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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自然化”:从现实到未来的桥梁——两种“人的自然化”概念辨析

2016-01-24赵惠霞

关键词:异化劳动人的全面发展



“人的自然化”:从现实到未来的桥梁——两种“人的自然化”概念辨析

赵惠霞

(西安石油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065)

摘要:在以往“人的自然化”讨论中,实际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人的自然化”概念。第一种与“自然的人化”相对,指自然对人的改造;第二种与“异化劳动”相对,指人从社会化、文明化的误区向自然天性的回归。前者虽然被普遍运用,但由于违背了马克思提出“自然的人化”的前提条件,自身存在逻辑上的矛盾,因而造成了研究中的混乱和困惑。后者是在研究前者的过程中提出来的,表现的是马克思关于人类社会发展进程的一种重要思想。如果说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讲的是现实,人的全面发展讲的是未来,那么,从现实到未来的桥梁就是“人的自然化”。

关键词:人的自然化;自然的人化;异化劳动;人的全面发展

20世纪80年代以来,“人的自然化”问题一直受到学界的关注。在不同意见的讨论中,实际上存在着两种不同的“人的自然化”概念,两种概念内涵不同,学理依据不同,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意义更是不可同日而语。因此,辨析两种“人的自然化”概念,就显得十分必要。

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认为,“人的自然化”是相对于“自然的人化”而言,“自然的人化”表现人对自然的改造,“人的自然化”表现自然对人的改造。

这种观点最早出现于德国哲学家施密特1962年出版的《马克思的自然概念》一书。施密特在书中提出,“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把劳动看成是自然的人化这一进步过程,而这个过程同人的自然化过程则是相一致的。”[1]75施密特引用马克思的话说明这个概念:“为了在对自身生活有用的形式上占有自然物质,人就使他身上的自然力——臂和腿、头和手活动起来。当他通过这种活动作用于他身外的自然,并改变自然时,也就同时改变他自身的自然。”施密特由此提出,“物质变换以自然被人化、人被自然化为内容,其形式是被每个时代的历史所规定的。”[1]77

20世纪80年代,《马克思的自然概念》在中国内地出版,“人的自然化”概念以及施密特的这种认识遂被国内许多学者采用。李泽厚认为:“所谓‘人的自然化’实际正好是‘自然的人化’的对应物,是整个历史过程的两个方面。”[2]81张玉能提出:“人类的社会实践是一个人与自然双向对象化的过程,一方面是在社会实践中‘自然的人化’,另一方面是‘人的自然化’。他们是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3]

第二种“人的自然化”概念,是相对于“异化劳动”而言,认为异化劳动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误区,违背了人的自然天性,损害了人的幸福,加剧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矛盾,是当今各种社会矛盾的根源,改变这种现象的路径就是人向劳动的自然天性回归。

第二种概念是国内学者在研究第一种概念的过程中,依据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表述提出来的。李泽厚在《美学四讲》中,针对“现代科技工艺和工具理性的泛滥化所带来的人性丧失,人的非理性的个体生存价值的遗忘、失落和沦丧”等现象,提出“如何克服这可怕的异化呢?……只有从‘人的自然化’和寻找‘工具本体’本身的诗意来向前行进了。”[2]72-73在《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中,李泽厚指出:“在科学研究中,在艺术创作中,人与对象、人的生活和科学研究或艺术创作可以融为一体,从而得到最大的享受。……这其实也就是马克思讲的真正的人的非异化的‘劳动’及其快乐。”[4]143-144在这些认识的基础上,李泽厚进一步明确提出,“人的自然化”“指的是本已‘人化’、‘社会化’了的人的心理、精神又返回到自然去”[4]50。

分析两种“人的自然化”概念,很明显存在本质的不同。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强调的是自然对人的改造,自然是主体,人是客体,正如在“自然的人化”中,人是主体,自然是客体一样。第二种“人的自然化”概念强调的是人向劳动的自然天性的回归,人是主体,需要改造的对象是异化劳动的意识和各种异化劳动现象。

两种关于“人的自然化”的观点,都宣称来源于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然而,马克思并没有直接使用过“人的自然化”的概念。这样一来,哪一种观点更符合马克思的原意,更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实际和规律,就需要进行细致的甄别。

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在学界的影响较为广泛。以往关于“人的自然化”的研究,大多是围绕这个概念展开的。然而,正是这种研究中存在的矛盾和困惑,引起人们对这个概念的反思。

把“人的自然化”与“自然的人化”相对应,从形式上看顺理成章,但是在实际研究中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这就是到目前为止,研究者始终无法确定这种含义的“人的自然化”在现实中所对应的事实和问题,或者说不能确定这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

施密特提出“人的自然化”,指的是人在改造外部自然界的同时,自身也得到改造的事实,强调的是人在改造外部世界的过程中引起的自身身体的变化。

国内许多学者循着这样的逻辑,进一步把人学习、掌握和运用自然规律作为“人的自然化”的内容。早在20世纪80年代,高义澄就提出:“自然界的人化过程同时也是人的‘自然化’过程。后者是指人们在活动中更广泛地掌握和同化自然力,将自然规律和自然的力量纳入自身,变为自身的部分。”[5]高光也认为:“所谓人的自然化是指自然的本质和规律内化为人的知识和智力等本质力量,实现人的自我塑造,是人的本质日益丰富和完善,使自己的认识和行为更加合乎客观规律。”[6]进入新世纪以后,张玉能仍然认为,“‘人的自然化’就是指,在以物质生产为中心的社会实践中,自然界的一切物种的规律(尺度)都内化为人的内在的尺度(规律)”[3]。很显然,这些论述较之施密特的内容虽然有所扩大,但都是按照施密特的逻辑思路展开的。

不过,在李泽厚看来,上述这些内容却都不属于“人的自然化”,他把它们统统归之于“自然的人化”范畴。李泽厚提出,“自然的人化”包括“外在自然的人化”与“内在自然的人化”两方面内容,两方面内容都可以分为“硬件”和“软件”两个部分。他指出,“内在自然的人化”的“硬件”“就是指如何改造作为人类自身的自然,即人的身体器官、遗传基因等等。”“软件”“便是指人类所具有的内在心理状态。……我称之为‘文化心理结构’。”[4]36-37可以看出,不管是施密特讲的人的生理能力的变化,还是国内学者讲的人的认识能力的变化,在李泽厚这里,都属于“自然的人化”,而不是“人的自然化”。在李泽厚看来,人在实践过程中引起的外在身体的变化和内在心理的变化,统统都是人的实践的结果,即改造自然的一种成果。

李泽厚是我国研究“人的自然化”理论最有影响的代表人物。关于两种“人的自然化”概念,在李泽厚的文章中都能找到相关的论述。他把其他学者提出的“人的自然化”的内容,即第一种“人的自然化”对应的内容,统统归之于“自然的人化”范畴,那么,在他的研究中,“人的自然化”在现实中对应的是那些事实呢?

李泽厚对于“人的自然化”内涵的表述有一个发展的过程。在1989年《美学四讲》中,他认为:“‘人的自然化’包含三个层次或三种内容,一是人与自然环境、自然生态的关系,人与自然界的友好和睦,相互依存,不是去征服、破坏,而是把自然作为自己安居乐业、休养生息的美好环境,这是‘人的自然化’的第一层(种)意思。二是把自然景物和景象作为欣赏、欢娱的对象,人的栽花养草、游山玩水、乐于景观、投身于大自然中,似乎与它合为一体,这是第二层(种)含义。三是人通过某种学习,如呼吸吐纳,使身心节律与自然节律相吻合呼应,而达到与‘天’(自然)合一的境界状态,如气功等等,这是‘人的自然化’的第三层(种)含义。”[2]81在2008年《人类学历史本体论》中,他认为“人的自然化”也可分为“硬件”和“软件”来谈,“硬件”“是指人的外在自然化”,除了上述三层含义和内容,“其次是人的体育锻炼与竞技,以追求或实现人的体力可能性的最大自然限度。最后,似乎相当‘神秘’,是通过气功、瑜伽等方式,使人的生物生理存在与自然节律相共鸣、相同构。”他提出,“‘人自然化’的‘软件’即是美学‘问题’。它指的是本已‘人化’、‘社会化’了的人的心理、精神又返回到自然去,以构成人类文化心理结构的自由享受。”[4]49-50

李泽厚提出的“人的自然化”“硬件”的5个内容,前两个的实质是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不管是把自然界作为人的环境,与之和睦相处;还是作为人的欣赏对象,“与它合为一体”,表现的都是人对自然界应该持有的态度,显然不属于自然界对人的改造;后三个的实质是如何改造人的身体,不管是通过体育锻炼与竞技的方式,还是通过气功、瑜伽的方式;不管是“追求或实现人的体力可能性的最大极限”,还是“使人的生物生理存在与自然节律相共鸣、相同构”,“达到与‘天’(自然)合一的境界状态”,都是人自觉追求的目标和过程,同样不属于自然界对人的改造。我们已经指出。李泽厚“人的自然化”“软件”的内容,属于第二种“人的自然化”概念,而他提出的“人的自然化”“硬件”的内容,又没有一个属于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这样一来,在李泽厚的研究中,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的研究实际上就出现这样的结果:施密特和国内许多学者提出的内容被归之于“自然的人化”范畴,李泽厚自己提出的内容又不属于第一种概念的范畴。换言之,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在现实中找不到对应的事实和问题。

对于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研究的这种尴尬状态,细心的学者早已有所察觉。徐碧辉就曾经当面向李泽厚提出:“人的自然化”的“内涵有些‘飘’,不像‘自然的人化’那么明确。”据徐碧辉说,“李先生表示同意。”[7]然而长期以来,人们却很少研究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于是这个问题也就无从得到解决。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现象呢?要弄清楚这个问题,需要追溯到马克思提出“自然的人化”概念和施密特提出“人的自然化”概念的前提条件。

马克思“自然的人化”概念,是以人与外部自然界相区别为前提,指的是人改造外部自然界的整个活动。在这个活动过程中,人与自然是两个相对的概念,人是主动者,自然界是被动者,人可以使自然界“人化”,自然界却不能使人“自然化”。人在改变自然界的同时,自身也会得到改变,这依然是人自身主动行为的结果,而不是自然界的功劳。这方面的内容,如果一定要用“化”的表述方式,也只能是“人的人化”,而不能是“人的自然化”。周义澄和张玉能虽然意识到这一点,但却仍然将其称之为“人的自然化”。罗长海则认为,“人的人化”和“‘人的自然化’这个范畴是不能自洽的;因为根据这个论断,认识和掌握了自然规律和自然力量的人,被称之为‘人化的人’而不是‘自然化的人’;这样一来,所谓‘人的自然化’就成了毫无结果的空话和套话。”[8]李泽厚把施密特等人提出的这类“人的人化”的内容统统归之于“自然的人化”范畴,就是因为这些内容都是人主动行为的结果,而不是自然界主动行为的结果,所以不能称之为“人的自然化”。

施密特提出“人的自然化”概念,是建立在人是自然界的组成部分、人和外部自然界同属于自然界的前提之下。这与马克思提出“自然的人化”的前提是完全不同的。在施密特这个前提下,无论是人对外部自然界的改造,还是对自身的改造,都可以看作一种自然元素对另一种自然元素的改造,也就是“自然的自然化”。在这个前提下,施密特本来完全可以把人对自然界的改造称为“自然的人化”,把自然对人的改造称为“人的自然化”,以区别不同类型的“自然的自然化”。但是,当他引入马克思“自然的人化”概念之后,就不能这样做了。因为马克思的“自然的人化”概念,有其已定的前提条件,也就是人与自然相区别。在马克思“自然的人化”的命题中,人是作为与自然相对的概念,人只能是人,而不能同时又作为“自然”的概念被使用。所以,人对自身的改造,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只能是“人的人化”,或者“自然的人化”,而不能是“人的自然化”。施密特忽略了这一点,他从自己的前提出发,却借用马克思完全不同前提的“自然的人化”概念,进而推出“人的自然化”概念,就不自觉地陷入了混淆概念的泥潭。许多学者接受了施密特这种“人的自然化”的概念,却没有察觉其中存在的逻辑矛盾,于是导致了研究中的困惑和混乱。

由此可以看出,把“人的自然化”作为与“自然的人化”相对概念的做法,由于忽视和违背了马克思“自然的人化”的前提条件,从一开始就存在逻辑上的矛盾。从马克思用“自然的人化”表述的人类实践活动中,抽绎出人对自身的改造部分,组成与“自然的人化”相对的“人的自然化”概念,不仅在逻辑上不通,在研究中造成混乱,在社会生活中也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事实上,施密特虽然提出了“人的自然化”概念,并把它与“自然的人化”一起归于马克思的名下,但他并不重视这个概念,只是把它们仅仅看作“青年马克思的梦想”[1]169。国内许多学者出于对马克思的崇敬之情,极力从马克思的著作和日常生活中为这种观点寻找支持的证据,却很少反思这个命题本身的合理性。

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在国内出现以来,一直存在不同的意见。很早以来,就有学者明确指出,“‘人的自然化’不是马克思的命题”[9];“人的自然化”“逻辑上不通,实践上多余”[10]。从以上的分析中不难看出,作为针对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而言,这些意见确实是很中肯的。

第二种“人的自然化”概念,由李泽厚提出并极力倡导。李泽厚指出,“人的自然化”“指的是本已‘人化’、‘社会化’了的人的心理、精神又返回到自然去”,这就明确了这种“人的自然化”概念不同于第一种“人的自然化”的内涵。李泽厚提出的“人的自然化”5个方面的“硬件”,实际上就是探求这种“人的自然化”在现实生活中如何实现的具体路径和形式。

然而,李泽厚并没有把这种概念与施密特等人的概念,即第一种“人的自然化”概念从逻辑上明确区别开来,他实质上是在第一种概念下讨论一种与其完全不同的内容。这样一来,不惟他的研究受到影响,也进一步加剧了整个研究中的混乱。

汪济生看出了李泽厚研究中的这种矛盾,建议李泽厚对他的体系进行改造。改造的一项内容,就是通过“人的自然化”,“吸引人们从种种的‘异化’状态中,把生命和世界的契合、协调,调回到,甚至提升到一种更基本、更自然的状态中”。汪济生认为,“人向自身‘异化’的纠偏,虽然不是改造自然而是回归自然,就也能够被逻辑地认定为可以提高这种‘人化’了。”[11]汪济生显然看到了李泽厚与许多学者在这个问题上的不同,看到了这种“人的自然化”概念所包含的新的意义。

事实上,第二种“人的自然化”概念,即克服异化现象,向人的自然天性回归的观点,不仅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重要内容,而且是贯穿其中的基本思想。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界,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就是说是这样一种存在物,他把类看做自己的本质,或者说把自己看作类存在物。”[12]52“吃、喝、生殖等等,固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机能。但是,如果加以抽象,使这些机能脱离人的其他活动领域并成为最后的和唯一的终极目的,那它们就是动物的机能。”[12]51在马克思看来,劳动是人的一种自然本能,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最重要的特征。

然而,马克思考察“当前的经济事实”,却发现与劳动作为人的自然本能的特性相反,在当时的社会现实中,劳动却不是自由的、愉快的、自觉的活动,而是受约束的、痛苦的、强迫的;劳动产品不是作为劳动者对象化的成果为劳动者所有,而是被不劳动的人占有,成为压迫和掠夺劳动者的力量;劳动者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劳动者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马克思把这种现象称为“异化劳动”,并且从劳动者同劳动产品的异化、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人同自己作为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和人与人之间相互关系的异化四个方面,具体地揭示了异化劳动的存在形式以及对人和人类社会的影响[12]45-60。

马克思指出,在异化劳动条件下,“在自己的劳动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发挥自己的体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12]50资本家利用手中的资本,把大部分劳动成果据为己有。但是,“受这种财富的人,……把别人的奴隶劳动、把人的血汗看做自己的贪欲的虏获物,所以他把人本身,因而也把自己本身看做可牺牲的无价值的存在物。”[12]127。马克思认识到,在现实的异化劳动中,劳动者和劳动成果的获得者都不能从劳动——这个人自然的生命活动形式,这个原本快乐的生命过程中得到快乐。“凡是在工人那里表现为外化的、异化的活动的东西,在非工人那里都表现为外化的、异化的状态。”[12]59

很显然,异化劳动由于违背了人的自然天性,不仅剥夺了人生命中重要的快乐源泉,而且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对立和斗争,因而成为影响人类社会健康发展的最大障碍。如何改变这种无处不在的异化现象呢?马克思给出的路线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12]78, “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12]81马克思认为,扬弃人的异化,完成人性复归的社会,就是共产主义。“这种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是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斗争的真正解决。”[12]78

在这里,马克思虽然没有使用“人的自然化”的概念,但他所阐述的思想,显然正是第二种“人的自然化”概念所强调的内容。事实上,李泽厚等人正是从马克思的这些论述中得到启示,并将其运用于美学研究,从而提出第二种“人的自然化”概念的。

在人类思想的发展过程中,经常出现一种有趣的现象:学者提出的概念或者命题,内容不为人们接受,名称却被接受和保留,甚而成为一种思想或学科的名称。鲍姆嘉滕的《美学》,虽然“没有跳脱传统诗学与演讲术的框框”,只是“归纳整理前人的观点,系统地总结诗学与演讲术所提出的规则”[13],但却为新的美学学科命名。施密特提出“人的自然化”概念,也属于这样的现象。

在马克思理论体系中,异化劳动理论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马克思创立共产主义理论,是从劳动作为人的自然需要的天性出发,说明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劳动的不合理性,即对个人幸福和人际关系的消极影响,从而说明实现共产主义的可能性和必然性。如果人没有劳动的自然需要,资本主义社会各种异化劳动的现象以及相关的社会制度的存在就天经地义,人性中好逸恶劳的一面在社会中占统治地位就是必然的,改造社会现实也就失去了合理性,“劳动成为人的第一需要”、“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社会就成了空中楼阁。

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12]77-78,“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4]422马克思对于人类未来的这种设想,通常被称之为“人的全面发展”。如果说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讲的是现实,人的全面发展讲的是未来,那么,从现实到未来的桥梁就是人性的回归——从被异化的人性回归到人的自然本性,从不择手段地谋求劳动成果回归到享受劳动快乐的本能。这种从异化状态回归人的自然本性,从而使人得到全面发展,社会得到全面进步的过程,就是“人的自然化”。人的自然化,从现实的角度看,针对的是异化劳动及其在社会发展中造成的种种问题;从历史的角度看,针对的是人类在社会化、文明化进程中形成的认识和发展误区;从未来的角度看,是把人的全面发展的目标进一步具体化、路径化。

在以往“人的自然化”研究中,由于先入为主观念的影响,人们普遍关注的是第一种概念的“人的自然化”,第二种概念的“人的自然化”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同时,因为没有明确意识到两种“人的自然化”概念的存在和不同,导致了研究中的混乱,影响了研究的深入发展。

与此同时,由于异化劳动在现实中表现为两种形态,即“人内心深处的意识”和“现实生活的异化”,异化劳动的扬弃,也分为人的意识异化的扬弃和现实生活异化的扬弃两个方面[12]78-79。马克思在完成《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之后,就把精力集中在改变不合理的现实的斗争方面,并且从现实的需要出发,更多地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强调阶级的对立和斗争。马克思前后期的这种变化,被许多后来者误解,认为从人、人性的角度研究社会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进而否定了马克思关于“人的自然化”这一重要思想。这种认识和现象,在很大程度上制约了“人的自然化”研究的深入开展。

事实上,马克思主义之所以为人们接受,是因为揭示了人类发展的规律。这种规律不仅表现为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统一,也表现为人类性和阶级性的统一。

马克思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当然,我们在这里既不能深入研究人们自身的生理特性,也不能深入研究人们所处的各种自然条件……任何历史记载都应当从这些自然基础以及它们在历史进程中由于人们的活动而发生的变更出发。”[14]146-147人性是人之为人的内在规定,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逻辑。人如果没有物质生活的需要,人类社会就不会从事物质生产活动;人如果没有平等自由的需要,人类社会就不会有追求平等自由的社会运动。在社会矛盾尖锐激烈的条件下,人性的不同需要在一定时期和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会表现为不同的阶级性。这种阶级性是以一定的人性作为基础的,但不同的对立的阶级之间同时存在着某些共同的人性。

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1883年德文版序言中指出:“这个斗争现在已经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即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永远摆脱剥削、压迫和阶级斗争,就不再能使自己从剥削它压迫它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下解放出来。——这个基本思想完全是属于马克思一个人的。”[14]380马克思的这一思想,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按照马克思的这一思想,无产阶级革命与以往历史上的历次革命最根本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是一般地反对压迫和剥削,而是要终结人类社会的压迫和剥削。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不是为了反过来压迫和剥削他们,而是要建立一个没有压迫和剥削的社会制度,建立一个人人平等幸福的和谐社会。

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1883年德文版序言注释中特别强调:“在我看来这一思想对历史学必定会起到像达尔文学说对生物学所起的那样的作用,我们两人早在1845年前的几年中就已经逐渐接近了这个思想。”[14]380根据恩格斯的这段话,联系到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写作时间,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在恩格斯看来,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是马克思主义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马克思前后期的思想是统一的。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即以往那种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看作马克思青年时期不成熟的思想,由此否定和轻视“人的自然化”理论的观点,是不符合实际的。

在无产阶级革命的实践中,许多革命者只强调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性而忽视人类性,于是出现了许多过激的有违人性的行为,特别是在无产阶级掌握政权之后,普遍出现了类似于旧的统治者的对人民群众的掠夺和压迫。20世纪后期世界范围内社会主义运动的挫折,虽然是由多种原因决定的,但不可忽视也是至今被许多研究者漠视的原因是,忽视了大多数人的基本特性、基本权利和基本权益,在异化劳动意识,即好逸恶劳、贪图享受、无偿占有他人劳动产品观念的影响下,导致了特权和腐败现象的滋生,而且这种现象不仅没有得到有效的遏制,还恶性膨胀,以致泛滥成灾。所以,恢复和坚持马克思主义的人的自然化理论,坚持马克思主义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统一、人类性和阶级性的统一,正确理解马克思优先改变社会现实、进而通过人的自然化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全面进步的思想,不仅是当今研究者必须注意的问题,也是社会实践中必须重视的问题。

关于异化劳动对于个人生活的消极影响,马克思和许多伟大的思想家都有过明确的论述。但是由于他们所处的时代,社会总体上处于物质匮乏状态,不劳而获者从与劳动者的辛苦劳作比较中尚能获得优越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补偿劳动乐趣的丧失对生命的影响。现代社会由于物质生活资料的不断丰富,异化劳动对人生命的危害才开始充分显现,许多人由于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从而感到生活无目的、无意义而绝望而自杀。维克多·弗兰克在《无意义生活之痛苦》一书中宣称:“我们生活在一个弥漫着无意义感的时代里。”[15]24他提供了一组数据:“在美国大学生中,自杀已成为第二大死因,位居交通事故之后。同时,自杀未遂(并非以死亡为结束)的数目增长了15倍。”他列举了当时对爱达荷州立大学学生的调查结果,“有85%的学生在其生活中再也看不到任何意义,而其中有93%的人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健康的。”[15]6-7他特别提醒人们注意,“这种现象发生在马斯洛所说的那些基本需求似乎无一不被满足了的那种‘富裕社会’。”[15]272014年9月,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一个调查报告显示,这种现象正在全世界蔓延。世界卫生组织耗时10年,调研了全球172个国家,得到的统计数据显示,全球每年80万人自杀身亡,平均每40秒就有一人自杀,每年自杀死亡人数已经超过战争和自然灾害致死人数之和,其中25%的自杀发生在富裕国家[16]。与此同时,由于物质生活资料的极大丰富,一些人人性中的劣根性膨胀,富贵而淫,减少、脱离或厌恶劳动,过多过度地享用生活资料,以致肥胖、“三高”等疾病滋生,或者追求感官刺激,如酗酒、卖淫、嫖娼、吸毒等,导致一系列社会问题蔓延。

异化劳动之所以能够对人的生命产生危害,其根本原因在于,人失去了劳动创造,也就失去了一种能够产生快乐、提供生命动力的重要的生存方式。因为只要劳动就会有产品,就会有快乐。从心理学来讲,人有多种快乐,但最大、最普遍的快乐,是自己创造产品的快乐。对父母来讲,孩子就是他们创造的产品,因此,孩子降生他们最快乐!对于最一般的劳动者而言,自己劳动、创造成果和产品,他们最快乐。一旦脱离或失去劳动,他们也就失去了最根本的快乐。长此以往,无所事事,精神空虚,就会产生各种疾病。而且,对一个正常的人来讲,脱离了劳动,也就脱离了社会,脱离了集体,生活也就失去了正常的规律。这样,人体的生物钟也就失去了常态,疾病也就自然滋生。虽然有的人不劳而获,一时为占有他人的产品而沾沾自喜,但是,这种情况难免为社会大众所不容。因此,在内心深处,他们远远没有劳动者的心理那样平静、充实和坦荡。

在人类历史上,对他人、他国和他民族劳动成果和生活资料的觊觎和掠夺,是一些个人和族群的生存目的和方式,甚至成为某些国家的发展战略。中国历史上北方游牧民族的南下与中原地区民族之间的战争,从根本上讲,就是为了掠夺劳动产品和生产资料。近代日本对东方诸国的多次侵略,也是为了占有他国的土地等生产和生活资料。工业革命以后,西方殖民者到东方的一切行为,都是围绕着这样的目的。这种现象是人类社会长期纷争不止的根本原因,而深藏在这种现象背后的原因则是人们的异化劳动意识。因此,只有通过人的自然化,彻底扬弃异化劳动意识,消除异化劳动现象,人类社会才能从根本上实现和平与和谐。

在现代社会,对他人的掠夺往往直接表现为对自然环境的掠夺,而对自然环境的掠夺很多时候同时就是对他人的掠夺。这种掠夺随着人类生产能力的迅速提高,使得对自然资源需求的无限性与自然资源的有限性的矛盾,成为当今影响人类社会持续发展的根本问题。这种矛盾导致了当今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和人类之间的各种纷争和战争,严重地威胁到人类社会的健康发展。这种矛盾产生的根源,依然是深藏在人们意识中的异化劳动观念。如果人人都厌恶劳动、逃避劳动,却都想获得他人的劳动成果,人与人之间如何能够和谐呢?如果人类总是永无止境地追求物质享受,总是想方设法把自然物变成手中的财富,人与自然如何能够和谐呢?如果人不能认识和遵循自身发展的规律,身心为物所役,如何能够做到身心和谐呢?如果人与人之间、人与环境之间、人的内心之中充满了各种矛盾和冲突,人类社会如何能够和谐呢?

由此不难看出,只要异化劳动观念占主导地位,人类社会就不可能出现真正的和谐。而要铲除异化劳动这个人类社会发展中的毒瘤,根本的路径就在于实现“人的自然化”。这是“人的自然化”研究的意义所在,也是我们辨析两种“人的自然化”概念,推崇第二种“人的自然化”概念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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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N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105X(2016)02-0006-07

作者简介:赵惠霞(1960-),女,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美学理论研究和教学。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项目编号:15ZDB040); 陕西省社会科学(项目编号:2014I42)

收稿日期:2015 - 10 -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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