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朵
2016-01-21留待
留待
我在部队干休所当兵时认识一个叫刘家宝的老人。他一九三七年底入伍。参加过“百团大战”。在一次战斗中,他一人击毙了六个日本兵,还生擒了一个军官。回来的路上,他把日本军官戴着白手套的左手剁掉了。俘虏连声惨叫,他听着心烦,干脆用刺刀把那军官挑死了。他以为这跟总共杀死七个鬼子没什么区别,实际上区别很大。他为此受到了处分。
他死于1999年5月12号下午。5月11号下午,他接待了一个从台湾返回大陆探亲的老人。面对台湾老人的到来,他的态度仅仅是惊讶,一点也说不上友好。意外的是,他当天晚上竟然允许客人住到了他的小楼上。据值班的战士说,那天深夜小楼里传来两个老人的哭声。刘家宝老人死得很突然,可是谁也不能将他的死怨到台湾老人身上。5月12号上午,他们分手时已经像兄弟一样,他还答应台湾老人有机会去台湾看一看。
我和两个战士替老人整理遗物。客厅西墙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照片上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穿着白底蓝花的旗袍,头上扎着白色蝴蝶结。刚开始以为是老人的孙女,随即又想起老人终生未娶。凑近了看,不是照片,是一幅画。老人的卧室把我们惊呆了,四面墙上挂着十五张女人的画像,都像照片一样清晰。按着从左到右的顺序,那个小女孩在逐渐长大,最后一张是个戴花镜的老太太。刘家宝在院子里散步时经常自言自语,我们觉得他有点疯疯癫癫。现在才知道,他想象中有个女人一直陪着他。
老人的遗物不多,装了四个纸箱。走在我前面的战士扛着箱子下楼时,一个蓝皮笔记本从箱缝里溜了出来。我捡起来顺手放进衣袋里。2013年春天,我从山东往北京搬家,发现那个蓝皮笔记本竟然插在书架最底层,夹在《抵达之谜》和《曼哈顿中转站》之间。我把笔记本抽了出来。
老人既然把他的故事写下来,肯定希望有人看到,要是只给自己看,就没必要写了。于是,我用两天时间将笔记本里的内容在电脑上打了出来。笔记本里间或缺页,不知是偶然遗失了还是被老人故意撕掉的。抄录过程中,我对文字进行了一些增删和修饰。
突如其来的爱情缘于一个梦。
那天夜里我在秀春楼玩到很晚,回到家就像一条掏空内脏的狗。睡觉之前我打算先洗掉身上沾染的脂粉,一坐到床上便再也不想动了。我闭上眼睛正要睡去,依稀看到一个穿素花旗袍的女孩儿坐到了床边。我没听到开门的声音,不知她是怎么进来的。她的双手轻轻拢在一起,大眼睛里含着一丝忧伤。她静静地望着我,仿佛有话要说。男人爱上一个女人时的心理非常微妙,有时因为她的脸庞,有时因为她的身段,有时因为她说了某一句话。这个女孩最打动我的是她眼睛里的忧伤。她的眼神挑起了我保护她的欲望。我问,你是谁?她说,三朵。她诡异的出现方式并没让我惊慌,即使她是一只传说中的狐狸精,我也不在乎。
从梦中醒来,天已经大亮了。
我起床之后匆匆赶往秀春楼。当时我正恋着一个叫婴宁的妓女。这个比我大五岁的女人让我有种难以言明的依赖感。我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闭着眼也能摸清某个痣点的位置。我想请她用纸牌占卜一下,清晰地梦到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婴宁占卜技术非常好,第一次见我时便从纸牌上看出我会迷上她。婴宁住在二楼最西头的房间里。走上楼梯时我心里怦怦乱跳。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鼓。这声音在体内不断放大,一股强烈的窒息感笼罩着我。刚才从镇小学门口经过,我竟然看到了三朵。她正坐在校门口的一个石凳上,她的眼神和身上的旗袍跟我梦里的一模一样。三朵居然是真实存在的一个人。我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于是,这次对婴宁的探访陡然变成了告别。
婴宁正躺在床上无聊地摆弄着右手腕上的玉镯,丰腴的手臂在幽暗的光线中显得有些暗黄。此刻秀春楼的女人们都在昏睡,婴宁被噩梦扰醒,不想再睡,她怕那个讨厌的男人再在梦里纠缠她。我的到来把她吓了一跳,这么早?她慵懒地将身子朝床里挪了挪,一股热烘烘的香气从被窝里散发出来。她用手拍了拍床沿,上来吧。我站着没动,心里想着怎样告别才不会让她太伤心。这屋里的味道曾经让我迷醉,今天却觉得有点呛鼻子。我的感觉里依然弥漫着三朵身上清爽的气息。我的表情引起婴宁的一丝警觉。她从床上坐起身,用被子围住丰满的双乳,问,你爹骂你了?我嗫嚅一下,没说话。她说,早就跟你说,让人引着他来这里玩两回,他就不好意思再骂了。我说,他不会来的,他怕我娘。婴宁笑道,你整天说怕你爹,还不是照样来?我说,以后不会来了。她愣了一下,担心地问,他打你了?打哪儿了?疼不疼?
我因为迷恋婴宁把我爹气得吐过两回血,他却没有打过我。身为镇长的他已经打跑了两个儿子,生怕我也像两个哥哥似的走得杳无音信。我坐在床边一只鼓形木凳上,慢慢系着皮鞋上松散的鞋带,又说了一遍以后不会来了。这次不只是跟婴宁告别,而是告别了一种生活。我暗暗佩服自己的勇气。
婴宁终于听懂了。她偎坐在床角,嘴角浮动着一丝冷笑。她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茫然地看着粉色窗帘掩映的窗户。
她说,我一直等着你替我赎身呢。
五年前,她一家八口为了躲避日本兵从东北逃出来,来到我们镇上只剩了她孤身一人。她说她家在东北拥有大片土地。那些失去的土地她虽然没有亲眼见过,却长久地留在了她的记忆里。每当说到东北老家,她眼睛里便会带出哀愁,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我说,等我替你赎了身,会重新过上好日子。我屡屡做着替她赎身的承诺。我不愿让她在秀春楼再待下去。一想到她还要陪别的男人睡觉,我嫉妒得浑身直抽搐。我家拥有几十家店铺,归我支配的钱却非常有限。父亲说等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将拿出几处店铺交给我打理。那时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她赎身。现在离我十八岁生日还有四个半月,我却要离她而去了。不但不会替她赎身,还有点后悔认识她。我生怕三朵知道我曾混迹在秀春楼。
我从凳子上站起身,默默朝门口走去。想到以后将与婴宁变成路人,又有点伤感。我极力麻木着表情,生怕她误以为我是恋恋不舍。婴宁从床上猛地挺直身子,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笑着问,你饿不饿?派人去给你买几个糖三角?我避开她的目光和笑脸,说,你以后要保重自己。刚走到门口,她裸着身子冲了过来。她拽住我的胳膊让我面对着她,双手紧紧扳住我的脸,问,她是谁?没想到她竟然猜到我的离去是因为另一个女人。我有些慌乱,哪有谁?瞎说什么?我不愿提到三朵,在这个充满脂粉气的房间里,一提到她的名字便觉得玷污了她。
走出秀春楼,我像刚洗过热水澡一样轻松。婴宁骂我是狼心狗肺的东西,那骂声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走到街上,又听到了她的喊声。她打开二楼的窗户,像头母狮子一样将头探出来。
她冷笑着说,我以后可要跟吕昌好了。
这是她的杀手锏。她的喊声引来路人好奇的目光,甚至一个算卦的瞎子也仰着脸寻找声音的出处。我加快了脚步,没有看她。我的脑子像刚擦拭过的镜子一样清晰,突然理清了肉欲和爱情的关系。我急切地想见到三朵。一想到她,我再次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三朵和她父亲租住在锣鼓巷的一处大杂院里。她住在东屋最南头的一间,紧挨着厕所。房门特别狭窄,油漆早已剥落,门上的雕花残破不全,曾经鲜艳的对联被风雨侵蚀得泛着白。我在梦里无数次敲响过这扇房门,总也敲不开。我只能坐在清风茶楼二楼的窗边默默地看着它。我成了茶楼的常客,朝南第二个窗口前的一张黑漆木桌成了我固定的位置。每天早晨和傍晚我都会准时坐到这里,只有这时才能看到三朵在巷子里走过的身影。我确信以前没有见过她,她怎么就闯进了我的梦里?
我不知怎样对她表白。婴宁教的手段根本不能用到三朵身上。一天早晨,我瞅准时间走进锣鼓巷,走了没几步,正好看到三朵从大门里走出来。我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腿软得像面条一样。我急忙将手扶到了墙上。锣鼓巷很窄,两人相遇时几乎可以看清对方脸上的毛孔。三朵紧贴着我身边走了过去,却没看我一眼。我本打算像个见面熟的陌生人一样跟她打个招呼,从她眼睛里判断一下是否跟我做过同一个梦,可是我干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她与我擦身而过时,我清楚地嗅到了她的气息,跟我梦里的一样,只是稍微清淡了一些。我的目光正要追随她的背影,她父亲走到我的身边。这个镇小学的国文老师非常瘦弱,身上的青布长衫衬托得脸色更加苍白。
他问,小兄弟,你身体不舒服吗?
我急忙摇头,没有。
吕昌在一个傍晚来清风茶楼找到我。他比我大一岁。我和他本来毫不相干,家庭出身却使我们变成了对头。他父亲是警长。警长和我父亲都想成为镇上一手遮天的人物,一直暗暗较劲,由于俩人在上层各有关系,谁也奈何不了谁。表面上可以把酒言欢,心里却恨不能掐死对方。父辈的暗斗传达到我们身上,我们沉迷其中,早已忘了这是父辈种下的恶果。我们不断地揣摩对方,相互之间的了解远比朋友还要深刻得多。
吕昌微笑着坐在我对面的太师椅上,掏出“哈德门”香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燃后吸了两口,好像刚刚想起我,他又抽出一支,冲着我的脑袋抛过来。我又给他抛了回去。我说只抽“三炮台”。我的目光里带出无法掩饰的敌意。再过一会儿,三朵就将在窗前走过,我很怕他看到她。吕昌前两年曾在省城读书,传说因为争抢一个女同学,杀死了一个人。谁也没验证过这条消息的真伪,惟一的证明是他再没回省城。想到那个传说,我不由笑了一下。婴宁说吕昌的面色像没过足瘾的大烟鬼,估计杀鸡的场面也会让他胆战心惊。
我笑道,你怎么没去找婴宁?我已经跟她断了。
他一年前曾主动找我,想出钱让我把婴宁转让给他。
吕昌轻轻掸掉白色西服上的烟灰,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忽然变得守身如玉了?
我说,有什么纳闷的,你也可以守身如玉。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问,婴宁说你新喜欢上一个女孩子,是谁呀?
这时,三朵走进了锣鼓巷。我的心立时提了起来。我怕吕昌发现我在看她,我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到她的身上。她刚进巷口时欢快地蹦跳了一下,随即又小心翼翼起来。她轻轻拉起父亲的手。父亲闭着眼睛,被她牵着小步往前走。不知道的人肯定以为那个小学老师是盲人,其实这是她和父亲经常玩的一个游戏。他们走进了大杂院,进了屋子,把房门关上了。
吕昌笑道,你不会喜欢那个女人吧?
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发现了我的秘密。
吕昌说,这个女人可不简单。
他没看到三朵。他指的是大杂院的主人,一个肥胖的白脸女人。此时她正坐在石榴树下的躺椅上,微闭着眼睛养神。据说她多年前曾是一个军阀的九姨太。在这个古老的小镇上,每个人都有一段隐秘的历史。
我说,听说她当年跟着那个司令南征北战,像虞姬一样。
吕昌说,漂亮女人的下场都不怎么好。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又看了一眼破烂的大杂院,忽然特别羡慕住在院里的那些人,他们上厕所时,总是从三朵的窗前走过。
吕昌说,要走吗?你还没告诉我那女孩子是谁呢。
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幸福感,因为三朵住在我一个人的心里。
我说,别说我没喜欢谁,就是有,何必要告诉你?
吕昌说,我肯定能找到她,你知道,我正在跟我爹学侦探,全镇的每户人家都在我心里有一本帐。
我说,婴宁也许正在等着你。
吕昌一笑,我怎么会找她呢?她是我爹玩过的女人。
我们在茶楼门前分手。
吕昌问,你明天还来喝茶吗?
我说,不一定。
吕昌说,我以后每天早晨和傍晚都要来,但愿还能遇上你。
吕昌成了清风茶楼的常客,朝南第二个窗口前的那张黑漆木桌成了他固定的位置。他想搞清楚我到底在等谁。他以为这是新一轮较量。他看到的不单是锣鼓巷,还看到了骡马巷,进士巷,霞光巷。全镇的街巷一骨脑涌在眼前,熟悉的景致让他感到了厌烦。第五天傍晚,茶楼下两个正在行窃的人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抓住他们关进警局,狠狠敲了一笔钱。逮人、罚款一向是他家重要的发财手段。有过一次成功经验,他抓小偷的兴趣陡然提高。清风茶楼显然不是抓小偷的好地方,他及时转入了集市。他在茶楼上也许看到过三朵的身影,只是不知道她是谁。他以为在茶楼还会遇到我,我却再也没去。
我正在家里绝食。
十八岁生日的当天下午,父亲没像原来所说的那样拿出几家店铺交给我,却准备让我和一个姑娘成亲。那女孩是绍兴绸缎商的女儿。母亲说她长得很漂亮,更可贵的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女孩会打算盘的不多,打得好就更不容易了。母亲不停地夸她,好像打算盘不但是一种技能,更是优良的品质。父亲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喝着茶,脸上带着隐秘的笑容,好像在计算着绸缎商的陪嫁。他骨子里其实是个十足的商人,镇长身份只是对他的经商提供了更大帮助。他脸上的笑纹愈来愈明显了。
我脑海中不断闪动着三朵的脸庞,依稀又看到了她眼睛里的忧伤。
我说,我不会同意。
我的话是冲想象中的三朵说的,却把我父亲吓了一跳。他一口茶喝呛了,喷到青色中山装的前襟上。他身上有着商人的和气,也兼具了镇长的霸道。我大哥和二哥离家时额头上都带着茶杯砸出的伤口。近年来他的脾气收敛了许多,加上我是最小的儿子,即使去秀春楼,他也只是生闷气。他自我宽慰,男人总要荒唐几年,树大自然直。我这棵树长大了却没有成为他想要的样子。他坐在太师椅上恶狠狠地看着我,好像刚失去一个重要的发财机会。
他将茶杯朝桌子上猛一蹾,他娘的,你有什么资格说不同意?
我心里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又有点恨他。
我知道和三朵的爱情靠我自己难以继续,只好转头求助母亲。
我说,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母亲愣了一下,问,谁家的闺女?
她可能怕我说出婴宁一类的人物,眼睛里充满了担心。
我一时不知怎么介绍三朵的家庭,顿了一下,说,她叫三朵。
父亲厉声道,什么三朵四朵,不行。
我把绝食当成威胁,他们却没当回事。每天都是吴妈按时将饭端到我的屋里,见我没动,又端走了。她低垂着眼睑,好像生怕我问她什么。直到第四天,母亲才害怕起来,她在刚点灯的时候来到了我住的屋子。绝食第二天最难熬,第三天,眼前反倒会出现最想看到的景象。我仿佛正躺在三朵的床上。床很窄,铺着白色床单,像医院的病床。三朵坐在床边,有时给我喂饭,有时给我削苹果,有时给我剥栗子。我腹中空空,嘴里却经常吃到想吃的东西。三朵喜欢吃桔子,每当她把桔子瓣递到我面前,我便接过来再塞进她嘴里。轻轻的开门声把她吓了一跳。她说,有人来了。说着,一闪身,像影子一样融入到昏暗的墙壁里。我张着手,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母亲的手轻轻抚在我的额头上,对身后的吴妈说,这孩子别再是着了魔吧。吴妈说,少爷是饿的。母亲说,饿了应该要馒头。
母亲借着灯光看了看我的脸色,扶着我靠到床头上,替我在脑后塞上一个枕头。她是个很有修养的女人,每天主要的事情就是念佛。富裕的出身使她自幼便失去了对命运选择的机会。她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熟悉的女人都过着这种日子。她从来没想过是否爱我的父亲,但她知道我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
她说,傻孩子,为什么非要跟父亲作对呢?我说,他脑子里全是钱。母亲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怎么能这样说?这两天,他气得连饭都吃不下。我说,真想离开这个家。如果不是因为三朵,我与父亲发生争执的那一刻便会出走。母亲问,你跟那个三朵认识多久了?母亲的口气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可一时又不知怎么回答。我和三朵还没说过一句话,根本不能算认识。母亲说,你一直没说她是谁家的闺女。我说,她父亲是镇小学的老师。母亲脸上闪过一丝失落,老师?门当户对的观念使她根本不会把小学老师放在眼里。我虚弱地喘着气,娘,我快饿死了。母亲说,饿了就快吃饭。我说,要是非要我娶那个打算盘的姑娘,我宁肯饿死。
母亲终于感受到我的意志,答应请媒人去三朵家提亲。我一听立时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在吴妈搀扶下往外走,到了门口忽然又立住了脚步。
她说,要是三朵的父母不答应,你也只好死了心,咱家可不能做强娶民女的事情。
我决定跟三朵的父亲谈一谈。
他把我父亲派去的媒人骂了回来。
父亲感觉受了羞辱,拿着文明杖在屋子里一通乱砸,青砖地上落满了破烂的青花磁器。他的怒气不是针对三朵的父亲,是针对我。他带着两个强壮的家人来到我住的屋子,我正在啃一只胖猪蹄。连日绝食使我变得饥不择食,什么食物端到面前都想全部吞进肚子里。我的两腮上沾满猪蹄的油光,鼻尖上顶着几颗肥腻的肉屑。母亲坐在旁边劝我慢点吃。父亲沉重的脚步把我和母亲都吓了一跳。他挥起那根黑色镶银的文明杖猛抽在我手中的猪蹄上,猪蹄像只棒球一样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在刚发芽的石榴树枝上弹了一下,落在偎在墙角打盹儿的黑狗身上。黑狗汪汪叫了两声,马上陶醉地吃了起来。文明杖又抽在我的肩膀上,抽到我的胳膊上。父亲已经五十五岁,有哮喘病,平时走路都不能太快,舞动文明杖时却像个少林寺的武僧。我还在发蒙,身上已经挨了十几下。当他手中的文明杖朝我脑袋抽来时,母亲冲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问,到底怎么回事?
父亲用文明杖指点着我,你问他。
我揉着肿胀的肩膀,陷在懵懂里。
父亲的脸色蜡黄,被母亲搀扶着坐下,浑身直哆嗦。
他深深喘了两口气,说,人家那个姑娘,才十二岁。
三朵的年龄让母亲吃了一惊,看我时,眼神里全是恨铁不成钢。
我从来没想过三朵的年龄会成为障碍。
我说,我会等她慢慢长大的。
父亲以为我被风流鬼附了体,让人把我捆绑起来,准备请个道行深的巫婆给我治治病。
为了找个跟三朵父亲见面的地点,我颇费了一番脑筋。这事不能当着三朵。我一见到她就紧张,她身上的气息让我心跳加速,喘不上气来。想见到她父亲又要避开她,只能在学校里,趁着她在上课,她父亲又不上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