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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与超越发展主义
——《发展的故事:幻象的形成与破灭》

2016-01-24田毅鹏

关键词:主义边缘发展

田毅鹏 张 帆



解构与超越发展主义
——《发展的故事:幻象的形成与破灭》

田毅鹏张帆

如果对“发展”概念进行历史性考察,我们会发现,发展一词并不是与生俱来,而是源自17世纪以来欧洲启蒙思想中关于社会“进步”、“进化”的观念,并在二战后发达国家对发展中国家和地区的援助和贷款项目实施过程中日益成型的一套“战略”、“规划”和“方案”[1]。西方发达国家以“元叙事”的方式构建起一整套关于发展的话语体系。1949年杜鲁门的就职演说便似乎编织了一张名为“发展”的巨网,将全人类网罗其中。作为发展话语权的握有者,处于中心地位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首先将边缘地区的一系列状况概念化、问题化,并用“发展”为第三世界国家勾勒了一套富足、自由、和谐的美景,为解决战后欠发达国家惨淡的社会经济状态铺设了一条平坦的出路。从那时起,人们脑海中便直接跳过了“该不该发展”的问题,直接奔向“如何发展”。发展成为一种主义,没有经历怀疑,便跃升为最高理想和行动准则。然而,“发展”所承诺的美好愿景并没有在第三世界实现,在历史实践中,发展主义似乎从灵丹妙药变成了阻碍社会全面发展的慢性毒药,并进一步固化了世界体系的“中心—边缘”结构,造成了第三世界的失业、生态失衡、贫富分化等诸多社会失范现实。鉴于此,以埃斯科瓦尔在1995年出版的著作《遭遇发展》为标志,突破元叙事方式,主张构建后发展时代的多元模型和混杂模型为代表的“新发展主义”思潮勃然兴起。叶敬忠教授的新著《发展的故事:幻象的形成与破灭》便是在这一思潮中结合了其翻译《遭遇发展》中文版时的诸多心得和多年来置身发展社会学研究躬身实践的具有重要价值的作品。

一、发展主义与新发展主义

充分理解本书,我们必须先就其核心概念“发展主义”与“新发展主义”展开讨论。因为《发展的故事》一书恰恰就是以上述核心概念为基本分析、理解框架展开的。

众所周知,“发展主义”是现代社会发展变迁理论体系中最主要的组成部分。许宝强在《发展的幻象》一书的序言中,对“发展主义”的起源、发展及其表现形态做了比较清晰的概括,他认为“发展主义(developmenlalism)是一种意识形态,一种认为经济增长是社会进步的先决条件的信念。以经济增长作为主要目标,依据不同的手段,例如高科技、工业化、国家干预或市场机制,产生出不同版本的发展主义学说——自由市场、外向型经济、依附发展(dependent development)或以发展为主导的国家(developmental state)等等”[2]。

当我们深入研究“发展主义”整套话语体系时,不得不首先明确以下几点。首先,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发展主义语境下的所谓发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社会变迁和生活质量的改善,而是在现代化话语语境内,如何以欧洲近300年—500年的变迁模式为依据,又如何学习、模仿、追踪欧洲模式的过程”[3]。

其次,“发展主义”对待传统的态度是“传统—现代”二分的观点,以此思想为基础而推动的现代化工程的实质是“迫使本土居民将精神气力从正面追求本土意义的社会变迁,转移耗费在反抗由西方主导的文化、政治和经济等负面目标之上。若要第三世界人民的福祉得到改善,必须抛弃只有‘我们’才能为‘他们’完成现代化的信念”[2]。

再次,“发展主义”话语下的社会发展进程是如罗斯托所言“线性的”“直线式”的,这体现出发展主义发展观的片面性、确定性和乐观主义。

然而,事实证明,付诸实施四十多年的发展主义并没有为第三世界国家带来富足与发达,相反,众多后殖民地国家按照西方创建的模型制定自己的现代化战略却多以失败告终,多数国家没有能够凭借发展主义走出困境,很多国家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状况甚至出现严重倒退,处于崩溃边缘。随着20世纪80年代拉美国家的债务危机、进口替代工业化的拉美发展主义随凯恩斯主义一同衰败、1997年东亚爆发的金融危机展露出威权型发展主义的弊端,发展主义走下被人奉为圭臬的神坛,反而成为备受抵触和诟病的标靶。(1)20世纪晚期,包括西方发达国家在内整个世界思想界和知识界似乎都被一种危机氛围和“衰世感”所笼罩,人们意识到,当下人类所遭遇的发展困境和文明问题非常复杂,主要表现在:这种与世纪交替同时降临的“危机感”不是源于物质的匮乏,而是与人类物质文明的“进步”和“发展”直接联系在一起[4]。(2)以个人之间联系的弱化、个人与公共世界的疏离、个人与国家距离变远为表现形式的社会失灵。(3)工业社会所承诺的逐渐减少对抗、冲突和极端的不平等,向个人保证社会所能给予的最大幸福的神话最终走向破灭。

“新发展主义”相应继起,它是西方左翼基于后现代主义立场对以往发展主义理论和观念的全面清算。新发展主义主张第三世界各国摆脱西方现代性的价值尺度,拒绝西方主流的现代化发展道路,选择一条尊重各民族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符合第三世界国家社会发展实际的“另类”发展方式和路径[5]。当代世界社会发展模式的种种新思考、新趋向和新设计,实际上都是在由“发展主义”向“新发展主义”转换这一背景下展开的。这是一种发展观上的根本性转向。总而言之,“新发展主义”的理论谱系是在对传统“发展主义”的批判的基础上生成并在以相对替代绝对,以多元替代一元,以经济—社会替代单纯经济崇拜等方面展开的。近年来,“新发展主义”亦受到来自理论界和实践域的巨大挑战,主要表现为其破坏性大于其建设性,与强烈的批判性相比,“新发展主义”很难建构起行之有效的另类发展模式,发展中国家的发展问题,在“新发展主义”对“发展主义”的批判中看到了曙光,却最终陷入了“理论否定,实践延行”的泥淖。

二、研究进路及其展开

《发展的故事》以对发展主义的彻底批判与清算为核心线索,以单独成篇的15个故事为素材,系统地阐释了发展主义的历史意涵、问题呈现、社会文化分析、政治经济学批判、后结构主义反思、哲学和伦理学思考。15个故事可略分为5个主题,即农村变迁、农业生产、科技、环境、发展实践,这些主题既立足中国三农发展问题,又涵盖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与第三世界国家发展问题的实践。行文中,无处不体现出作者对于发展主义的彻底性清算与批判,正如作者所引邓正来先生的话:批判是没有限度的,如果给批判设定一个限度的话,那就不叫批判了。

(一)全书概览

在绪论中,作者并没有真奔主题谈发展,而是阐明大学、知识分子与社会研究的使命,大学是思想传播的圣地、思辨自由的田园,知识分子是时代的批判性良知。在这部分,作者实则为本书的任务做了总体设定,并定下基调:社会研究并不是对时事的切中肯綮,而是解决思想和认识的问题,以一个高校知识分子的担当开展非主流、边缘的故事的社会学研究,目的在于清楚地揭示未被照亮的地方,在国家兴盛时保持清醒,在盈福恒久时居安思危。

以下的篇章中,作者便通过解构发展的方式,揭示发展带来的经济增长光鲜外表下的种种社会问题,带领读者透过幻象,洞见发展的实景,反思与批判发展。在包括商品、留守、学校、土地在内的前四个故事的第一部分中,作者深入探讨了发展主义主导下,我国农村变迁中值得反思的议题。第二部分包括农业、粮食、食品三个故事,作者在此将农业生产置于西方与第三世界的对立中,描绘了在发展主义下,小农的消解,世界农业体系形成的图景。第三部分以科学和技术的故事为内容,仍旧在讨论农业的故事,批判了崇尚标准化、规模化、排他性的技治发展主义,并反思了在科学崇拜的背面,尊重自然和尊重人性的重要性。

综上,作者以中国三农问题为切入点,进而把视角投向世界农业的发展问题,层层相扣地讨论了发展主义给农业、农村、农民带来的种种影响。承接而来,第四部分是包括自然和灾害故事的环境主题,作者在环境社会学框架下对发展主义带来的生态问题进行了人与自然关系的伦理学思考;指出灾害所带来的休克状态与资本和暴力的生产机会形成了完美的结合,重建即构建新的社会秩序,重新定义人与自然、环境、空间乃至与人之间的关系。由慈善、援助、项目、发展研究的故事构成本书的最后一部分,以国际发展实践中的经验为素材为我们展开了一幅西方话语体系下,依托发展主义,西方发达国家全面侵占第三世界国家的图景。通过作者的论辩,我们进一步看到,在此影响下,发展主义成为一种精神,内化于发展中国家内部,形成了本土性的发展主义。

总体观之,本书是“新发展主义”对“发展主义”的反思,是“后现代思维”对“现代性”的批判与超越,避开发展所带来的经济数量增长这一热门议题,从事其被长久掩盖的第二面的批判。正如作者所言,他并不是要否定发展的成果,将我们带回到小农经济和“老死不相往来”的分隔社会,而是试图通过对发展主义进行清算和批判,启发我们的思想和认识,寻求可操作的“另类发展”,重构发展的价值体系,实现对发展主义的超越,这正是一种“新发展主义”思维与理念。用作者自己的话说,书中呈现的主要是其多年的学习心得、阅读笔记和深有同感的话语摘录。然而叶教授这本著作又从他的理论视角和实践经验整合出了一套对发展主义的批判逻辑,并铺开了一条彻底清算发展主义的道路,为我们研究发展社会学开辟出更为广阔的思考空间。其论述的内容或与学界既有研究成果有所交集,又不乏独特新见,每一篇章都展现出作者对发展主义第二面的剖解。全书由15个故事形成的批判逻辑,彰显了作者创新的学术观点、新颖的研究视角,以及对研究方法的突破,具体体现在以下四方面对“发展”的解构中。

(二)多维度展开,解构发展

1.立足中国三农问题解构发展

与众多学者的宏观分析视角不同,作者从中国三农问题入手,以城镇化过程中农村被动市场化,撤点并校、合村并居、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等政策和事件为线索,批判发展主义给中国农村带来的诸多“未被照亮之处”。在这里,作者实际上为我们呈现了当今中国城镇化过程中的几组复杂的对立关系:(1)城市(中心)与农村(边缘)的对立;(2)现代精神与传统价值的对立;(3)商品化与生存经济的对立;(4)物本主义与人本主义的对立。

书中前四个故事,即商品的故事、留守的故事、学校的故事和土地的故事,均是以中国城镇化进程为切入点,解构中国三农问题的发展。作者对于发展的解构,由市场经济体系对三农问题的入侵展开。众所周知,我国农政变迁最具影响力的议题便是农业、农村、农民嵌入了市场经济体系。商品生产和市场经营作为发展的手段,通过三十多年来的改革已然深深扎根在农村的土壤之内。农村经济的增长、粮食的增收、人均可支配额度的增加向我们宣告了在农村推行市场化和商品化的伟大胜利,并敦促我们沿着这条发展路向继续开拓,于此我们似乎找到了农村发展的良药。然而,随着发展的深化,农民遭遇的种种或悲惨或无奈的景象又提醒我们回归终极的人文关怀。在作者看来,随着市场经济的深入与蔓延,农村商品化机制成为运转包括科学、技术、资源在内的一系列元素的主要动力,它们被商品化过程逐步改造为钳制农民自由、威胁农民稳定感的工具,被运用于城市和资本对农村冠冕堂皇且毫无保留的攫取之中。通过发展主义向农村的渗透,农民被推上了商品化的浪潮,随着技术和资本的入侵,农民原先自主持有的土地、种子、肥料等资源都需要进行买卖,小农经济在很大程度上失灵了。农民被异化为有利于市场的农产品生产者或纯粹劳动力。在此环境下,农民所遭遇的最大危机是不确定性,走入了贝克诠释的“风险社会”,远离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时代。在这一部分的论述与分析中,作者并不是空洞地在形而上的思维中游走,而是深入我国当今农村社会的实景之中,通过具体案例对比商品化前后的农村生态。默顿批评社会学界那种“要不就是完全专心于对包罗万象的统一理论的研究,要不就是从事几乎没有理论取向的描述性经验研究”的倾向,因为那样做直接导致“对中层理论策略的吁求在很大程度上被忽视了”[6]。结合中国三农问题展开的新发展主义研究正体现了作者的中观研究视域。

以往的研究者一般把获取财富作为农业转移人口的最大动机,紧随其后的原因是城市化建设对劳动力的需求和农村大量的剩余劳动力状况。而作者则另辟蹊径,对农业转移人口问题展开了颇具新意的剖析。首先,农业转移人口的形成是在商品化占领农村的现实中别无选择的出路。农民虽然可支配收入增加了,但是被纳入商品化体系中的项目的增长速度远远快于收入的增加,与此同时,农村的一系列资源业已被“招商引资”的项目占据,因此唯有进城赚钱谋生。其次,综合了严海蓉的研究,叶教授指出农业剩余劳动力转移是一种作为悖论的存在,所谓转移中的剩余劳动力恰是新型农村建设中需要的劳动力,土地抛荒也从另一方面揭露剩余劳动力这一伪命题。农民工在城市中遭遇的不平等待遇,留守老人的孤独,留守妇女的辛劳,留守儿童的缺爱作为发展的连带产品产生了愈发严重的影响。笔者在东北边疆村落调研中也发现,州政府虽然推动了新农村建设“示范提升”工程和“美丽乡村”活动,在乡村中新建了整齐划一,规整高档的民居,可是这些动作无法构成留住劳动力的拉力,在村落土地被征,山林固有资源被倒卖,村民本地经济来源受限,同时生活消费极具提高的经济压力下,空心化问题仍然极其严重。

涂抹上发展主义商业化色彩的我国农村又在带有商品经济意识形态的政策实践中挣扎。作者在这里对待政策的态度上,放弃了众多学者对政策的一味迎合与解说路向,而是勇于批判政策实践给我国农村带来的负面影响。在发展主义意识形态中,规模化的就是好的,撤点并校与合村并居政策正体现出规模化的发展战略。 2001年开始的“撤点并校”工程发展至今已经形成了“乡不办中学,村不办小学”的格局。思路缘起于2004年的“土地增减挂钩”工程催生的“撤村并居”使农民脱离了土地,被上楼。有人高呼农村的教育水平提高了,教育公平了,农民的生活条件产生了质的飞跃。然而,作者却力图对这些政策背后的发展主义意识形态展开深入批判。书中指出,农村家门口的学校荒废了,产生了远距离的巨型学校,巨型班级,村落里的孩子要么离家住校,要么就没有书读,进而批判撤点并校实质是将政府应承担的教育投入转移到了农民身上。与此同时,作者注意到受“文字上移”的影响,学校整合社会、活跃经济、传递文化的社会功能被剥离出农村社区,造成农村社区结构的缺角。在城市中兴起“私人订制”这种“小型化”和“针对性”思维的同时,农村的学校却在不断在减少数量,增大规模,追求同一标准化,加之“去农村化”的教育内容使得城乡教育公平遭遇挑战。作者同样揭示了“土地增减挂钩”政策背后的发展主义逻辑,并称其为中国的“圈地运动”。该政策将农村土地和民居问题化,并重构了农民应该接受城市化和集中居住的现实,在GDP崇拜和现代性霸权之下,大肆展开征地拆迁。在“土地增减挂钩”政策的作用下,城市进一步剥夺农村、农民背井离乡、生态被破坏、传统文化消失。诚然,当这些政策在实践中出现偏差时,国家也做出了回应的努力,或调整,或叫停政策。 然而,在地方“经济出政绩,政绩出干部”的思维下,这些对政策的修正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在批判的基础上,作者告诫我们谨记斯科特的建议,一是小步走,二是鼓励发展的可逆性。

作者以中国三农问题为现实出发点对发展主义所展开的解构,揭示了当今中国农村遭遇的困境,并通过批判政策运行背后的发展主义逻辑,完成了自己作为发展社会学者的使命。作者站在中立的角度,不描述成功胜利之事,唯寻找缺陷待提高之处;不解读政策,唯批判性分析;不在阳光下加一支火把,唯在黑暗中点一盏灯。

2.在历史纵深中解构发展

虽然全书是以中国当代的三农问题作为开篇,但是作者的研究视域并不仅限于此,受埃斯科瓦尔《遭遇发展》的影响,作者极力倡导在历史的纵深中解构发展,全面理解发展主义,必须回归历史,沿着发展主义的运行脉络不断追溯,为我们提供了解构发展主义和实现新发展主义对发展主义超越的方法论,就此实现了方法论上的创新。作者就是在这样的方法论指导下,展开的对发展的考古学式研究。作者赞同埃斯科瓦尔的理论,认为发展并不是常识,而是被发明出来的。随着二战后世界殖民主义体系崩溃,资本主义国家为了继续持有对原本殖民国家的经济和政治利益,构建了一套发展主义话语体系,通过概念化、问题化、专业化和制度化方式进入欠发达国家。

基于如此出发点所构建起的发展,必然走向经济崇拜的偏颇之中,因为发展到何种程度,发展实现了怎样的跨越,这些似乎都无法用认识的主观感受进行测量,唯有数字可以为发展精确定位,能够提高民族国家发展信心的并不是人民生活中的切实感受,而是GDP的量值;能够给社会发展带来希望的不是人民对明天的希冀,而是经济的增长率,这也是“宁信度而无自信”的当代表达。近年来,大数据时代的兴起也为经济数据的重要性加了砝码。我们依靠经济数据划分发达地区与欠发达地区,划分一二三线城市,甚至划分文明地区与未开化地域。

本书通过将我们拉回到发展萌生的起点的方式,让我们透彻地观察到发展之所以建构的初衷和隐藏的权力利益关系。通过对发展主义中涉及的核心概念、经济社会样貌、中心边缘互动关系的知识考古学分析,作者向我们展现了发展渊源。在每个主题故事的讲述与分析中,作者都会追本溯源,做相应的文献回顾,把起源的背景、与现实的状态串联起来,让我们能够更加清楚地了解每个发展的故事。在这里,资本主义与第三世界的“中心—边缘”二元对立关系不言自明;作为现代性突出特点的宏大元叙事被拆解开来;面向贫困,不发达的发展走上经济崇拜向度的缘由有了解说。同理,在中国内部研究发展主义,应同时保持历史思维,发展虽然在中国大地上走过30余载,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中国特色的发展,但不应忘记,发展并不是内生的,而是中国的现实与西方价值体系交汇的产物,中国的发展必须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碰撞中找到平衡点。知识考古学的分析方法可以使我们摆脱就事论事的静态分析思维,而是将问题置于历史的纵深中,在现实与历史的对话中,不囿于时间的局限,跳出现实,从而实现对现实的全面批判。作者所倡导的将发展主义历史化不失为一种理解、清算和批判发展主义的有效方法论。

3.在“中心—边缘”对立中多维度解构发展

资本主义国家与第三世界国家的“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似乎一直是学界反思与批判的热点议题,正如上文所言,发展缘起于资本主义国家对获取第三世界国家的政治经济利益考虑,因此,中心—边缘体系是研究发展主义不可忽视的一环。作者在《发展的故事》一书中,利用中心—边缘的分析范式,从农业生产、科技、环境、发展实践等维度解构发展,以一个个故事入手,详细深入地分析了在发展主义话语体系中,拥有话语权的中心资本主义国家是如何完成对位处边缘的第三世界国家的入侵、剥削、霸权和管控的,并从发展主义的逻辑入手,分析了其不可逾越的障碍。

(1)农业生产维度

在当今企业农业和公司农业大面积替代小农农业的局面下,作者深刻研讨了小农农业在农业生产中的诸多特色和优势,认为小农农业是一种不可替代的农业生产模式,只是在发展主义的话语体系中被扣上了落后、孤立、效率低下的污名化帽子,企业农业和公司农业对于小农业的强制改造正体现了中心对于边缘的某种入侵。在绿色革命的名义下,边缘国家的土地被侵占,被出售给本国或外国的公司,农民失去自主权,离开了土地,成为了可供资本主义剥削的无产者。世界上有充足且丰富的食物,然而粮食是按支付能力的需求来安排的,因此不能根本性地解决第三世界蔓延开来的饥饿问题。中心国家享受着边缘国家的饥饿问题带给他们的利润和权力,“饥饿美学”在这种二元对立关系中得以上演。

(2)科技维度

自18世纪英国工业革命之后,人类对于科学技术的狂热丝毫没有减退过。对科技的垄断一定程度上便是实现了对世界格局的控制。作者以绿色革命为例,引用马格林的观点,认为绿色革命是在美苏两大帝国较量的背景中炮制的,中心国家企图利用粮食产量控制边缘国家,稳定全球政治格局。更指出,基因工程不再单纯是为了农民生计和粮食安全,更甚者,不是为了产量本身,而是为了发展表象背后,少数人进行资源垄断与技术统治的目标。技治发展主义抬头,边缘国家的农民不再是唯一的劳作者和收获者,而是被卷入了世界农业体系,被异化为参与者与施行者。作者引用马尔库塞的公式:技术进步=社会财富的增长=奴役的扩展,揭示了中心资本主义利用技术统治对于边缘第三世界国家的奴役与盘剥。

(3)环境维度

在对发展主义的生态环境负面影响批判的问题上,有学者曾指出,环境—生态和发展的问题常常被构造成二元对立和两难的困境:似乎要发展,就要破坏环境—生态;要保护环境—生态,就只能牺牲发展,忍受贫穷。作者在书中批判了“可持续发展”所隐含的发展主义逻辑,质疑可持续并不是为了生态环境的可持续,而是以此为资源,为跳板,服务于经济的增长[7]。张光君认为,在实践中,发展主义并没有败下阵来。“可持续发展”是建立在满足人类“需要”的基础上的,生态环境的可持续是为了服务人类需要的可持续[8],因此可持续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被学者理解为仍然是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只不过做了一份修饰,盖上了一层伪装。这里作者与张光君等学者的看法存在一致性,认为真正的环境友好并不是我们治理了生态,能为人类带来什么收益,而是应该跳出人类中心主义思维,将生态环境的可持续作为一项终极目标,并不以此为资源为谁服务。技术乐观主义话语体系中,管理与规划生态环境的主体只是西方持有科技能力者,边缘国家对此并没有话语权。在环境维度上的人类中心主义,仿佛也只是以西方中心国家的人类作为中心。同样,与环境勾连在一起的灾害问题也被并入了发展主义体系。中心国家通过建构灾害,在灾前脆弱性削减和灾后可持续重建中把握着暴利的生产机会,并在援助重建中去本土化,以西方发展标准化投入,同化边缘地带。

(4)发展实践维度

作者通过第三世界国家NGO发展的外部资源依赖入手,分析了西方国家是如何通过为第三世界国家的NGO提供发展资源的途径,将意识形态和发展期待灌输其中的。又在国际援助的故事中提出了援助是救穷还是为己的追问。对资本主义通过援助的方式对边缘国家的控制做出了批判,揭露了援助的背后实质是中心国家的一项产业或生意。援助机构已经将获得项目资金放在首位,而援助只能退居次席这其中隐含了伦理问题,如援助的实质目标,是否援助的选择性。在发展主义框架下的发展实践实际上演变为巩固中心国家地位,弱化边缘国家的措施。作者在此对于资本主义国家凭借发展主义、所谓的援助和对地方NGO的资源扶持背后深层意涵和终极目标的批判非常彻底,为我们揭示出中心与边缘的二元对立在发展的光鲜大旗背后愈演愈烈的趋势。

(三)解构元叙事,寻求另类发展

利奥塔代表后现代社会学家质疑了元叙事的合法性,主张用“小叙事”和“多样化”取代统一性、连贯性、主题性的元叙事。在发展主义的萌生期,正值现代理论占据着理论界的神坛,因此,在发展主义逻辑中的元叙事也颇具影响。本书的每个章节在批判与反思中都多少涉及对发展主义元叙事的反思与批判。作者从发展发轫期的国际经济社会局势出发,为元叙事与发展主义的结合找到了原因。面对惨淡的战后局面,欠发达国家急需稳定局势,发展经济,解决贫困问题,但却缺乏具体方案和实施条件,而西方国家所承诺的发展适时出现,对欠发达国家极具诱惑力。以西方经济为标准和目标的发展难免落得统一性、连贯性和主题性,西方发达国家将发展的同一系列模式移植到不同的世界各地,全然不顾本土性的存在。众多学者质疑了西方话语体系所建构起来的西方发展主义的普世性问题,如李胜认为发展主义强调以发展为目标、以西方为准绳,从而实现现代社会对传统社会的绝对替代,在此过程中,以科学主义和实证主义为基础的现代文化知识对传统文化知识进行了全面清洗,直接导致文化在发展主义话语和实践空间中呈现出齐一化和单一化特性[9]。这正是西方中心主义元叙事的作用结果。西方向第三世界国家倾注的发展主义,实质上是二战后殖民地系统失灵后的另一种控制手段,并且在控制的纵深和广度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元叙事作为现代性最为突出的特征是对多样性和本土性的挤压,城市化以标准化的指标体系否定了农村的传统,农民依靠生态资源维持生计的方式不断减少,适宜本土性的种植方式被科技化挤压,传统的院落被钢筋混凝土的楼房替代,传统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价值体系发生了变异,出现了西化倾向。在发展主义笼罩下的齐一性、单一性、标准化批判的基础上,作者倡导摒弃发展主义的元叙事,形成一种立足自身特点,以我为主的另类发展模式。倡导另类发展模式,实质上也体现出其对生态环境的关怀,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美好追求,生态环境不应该作为发展的资源而被重视,对生态环境的态度应该上升到某种终极关怀,这里体现了其环境社会学的系统主张。

三、值得进一步探讨的几个问题

该书在方法论层面触及发展研究的几个复杂的关键问题,值得我们认真关注和进一步探讨。

(一)关于历史研究方法

从时间序列考察社会发展理论演进的轨迹,我们可以发现一条较为清晰的,大体上保持前后相续、相互衔接的理论演进图式,由17世纪以来欧洲的启蒙思想中关于社会“进步”、“进化”观念为发端的“古典发展理论”经“发展主义”而达至“新发展主义”。其中,“古典发展理论”是现代社会发展理论最初形态,它以西方“早发内生型”现代化为研究对象,探讨了现代工业社会在西欧起源并向全球扩散的内在机理。因此,如果试图对发展主义做历史演进性的研究,我们似乎可以把追溯的时间点拉长,做更为“原始”的考察也许能带来更多收获。作者已经注意到历史研究的不可替代性,并在各章节叙述中努力展开,使得全书读起来具有厚重的历史感。但限于篇幅,在历史脉络研究中,本书对于“古典发展理论”的回顾略显不足,使得其理论建构的连贯性存在着一定局限。

在当代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人们常常把历史法视为是历史学专用的研究方法,实际上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历史学方法不是单纯属于历史学家的。对研究对象作历史的分析是社会科学的最基本的方法之一”[10]。成为社会科学摆脱机械模仿自然科学研究倾向的重要途径。在发展社会学研究的发展过程中,曾经出现过许多具有代表性的学者和著作。如布莱克的《现代化的动力》《比较现代化》,艾森斯塔德的《帝国的政治体系》《现代化:抗拒与变迁》《反思现代性》,巴林顿·摩尔的《民主与专制社会的起源》,罗兹曼的《中国的现代化》等。上述学者虽然不是历史学家,但却非常注重“过程”研究。本书基于历史进程的发展研究给我们留下来许多深刻的启示。

(二)关于“中心—边缘”二元对立的研究框架

众所周知,世界的“中心—边缘”结构理论,是因挪威学者加尔通发表于 20 世纪70 年代的成名作——作为 “和平学”开山之作的《帝国主义的结构化理论》——而引起学术界广泛关注的。学术界普遍认为,“中心—边缘”结构的概念为我们认识和理解工业社会提供了一个非常有价值的视角。因为无论是在国际社会还是在一国内部,都在工业化、城市化的进程中形成了一种多层级的、具有“中心—边缘”特征的社会结构,而且这一结构决定了民族国家之间和人们之间的关系、行为特征以及思维取向[11]。作者在本书中对中心—边缘体系的批判,使得发展主义框架下的“中心—边缘”之间的对立问题首次在如此广泛的内容和维度上呈现出来,为我们对该问题的解读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和较为开放的视角。

在这里,我们需要格外注意问题的复杂性,正如加尔通所言:(1)中心国的中心与边缘国的中心之间存在“利益之和谐”;(2)与中心国内部相比,边缘国内部存在更多的“利益之不和”;(3)中心国的边缘与边缘国的边缘之间存在“利益之不和”。在中心国与边缘国的内部都存在着中心与边缘的分化,不过,这种分化在边缘国更为严重[11]。因此,在研究“中心—边缘”问题之时,我们不能仅仅局限于中心国家与边缘国家这一对对立关系,而应打开界限,意识到全面分析中心—边缘结构中多对复杂的关系可能会为我们更为充分地理解发展主义的发生和作用机理提供帮助。

此外,在以中心—边缘二元对立的框架下研究发展主义,我们不可忽视比较研究方法,作者在书中为我们列举的都是边缘的故事,但如果对边缘地区再进行一定意义上的类别划分,便会更加精彩。实际上,社会学有“纵”“横”之学,“纵”者由历史发展找社会规则,“横”者则由不同社会、国家发展状况的比较来拓大我们理解社会的特质[12]。即(1)把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和社会发展情况与发达国家的情况进行比较;(2)把不同地区不同特点的发展中国家之间的现代化和社会发展情况进行比较;(3)注意对一国家内部不同的地域社会样态展开比较研究。只有在比较中,我们才能更为深入地理解发展主义作用的机理,并能根据发展中国家的不同特点寻找超越发展主义的途径,而避免从发展主义解脱出来后,发展中国家又进入了下一个未名主义的统一性之中。

(三)关于另类发展理论的破坏性与建设性问题

笔者十分赞同作者关于另类发展模式必须以新的发展价值体系为先在条件的观点。如果只是立足本土性的追求经济效益的最大化,不免落入发展主义本土化的窠臼。在这一体系中,我们应当重新考虑现代与传统、国家与社会、经济与文化、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这里,值得我们进一步深思的问题是以新发展主义为基础的另类发展理论所带有的批判性、破坏性,及其与建设性之间的关系问题。众所周知,另类发展理论通常具有超强的批判性,但其局限在于其只解构不建构,缺乏建设性。故另类发展理论要想真正地在社会现实实践中大行其道,还必须处理好破坏性和建设性之间的关系问题。因此,在思想向现实,理论向实践的转化过程中,我们不得不留心“新发展主义”思潮的实践困境,我们应清楚,虽然发展主义在理论上已经丧失了存在的合理性,并已遭到来自实践的激烈批判,但在评估发展主义和新发展主义现今真实的存在状态时,我们仍然应该采取比较审慎的态度,因为在现实中,“发展理论”和“发展实践”之间经常存在着截然相悖的背反,即“发展的实践越来越脱离理论,发展的政策越来越脱离发展研究。”这种“理论”和“实践”相脱节的现象,往往会造成一种假相,即发展主义在“论坛”上已经式微,并日趋没落,但在民族国家日常的政治实践中,“发展主义”仍被奉若神明,成为政治家恪守的社会发展准则[13]。与“发展主义”主导下社会发展模式研究的乐观自信相比,新发展主义所阐发的理论体系中,充斥着“危机”“风险”等词汇,整个世界深深陷入一种“不确定性”和“末世感”中,而且这种“危机”是直接与“发展”联系在一起的,表现出对人类文明未来发展深深的忧思。“如果发生了发展的危机,那么这一危机所产生的第一个效果,和其他危机中一样,就是使本来已经确定的东西变得不确定,使本来已经清晰的东西变得混乱,而且使本来显得协调的概念内部产生了矛盾。导致发展这一概念也是模糊的、不确定的、神话的、贫乏的”[14]。人们在讨论新发展主义时,已经注意到其破坏和批判大于建设的特点。由此,以边缘发展中国家为第一视角的新发展主义便面临着巨大的复杂性和局限性。因此,解构发展主义仅仅是新发展主义的开始,而建构其行之有效的另类发展路径则是不可回避的核心任务,在评估发展主义的当下境况时,我们既要考察发展主义的理论境况,同时还要关注其实践状态,以免堕入理论成型即实践成功的简单化与理想化的圈套。

诚然,叶敬忠教授在本书中对发展主义做了全面彻底的清算与批判,但对于发展,他的观点是明确的,他深知“遭遇发展”是我们当今不可回避的趋势,在社会发展的刚性条件下我们不能停滞不前,更不可能回到小农社会。因此,他所做的批判针对的是发展主义的第二面,并不是全盘否定发展。他所倡导的另类发展,多元、多中心发展模式昭示了他加入了新发展主义的阵营中来,并不断为此履行着一个知识分子的使命。

总体而言,拜读叶敬忠教授新著《发展的故事——幻象的形成与破灭》,我们在享受阅读的快感,收获知识的满足的同时,会被其深具感染力的反思与批判精神所撞击,陷入沉思之中,一部好书的真正动人之处正在于此。作者着力关注发展现实中“未被照亮的部分”,从全书15个故事的丰富素材和角度入手,对发展主义做出了多维度解构,展现出知识分子应有的思辨与批判精神和人本主义关怀。在叙事、分析与反思中,本书内容回顾历史,对话理论,联系现实,行文中既有以往文献考察,也有现实状态呈现;既有对学界研究成果的解读,也有独到的真知灼见;既有引用理论大家的箴言,也有采编于田野的民间俚语,实现了极具深度和广度的理论与实践的联络和互动。作者的研究成果对于我们全面透彻地理解发展问题具有深远意义。时至今日,后现代性思维取代现代性价值的趋势愈发明显,新发展主义对发展主义的质疑声浪四起,新发展主义也越来越被理论界接受。然而,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发展主义的某些元素还保持着强劲的势头,力图实现新发展主义对发展主义在理论与实践双层面的超越,我们还需为此做出更多努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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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许宝强,汪晖,选编.发展的幻象.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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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莫家豪.社会学与社会分析.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13]田毅鹏,陶宇.“新发展主义”的理论谱系及问题表达.福建论坛,2010(10)

[14][法]艾德加·莫兰.社会学思考.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责任编辑:常英)

[收稿日期]2015-11-14

[作者简介]田毅鹏,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教授,邮编:130012;张帆,吉林大学哲学社会学院社会学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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