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吊》的复活
2016-01-26戴平
戴平
浙江绍剧艺术研究院近日来沪演出“绍兴目连戏专场”,由《奈何桥》《调无常》《男吊》《女吊》《白猿救母》5折小戏组成,让上海观众开了眼界。其中有一出,是鲁迅先生在八十多年前提到过的目连戏《女吊》。
鲁迅先生写道:“单就文艺而言,他们就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女吊。”这篇散文写于1936年9月,最初发表于《中流》半月刊。正是由于先生对包括《女吊》《调无常》《男吊》等折子的独到诠释,绍剧一直将其视为珍贵的文化遗产,未敢丢弃。
目连戏是我国传统戏剧中独特的一支。绍兴目连戏已有800多年的历史,自北宋沿袭至今,比昆曲还古老,被称为“戏剧始祖”、“戏剧活化石”。目连戏以佛教经典中“目连救母”的故事为题材,宣扬孝道善行和因果报应,有角色行当、唱念做打,尤其是穿插各种包容绝活、调侃的戏弄段子,使之更具观赏性,是融宗教与审美于一体的民俗化戏剧。因为它有大量讲述鬼神的戏,常在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上演,以敬鬼神、消灾祸,民间称为“鬼戏”。曾有一二百个折子,最长可以连演7天7夜。在被基本禁演半个多世纪后,今天浙江绍剧对这一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抢救性传承,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女吊》写出身贫寒的玉芙蓉13岁被卖进妓院,鸨妈逼她接客,接不到客,就遭毒打,最后走投无路,悬梁自尽,魂魄不散。她在戏里回忆痛苦往事,悲愤呐喊,剧情全靠身段、水袖功夫和哀怨唱腔来表现。
当悲凉的“唁头”响起,门幕一掀,神情恍惚、魂魄佚失的女吊玉芙蓉侧身上场。她的身子,轻轻荡荡,好像随时会随风飘起。她碎步疾行,越走越快,走路时,一只手在前,一只手背后,这是女吊的标志性亮相,叫做“茶壶形亮相”。她身着红黑相间的衣衫,长水袖拖地,长发蓬松,垂头,垂手,并杂以双肩轮流耸动的姿态,表示她的鬼魂身份。女吊是孤魂,没人给她烧纸,所以演出时,身上少了两串纸锭。穿红衣,因为绍兴有民间传说,非正常死亡的人,死前要穿红衣,为了保持心底的一点灵气。同时,她化作厉鬼准备复仇,红色较有阳气,和生人容易接近。红加黑的穿着,在舞台上对比鲜明,阴阳凸现,也成了女吊的复仇决心的表征。
开始出场时,女吊的脸是美是丑,观众还看不十分清楚。一头披散的乌黑长发,倒挂脸前。然后,绝活未了——她大力甩动长发,还有顺序,像写毛笔字:一撇,一捺,再一个弯钩,最后中间一点。鲁迅也看出了这一点:“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内行人一一浙江绍剧艺术研究院院长朱燕回答了鲁迅的疑问,解释说:“这是她提醒自己,心里念念不忘复仇。”戏的主旨,也在于这“最后中间一点”。
角色用重复分段的演唱讲述自己的悲惨身世和境遇,用面部表情展示了自己的复杂心态。在以流水般的碎步走圆场时,女吊以四句唱词,交代了自己的身世。演员的面部表情展示了自己的复杂心态:开始接客时,她的表情羞涩,继而变得冷峻,最后接不到客,鸨妈打她,她一脸愤怒。演员的水袖更是一把发自心灵的利剑,可以直接射中目标。水袖也会说话。青年演员杨炯用的是一双特别加长的五尺水袖,舞动更美,难度更高。长袖善舞,各种动作经过精心的设计和组合,构成了如同草书笔墨线条般变化万千的图画,给观众以赏心悦目的美的享受。如表现在妓院的生活,她用了一组水袖动作:左手一个冲水袖,使水袖直往上冲,表现了她的恨;再拉回水袖,一个上步,抛右水袖,注入了她的冤;接着,“啪”一下把水袖收回来,来一个风揽雪的水袖动作,继而双袖一绕,一抖袖,将水袖弹起来,表现她走投无路的心情。水袖功用得好,不仅是技巧的展示,更是与角色的心理情感同构的“有意味的形式”。
玉芙蓉被鸨妈打得全身上下鲜血淋淋。这个惨状,演员也用身段和水袖来说话。灯光昏暗,她被打倒在地,连续几个翻滚,又一跃而起,长袖变成两朵白色的莲花,不断旋转,不断飞动,一分钟几十个动作,使台下的观众仿佛听到了鸨妈的棍打声和玉芙蓉的惨叫声。演员再扬袖、收袖、翻袖、抛袖,继而双抛袖、双收袖,表示少女身心所受的巨大的痛苦。玉芙蓉在被迫悬梁自尽时,捧袖上前,右袖搭左肩,左袖背身,往右上两步,表现了“上天天无路,入地地无门”的绝望,在十几个飞动的扬袖和收袖的动作后嘎然静止,这一连串变化莫测的水袖动作,伴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鼓点,让观众感受到一种深触灵魂的、强烈的情感张力,令人震颤。紧接着,几句高亢激越的唱腔,“魂魄不散恨难消,万丈怒火无处泄。有朝一日机会到,活捉鸨妈命归西,奴奴决不来饶你……”戏到此结束。鲁迅常念叨明末文学家王思任说过的两句话:“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鲁迅引以为荣:“这对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反映报仇雪耻的《女吊》,是目连戏的光彩。《女吊》在今天的复活,同样使当代绍兴人很有光彩。
演《女吊》是一种绝活。27岁的优秀演员杨炯,在一出20分钟左右的独角戏中,完美地传承了传统的表演,以载歌载舞的表演模式,依托凄厉的“唁头”声和沉闷的锣鼓声,呢喃、叙述直到呐喊,复仇情感得以酣畅淋漓的宣泄,造成特别强烈的艺术效果。这种动态的美虽然稍纵即逝,飘来忽去,但一经进入欣赏者的心扉,诚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是“更美,更强的鬼魂”,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绍剧《女吊》是一个古朴的经典,如今在立体化声、光、电的配合和交响化配乐的衬托下,其视觉和情感的冲击力绝非鲁迅先生当年看的草台戏可比,不变的则是观者的那份心理共鸣和情感认同。女吊并不可怖,反倒凄美动人,因而殊为难得。更有意义的是,目连戏这块濒临失传的戏剧活化石,经浙江绍剧艺术研究院的发掘,被精心保留了下来,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功德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