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岳全书发挥》著者考证*

辽宁中医药大学（辽宁，0032）刘光华 吴振起

《景岳全书发挥》著者考证*

辽宁中医药大学（辽宁，110032）刘光华 吴振起1

《景岳全书发挥》，世传姚球所撰，时书商为求速售而伪托叶天士之名。本文根据书中序、称谓、语言风格、文字内容、学术思想，参考相关史料及书著进行对比、考证、分析，认为本书既非姚球所撰，亦非叶天士之书，或为叶氏同时代上海名医沈璠所著。

景岳全书发挥著者伪托考证

《景岳全书发挥》（简称《发挥》），旧题清·叶天士著，是清代医家评点《景岳全书》的一部“辨正”类著作。全书共四卷，为节录《景岳全书》原文、全录批语而成，书中对张景岳提出的“阳常不足”及重视温补的学术观点，引经据典、参以医案一一进行批驳，言辞犀利，极尽斥詈。本文根据《发挥》全书内容及所体现的医学观点并相关资料进行印证分析，以考证其最可能的原著者[文中所涉《景岳全书发挥》内容均源自清光绪五年（1879年）吴氏醉六堂刻本]。

伪托叶天士之名的产生

叶天士，名桂，号香岩，世居吴县（今苏州市），清初著名医学家，精于内科、儿科、妇科、外科，最擅长治疗时疫和痧痘等证，于温病有独特见解，后世称其为“温热大师”。叶氏一生平易近人，诊务十分繁忙，无暇著作，现流传的十余种著作系其门人或后人整理而成，而其中不乏伪托叶氏之名者。

清代曹禾所撰《医学读书志》，是中医目录学史上最具“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特点的书目，独具慧眼，精于鉴别。据其所载，叶天士的著作载于《四库存目》者除《临证指南医案》十卷续一卷外，另有民间行本共8种，包括《景岳全书发挥》十二卷、《陶氏全生集评本》四卷。曹氏考证：“《全生集》，本山阴刘大化所撰，坊贾窜入伪序，藉盛名以求速售耳。《医效秘传》、《本事方笺释》、《景岳全书发挥》，类皆伪托。”[1]推断《景岳全书发挥》为伪叶天士之名而作，但究为何人之作并未明示。另于陈念祖条述：“《本草经解要》四卷，为梁溪姚球字颐真撰，自序学医始末，著书原委，门人王从龙跋，从龙叔海文序，又列参校门人华元龙等一十八人名，为六安州守杨公子字远斋者所刻。称尚有……评点《景岳全书》、《类经》诸稿未梓。坊贾因书不售，剜补桂名，遂致吴中纸贵。”[1]曹禾所见的《本草经解要》序称评点《景岳全书》尚未付梓，明确指出“坊贾因书不售，剜补桂名”的是《本草经解要》，并不包括“评点《景岳全书》”。

传世《发挥》非姚球所撰

曹禾、陆以湉两位医家的分析、考证，于《本草经解要》或为确凿合理，但于《景岳全书发挥》尚缺乏可靠证据，证明其为当时书商为求市贾伪托叶天士之名，实为姚球所作的事实。

曹禾所见的姚球《本草经解要》初刊本今已不存，唯有剜补桂名的最早刊本现藏于中国中医研究院图书馆。此本姚氏自序和门人王从龙跋均削去，仅存从龙叔海文序和杨缉祖（远斋）序。序中姚球（颐真）之名均剜去，补上叶天士之名，但该书“附余”中的杨友敬序尚留有“姚先生”之称，说明此书确为姚球所撰，虽经书商作伪仍留有纰漏。但今所见据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眉寿堂原本的光绪醉六堂刻本《景岳全书发挥》无作者自序，其褚序、张序、程序、叶栐后序及正文中不见任何姚球他称和自称之处，此与《本草经解要》不同，书商作伪不至细致若此而毫无纰漏。

姚球生平事迹，据乾隆十六年（1751年）《无锡县志》记载：“姚球，字颐真……究心经史百家言数年，乃阅岐黄书，洞悉微妙。其术主于扶元气，助真阳，活人甚众……著《本草解要》，医家尤重之……球避暑惠山，大风起，舟覆，球溺死。”[3]姚球溺死之年是雍正乙卯年（1735年），撰成于乾隆年间的《无锡县志》距姚球死不过十几年，其所载应为可信。姚球既主于“扶元气、助真阳”，与景岳所持“阳常不足”、“温补元阳”之论似属一派，断不至于《发挥》对景岳一派斥詈，极尽犀利。

因此，根据《景岳全书发挥》序及正文中的称呼、学术观点考证，其并非姚球所撰。

《发挥》与叶氏治世治学矛盾

据《清史稿》及清·沈德潜《叶香岩传》记载，叶天士于医“治方不执成见”，注重辨证论治，持论平和，名著朝野，于人事“敦伦纪，内行修备，交朋忠信”[4]，乐于助人，“不止以医擅名”。观《景岳全书发挥》，抨击景岳言辞激烈无以复加，如称景岳为医中之妖孽、轩岐之罪人，其《新方八阵》真杂乱无章等不一而足。若叶天士如此一位医学大家，在家尚且注重“言行修备”，断不至评论景岳用此不雅之言，正如周学海说“《景岳发挥》与叶天士言行不类，伪托无疑”，陆以湉亦断言“《景岳全书发挥》……尽情斥詈之处，有伤雅道，知其非天士手笔也”。

书中斥责用温药误补，多次称“吴门诸医”、“吴门治法”，如“近来吴门诸医俱用桂、附、参、地、河车、鹿茸等药以杀人”、“吴门治法惟以补为常技”。叶氏世居吴县，本地道吴门中人，如此称呼岂不将自己亦包括在内？若确为叶天士所著，应不会用此之语。

《发挥》中对温病的认识亦不同于叶天士。后世皆知叶氏为“温热大师”，首倡风温等新感温病的发生因“温邪上受，首先犯肺”，为“春月受风，其气已温”，另如伏气温病之春温发生论治为“外邪先受，引动在里伏热，必先辛凉以解新邪，继进苦寒以清里热”[5]。而《发挥》中认为“温病热病，邪气自内达外”，“春温之病，冬令寒邪郁伏火气，至春得风寒所触，自内而发外，从春令，故曰温病”。这种必伏邪自内而发或因春得风寒而触发的温病发病观，显然不同于叶氏之温病可春受风热感而即发或引动在里伏热而发的观点。另如《新方八阵》中对于玉女煎的评述：“既云水亏火盛，竟宜滋阴降火，不必用石膏……病属两途，岂可石膏、熟地并用乎？认病不真，立方悖谬。”可见对玉女煎全盘否定，断无用石膏之理，故何来玉女煎之方？但《温热论》对于斑出热不解的治疗尚有“重则如玉女煎”之论，且《临证指南医案》有以石膏、地黄同用以清未尽之热、救已亡之液，说明叶天士对景岳玉女煎的立方原则是认可的，并师古而不泥古、圆机活法而为己用。若《发挥》果真叶氏所著，岂能完全否定其方的同时尚活法其方而应用？断不会如此自相矛盾。

由上可见，《景岳全书发挥》亦非叶天士所著。

《发挥》或为沈璠之作

沈璠，字鲁珍，清代初期上海医家，与叶天士同时代，撰有《沈氏医案》[6]。书中载案一百八十余则，善从痰火、郁结立论，援引《内经》及丹溪、东垣诸说，穷竟原委，释证明晰。嘉庆《松江府志》载沈氏尚“手批《景岳全书》”，《景岳全书发挥》或许即是此书。

1.《发挥》总批及多个医案与《沈氏医案》相同

《沈氏医案》附录松江府尊张文英赠沈璠之文“沈鲁珍批《景岳全书》后”，文中曰“沈子鲁珍谓此书（《景岳全书》，作者注）独以先天水火阴阳命门真言立异，而其治病也，一以扶阳温补为主，且以河间、丹溪之言为后学之害”，此语与《景岳全书发挥·全书纪略》总批几乎相同。另《发挥》中所载数则医案均见于《沈氏医案》，其人名、地名、方药竟无一字差异，如双林韩佐相“患怔忡病三载不愈，时医俱用景岳之言而用参芪地黄群补之药，日甚一日，就医于余，余用豁痰降火之药一剂，是夜即大减，后以温胆汤加山栀、黄连、石膏、胆星、枣仁丸，服不一月而全愈。”《发挥》“论截疟”提及松江赵嘉柱患疟，用参姜误补变血痢而死案，在《沈氏医案》附录“沈鲁珍评《医宗必读》论疟疾”中有详细记述。其他如闵若舟家仆妇、裁衣费姓女之锁喉风，胡政、琴五、新场叶砚孙之痢，新场朱次章之疟痢均见于《沈氏医案》，并且医案末尾均注有“评景岳某某条”字样。而这些医案经查阅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叶氏医案存真》、《未刻本叶氏医案》等书，均未查到。

2.《发挥》与沈氏语言风格一致

《沈氏医案》首载一梦遗案，马元仪以补肾涩精之药，继以参芪、鹿茸、河车等补之，日甚一日，竟至卧床不起已一载。延余（沈氏）诊视，先以二陈加味，继以滚痰丸及清火理气之药调治两月而安。马元仪谓是其治愈，沈氏诘其“欺妄无耻，即此一案，可知其无不说谎，无一可信……真鬼蜮也”。此番言语与《景岳全书发挥》斥景岳为“轩岐之罪人”、“医中之妖孽”如出一辙，真似一人之言行。

3.循《沈氏医案》，《发挥》“吴门”称谓可解

沈璠本上海人，其时属松江府，故沈氏不属吴医范畴。其《沈氏医案》载苏州阊门外程希文伏暑未清案，“叶天士用参术补之”，苏州齐门外蒋奶奶滞下案，“叶天士以为不足之症而用人参人乳等补剂”，并称“适余在吴门，延余诊视”。就沈氏所言吴门，当是指叶天士等所居的吴县一带，其对叶天士用参术等温补之剂亦嗤之以鼻。若《景岳全书发挥》为沈氏所著，批判包括叶天士在内的“吴门治法惟以补为常技”、“吴门诸医每以虚脱为言而用参附”就不足为奇了。

4.《发挥》与沈氏诸多学术思想一致

细考《景岳全书发挥》批语，全篇与《沈氏医案》文字及学术观点相同或相似处举不胜数。如《发挥》“三消干渴论证”评“此仲景治汉武帝之消用八味地黄丸也”，与《医案》崇明沈尚其案“三消之症……昔汉武帝患此，张仲景以八味地黄丸治之”基本相同；另如《发挥》“痢疾论腹痛”评“泻与痢大不相同，岂可混同立论”，《医案》唐册垂案言“痢与泄泻两症大不相同，竟将混为一途……乃张景岳混同立论之谈也”。其他如“噎膈是血枯痰腻阻隔难下”、“治血症以脾胃药收功”等亦屡见于《沈氏医案》中。

《发挥》中有关温病的理论，认为“温病热病，乃冬月寒邪，郁遏其火”，“春温之病，冬令寒邪郁伏火气，至春得风寒所触，自内而发外”，与《医案》中寿南兄、洞庭东山陈康源等案的观点一致。叶子敬案曰“无痰不成疟，无食不成疟”，《发挥》疟疾“辨古”评“疟之作……岂非食物停滞而为痰乎？”此外，内伤咳嗽以清金保肺、滋阴降火论治，眩晕皆以二陈加黄连、山栀、钩藤等论治，二者亦皆相同，如此不胜枚举。若《景岳全书发挥》抄袭《沈氏医案》，全书始终不会如此多处尽抄一人，况于文字不尽相同处所体现的学术思想亦与沈氏一致乎？

综上所述，《景岳全书发挥》所反映的学术思想：重视后天脾胃且对东垣极为推崇，多从痰火立论，认为温病为冬寒束遏郁火、春受风寒触动自内而外发，这与姚球“扶元气，助真阳”，叶天士“温邪上受，首先犯肺”，“春月受风，其气已温”的观点相左，当非二位医家之作。从称谓、语言风格、文字内容与《沈氏医案》的重复性及学术思想的一致性方面考证，更倾向于为清代松江府（上海）名医沈璠所著。

但尚有一些困惑不得以明：曹禾《医学读书志》刊于1852年，其所载民间行本《景岳全书发挥》12卷，传世本《发挥》首刻于1844年，共4卷，二者卷数不符，曹禾关于《景岳全书发挥》的记载所据为何？并且曹禾载《本草经解要》姚球自序称“尚有评点《景岳全书》未梓”，传世本《发挥》非姚球之作，或当时民间有多部评点《景岳全书》的书籍流传？现传世本《景岳全书发挥》的褚、张、程之序，为三子受人之托以作序，并不知医，故失于对全书真伪的辨别，不足以作为考证著者的依据。然而叶栐后序称其为五世祖叶天士之书，为何书中多处存在与叶氏学术思想矛盾处？或叶栐不精医术、不通天士之学？这些疑问，吾不得其解，尚待同道一起探讨以解惑。

[1]清·曹禾.医学读书志[M].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1981：120-121，130-131.

[2]清·陆以湉.冷庐医话[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71.

[3]《中医药发展与人类健康》编委会.中医药发展与人类健康[M].北京：中医古籍出版社，2005：140.

[4]段逸山，孙文钟.实用医古文[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93：111.

[5]黄英志.叶天士医学全书[M].北京：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9：301.

[6]清·叶天士，清·沈鲁珍.三家医案合刻·沈氏医案[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10.

Textual Research on Author of Jing Yue Quan Shu Fa Hui

LYU Guang-hua,WU Zhen-qi1
（Liaoning University of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Liaoning 110032,Chinai 1.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al Hospital of Liaoning Province,Liaoning 110032,China）

Jing Yue Quan Shu Fa Hui,was known as written by YAO Qiu,borrowed the author of YE Tian-shi for rapid sales by booksellers at that time.In this paper,there are comparisons,researches and analysis according to prefaces,titles,linguistic style,literal content,academic ideas and relative historical reference.The paper is to prove the real author was probably contemporary renowned Dr SHENG fan in Shanghai,instead of YAO Qiu and YE Tian-shi.

Jing YueQuan Shu FaHui；author；borrowed；textual research

R2-52

A

1006-4737（2016）01-0005-04

国家公共卫生专项中医药古籍保护与利用能力建设项目（编号：财社（2010）91号）

E-mail:liugh76@sohu.com

辽宁省中医院（辽宁，110032）

清·陆以湉《冷庐医话》援引曹禾《医学读书志》，断章取义，直述《景岳全书发挥》为姚球所作。如载：“《景岳全书发挥》，世皆知为叶天士之书，按武进曹畸庵（禾）《医学读书志》，谓此书为梁溪姚球所撰。”[2]自此遂产生了《景岳全书发挥》本为姚球撰，书商为求速售而伪托叶氏之名的观点。

（2015-03-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