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
2016-01-26石滢琪
石滢琪
这双手,历经百年风雨,沟壑密布。左手虎口处,一道5厘米长的伤疤突兀狰狞,周围的皮肤紧皱着,以至于拇指都无法顺利张开。
望着这伤疤,赵师颜嘴角微微抽动。这道疤,见证着过去一百年中,老人最骄傲的一段历史。
卢沟桥东南方向大约60公里是大兴采育,1915年4月30日,赵师颜出生在这里。那时,北京还叫北平,寓意“北方安宁平定”。
赵师颜的童年宁静幸福,祖孙三代20多口人其乐融融。北平的秋天,是赵师颜最喜欢的季节,因为天空显得格外高远,云淡风轻,孩子们能到地里挖红薯、刨花生……穿越百年时光,童年的记忆让老人的脸上透着安详平和。
但是,这样的“安宁平定”好景不长。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很快东北沦陷,日寇的铁蹄踏向华北。敌机时常低空掠过,挑衅着古都北平;鬼子骑着摩托车,在城里横冲直撞,肆意伤人。时局惨淡,千年古都,危机四伏。“唉,商不能商,学不安心,令人窒息。”80多年前的痛,老人从未敢忘。
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赵师颜无法忍受压抑的沉默,他渴望拿起枪杆子,把践踏自己家园的日寇赶出中国去。
1933年3月,赵师颜如愿以偿。年满18岁的他加入了国民革命军32军军士队,驻地就在北平南苑。他刻苦操练,期待着在北平的城墙上击溃来犯之敌的那一刻。
1936年,赵师颜随部队移防河北沙河。当时,他没想到,一年后,自己的家乡遭遇了更大的浩劫,而他并未出现在保卫北平的战场上。
1937年7月7日,日军悍然发动“卢沟桥事变”,全面侵华自此开始。7月29日,北平沦陷。
此时,赵师颜已是重机枪连的中士班长。身在沙河,惊悉家乡沦陷,如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有点儿蒙。他望着家的方向,愤怒填满了胸腔。“集合!”一声命令惊醒了赵师颜,所有班长以上级别军官集合,团长训话。
“北平已经沦陷了,抗日战争将在全国完全展开。我们作为军人,就要不惜牺牲、以身报国!”团长双目圆睁,挥舞着手臂,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激愤,赵师颜把枪握得更紧,等待着团长下达“打回北平”的命令。
命令来了,只是并非光复北平,而是移防元氏县东西梁村,阻截日军、保卫元氏。
部队到达元氏的第二天清晨,赵师颜就迎来与日寇的第一战。空中,日机盘旋,不断倾泻着炮弹;地面,鬼子利用炮火掩护,一步步逼近……日军狰狞的嘴脸,猖狂的叫嚣,深深刺激着赵师颜。“绝不能后退,不能输了气势,更不能让日寇接近北平!”他叮嘱着自己和战友。攻击令一下,赵师颜抄起机关枪冲在最前面,他扣动扳机,怒火随同喷涌的子弹射向敌群,数名日寇应声倒地……
“嘭”地一声响,赵师颜眼前一黑,倒在地上。片刻之后,他慢慢睁开眼睛,硝烟、枪声、喊杀声把他拉回到现实。他扭头一看,钢盔滚落一旁,原来是钢盔帮他挡了日寇的子弹。“我还活着。”确信了这一点,赵师颜大喝一声,翻身而起,重新投入战斗……
排长牺牲了,连长牺牲了,赵师颜目睹着兄弟们一个又一个倒下,他强忍着泪水,继续战斗……最终,因伤亡惨重,赵师颜和部队无奈撤退,元氏县落入敌手。
赵师颜甚至来不及为第一战的失利而沮丧,因为更加艰苦的战斗还在等待着他。
1938年,徐州会战打响。3、4月间,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传来,振奋国人。赵师颜同样兴奋,期待着向日寇复仇的机会。
很快,机会来了。
日军攻占徐州后,继续南下,妄图扩大战果。日军第14师团迂回至兰封附近,14师团的师团长正是曾建立“满洲国”、策划“华北自治”、臭名昭著的土肥原贤二。
兰封会战随即打响。1938年5月,土肥原贤二部获得后援,敌众我寡,赵师颜与部队受命进驻开封城,全力守城,消耗敌寇,掩护主力军转移。
守在开封城东北角的赵师颜,负责运送武器、医药等战略物资,确保前线供给充足。看着城外嚣张的日军,赵师颜双拳紧握,恨不得冲出城去,和鬼子拼个你死我活。可军人就得服从命令,赵师颜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守城和运送物资中。他和战友合力在城墙脚下挖出一条20米长、1米深的壕沟,步枪、机枪、弹药、急救包等物资通过这条通道,从城外运至城内。赵师颜和战友再将这些物资装上推车,运送至城内的隐蔽处——建于宋代的铁塔下。那铁塔有13层,屹立数百年不倒,每每看到这座塔,赵师颜就觉得信心大增,开封城一定能守住!
最终,日军攻城无果,无奈撤退。此时,蒋介石“以水代兵”,决堤花园口,用黄河水阻止日军。赵师颜奉命离开开封城时,黄河水已没过脚踝。
兰封会战拉开了武汉会战的序幕,赵师颜的战场从河南转到了江西,此时,他已是32军141师716团2营重机枪连少尉排长。
1938年夏秋之交,江西德安。防区内,一字排开有三座山,左山由4连驻守,右山由6连驻守。赵师颜率领重机枪连2排驻扎在中间那座山的山腰处,支援4连和6连的火力,狙击来犯日军。
早上8点,5架日军轰炸机轰鸣着扑来,投放炸弹,鬼子的步兵借着树丛的掩护,悄悄摸向赵师颜的阵地,妄图先拔掉这个重机枪火力点。
机枪扫射虽然让鬼子不敢露头,但命中率始终不高。赵师颜果断下令,用迫击炮大面积攻击敌人。“看我左手向前一挥,就向鬼子开炮。”赵师颜低声嘱咐炮兵,随后,他猫着腰向山下跑去,只有距离敌人再近些,才好精确定位。
赵师颜摸准敌人的位置,回头看看,迫击炮已准备好,但他并不知道,树丛中有一支枪已悄悄瞄准了他。赵师颜高高举起左手,用力向前一挥。“轰”的一声巨响,炮弹在敌群中炸开了花……
爆炸声盖过了枪响,几乎同时,一颗子弹击穿了赵师颜的左手虎口。子弹的冲击力将赵师颜带倒在地,他低头一看,虎口汩汩冒血。当时,赵师颜并不觉得疼,他满脑子都是炮弹击中敌群的兴奋。摸回阵地,他找来卫生员,想赶紧止血,再指挥打他几炮。
清洗了伤口,赵师颜才意识到伤势比预想的严重,左手虎口至手腕皮开肉绽,伤口足有5厘米长,鲜血不停地往外涌,甚至能感觉到神经在腾腾地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还有比伤口更令赵师颜痛苦的噩耗也传回阵地,战斗中,6连连长刘玉坤被鬼子的炸弹炸死了,双腿都找不到了,右山阵地危急……
卫生员准备给赵师颜缝合伤口,赵师颜眼睛一瞪,咬着后槽牙吼道:“简单包扎,越快越好!”卫生员给他注射吗啡止痛,赵师颜用右手把左手虎口上绽开的肉往回按了按,牙关紧咬,再次投入战斗……
战斗持续了整整12个小时,鬼子终于放弃了攻山。此时,赵师颜左手上的纱布被鲜血浸透,纱布的边缘已呈黑色。由于大量失血,赵师颜虚弱不堪,跌倒在地。他关心着其他山头的战况,叫来通讯员询问,才知4连的战斗更加艰苦,一度弹尽粮绝,连长李秉毫扯掉上衣,举着战刀,率领战士与日军肉搏,以身殉国。
“李秉毫、刘玉坤……”说起这些战友的名字,老人眼角含泪。他拿过一张纸,缓缓地、吃力地写下这些光荣的名字,他写得很慢、很用力,边写边叨念着:“他们为国捐躯,他们的名字一个字都不能写错。”
抗战8年,赵师颜失去的兄弟又岂止李秉毫、刘玉坤!伤口可以愈合,但这战火中的生离死别,是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
抗战8年,赵师颜辗转千里,他无一日不盼望着能打回北平,为家乡守城。但是,直到抗战胜利,他也没能驻守北平。
1944年,赵师颜进入黄埔军校学习,毕业后,先后任国民党整编90师少尉排长、河北保安司令部上尉中队长。1949年初,他随部起义,北平和平解放,千年古都免于战火。“我这也算是终于为家乡守了一回城!”
直到1972年,南征北战的赵师颜终于回到了阔别35年的家乡,此时,北平早已更名为北京。
“抗战,不能忘呀,那些为国牺牲的英雄,不能忘呀!”老人望着窗外,右手抚摸着左手虎口的伤疤,低声说。许久,他铺开宣纸,挥毫写下自己的诗作:“浴血至今栏有斑,卢沟晓月景依然。当年曾此歼敌寇,莫当寻常风景看。”字体遒劲,力透纸背……
虽已百岁高龄,赵师颜仍每天读书看报,这是他坚持了数十年的习惯。老人对海峡两岸的和平进展、相互交流尤其关注,《海峡两岸》《今日关注》等电视节目,他每天必看。
老人说,他最盼望的,就是在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海峡两岸和平统一。
老兵档案
赵师颜
居北京市大兴区采育镇。
生于1915年4月30日。
1933年至1943年,国民革命军32军141师716团二营重机枪连排长。
1937年,参加河北元氏战役。
1938年,参加河南开封战役、江西德安战役。
1944年,进入黄埔军校学习。
1949年初,随河北保安司令部起义,北平和平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