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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莫斯科与彼得堡

2016-01-24耿海英

中州大学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彼得堡莫斯科俄罗斯

耿海英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莫斯科与彼得堡

耿海英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如果说19世纪俄国文学中的莫斯科与彼得堡代表的是不同的文化价值、民族道路之争,那么20世纪两者的内涵变得复杂、难言:对于离开故土的人,它们同样成为民族文化与精神的归属之地;对于留下来的人,它们既是整个人类都市文明的怪兽,也是新意识形态力量的载体,代表着一种政治文化。

20世纪;俄罗斯文学;莫斯科;彼得堡

人们对城市以及城市生活表现出极大兴趣大概是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20世纪上半期形成了一门专门的科学——城市学,出现了相关的城市地理学、城市社会学、城市人类学、城市建筑学、城市历史学、城市生态学等等。但是城市学无力回答与“城市”这一概念相联系的所有问题。城市形成一种独特的文化。按照罗伯特·帕克的说法:“城市,它是一种心理状态,是各种礼俗和传统构成的整体,是这些礼俗中所包含、并随传统而流传的那些统一思想和感情构成的整体。换言之,城市绝非简单的物质现象,绝非简单的人工构筑物。”[1]2城市学只与文化学存在有限的交叉。如果城市学研究城市问题的“物质”的具象的一面,那么文化学则整体地综合地在社会文化的视域中研究城市。从文化立场研究城市,是把它作为一种现象,大致分为三种城市文化类型:产生于古代的、前工业化社会的传统城市文化;与工业化相联系的的城市文化;后工业时代的城市文化,确切地说是都市文明。

文学中冷漠地接受现代都市文明的态度也许最早源于比利时诗人维尔哈伦,源于他的诗《城市》(1895)。诗歌《城市》的画面感、立体感、带入感很强,诗中时间和空间具体而明确:19世纪末典型的农业文明和工业文明交替时期的那种城市场面和意味,“热烈的虔诚/和庄严的骸骨与骷髅”[2]12。维尔哈伦对与以城市为中心、与乡村文明相背离的现代文明,可以说,是满怀着惊惧书写的。在20世纪的俄罗斯,较早表现这种态度的则是高尔基。他的文章《黄色魔鬼的城市》(1906)与维尔哈伦的诗《城市》在文字上,在物象上,在声光色上,以及整个城市氛围上有许多接近之处,对照相读,心理感受简直没有太大差别,只不过一个是散文,一个是诗——也是分行散文;一个是纽约,一个是伦敦。所以我们说,在这里高尔基直接呼应了维尔哈伦不接受都市文明的立场,厌恶至极地面对纽约。纽约城从早到晚处在钢铁的喧嚣中,在刺目的电光中,在浑浊的空气中,在高架铁路的轰隆声中;而这个城市中的人,在黄金的支配下过着丧魂落魄的奔忙的生活,为了能赚到黄金拼死拼活地卖命,这里一切都被黄色魔鬼主宰着。浑身铜绿的自由神像成为最大的讽刺,在黄色恶魔的统治下,城市里早已没有了自由。文化被污染,道德被败坏,人与人之间没有友好和感情。穷人和黑人被剥削着、被迫害着。人们被迫整日艰苦劳动,疲劳得急于钻到鸽子笼式的房里倒下睡觉。同样,高尔基的《无聊的王国》(1906)也是写纽约城。在噪音和浊气中烦忙了五六天的纽约人,要利用星期日休息娱乐一下。可这又是什么休息娱乐呢?无聊乏味无目的地逛大街,有三十万人的游乐场的杂耍和马戏是残害人体,虐待穷人和动物的灭绝人性的玩意。岸上和水上的活动,灯光的扫射,机械的冲击,使人眼目昏眩,神经紧张。而他的《群氓》(1906)虽没有指明是纽约,也是写城市的星期天的混乱。人们精神空虚,百无聊赖地闲游、醉酒取乐;交通事故,广场上的骚乱,警察的镇压……高尔基写的虽不是俄国的彼得堡或莫斯科,但对现代大都市的病症已经洞若观火。

在俄罗斯文学中,深刻体现两个最大都市莫斯科和彼得堡①的则是阿·托尔斯泰和安·别雷。阿·托尔斯泰的作品《彼得一世》写彼得大帝的彼得堡,却是以莫斯科为对照的。阿·托尔斯泰从几个角度呈现莫斯科:莫斯科怎样成为首都城市,怎样成为大贵族的权力中心;莫斯科的德国人居住区是怎样的一个区域等等。阿·托尔斯泰全景地展现了莫斯科,呈现了它的方方面面。除了它的表面特征,作家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首都生活的内在秩序上,将大贵族的杜马、教会与德国人居住区相比较,并揭示了年轻的彼得所生活的莫斯科是怎样一个城市:他在莫斯科无法“展开翅膀”飞翔,因为大贵族的杜马和族长警惕地监视着他;这一古老保守的城市逼出来一个未来的帝王改革家:因循守旧的莫斯科对于彼得来说无论如何是不适应的,应当建立一个新首都。于是在俄罗斯大地上出现了一个新的社会共同体——彼得鸟巢里的雏鹰们。由此作品开始展现彼得堡。这个共同体里聚集了大胆、勇猛、有进取心、精明强干的人,以及新首都需要的各种人才。彼得堡的建设是在极其可怕的条件下进行的。从俄罗斯所有省份来的成千上万的农民躺在了新首都的沼泽地里。也许正因此拉普兰的巫师才预言说城市会很快死亡。不过,无论如何,城市建设起来了。

也许再没有谁像普希金在《青铜骑士》里那样对“彼得的创造”表达了如此强烈的爱。但是,在俄罗斯文学中对这一美得童话般、真正奇妙非凡的城市——水上威尼斯,不知为什么几乎是一致的负面的态度,20世纪关于彼得堡最著名的小说安·别雷的同名小说《彼得堡》就是最好的例证,其中彼得堡带上了启示录的特征。实际上,这一特征是与俄罗斯思想的主要派别之一斯拉夫派把彼得一世视为反基督形象联系在一起的,在他们看来,彼得一世的反基督性使得彼得的产物彼得堡也具有了某种非法性。

空前的社会秩序的改革,传统世界体系和宗教价值体系的崩溃,历史时段性质的剧烈改变(灾难性地加速)——所有这些彼得事业的结果,动摇的是历代沙皇“更替”的陈规,所以分裂教派将彼得大帝的更替视为“冒名神话”的一部分,从而使新首都彼得堡携带了某种邪恶性——它被作为了一个对于俄罗斯来说极端异己的形象。彼得堡与俄罗斯的其他城市皆不相同,别雷特别强调了这一点。彼得堡立于东西方之间,确切地说,它本身就既是东方也是西方,彼得本人也是如此,在他身上混合着东方和西方。他将携带着东方固有的残酷的专制的俄罗斯转向西方,但这一转向并没有完成。别雷还特别强化这一形象:彼得的纪念碑“青铜骑士”——腾飞的马几乎要踏空在深渊上。为什么死亡威胁着彼得堡?别雷将此与彼得一世联系起来。在彼得堡游荡的“陌生人”究竟是谁?或许是死去的彼得,或许是魔鬼本人。小说中一切与彼得的名字有关的都注定死亡。这部作品散发着阴冷、死亡的气息。在小说《彼得一世》中莫斯科怎样被彼得“凌辱”,在《彼得堡》中彼得堡就怎样被别雷“凌辱”。这部小说所隐含的问题多于答案。

安·别雷是现代派作家,其作品中散发着现代思想的气息,他与阿·托尔斯泰两位如此不同的作家——现实主义的阿·托尔斯泰和现代主义的安·别雷——却相似地表达着同样的城市主题。

彼得堡永远是一片神秘之地,诞生了许多神话,普希金的《青铜骑士》就是其中之一。提到别雷的“青铜骑士”形象,就不得不提普希金的《青铜骑士》。上面我们说到普希金在《青铜骑士》中对彼得的作品——彼得堡城——表达了最热烈的爱,这是不多的正面的态度;就在该作品中也还有另一面,属于大多数负面态度的一面,即他在作品中极其鲜明地表现“小人物”在“大都市”中的悲剧命运,虽然普希金之意也许并不在“大都市”而在“小人物”。普希金第一个将“小人物”——怀有天真的朴素的爱的叶甫盖尼与强大的统治者彼得大帝对立起来,而叶甫盖尼的悲剧是在同样强大的城市——彼得堡的背景上上演的。从1820年代开始,普希金的创作中融入了新的主题,即“微不足道的主人公”,典型的例子就是伊万·彼得洛维奇·别尔金——毫无引人注目之处,小地主,曾经的骠骑兵军官,在自己的庄园上定居,在那里寂寞无聊至极。叶甫盖尼也是这样“微不足道的主人公”,他在某处供职,生活在日常的角落,希望娶一位单纯朴实的姑娘为妻。但是,瞬间他幸福的幻想因在滨海的沼泽地上建起的彼得堡的一场大洪水而成为泡影。因心爱的人的死而震惊的叶甫盖尼发了疯,他将此归罪于“青铜骑士”,向它发出疯狂的指控。如果说彼得与强大的彼得堡联系着,那么叶甫盖尼就与城外的科洛姆纳的小屋联系着,他不属于“大都市”彼得堡。在对“小人物”命运同情的同时,普希金对彼得及彼得堡有没有质疑?可以说,普希金的态度是有些复杂和暧昧的。

不过,接替普希金走来了果戈理,他对彼得堡的质疑态度就更为直接一些。对于他来说,这个城市就是谎言的化身。他描写涅瓦大街,也就是描写整个按等级构建的俄罗斯。在他的笔下,俄罗斯就是一个接连不断的阶梯——引领人们走向自己的层级的阶梯。阿尔卡季·阿尔卡季耶维奇·巴什马奇金——果戈理的《外套》中大都市中的普通居民,就是这个庞大的阶梯中最底层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外套》中没有全景的彼得堡,但整个官吏世界尽收眼底。阶梯意象是整个小说的必然的副歌——大都市的内在结构的旋律。整个俄罗斯文学都出自果戈理的《外套》——这句话强调了这个过渡性小说的重要性。“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占了上风,压倒了此前在文学中占绝对地位的那些公爵、贵族、“浪漫的主人公”们。果戈理以其独有的尖刻揭开了俄罗斯社会以及光鲜亮丽的俄罗斯城池——彼得堡的溃疡和流弊。别雷笔下的彼得堡从普希金和果戈里的彼得堡走出来,但中间经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最终染上了末世的色彩。

尽管莫斯科是世界最美丽的城市之一,但它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也远非是正面的。米·布尔加科夫成为果戈理20世纪的继承人,在其作品《大师与玛格丽特》中,这位城市的大师研究了莫斯科,研究这个“外表变化了的城市”,研究“其中的居民”[3]157。城市和市民成为文学作品的主角并不新鲜。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就首先奠定了“时间和空间”的主旋律,巴赫金在其论著中提出了“时空关系”的概念。这些使得我们越来越关注空间在文学中的重要地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狄更斯的伦敦,卡夫卡的布拉格,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县,舍伍德·安德森的俄亥俄和温斯堡,C.S.路易斯的天堂,约翰·奥哈拉的吉布斯维勒,肖洛霍夫的鞑靼人的村庄,马尔克斯的小镇马孔多,艾特玛托夫的布兰雷小站……这些地方都成了小说家的小宇宙。对于布尔加科夫来说,这个小宇宙就是莫斯科。但不是整个莫斯科,而是有限的莫斯科:牧首湖畔,花园街50号,剧院等(当然小说还有神话空间和历史空间);而且小说中莫斯科与耶路撒冷相比较,似乎呈现出两个莫斯科——一个东正教的莫斯科,一个罪恶的莫斯科。莫斯科和耶路撒冷统合了两个源头,两个城市的伟大自不必说,而它们的罪恶也昭然若揭。历史就在这样两个城市中被创造着,同时两个城市也成为主人公活生生的戏剧舞台。

乔伊斯的《尤利西斯》(1922)和约翰·多斯·帕索斯的《曼哈顿中转站》(1925)中的空间是都柏林和曼哈顿,大约在同时俄罗斯文学中出现了安·别雷的系列小说《莫斯科》(1922—1930)。与其之前的《彼得堡》一样,别雷以同样的“凌辱”与“破坏”策略对待莫斯科,两个城市在小说中都注定毁灭。这是对新文明的幻灭感。小说《莫斯科》中值得留意的是对教堂的描写,教堂与“波列诺夫院落”②、莫斯科的胡同、莫斯科的舒适和独特不可分割,而这一切与莫斯科一同毁灭。小说完成于1930年6月,在莫斯科大规模重建之前。伟大的艺术家扮演着预言家。莫斯科大规模重建之时毁坏了许多教堂、“波列诺夫院落”和不计其数的莫斯科胡同,最为野蛮的毁坏是对救世主基督教堂的毁坏。安德列·别雷的《莫斯科》的预言成为了现实。在传统和继承性上,别雷与布尔加科夫一样,也是果戈理的传人。

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另一关于莫斯科的小说是并不为人们所熟悉的鲍里斯·杨波利斯基③的《阿尔巴特街,制度的街》,莫斯科以另一种更丑陋的形象出现。小说写于斯大林死后。如果不考虑小说中混杂着卡夫卡、萨特、加缪、海明威的气息,很难确定它准确的写作时间,这些人的书在短暂的赫鲁晓夫“解冻期”对读者开放,那时国家之上的“铁幕”稍稍撩开了一点,苏联读者被允许接触世界文学。这部小说带给人们的是惊人的悲哀,这已经不是苏联文学,而是俄罗斯文学,其中渗透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果戈理的影响。小说描写了阿尔巴特街及许多毗邻的胡同,没有它们老莫斯科就难以想象。但是在这令人怡然神往的画面中突然闯入了不可思议的调子——阿尔巴特街隐秘的制度:沿着阿尔巴特街,斯大林向着“孔策沃别墅”驶来。接着描写一个庞大的公共住宅及其居民,统治着住宅的是斯维兹里雅克,他压制着所有邻居。整个楼,整个住宅弥漫着冰一样的寒冷,仿佛整栋楼位于冰冷的旷野,然而它却地处莫斯科正中心。正如在别雷那里一样,是大自然拯救主人公免于完全僵死的感觉,免于冰冷的绝望;这里,大自然时而与斯大林的莫斯科形成对立,时而又完全屈从于它,与主人公内在的情感吻合。主人公К也像在卡夫卡的小说中一样,遭遇到无可解释的罪责,但无可解释只是初看如此,整个国家都经历着同样的感觉,首先是知识分子。文中有一个卡夫卡式的片段:毫无意义、不了了之地在营政治委员那里的审讯。政治委员走了再也没有回来;等不到他回来,К.也只好起身走了。杨波利斯基独自留下自己的主人公,实质上是留下他自己,独自与昏暗可怕的莫斯科待在一起——意识中的,确切地说是他潜意识中的莫斯科。

但是,并不是所有俄罗斯文学作品中的莫斯科都暗无天日。在侨民作家伊·什梅廖夫的创作中,莫斯科就是明快、艳丽、热闹的。他的小说《莫斯科》整个透彻着阳光、欢乐和幸福,短篇集《上帝的夏日》(1927—1944)也弥漫着这种气氛。“这是一本令人兴奋、令人崇敬的书,是一本充满欢乐,洋溢着芬芳气息的书。”[4]124许多侨民作家怀念失去的俄罗斯,在自己的作品中复活俄罗斯。《上帝的夏天》是写革命前莫斯科河南岸市区一家人的生活,真实的俄罗斯仿佛触手可及。《上帝的夏天》里的莫斯科生活充满虔诚与爱意,人们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令人神往的大自然轻松宁静,一年四季自然交替;莫斯科人的生活从一个节日到另一个节日,年复一年。这种交替和节奏与东正教礼仪交织在一起。人们热闹地准备节日,行施各种东正教节日的礼仪和风俗。东正教的节日是莫斯科人精神和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时莫斯科城代表着俄罗斯精神的内在涵养。什梅廖夫是最具“俄罗斯性”的作家之一,在他的笔下,罗斯-俄罗斯华美纯净。这正是那个神圣罗斯——那些保守知识分子向往的俄罗斯。在什梅廖夫的笔下,莫斯科正是俄罗斯人、俄罗斯民族的母亲城。

要谈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城市,尤里·特里丰诺夫这个名字不能绕过。他的一系列城市小说都是表现莫斯科及其居民的,被称之为“市民小说”或“莫斯科小说”。一个城市的文化形象不可分割的一面是其城市氛围,特里丰诺夫的作品很好地呈现了这一点。他的中篇《交换》(1969)、《预先的总结》(1970)、《长别离》(1971)、《另一种生活》(1975),讲述了20世纪60年代末及70年代,也就是所说的“勃列日涅夫停滞期”的莫斯科。其时,似乎一切都照自己的秩序运行,一切都“不错”:没有人抱怨坐牢,像斯大林时期那样;没有人用推土机塞满了内容莫名其妙的招贴画,像赫鲁晓夫时期那样。但是整个国家逐渐变成了一个腐烂的泥潭。这一时期独特的城市氛围流淌在特里丰诺夫所有的作品中。

《预先的总结》以莫斯科开始,以莫斯科结束。小说中也处处闪现莫斯科的标志——霍罗晓夫-姆涅夫尼克区,百货公司,老街道,世纪初现代派风格的廉价版的“五层楼房”。在《交换》中,莫斯科城市的轮廓,地平线上“巨大的楼群”泛着白光,这些赋予小说氛围一种特殊的色调,其识别性,真实可触性,把我们带入“真正的”的城市生活氛围。小说人物坐在拉丽莎位于“科索尔的塔楼”的一居室的厨房里,用“保加利亚的茶碗”喝着咖啡。人们一下子就会被房间舒适的气息感染。需要说明的是,咖啡在六七十年代的苏联外省甚至是稀罕物,那里主要喝茶,这说明厨房在苏联是人们喜爱的场所,那里可以进行秘密可信任的谈话,从政治话题到居民最私人的话题。小说中的一个情节更能传达出当时莫斯科的政治氛围:主人公收到传票被要求到法院侦查员那里去。是不是有点像杨波利斯基的小说里那种时间和氛围的接续?这个情节同样让我们想起卡夫卡的《诉讼》。收到传票后,他就开始疯狂地找自己的过错,为这个过错他也许会受到惩罚的。这是典型的这一时期城市(莫斯科)知识分子的条件反射,如果是位乡村居民也许不会这样。《长别离》中的“而莫斯科依然前行……”[5]378与海明威的《太阳照常升起》摘自《传道书》的卷首语异曲同工。“大地是永恒的”。莫斯科也一样是永恒的。也许这里流溢出的是莫斯科另一种隐秘的氛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特里丰诺夫“莫斯科系列”的最后一部是《另一种生活》,也是最成熟最具哲理的。小说中充满了隐喻,结尾更是象征着“勃列日涅夫停滞期”的莫斯科及整个苏联——深陷泥潭,必须也必然开始“另一种生活”:奥尔加梦见和丈夫一起在森林里迷了路,寻找公路,却越来越走向森林深处。带路的女人领到的不是公路,而是沼泽地。女人指向苔草说:“这就是公路,那儿是你们的汽车。”[6]155而这女人其实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是梦,还是现实?似乎走在通往光明的路上,实际已走向泥潭。指路的是疯人。这里提到疯人院也绝非偶然,因为在勃列日涅夫时期,斯大林的集中营被用作精神病院。

其实“莫斯科系列”小说中并没有大规模描写城市,而是借助居所的装饰,楼房、街道、建筑的图景,城市从内部被展现。城市氛围通过隐秘地探讨的问题而被渲染:俄罗斯创造性的思维出了什么问题?伟大的俄罗斯知识分子怎么成了趋炎附势和庸俗市侩之人?这一问题的探讨是在莫斯科独特的政治气氛中进行的。借此我们看到了这一时期的莫斯科。

纵观20世纪的俄罗斯文学,莫斯科和彼得堡,在一些诗人那里也得到呈现,如叶塞宁、勃洛克、曼德尔斯塔姆、帕斯捷尔纳克等;还有另一些作家,虽不是直接写莫斯科和彼得堡,虽不是直接写城市,但从农村题材的角度使得都市文明得到影射,如索尔仁尼琴的《马特廖娜的院子》、瓦·别洛夫的《习惯了的事业》、拉斯普京的《告别马焦拉》等。不过,总体上20世纪俄罗斯文学中的莫斯科和彼得堡,区别于19世纪两者的形象。19世纪两者更多地承载着宗教、文化元素,隐喻的是国家、民族历史道路的选择与论争。20世纪,特别是1918年首都迁回莫斯科之后,这种论争的空间消失,两者的“斯拉夫派”与“西欧派”的角色趋于淡化,它们在作品中的功能也发生了变化。一方面,莫斯科在侨民作家那里还继续为民族精神与文化之地,但依然指革命前的莫斯科;同时,彼得堡对于侨民作家来讲也成为俄罗斯精神的代表,费·阿·斯捷蓬的哲理小说《尼古拉·佩列斯列金》(1929)关于彼得堡就这样写道:“多么伟大光辉灿烂的城市,尽管是世界中唯一年轻的城市;怎样永恒的城市!像古老的罗马一样永恒。多么没有道理的思想:彼得堡比莫斯科更是俄罗斯城市……只有在俄罗斯有自己的反-俄罗斯——彼得堡。在这个意义上它是最具个性的俄罗斯城市。”[7]327-328另一方面,无论是莫斯科还是彼得堡,都成为与乡村文明对立的都市文明的代表,帕斯捷尔纳克回忆莫斯科时写道:随着新世纪的到来……转瞬间一切都变了模样,“早期的那些世界性首都的疯狂事物裹挟了莫斯科。所有街道上庞然大物毫不察觉地突然高耸入云。与此同时,追赶着彼得堡,莫斯科开启了俄罗斯的新艺术——大城市的艺术,年轻、现代、时髦”[8]5。然而,最显著的是,因为新携带了意识形态元素,20世纪的莫斯科在作家笔下其内涵染上了极权、恐怖、非人、腐败、停滞等色彩。当然,这里没有包含20世纪末期的文学作品。

注释:

①本文的“彼得堡”指称“圣彼得堡”(1712—1918,1991—今)、“彼得格勒”(1918—1924)、“列宁格勒”(1924—1991)不同时期的名称。

②《莫斯科的院落》——俄罗斯画家瓦西里·波列诺夫的城市风景画,创于1878年。该画收藏于特列季雅科夫博物馆,是画家最著名的画作之一,因此以其画指称莫斯科的院落为“波列诺夫院落”。

③鲍里斯·杨波利斯基,1912—1972,生于莫斯科,俄罗斯作家。

[1]〔美〕R.E.帕克,等.城市社会学[M].宋俊岭,郑也夫,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比利时〕维尔哈伦.原野与城市[M].艾青,燕汉生,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12.

[3]〔俄〕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M].戴骢,曹国维,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8.

[4]Ильин И.А..Собрание сочнений(том 6)[M].1996.

[5]Трифонов Ю.В..Долгое прощание[M].Известия,1979.

[6]Трифонов Ю.В..Другая жизнь[M].Известия,1979.

[7]Степун Ф.Ав..Николай Переслегин[M].Париж:Современные записки,1929.[8]Быков Д.Ль..Борис Пастернак[M].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2007.

(责任编辑 刘海燕)

Moscow and St. Petersburg in the 20th Century Russian literature

GENG Hai-yi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If Moscow and St. Petersburg in the 19th century Russian literature mean the debate between different cultural values and national roads, their connotations in the 20th century has become more complicated and unspeakable:For those who leave their homeland, they signify the place of belonging for national culture and spirit; For those who stay, they are both monsters of the whole urban civilization and the carrier of new ideological power, which represents a kind of political culture.

the 20th century; Russian literature; Moscow; St.Petersburg

2016-10-10

耿海英(1964—),女,江苏邳州人,文学博士,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俄罗斯语言文学、俄罗斯宗教哲学教学、研究和翻译近30年。

10.13783/j.cnki.cn41-1275/g4.2016.06.001

I106

A

1008-3715(2016)06-000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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