了看洁白的墙,软软的被子,白色的窗帘,想起母亲离世前在这里住过。挤上眼,仿佛看见母亲躺在病床上,对着他说,你来了。父亲打了个冷噤,又闭上眼,这一次他想起了大伯,大伯死前也是在这儿抢救的,好像一个县里的人临终前都要来这里过上一趟。大伯拉回去后,他掀开被子,看见大伯的胡子蓬乱,人在临死前胡子没有忘记生长,蓬乱得像一湖野苇。他找来一把小剪刀,一根根剪着大伯的胡子,冰凉的胡子落在大伯的衣领上,有点瘆人。他剪了几下,把胡子抖在一块白布上。大鹏走过来,说,用电动刀吧。父亲摇摇头,不用,到这份上,那电动刀不好用,人一死据说连相都照不成的。
其实,他说的未必对,他从来没有用过电动刀。他隔几天刮一次脸,都是找田老孩刮的。田老孩养了几头牛,还包着村里老人的剃头和刮脸,路边支一个脸盆,刀布挂在墙头或一棵树上。大伯退休后,每天用剃须刀在家里刮,后来也让田老孩刮脸。田老孩一边刮一边絮叨,对他的迟迟到来有些情绪,说,朱大马,你不是不找我刮脸吗?你的脸比别人主贵不到哪里去,别看你在城里呆了几十年,胡子比老塘南街的还硬,我们乡下的水好,你知道吗?大伯只是笑,弄不清水和胡子会有什么关系。
将大伯的胡子铰干净了,父亲又端来温水洗大伯的一张僵脸,说,走吧,胡子刮得可以,不,铰得可以。蒙上脸,又掀开,再看自己的兄弟一眼,泪点儿无声地落下。
太阳在窗帘上映出一种金黄,让父亲有一种更浓的睡意。父亲动了一下手腕,二鹏看见了,马上摁住父亲的手,叫一声,叔,别动。二鹏叫过了,想起了什么,对大鹏说,哥,一会儿他们来了,我们记住不能叫叔,要叫爸。大鹏说,给咱叔说说。二鹏看了看父亲稳下来的手,说,叔,等会儿我们叫你爸,不用答应也不用说话,他们问你什么,你千万不要回答,我们会说你这几天都是这个样子。听懂了吗?叔?千万不要说话!
父亲没有回答,他恍惚着,转不过弯儿。我是什么人,我成了一个替身、道具,我不是他们的叔,成了他们的爸!成了死去的老大!这是演戏吗?他们的爸不是我,是朱大马!朱大马不是已经死了吗?死了的人怎么还要输液,还要在这里开一个病房,等什么人过来检查,这算什么事儿?父亲眼前昏花,想起给大伯剪胡子时,一家人的慌乱,他们在房子里搜查,翻箱倒柜。果然搜出来了,在箱子里折叠的衣物间,搜出了一万三千块钱。父亲剪胡子的手停了停,想大伯怎么放了这么多钱,应该还有一个存折,他每月有两千块钱的退休金,还要报销一定的医疗费。父亲听着他们继续翻找,大鹏的媳妇在老柜的夹层里摸到了,叫了一声,那一声尖厉、激动、惊喜,像一把刀滑破玻璃。父亲一个激灵,大伯仿佛动了一下。父亲壮着胆,朝大伯的口鼻摸去,的确没有了一丝的热气,刚才应该是自己的幻觉。
大鹏把二鹏拉了出去,大鹏说,他们来了,我在床头看着叔,你照顾好厂里的人,结束得越快越好。父亲迷糊着把头朝被窝里扎了扎,想睡得更深,不看人,不听声音。可二鹏的手机响了,二鹏关了手机说,哥,人来了。
去车站接人的是大鹏的儿子。二鹏说,我下楼接人,你再交代一遍咱叔。大鹏关上门,对父亲再一次交代,叔,叔……父亲没有睁眼,他真的要睡着了。大鹏说,叔,坚持啊,几分钟,他们看几眼就走,千万不要搭腔,不能说话。父亲听见大鹏的嗓子里有东西要喘出来。
脚步声近了。二鹏在陪人说话,父亲的心咚咚地跳,胆怯起来。门开了,人进来了。大鹏在和客人握手,说话,喘着气,嗓子像大伯一样嘶哑,这是我爸,人老了,多病,说病就病上了,整天昏昏沉沉,刚睡着。二鹏附和着,一只手给客人递着饮料。父亲不敢睁眼,不敢动身。凭脚步声感觉来的最少是两个人,这两个人就要被骗了。父亲知道自己要忍,要演下去,老实巴交的父亲为自己要做一个骗子感到内疚。他不敢睁眼,不敢看走进病房的人。那两个人在房间里,看着吊瓶,吊瓶上写着大伯的名字:朱大马!两个人走到了床边,听见了他们的呼吸。大鹏喊了声,爸,厂里来人看你了。两只手摁着父亲的手腕,有些狠,说,好像睡着了。一个人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相片,朱大马的相片。是吗?另一个人问。那个人拿着相片让另一个人看,说,相片上是分头,长头发!大鹏赶忙说,这几年就很少留长发了,人老了,喜欢利落。父亲闻到了两个人身上的味道,烟味伴着甜腻。父亲的眼眨动了一下。一个人说,脸怎么这样瘦?二鹏说,病,几天没吃东西了,这几年一直瘦下去,高血压、心脏、血脂、胃……额头和照片上不一样,另一个人说。父亲听见了,心里说,我和老大的额头是不一样,老大额头宽,饱满。还有身材,老大比我要高出几寸,看一下身材就知道我是一个冒牌。一个人伏下来,喊着,朱师傅,朱师傅,朱大马,朱大马师傅。大鹏在掐他的手腕,呼出的粗气喷到了脖子上,嗓子吱吱响着像低叫的蝉。另一个人在低声叫,朱师傅,朱大马师傅,朱师傅……一个人说,你不是见过朱师傅吗?见过,几年前的事了。那几年朱师傅每年都回厂里一趟,在西州住几天。大鹏和二鹏齐声回答,是,是,是……
两个人还在犹豫,又喊几声,说,那只好摁个手印了。父亲的手就是这时候被大鹏拽起,大鹏楚楚的鼻息喷到父亲的手面上,父亲那根手指被大鹏捏着,指关节被大鹏撇着往下弯曲,身子也在跟着移动。他哼了一声,想睁开眼瞅瞅,看一眼自己的手指将被摁到哪里。他忍住了,脸抽搐了几下,只是感到苍老的手指有一种隐隐的疼痛,指肚晃动着,摁在了印台里,指肚上一阵冰凉、黏腻。一个人说,这里,名字这里,这里,对。父亲的手指,被继续拽着,牵引着,像一只虫子,指头肚狠狠摁在了一张纸上,纸张发出细微的响动,那张纸要摁透了。大鹏的手太狠了,都摁疼了。摁过了,父亲的手下意识地动了动,那根摁疼且发麻的手指蚂蟥样在床单上蠕动,他想看看,试一试自己指头还能不能动。父亲说,他特别地想喊出一句:我不是朱大马,我不是朱大马!我不是……可是,父亲真的晕过去了。
二
他们是早上去找父亲的。推开门,看见父亲的手里握着一台小收音机,收音机里正广播一起医疗诈骗案件。身体遮住了门口的光线,父亲的眼前一片阴影。大鹏说,叔!你今天不去哪儿吧?父亲关低了收音机,将抽出的天线一节节收回。大鹏又叫了一声叔。父亲握着收音机,一只耳朵还在听着,问,有事啊?
大鹏说,叔,还没坐过小车吧?大鹏看了看二鹏和他们的母亲。父亲又把天线往外抽了抽。父亲说,没有,我坐得最多的是驴车!去县里,我坐公共汽车。说完,收音机的声音又大了。大鹏接过父亲的话头,叔,今天你坐一坐小车吧,二鹏的小车。
父亲一只手握着天线,潮湿的阳光从缝隙里挤过来,天线上几粒豆样的金黄。父亲说,我不坐!我坐小车干啥?父亲探身朝门外看了看,太阳不错,等太阳升高,出去晒太阳,听收音机。那把小凳子还在墙根里放着。
大鹏肥胖的身体朝父亲挪了挪,细小的按钮正摁在父亲干燥的手指下,音量随着父亲的指头变大或者变小,父亲的手指上盘着蚯蚓样的细纹,指甲劈开一些细叉,有风穿过指甲的缝隙。沿着手指,看见父亲的袖头已经发毛,手上的老人斑如晒瘪的黑豆,父亲又粗又短的头发全白了。大鹏想起他的父亲习惯留着的长发,在离开世界前依然留着的分头。大鹏在父亲的脸上继续寻找着和大伯相似和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被问起来怎样解释,事情往往会坏在小问题、小细节上。他看到父亲的额头和耳朵没有大伯的宽阔和肥大。他往后退一步,看着父亲的脸廓,大致上两张老脸是相似的。他想象着从厂子里过来的人,千里之外的西州,是怎样的两个人,或者三个人;反正他们的年龄不会太大,和老人应该没有直接的接触,对爸的模样可能模糊。大鹏舒了一口气。那么要解决的就是将叔叔的手洗一洗,指甲剪一剪,再让叔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大鹏走近父亲,说,叔,你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和我们去一趟城里吧。你看,我们平常很少过来看你,很少,今天接你去城里洗个澡,查一下身体。准备一下吧,叔!二鹏附和。父亲吃了一惊,狐疑地看两个侄儿一眼,指头肚还粘在收音机的键上。收音机里嗞嗞啦啦,似油锅即将烧干的声音。大鹏不耐烦地瞧一眼收音机,和二鹏对了一下眼色,看了眼粘了泥垢的收音机的外壳,说,叔,要不我们把收音机带过去?父亲没有说话。
换身衣服吧,叔。二鹏说。
父亲没有动。父亲还有些狐疑。
大鹏靠近了父亲,声音很低,像哄一个孩子,真的,叔,有一个检查身体的机会,我们和你过去,小车已经开过来了。走吧,叔。
二鹏撩开门帘,看见里间的一台老柜,柜顶上搁了几件凌乱的衣服。父亲佝着腰,不情愿地站起来,收音机还在响,父亲把柜子上的东西扔到了床上,打开柜,摸出一件蓝色的老干部服,套在了身上,整个人看上去干净利落多了。父亲又换上一双绿色的运动鞋,这样一穿,更似大伯的样子,只是身材明显地没有大伯高。大伯是个身高马大的人,在西州干了一辈子,回家后用一手修理汽车和轧路机的手艺给家里挣了一笔钱,人走了,还继续挣着养老退休金。
父亲迷迷糊糊地坐上了车。在路上,大鹏和二鹏还一直在说父亲和大伯的异同。小车颠着,越过了河堤上一段不平的路,父亲想瞌睡。还没来得及眯上眼,听见大鹏说,叔,坐小车感觉好吧?父亲听清没听清的样子点了个头。大鹏说,一会儿我们先洗个澡,然后拉你去医院。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这两个孩子发了慈悲,又是洗澡又是检查身体的,莫非他爸给他们托了梦。大鹏对二鹏说,得跟咱叔说了吧?二鹏开着车,没说话。开了一段路,问,不会露馅,出事吧?大鹏说,不会,有人这样干过。
三
这一切我不知道,大鹏和二鹏两个堂兄,没有谁对我说过。如果不是父亲过来,我还蒙在鼓里,家里的一切我都蒙在鼓里。
父亲说他实在是憋不住了才来找我。父亲说,你看看还有什么挽回的余地。父亲说他没有干过骗人的事,心里不安。这我知道,父亲的老实在村里是有名的,父亲时常有一种自卑,连上街走路都埋着头,目不斜视。他不善交际,从来不会说恭维的话,没说过谎言。父亲是今天到旗城的。在小区门口,父亲佝着腰,肥大的帆布大衣后襟翘起,前襟挨着了地皮,衣角上结了泥痂。一见面就说,我做错了一件事!我做错了一件事!我看着父亲,头发杂乱,张着干裂的嘴唇,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心里酸酸的,拉着父亲往家里走。
怎么弥补,那就是说出实情。可我知道不能说,那样父亲将在家里混不下去,他最后的晚年将很凄凉,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会更加孤独。可怎么对父亲说呢?我得安慰父亲,不让他纠结。
父亲说,他们太短了,人一走,就喊来护士,把液体拔了,连剩下的半瓶液都不让我输完。父亲在看他的手,看那根手指。
我扭过脸。
你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钱吗?父亲停了停,说,他们起初只给我三百块钱啊。二鹏说再加点吧,大鹏才又加了两百,给了五百。可他们一年骗国家两三万啊!儿子,咱这个国家真是傻啊。
父亲的话让我难受。这些话,那些哲学家、科学家,那些堂而皇之,一次次坐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的人能说出来吗?他们敢说出国家傻吗?父亲是一个农民啊。你看他的手,多么粗糙;你看他的脸,多么沧桑;你看他的嘴,几乎没有牙,一个空洞……可是,他竟然说出了我们的国家傻啊!这么多年我低估了我的父亲,他没有去过旗城之外的城市,竟然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如果像父亲所说,我们是做了太多的傻事,大伯的事不过是沧海一粟。
父亲说,他们像打发一个叫花子!
我不想让父亲再说下去,不想!我的那个二鹏的堂兄还是村里的支部书记。我沉默着,寻找着说什么能安慰父亲,父亲憋了多久,才终于憋不住,专程来旗城找我诉说,他今后还要憋下去。我站起来,拉着父亲那双干燥的手,对父亲说,爸,您静一静,你听我说,不找你找谁呢?因为你和大伯是亲兄弟,和大伯最像,当然要想到您,您是最合适的人选呀,过去的事不要再想了,爸……
我,我,可我没骗过人啊!
我说,你要想想,其实你也是替别人做了一件事,替这个家,替你的侄儿做了一件事……我拉着父亲的手,看着父亲。
父亲弯下腰,双手擂着额头。父亲说,可他们不能这样待我,他们不能这样待我啊!我看着父亲,不是从医院出来就结束了吗?
父亲说,你知道吗?他们出了医院,说要陪厂里人吃饭,给我截了一辆哐当哐当的三轮车,就把我打发回家了,连一顿饭也没管我吃。我说我腰痛,既然来了医院我想看看。他们说今天不行,把我撵出了医院。父亲低着头,我不敢让父亲抬头,我怕看到父亲的那双老眼,我怕那双老眼里有泪。我有些愤怒,想给两个堂兄打电话,骂他们一顿,最后忍住了,事情毕竟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我捶着父亲的腰,对父亲说,怨我,我们这两天就给您看腰。父亲说,一码事是一码事,他们不该那样。
父亲在旗城待了三天,我每天陪父亲在外边走走,在附近的公园转转。那天转到卫河公园,我和父亲坐在连椅上,父亲说,我等过那些人。我问父亲啥意思。父亲说,他们应该再杀个回马枪。父亲说那几天他坐在路边,企望着那两个人再回来,来老塘南街一趟。如果父亲见到,就会对人家说,我不是朱大马,我是朱二马,是朱大马的兄弟,你们好好看看,我哪里会是朱大马,再像的人也是有区别的。父亲连续几天就在路边蹲着,在通往大伯家的路口等。父亲先是穿着身上的灰大衣,在村口或去大伯家的路口来回地游动,换着地方蹲着。后来他把衣裳换了回来,觉得应该穿那天在医院里穿的那件上衣,那一双运动鞋,这样如果碰见回来的人,或许可以认出来,他们会呆呆地看着自己,叫自己老朱、朱师傅、朱大马,你不是躺在医院吗?我们就是想再回来看看,想看个究竟,告诉你我们又回医院里查了,那天在病房就看出有些蹊跷。父亲就会惭愧地抓住人家的手,诚实地向人家摊牌:对,我真的不是朱大马,我是朱大马的兄弟朱二马,那个叫朱大马的哥哥已经死了,哥哥的坟头上已经长满野草了,那些抓地秧、葛巴草、马尾草、车前草、兔尾巴草,还有各种野菜都在坟头上扎根开花了。父亲会袖筒插棒槌——直来直去,说,我啥也不怕,你们能回来说明你们英明,你们心里不糊涂。你们好好看看我怎么会和朱大马长得一样,单说发型,对,你们当时就怀疑了,可你们没有认真,就马马虎虎拽着我的指头往你们拿的那个表上摁。还有我哥身材比我高……
父亲蹲在路口,就这样想着。有时候要躲开大伯的家里人,躲开大鹏和二鹏,万一他们看见自己怎么解释。父亲碰见过一次堂嫂——大鹏的媳妇。嫂子看他在破墙头打呼噜,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叫醒他,叔,叔,你在这儿干什么?父亲揉揉惺忪的眼,说,啥,你说啥?堂嫂说,你倚着个破墙头干什么?父亲说,我看这太阳好,晒太阳,睡着了。堂嫂就不再搭理父亲,往家走,走了几步,转过身,说,你饿了吧,饿了我给你做碗饭。父亲赶忙站起来,往家回。
等了几天,父亲失望了。
这一天他走到了大伯的坟头前,一只鸽子从坟头上掠过,咕咕叫着在麦地里盘旋,看见父亲又飞回来。父亲把鸽子当成了大伯的魂灵,声泪俱下,把心头的话对大伯说了,大哥,大哥,我那天替你,在病房里又躺了一回,你知道吗?你儿子让我当你的替身,我当你的替身还不错吧?大哥,厂里的人来看你,你知道吗?……可是,大哥,我不想这样,我们都老实巴交了一辈子,我们都不是那样的人啊!哥,你说我该怎么办……
四
接到父亲的电话,让我回去。我本来想推辞,可我想起父亲走后我连一次家也没有回过,赶忙换了一种回答,好,我尽快回。第二天我回到老塘南街。一见面,父亲就向我说起了低保的事。
父亲已经不止一次向我说起低保的事了。父亲原来是在低保的,前几年,我通过镇里的关系,非正式地给父亲办了低保,父亲开始每月能领到六十块钱,我算了算,能买十几斤鸡蛋。我起先是不在乎的,六十块钱在这个年代,有和没有,没多大的区别,抵不上人家的一盒烟钱。可父亲在乎,低保这件事一直占着他的心思,每一次回家父亲都和我唠叨,说谁谁谁的条件要比咱好得多,谁家还开着小厂,他的父母都在了低保。说我虽然在外混,工资微薄,咱怎么就不够条件呢?父亲这种心理不是和别人比富,是和别人比穷,低保这种事儿就得在穷上较真。每一次回家我都会多给父亲些钱,我说,没事,我又来了一笔稿费。父亲说,儿,你别骗我,别骗你自个儿,不是非要争,我少花几十块钱没啥,我是要争个理儿,争口气,想求个公平。
父亲的低保名额被取消是因为二鹏前几年当了支书。二鹏当支书的后半年全县对低保户进行调查,老塘南街去掉了一批人,二鹏主动把父亲的名字报上去,父亲的低保取消了。
二鹏把父亲报上去,是怕自己受到牵扯,把父亲当成了他抵挡别人的砝码。父亲生气,父亲说,我的低保又不是他当支书办的,他凭什么要把我去掉?我劝父亲,别往心里去,不就是几十块钱吗,怎么又不公平了?父亲说,一个月涨到一百了。我想着,一个月一百,如果在低保,不但可以买十几斤鸡蛋,还可以再买几斤肉。父亲说,问题是我咽不下这口气。父亲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纸,把纸展开,说,你看这些名单,他们都够条件我为什么不够?我看过去,我看到了父亲整理出来的低保名单,上边有几个名字我熟悉,他们都和父亲年龄差不多,不,大部分都比父亲的年龄小。父亲用干燥的手指给我说,你看袁守善,他在县鞋厂里还有退休金;你看林富奇,他两个儿子做生意,哪一个都比你挣钱多。还有,村主任他爹都在了……父亲说不下去不想说了。父亲低下头,竟然用袖头擦起泪。这个老人和低保摽上了。
父亲说到了二鹏,父亲说,他当这个支书还不如别人,他如果公平我服气,我每月不吃几十个鸡蛋也饿不死,可他拿我做挡箭牌,把关系用到别人的身上。父亲一生没有干过轰轰烈烈的事,可他干起事儿来很认真很较劲儿。
这孩子不给我办低保还要我去替他爸。父亲拐来拐去又拐到了那件事上。父亲说,这孩子品格不行,当了支书干骗国家的事,封我的嘴,只给我五百块钱。
晚上躺在床上还在想着去找不找二鹏,父亲的话是有道理的,不错他有一个在外工作的儿子,可我每月两千块钱要还房贷,供孩子上学,真的很紧张。问题是,那些人和父亲比,不比我们的条件差。我安慰父亲,我说我去找过二鹏,再等等,给他时间,他说得对,咱家出个支书不容易,能干就让他多干几年。不就是一百块钱的低保吗?我每月多给你一百块钱可以吧。
父亲说,不是你多给不多给的理。父亲说,我急了,把低保和你大伯的事儿都给他捅出去,去县里说理。
父亲急的时候手一直抖,收音机也不听了,那根天线长长地竖在沙发上。我知道父亲说说急话而已,他没这个胆量,生活中的父亲其实很懦弱。父亲后来说,我害怕,父亲的声音颤抖。我一惊。父亲说,我怕他们让我再去医院,再要我躺在床上骗人,拽着我摁手印。父亲的手抖起来,他仿佛又躺在了床上,手被拽着,指头被一只手扭曲,指肚沾上了印泥……我搂着父亲,拍着父亲,第一次对父亲这样,像对待一个害怕的孩子。我说,别怕,一切都有天意,该断的事迟早会断。就是那天晚上,父亲忽然说,我真想砍了这根手指。
五
父亲说想出去躲躲,怕他们再找……
我把父亲接到了旗城,既然要躲,就让他离开老塘南街,如果他们要找父亲,至少也得给我打个招呼,我和父亲就能想办法应付。父亲过来后,我每天陪着父亲在院子里转转,有时和父亲在城里走一走。
那天转到一个湖边,看着湖水,父亲说,一年了。湖的对面,是一家医院,远远看见那栋白色的大楼。父亲举起了手指,那根摁过指印的手指,粗壮,像一个蜗牛。父亲问我,一年了,他们会再来吗?厂里的人。父亲看着我,目光里含着疑惑,再一次向我举起手指。我突然发现父亲的那根食指在逐渐变形,随着父亲胸部的起伏,明显比周围的指头粗大起来,布上了更多的皱纹。我惊讶地盯着,抓住食指,食指上的褶皱像一条条小蛇,伸着蛇信子,越发地明晰、发亮、粗壮,镀上了一层红光,将其他的指头都比下去;我又看着指肚,指肚肿胀着,像刚从蒸笼里揭出的馒头,逐渐地膨胀,那个鲜红的指印竟然没有消失,长在了指肚上,长成了一个巨大的红斑,指印随指肚的膨胀愈发地发胀,加剧地变形,一个动物要从食指里拱出来,指节憋涨得透明,指印愈加艳红……我惊出了一身汗,拉起父亲就走,爸,我们去找医生!父亲不动,父亲的头摇着,蛇头样摆动,说,你听我说。父亲给我讲起了这根手指,说从医院回家后,他一直在洗,在洗,想把手上的指印彻底洗掉。可是,每次洗了后它还会重新出现,再长出来,尤其深夜醒来,父亲第一眼会看到那根食指,看见食指的膨胀,红红的指印在指肚上伸着舌头。父亲说,他把手藏进被窝里,不看,不敢看,不想看,后来他在食指上缠过绷带,狠狠地咬过食指,满嘴是血……
我紧紧地抓着父亲,把那只手握着,想象着在无数个夜晚父亲看到食指时的恐惧,对一根手指的躲避,一根手指对老人的折磨。我不知道事态会这么严重,我跑向路边的一个小摊,问他的摊上有没有手套?然后,我跑着去了近处的一个小超市,找到了一双薄薄的手套,我急急地跑回来,将手套递给父亲,不,给父亲戴到了手上。我感到闷气,我知道,实际上无济于事,掩耳盗铃。我决定还是要带父亲去医院。父亲仰着头,很倔强,说,不用,其实它不老是这样子,忘了时,还是一个正常的手,如果一想,手就会变,就会这样……
那件事,或者说父亲的自戕发生在几天后。
那些天,父亲一直和我待在旗城,相安无事。只是父亲似乎天天带着手套,我给父亲又买回来一打,放在父亲的床边。我几次想再看看父亲的手,可是我不敢和父亲提起,更不敢要求去看父亲的那只手。
那天半夜起夜后,我想潜入父亲的房间,寻找那只手,那根食指,探个究竟。我像一个幽灵,在父亲门口徘徊,想着怎样走向父亲的床边。这个念头折磨着我,在我准备行动,刚挨近父亲的房门时,忽然听见了父亲的叫声,可能是我惊动了父亲。父亲先是呻吟,后越来越大,像在和谁打架,呼呼地喘着粗气,粗气闯过门缝扫到了我的身上。我打开门,看见父亲的嘴咂着,像一条跳到岸上的鱼,又哦哦地大喊,他呼嗵坐起来,被子裹着身体,目光迷离,胸部起伏,手拼命摇动,指头缭乱着,墙壁上晃动着手影,无数的手影,凌乱的手影,张牙舞爪的手影。我赶忙去拽父亲的手,慌乱中抓住的竟然是他的那根手指!父亲的叫声更加尖厉,像一只受伤的猫,哇啦一声,满脸惊慌,身子拼命地往后扯,蜷在床上,被子挤成了一团;我看见那个食指在灯光里变形、肿胀,像一个火球,在夜色里奔跑、滚动,指头肚曝出一片红光……父亲扯出了那根手指,藏在另一个手心里,目光迷离,在房间里寻找,疯狂地叫喊,我的手,我的手,我的手……大鹏,二鹏,我,我不去,我不去……
我搂着父亲,紧紧搂着,哄孩子一样拍着他的肩膀,叫着,爸,你醒醒,你醒醒……父亲的肩膀还在抖,气喘得更急,几次把我挣开。我将脸贴在父亲的脸上,我们的泪水粘在一起,汇在一起。我一遍遍地哄着父亲,拍着他紧握在一起的双手,父亲的身体还在颤抖。突然,我听见,嘎嘣,山崩地裂的一声……我看见,父亲的那根指头耷拉下去,耷拉下去,有气无力,失去了筋骨,膨胀的指肚瘪了……我拼命拉住父亲,夺他的手、他的手指,撕裂地喊,爸——
就在那个深夜,我颤抖着给二鹏给大鹏打了电话……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