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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书的风范

2016-01-28万新华

文物鉴定与鉴赏 2015年12期
关键词:傅抱石刘勰行书

万新华

南朝刘勰所著《文心雕龙》,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部体系严密的文学理论著作,凡十卷五十篇,分“总论”“文体论”“创作论”“批评论”“总序”等,全面总结了齐梁时代以前的美学成果,系统论述了语言文学的审美本质及其创造、鉴赏的美学规律等诸问题,内容丰富,见解卓越,真乃集大成之作。

作为一部名副其实的富有卓识的文学批评史专著,《文心雕龙》一直受到了中国文学史家越来越多的重视。自古以来,对《文心雕龙》的研究、注释、翻译著述久盛不衰。现存最早写本为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唐写本残卷,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元至正本为最早版本,并有《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本。清初黄叔琳印行《文心雕龙辑注》出现,成为《文心雕龙》的通行本。20世纪以后,范文澜、詹镆、杨明照、周振甫等人先后进行校注,以范文澜《文心雕龙注》最具盛名。1958年9月,人民文学出版社编纂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丛书,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选出版,多次印刷,影响广泛。

1962年11月,身居上海复旦大学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家郭绍虞(1893年11月21日-1984年6月23日)将迎七十大寿,这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深秋的某一天,也就在七十寿诞(农历十月十四日)前夕,傅抱石毕恭毕敬地节录刘勰《文心雕龙》句以贺,行楷书写“原道”“征圣”“宗经”“正纬”全篇及“辨骚”部分,纵32.8厘米,横448.8厘米,共2670余字,洋洋洒洒,一丝不苟,末署“节录刘勰《文心雕龙》句以贺郭绍虞同志七十寿,傅抱石”,钤印“傅”(朱文)“抱石”(朱文),可谓云门大卷,成为其平生仅见的字数最多的书作。

郭绍虞长期着力于古代文学理论的整理,钻研于中国古典文学、中国文学批评史等方面的研究,著作甚丰。1934年5月,所著《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下卷迟至1947年2月出版),条分缕析地写出了历代理论批评发展概况及前后继承、革新关系,系统严密,立论精湛,被誉为现代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开山之作。1955年8月,他由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中国文学批评史》修订本,1959年11月,他又修改成《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62年1月,他受教育部委托主持编选《中国历代文论选》,由中华书局出版,使全国更多高等学校得以开设批评史课程,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建设和发展做出了突出的贡献。从某种程度上说,郭绍虞堪称中国文学批评史学科的奠基人,应可视为现代刘勰;《中国文学批评史》如同《文心雕龙》一样也是一部奠基之作,具有非同一般的学术史意义。

其实,晚年的傅抱石,画名日隆,经常往来于沪宁之间,出席上海文艺界的各种会议,也曾应邀为上海某些公共建筑创作布置画,故与上海文学、艺术界的许多知名人士多有互动。所以,傅抱石与曾任上海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兼书记处书记的郭绍虞也有一定的交往,在当时的若干文学随笔杂记中多有提及。这里,傅抱石未敢懈怠,全力以赴,且又深思熟虑,于红蜡笺节录刘勰《文心雕龙》句以贺,明显以某种内容的关联类比,内容与形式相呼应,向学界长者郭绍虞传递出无比的敬意。

众所周知,傅抱石是20世纪中国最为杰出的美术家之一。早年,他钩沉于古籍,考证于文物,析义解疑,以精深的中国美术史论研究驰誉学术界;晚年,他大胆革新,勇于探索,勤于创作,以“思想变了,笔墨不能不变”的重要论调引领20世纪中期中国画的发展潮流。他的绘画拔古超今,或元气淋漓,或清新细腻,影响深远。然因其绘画成就卓著,傅抱石的书法创作一直为其画名所掩,鲜有关注。

1965年2月,香港唐遵之集其近年信札付裱,傅抱石应邀题跋:“盖余既不能书,又苦于缀辞,友朋间函牍往还,亦多草草了事。数十年来,家人每以此为诟病,谓过于不严肃、不尊敬,殊非待友之道。尚留之今日,雅谊固自铭心,而惶恐愈益无既矣。”作为画家的他对自己的书法向来保持低调自谦之态,也极少从事独立的书法创作。尽管如此,他年青时因为从事篆刻之故曾在书法上下了一番苦功,始终对书法一直保持深刻的认识。

1940年9月,傅抱石应国际文学中国艺术简史之征撰成《中国篆刻史述略》,开篇明确阐述书法的意义:“中国艺术最基本的源泉是书法,对于书法若没有相当的认识与理解,那么,和中国一切的艺术可以说是绝了因缘。中国文字为‘线所组成,它的结体,无论笔画繁简,篆隶或其他书体,都可在一种方形的范围内保持非常调和而镇静的美的平衡。这是和别的民族的文字不同的地方。”可以说,这段精辟论点是傅抱石将中国书法的作用视为整个中国艺术之首的心底呼声。他明确书法是中国一切艺术境界与美的源头,以一“线”而牵所有艺术的“因缘”,以有限的形象而妙造无限的趣味与新意。由此可见,书法的重要性地位在他心中至高无上。

傅抱石书法风格,最为鲜明的莫过于他的题画了。他十分讲究书画在审美作用上的创意与融合,一直将题款书法作为绘画整体创作实践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来表现。所题往往因画面内容而异,力求古雅变化,或考订美术史实,或记事遣怀,或叙述画理,或诠释画境,韵味深长,皆为实在心得;而书写率性自如,布局严谨,或小篆,或隶书,或小楷,或行书,或行楷,或行草,不拘一法,妙趣横生。书亦画,画亦书,书画益彰,皆直抒胸臆而臻于唯我之境,是内心性情的彼此唱和,故气息相通,笔性同构。书法不仅作为傅抱石诗以言志、文以传心的载体和符号,且也被他自觉地用来与笔墨造型共同营构形式关系的因素之一,成为画面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故书画章法同构。无疑,这些书写文字、款题书法,成了傅抱石绘画的有机组成部分。

傅抱石擅长写意山水,决定了其书法也必定是“写意”的。他的书法,最有特点者乃是小楷、篆书、行书。他早年擅长小楷、篆书,晚年则侧重于行书和行草。其小楷师法唐人写经,点画精美细致,结体工稳而不乏生动;其小篆则一改前人安静的用笔方式,章法苍茫斑驳,点画流畅自然,节奏稳重内敛;其行书结构准确生动,章法平缓端庄,用笔老辣迅捷,线条则富有弹性。所书无不散发出文质彬彬、文气勃发的风韵,与他那种“往往醉后”的画面感觉形成了一种互补性的对比。作为画家的傅抱石将画意人书,将书法入画,成为自家画格与书格。由此,他的书法配合他的绘画,从随意布置到自立门庭,都体现出画家作书的典型风范。

在总体认识傅抱石书法风格之后,我们对行书《刘勰文心雕龙节选》应该已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审美框架。由于祝寿的实用目的,傅抱石的书写不可能等同于平日率性的创作心态。大概出于恭敬之心,《刘勰文心雕龙节选》以墨线间隔,运笔小心谨慎。行势几乎垂直,字字独立,然上下贯气,字势承接准确,提按顿挫明显,聚散对比鲜明。结构也时见微妙变化之趣味,主要表现于笔画向中间收紧,字型瘦而紧密,具欲放而敛之意,风格趣味倾向清劲方严,时刻显露出一种严谨认真的心态。

就风格而言,行书《刘勰文心雕龙节选》通篇中锋用笔,如行云流水,字态舒朗清纯;结体纵横聚散恰到好处,而笔意挺拔,富于弹性美和节律感;点画之形态随笔势的节奏而起伏,重心或托起,或又压下,不无表现出肯定的法度。从局部看,傅抱石十分强调字态的外显,常运用大量的露锋以求得这一趋势,故笔锋锐利,笔势爽畅,点画承启利落而风神跃动,足见其遒劲之韵。但因红蜡笺不易着墨,且用笔速度过快,撇捺及长横斜昂取势,间用提按战抖,略有波磔挑剔之势,造成有些撇画略显雷同,乏意犹未尽之感。同时,点画用笔呈现出若干滑行蜡笺的尖锋而过于跳跃,这也许是因为长卷毕竟耗时费神而产生的无奈之处。

尽管如此,行书《刘勰文心雕龙节选》总体上坚决匀整,通篇结体的起笔、收笔形态力求规整划一而自成一种范型。沉实而富有弹力的用笔,与其几分奇险峭劲意趣的体态,加上纵向开展、中宫收紧的笔势,共同构成了傅抱石书法风格。在一定程度上,不以书名的傅抱石充分调动各种娴熟的形式技巧以增加审美强度,譬如,夸大了主笔在字中的主导作用,打破用笔上潜在的刻板,结构上采用字形的长短、大小、宽窄进行调节,在相对统一的笔势连贯中出之自然而又能做到一定的变化有度,表现出大体统一的形式技法规律制约下力求变化的意境。或许,这能算得上是晚年傅抱石的成熟风貌,虽然比不上典型的“抱石皴”之淋漓酣畅和随心所欲。

无需争辩,行书《刘勰文心雕龙节选》作为少见的独立展现更加弥足珍贵,成为傅抱石晚年难得的书法佳作。

今年仲夏的一天,笔者有幸观瞻《刘勰文心雕龙节选》,内心莫名激动,获悉叶宗镐老师从日本归来,次日便携卷请之鉴赏。叶宗镐老师得见后,也兴奋异常,详加勘察,仔细把玩,直呼:“此乃真迹,煌煌巨制,足以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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