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子作家”的情谊
2016-01-25刘希涛
刘希涛
一
2015年4月19日,一个桃花灼灼、李花纷纷的日子,在上海市作家协会新会员的一次聚会上,我认识了胡永明和他的妻子舒爱萍。
胡永明,中等个头,精壮身材,英俊脸庞,剪一头齐刷刷的短发,显得青春干练和富有朝气。他捧着三本书送来,恭敬地请我指教。
我随手翻开其中一本胡永明诗选《晚潮拍岸的声响》,先看序言标题《儒雅的战士,佩剑的诗人》,作者胡宝华。
胡宝华,可是当年上海电机厂的工人作家胡宝华?写《毛丫头大战“霹雳火”》的胡宝华?
我急切地指着胡宝华的名字发问。
“是的,是的,他是我父亲。”
胡永明爽朗的回答,仿佛一根神奇的魔棒,一下子敲响了我记忆深处的那根琴弦……
二
那是上世纪的50年代,我还是个中学生,因爱好文学,订了一本《萌芽》杂志,开卷一篇登的是小说,标题上下通栏,雕梁画栋一般十分醒目:《毛丫头大战“霹雳火”》——犹如电流跳上钨丝,我的眼前“刷”地亮堂起来……
小说写的是一家电机厂里的气割班,班内有个以“毛丫头”出名的女艺徒张小芳,一心想在本职岗位上建功立业,在她师傅陶春林的帮助下,敢于和“优胜红旗”得主、虎背熊腰、“讲话就像冲天炮一样”、人送绰号“霹雳火”的李阿大下战表。正是“黄毛丫头把战挑,激得老将胡子翘”……就这样,毛丫头智激“霹雳火”,“霹雳火”巧布连环阵,毛丫头创造多层割,斗智斗勇,峰回路转……最终“霹雳火”在张小芳面前甘拜下风,毛丫头夺得“优胜红旗”。
小说不长,采用的是章回体,一气可读完,毛丫头和“霹雳火”这两个鲜活的人物形象,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上。
这之后,我又在《上海文学》上,读到了胡宝华的姊妹篇《毛丫头巧献锦囊计》等篇章,让我深切地感受到,文学创作离不开火热的生活,只有身入其中,亲历其境;静观默察,烂熟于心,才有可能写出有血有肉、鲜活灵动的作品来。
就这样,胡宝华成了我心中的偶像……
于是,我怀着当诗人、当作家的梦想,咬破手指写血书(因17岁不到入伍年龄),投笔从戎去当兵,走上了守卫祖国海疆的前哨阵地……
三
在部队期间,我时时留心,处处做有心人,无论走到那里,口袋里总装着一个小本本,一面搜集素材,一面创作。有时在夜阑人静的蚊帐里思如泉涌,我便在黑暗中挥笔,往往字和字罗汉似地叠在了一起……就这样,我在《解放日报》、《福建日报》、《厦门日报》和其他报刊上发表了上百首枪杆诗、墙头诗、战士诗,鼓舞了士气,受到了部队的嘉奖,戴上了“战士诗人”的桂冠。
在这些战士诗中,有不少是刻画人物的短章,如《军民花》中的嫂子和战士,就有当年那个“毛丫头”和“霹雳火”的影子。请看《军民花》:“嫂子探亲到前沿,/正巧战士练投弹,/班长碰了下投弹手:/‘快陪人家去聊聊天!//投弹手,把弹掂,/头一扬,闪一边:/‘请,女民兵排长,/看看咱俩谁领先!//女排长,跳向前,/连连飞弹赛春燕;/投弹手,劲猛添,/左右开弓像闪电。//战士齐鼓掌,/班长大声赞:/‘女排长得的是优秀,/战士突破纪录领了先!//战士民兵相对笑,/两朵鲜花红艳艳——/开在祖国门楣上,/开在千里边防线……”(原载1964年3月3日《厦门日报》)
四
1965年春天,我从部队回到地方,分配在沪上一家影院当宣传员(属干部编制)。这年的秋天,我在一家新华书店买到心仪的“萌芽丛书”《龙腾虎跃》(胡宝华著),书中收集了《毛丫头大战“霹雳火”》等9篇小说,让我如获至宝。
我读着胡宝华的书,心里在想,能做他的徒弟多好!可上海电机厂在闵行(我住大杨浦),路途遥远(当时还不知地铁为何物)……倒是上钢二厂离家近,工人作家胡万春就在这家钢厂。巧的是我一位邻居和他熟(当时胡万春住在控江路一条街上),便带着我去他家串门,听“老宁波‘嘎讪胡”……一次巧遇上钢二厂党委领导朱尔沛(后任宝钢总厂党委书记),便向他提出想当工人的愿望。朱书记以为我在开玩笑,可我硬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像“毛丫头”那样,咬定目标不松口,终于如愿以偿,自愿放弃干部编制当上了一名钢铁工人。
我在火热的车间工作、生活了十年。在化铁炉的火光中感受,在轧钢机的轰鸣声中思索,我把诗的触角伸向了钢厂的角角落落——我以炽热的情思、多彩的笔调,为钢铁工人抒写了一首首赞歌,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解放日报》和《诗刊》等全国上百种报刊上发表了近500首“钢铁诗”,被工人师傅们亲切地称作“钢铁诗人”。1985年,我加入了上海市作家协会(后又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还被会员们选为诗歌组组长。
在我写的“钢铁诗”中,不乏“毛丫头”和“霹雳火”的身影。如《火凤凰》(原载1981年6月30日《人民日报》)、《“和尚”工段来了个小妞》(原载1980年第5期《河北文学》)……而《擒“龙”姑娘》(原载1979年1月11日《文汇报》),更是一位活脱脱的钢厂“毛丫头”。
请看《擒“龙”姑娘》:“穿上新工装,/登上操纵台!/排排电珠直眨眼,/又是惊奇又是猜:/‘姑娘来干这一行,/可知火龙脾气怪?/怎经得——/烟熏热浪筛?//果然,烟厉害,/缠住姑娘不散开;/果然,火厉害,/卷着热浪扑上来!/操纵台呵,/活像太上老君八卦炉,/顷刻烤红——/姑娘的两瓣腮……//任凭高温扯衣角,/任凭火舌舔膝盖!/姑娘踏住火龙背,/任凭踢打任凭摔!/日受千束青烟熏,/夜经万股气浪拍……/姑娘擒‘龙越钢山,/乐得轧机齐喝彩!//排排电钮睁大眼,/又是信服又崇拜;/任凭姑娘巧手拨,/日夜辉映操纵台!”
五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反映上海工人生活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造就了一大批有才华的工人作家。他们的崛起和辉煌,在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灿烂的一页。
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创作出无愧于时代的优秀作品。工人作家胡万春、胡宝华等人为我们作出了榜样。
胡万春已谢世,胡宝华健在。我给永明打电话,相约父亲节这天去拜望他。
这是个清风在梧桐树梢唱着歌谣的日子,我和夫人带着儿子,在永明和他妻子舒爱萍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七莘路上的闵行区社会福利院。这儿交通便利,环境优雅。胡宝华先生入住后,得到了很好的照顾。院方知道他是位老作家,专门安排了书桌和房间,为他看书写作提供方便。于是,胡宝华便将这个书房命名为“夕爱斋”。
老人知道我们要来,特地换了一件洁白的短袖衬衫,雪白的头发纹丝不乱地梳向脑后,脸色红润,笑声爽朗地在“夕爱斋”会客厅接待了我们,他那双温暖的手,让我感到他的力量。
话匣子是从他的身世打开的。
老人1932年生于上海,5岁时因淞沪抗战爆发回到祖籍浙江宁海,在家乡念了5年书,13岁抗日战争胜利后到上海当学徒。他从鸡叫做到鬼叫,无端还受老板的打骂,心中有气无从诉说,就暗地写点日记,没想到给老板发现了,被扫地出了门……
他一直熬到解放,翻身做了国家的主人,看着工友们不断突破定额创造新记录,就想用笔写出来……“我是从写黑板报起步的……起初,不懂什么叫构思、剪裁和艺术加工……8小时以外,拼命看书,四出寻师访友……以后,参加了写作学习班,学习了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这才懂得了写作离不开生活,同时也需要技巧。”老人悟出的写作真谛是:“写自己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不要胡编乱造;要概括出典型事件、典型人物来写,不要刻板白描;初学写作,先努力写好一、二个人,人物多了,难以把握。”
老人把积累生活和写作比喻为吊桶打水。他说:“水是第一性的,要想喝水,就得把吊桶放下去,然后把水打上来。生活就像井里的水是第一性的,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而深入第一线,不脱离生产劳动,就是不断地打水……不肯放下吊桶,不肯放下架子,只想蜻蜓点水,走马观花……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是没有生命力的,就像当下那些胡编乱造的东西一样,喧闹一时,也就无声无息了。”
六
老人告诉我,他的第一篇小说《九十六条飞龙》,是根据工人研制成功多头钻的革新,加以提炼改造写出来的,没想到竟成了《萌芽》当期的首篇。受此鼓舞,他写作热情高涨,又连续在《萌芽》和《上海文学》上发表了《毛丫头大战“霹雳火”》、《毛丫头巧献锦囊计》和《神仙爷》等短篇小说,其中《神仙爷》还被印成了单行本。1959年,他加入了上海市作家协会,1965年参加了“全国青年业余作者代表大会”……
可是,说到这儿,老人的声音低沉下来。
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成了周扬文艺黑线上的一只黑瓜,厂里大字报铺天盖地……“好在我出身比较好,当了一辈子的工人,我也不是什么权威,虚惊了一场。”
老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音调随之昂扬起来,他说:“综观我一生的文学生涯,有过几次‘不虞之誉,也有过几次‘无妄之灾,只是誉也不大,灾也不重。仔细想来,这一切都是自取的。因为,偶得‘不虞之誉之前,也有我的努力;而‘无妄之灾本是‘不虞之誉的后续,这正应了老子的话‘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老人一生没有离开过工作岗位,退休前,写作是在业余时间进行的。退休后,他对《红楼梦》作了深入研究,写出了不少振聋发聩的文章。老人从桌上拿起一叠剪报送到我手上,都是发表在《文学报》“新批评”上的“争鸣”文章,如刊在2011年12月1日上的《与周汝昌先生商榷》、刊在2011年6月2日上的《<刘心武续红楼梦>的几个问题》、刊在2012年5月24日上的《俞平伯否定<红楼梦>后四十回是武断片面的》等等……前不久,他的新作《解味红楼梦》一书,已上了华语文学网。
我见这些大块文章署名均为:石磊,不知何意。老人说:“《红楼梦》原名《石头记》,讲述一块无缘补天的顽石到人间游历的故事……磊与‘泪谐音。石磊,就是弃而不用的那块石头流落人间、通过“悲金悼玉”控诉封建社会所洒之泪,是以引作笔名。呵,原来如此。
纪念曹雪芹,研究《红楼梦》,不仅是缅怀先人,颂扬经典,更是为了树立民族文化自信,为今之文学乃至当代文明的发展提供源源不竭的支持和动力。
这些年来,受市场经济的影响,文化界出现了追名逐利、哗众取宠、任意抹黑中华传统文化和优秀古典作品的情况……老人认为,一个有责任心、事业心的作家不能昧着良心跟着起哄……说真话,干实事,是作家的本分,也是做人的本分。
七
握别了宝华先生,我依然沉静在与他促膝交谈的氛围之中……
很快,他托永明送来了题词“涛声依旧”和写给我的信,感谢我挑了个好日子,全家来探望,使他终生难忘……信中,他谈了对当今诗歌的看法。他说:“当下诗坛存在的最大问题,是被推介的诗多是没能量的,更说不上什么正能量。专家们所津津乐道的是广大读者看不懂或不愿看的……诗言志,诗言情,是自《诗经》以来的民族精髓,不说正能量,正能量也就在其中了……”
承宝华先生热情鼓励,那天谈话中,表达他喜欢我的诗,喜欢读我那些“一有生活,二有激情”明快有诗意的诗,希望今后我能指导永明的诗歌创作,我更关注永明的创作情况。
永明送了我三本书,除那本《晚潮拍岸的声响》,还有《阳光化作七彩虹》和《诗歌创作手册》(另一本《胡永明爱情诗选》也即将问世)。我读了《诗歌创作手册》,获益匪浅,认为这是一本指导人们学习写诗的优秀读物,是一座通往诗歌王国的桥梁。作者编创了一本可以全面了解诗歌艺术,又有一定实用价值的综合性工具书。该书在当下众多书籍中,可谓别开生面:全面系统、简明扼要、实用性强。作者别具匠心地把理论概述结合诗选实例,皆为方便读者理解、参考、创作而服务。至于第二编《通用规范汉字诗声韵》,其中倾注着作者开拓创新的心血,更是实用的宝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