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会纪事
2016-01-22高晖
高晖
我一直梦想写出好东西——和你谈起这个想法时,你笑了。我捏着香烟,盘算着更有说服力的话,让你感兴趣。我想和你谈谈,我上次参加小说研讨会的事。你淡淡地说:那好吧。
那次会上,我结识了丁一,我对这老兄的全部印象,都在于他说的那句现在看来稀松平常的话——文学不怕经济疲软就怕精神阳萎,其实人也一样。我听完心里一动,引出许多繁纷的思绪。你先别笑,当时我并不是因为他这论点——引出了一个性科学名词,而是他说话时的整体效应感染了我。他讲这话的时候,还带有瞪着眼、皱着眉、搓着手等一些非语言暗示动作。
后来呢?你又笑了一下,我有点莫名其妙。女人常常喜欢用廉价温柔的微笑,来装饰这干硬的生活。我还要讲下去。
后来,丁一又谈到了人与人之间的虚伪、冷漠,人性在这种心理环境中受异化、被扭曲以及人类自我意识的丧失。在这种病态的社会环境中,人性的自尊、人格都产生裂痕,思想的内核找不到依托的对象。精神在意识和无意识之中,变成了某种病态——甚至感到迷惘、困惑不解、莫名的恐惧与悲哀……总之,是一些有助于胃肠消化的话题。
那么,再后来呢?你又笑了。仍然是那种无常解的、泛泛的笑。
再后来,我们晚上聚餐时,是同一张桌子上的八分之二。你知道,像这类笔会,在吃饭时的选择同座,有种不言而喻的趋性效应——往往一桌子上的人,大约都有着非正式群体的某些特征。
你又看了我一眼——给我倒点水,你也该吸烟了。
晚餐是在开怀畅饮的气氛中进行的。我总以为,饮酒是一门综合的艺术,但与个人酒量及酒本身的质量关系不大,只与饮酒对象、当时心境及现场气氛有关。当然,这就能推演出——其实,人无所谓酒量,只是敢喝多少,也就是说应该喝多少、值得喝多少。更确切地说,现场心理情绪所承受的最大值是多少。然后,我们大吵大嚷着抄起酒瓶子。当然,更实质地讲也是种宣泄,而文学就有浓重的宣泄味道——写作者心里大都有种缺憾或残缺感提示、压抑着他们。当然,这是很通常的说法。我对通常的说法很少发表不同意见。
“你的烟要烧手了。”你很宽厚地望着我。你今晚的口红真鲜艳。
那次饮酒时,我能精选出两句较有分量的台词酒令:
我们从液体变成固体不容易——干!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干!
其中,有一句就是丁一说的。你知道,文人,不管是大文人、小文人之间,常常是靠语言点燃的。有人一开口,就会被发现他是个不平凡的家伙。他一般不说毫无意义、狭隘片面的话。比如,当时有个叫曹明华的女孩就说:她希望每天都诞生一个新的太阳。我始终想和她说一句——昨天的旧太阳依旧挂在天上!然后,她会惊奇地望我一眼。于是,就会开始和我谈现代散文、人生感喟之类时髦的话题。当然,我至今还不晓得这位女大学生的联系方式。我们都不同程度地醉了……
你也该喝点水了。于是,你伸出那双使人感到亲切的手。其实,你是最善于在男人之间周旋,让每个男人都感到可亲可爱,既友谊你、爱护你而胆小男人又无法接近你——的那种小女人。你今晚穿的竟是件黑色风衣。
我不忍心看丁一,就这样裹着秋衣穿着军式皮鞋躺在床上。尽管那时他已经鼾声如雷。我就曾在酒醉之后和衣睡下过,醒过之后口渴难挨浑身奇痒。我绝不想让我的阶级兄弟重复我的灾难。我毅然决定——为他老先生脱去所有的衣服,然后将他安放在雪白的被窝里……
嗯。你莫名其妙地点了一下头,这还是今晚的第一次点头。我能记住像你这样的女孩子的所有第一次。你又默默地摇了一下头,样子很可爱。我想,我们得加深层次了。
也许,我帮他脱衣服的更深层次的动机,在潜意识里应该是这样:我想瞻仰一下他那生机勃勃的裸体——有种恶作剧的快感;更想看的是他的生殖器的尊容。我总想,肉体的袒露与亲近是增强心灵沟通的催化剂,其实男人与男人之间也是一样。我刚参加革命工作时,就曾经在公共浴池里邂逅过我的可望而不可即的上司,次日天明他又见到我,送给我的是异乎寻常的微笑。其实,他家本有浴室,可这老头儿还来公共浴池,这说明了什么?说明高技术的社会需要高情感的密集来平衡,以后家家有镭射小影院,人们还要去大影院。
我没敢再抬眼看你的表情,有种隐约的心理障碍。反正你没说——你的烟要烧手了——我就得勉强说下去。
然后,我们便把丁一脱个精光,帮我打下手的是位在国内颇有影响的儿童文学作家,我们三人一室。他赤赤条条的身躯是很有生命力的,每一块肌肉都可以用力透纸背来形容,与他的简捷明快比起来,竟显出我们这两位衣冠整齐者的困窘和繁琐。我和“儿童文学”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孩子般纯真的微笑。笑过之后,又有种纯真的悲壮感。我甚至想起了童年,和一个至今难忘的小女孩在一起,用小铁铣堆那金灿灿的沙子。小女孩总是越堆越高,而我却堆一点就铲平然后再堆。我儿时就无法承受持续。
我们又给了他的胴体几个特写目光,然后,很庄重地将他放进被窝,一切都按照计划执行得那么天衣无缝。明天,他又会穿上衣服重新做人,说些耐人寻味的话。他的鼾声越来越响彻云霄。我突然不着边际地想,悲剧的所有壮美就在于破坏后的重建……
看着你坐在沙发上丰满的身体,我突然觉得你下意识地喝了许多水,你也该方便一下了。我停顿了一下,默默地看着你,我想让眼神表达一下——对你能饶有兴致地听我谈话的感激。其实,我在想:很多人就这样,你喝干了水杯,他不好意思不倒;他倒了,你又不好意思不喝。就这样恶性循环,周而复始。总之,我停下了谈话,纯洁的同情心永远是份美好。你不想方便——那么,后来怎么样了?
其实,后来就更平常了,平常得我想虚构一个给你听——我还是来点革命现实主义吧。后来,我就在他老人家的鼾声中进行着和“儿童文学”的倾心攀谈,全然忘了他的存在。我们已渐渐地把这鼾声当做了自然界里自然的噪声。我们谈童心的基本层次——最珍贵最美好之处就是不受束约,他们心中没有法则、没有规范、没有上帝,他们拥有最完整的心灵。儿童文学的基本任务,还应该弘扬童心让成年人膜拜、追念、羞愧。endprint
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在童心的沐浴下,谈过了午夜。
突然,丁一从床上站起来,赤裸裸地立在地毯上,我急忙拿过痰盂,他便毫不客气地将尿撒在里面。“儿童文学”露出孩子般的纯真和好奇。我晓得一些急救醉汉的常识,他们醉后即睡、睡完即醒,午夜醒来仍处迷惘之中,这时或吐或尿或拉复又睡去,直至真正醒来。
我和“儿童文学”的谈话,一直持续到天明。
你又说了一句——烟要烧手了。你这次的表情有令我回味的狐媚。女人永远是男人形象思维、文学灵感的源泉——哪位大师说过?
天亮时,他便醒了。我俩几乎同时感受到——我们谈不动了,说话是体力劳动。不久,开会的人们陆续地起床了。丁一起床,洗净昨夜的污秽,对着镜子微笑,调整着领带的合理角度。我躺在床上看着他——“昨天你怎么搞的?赤条条地上了厕所,有不少人看见了。”也许,当时我对他那一尘不染的风采表示不满。
“真的吗?谁看见了?”他脸色突然苍白,急切地转向我,那条血红的领带已经歪出领外。恶习作剧的所有兴趣,在于控制对象的情绪——或是写作者的无羁,或是由目睹他的赤裸而生出的亲近,我确是很有些因势利导的情绪了。
“真的,不信你问老兄。”我想借助一下儿童文学的真诚无邪。
“确实,有好多人看见,是我们俩将你弄回来的。”说话口气,完全是儿童文学那种纯朴自然的旋律。我想,此时的童心主要表现在好奇和恶作剧上。
他的脑门和脸传达着出乎我们意料的紧张——脑门见汗,脸部肌肉有些变形。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所有衣着都是那样的严谨。
恶作剧带来的快感冲动,使我们两人在床上迅速而起,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他已经完成的洗礼程序。我们从盥洗室回来的时候,丁一仍痴痴地坐在床前,脸色已经蜡黄,有种今后怎么做人的悲怆感。丁一郑重地走向我:真的吗?我真的光着身子,走出去被人家看见了吗?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有种莫名的失望。
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干!丁一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也许,也是在和我们做戏。
这时,我突然感觉到两指间有点灼痛:你怎么没有提醒我?当我正视你的时候,才发现,你在专注地看我谈话的风采。顿时,这痛也成了快。
他竟默默地走向床边,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他老人家竟要走!我突然感到有种什么东西,刷的一声,从心里落下来,透过脏兮兮的廉价丙纶地毯,砸在有裂缝的水泥地上,发出一种很剌耳碎心的声音。就像在水泥地上,用脚推动盛满水的瓷盆发出的响动;又像你仰在床上,恍惚之间听到别人的咀嚼声。
丁一正要走——童心作家握着牙刷进来——“唉,开玩笑的。”
我也马上说,没事瞎编的,昨晚,我俩为了让你睡个舒服觉,才帮你脱了衣服;你是在屋里撒的尿,我给你拿的痰盂。
丁一突然大笑了一声,真把我吓了一跳。在他爽朗的笑声里,我有点不舒服。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过于不舒服,而是种不很自然的放松,尽管失落了一下,好在现在毕竟没事了。比较残酷的没事。我又看了你一眼。你又开始喝水。后来呢?
那天上午,座谈议题是人性的自然回归、现代人心理经脉之类,很时髦——无论内行、外行、白痴都可以胡诌几句的话题。
他谈得仍然慷慨激扬,其内容和我们前一天谈的基本一样。谈话的气氛就像李承晚的裤裆一样宽松民主。当时,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搞不清谁说过,还是我的思想火花之类:中国的大小作家们,一生下来就被束缚住了手脚,充其量是一双解放脚。那次,我只是听,什么也没说。
那么,再后来呢?你在摆弄着茶几上的两只布满斑点的香蕉。
再再后来,就是什么事也没有了。我只想写个小说来叙述一下当时的感觉,可始终也没一个完整的构思。
那么不完整的构思呢?你将那两只本来孪生的香蕉给撕裂了脐带,然后一手拿着一只,在茶几上划着,很漫不经心的样子。残忍的小女人。我突然有点灵感。
我想虚构一下:一位素有一级睡眠习惯的某研究哲学的处级主任,在一次哲学讨论会上,在宾馆里午夜被大便憋醒,丁一只好赤身走出房门。这时,他的内衣内裤已不小心滚到了床下;然后,他出门的时候,又将门反锁上了,当然都是忙中出错造成的。结果是,丁一在厕所便后无法回去了。故事嘛,就得狠抓一个“巧”字。当然这时要用西方现代派意识流手法啦,重点写他被搁浅时的种种心态,他想了很久,最后终于摘下厕所的白布帘,裹在身上,回到床上。或者再写一下丁一走过楼道时被人看见,第二天成为尽人皆知的笑料。这好像还不如原来的故事,其实,原来的也不是什么好故事。
能不能再曲折一点呢?你终于说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你已经将另一个较小些的香蕉放下,只捏着一个较大的,而且是用两只手。
我心里突然一亮:要么,不写他裹着门帘回去,丁一在服务台拿了瓶墨水,然后在厕所里自己画了一个背心和短裤。这个细节一定要细,现实主义细节是现代派手法的基本保证。然后,又被女服务员发现,再然后整个楼层的人全出来了。对,被女服务员的救命声喊出来。他站在人群里,应该有一大段意识流动,最后回到床上,穿上衣服,星夜回家。在家里躺了好些天,思考荒唐行为的缘由,最后长叹一声:我怎么没有发现那厕所门上有帘子呢?就此收笔。这样,这篇小说就能将荒诞、存在主义、黑色幽默等等元素熔为一炉。
讲完,我好像有点激动。我大约能写出点像些样子的东西了。这时,你又拿起那只小些的香蕉,而且并没有将那个大的放下。你将两只香蕉的尖部顶在一起。你是个不爱和平的女人。其实,我早知道咱俩有一样的爱好,都爱看职业拳击。
那么,现在你该起个名字了,你笑眯眯的。
其实,名字并不关键,关键是先有儿子。
依我看,名字对任何东西的成长过程都有暗示作用,你不如先把名字写在稿头。你终于说出了一个复合句。
也对。一身现代装束的漂亮女孩叫——贤、芬、杰、花、玲之类就让人不舒服。你看人家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那气魄。
那么,就叫它《归兮来兮》或《越来越窄的楼道》或《厕所的故事》或《出来进去》……
你没有说什么。只是仍在摆弄那两只香蕉;或者说,你正在继续挑拨它们之间的关系,造成它们武斗的事端——它们已经头破血流了。
我突然升起一股失落感,这感觉和窗外的月光摩擦着,好像破坏了什么宁静。我不想说话,似乎已有到达源头的感觉,没话找话的事,我可千万不能再干了。我静静地看着那两只头破血流的果实,有些后悔,在这月夜暧房里,为什么不说点能体现异地情调、关乎男女的话呢,或者能撞击出更高级的火花来。而现在,我好像很累了,被龙井茶泡出汗来的感觉。
“你饿了吧?要么你就干脆将这两只香蕉吃掉,我就剩这点可吃的东西了。”我终于说出一句富有人情味儿的话。其实,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来源于这些微妙的细节。
“我不习惯吃国产香蕉。”你很沉静很果断地说。
“如果我们俩都想吃这香蕉,让你先拿你先拿哪一个?”
“那么,我先拿大的。”
“你怎么非要拿大的呢?”你笑了。
“那么,让你先拿呢?”
“我先拿小的。”
“那结果不是一样吗?”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那夜,我将你送走之后,想了很久,现在终于知道你说的是对的。而且,在半路上,当你走进那间仿古建筑的公共厕所时,我曾在外边想,你的所有姿势都应该是优雅的。我真想告诉你,你进去的同时,我十分费力而迅速地往街边那棵古树的树根下,浇了一泡——我舒服极了。我当时想象那尿会穿过地核,一直渗到西半球去。
现在呢,我已经完全地打破原有的构思——我终于知道了,在若干年内,我不会写出什么好东西,我已经愿意接受这种折磨。我想,我还会尽量顽强地抗争着什么,在一个较为久远的时空里,注定要处在虚构与真实之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