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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如梦

2016-01-18冯保善

雨花 2015年12期
关键词:山芋老家母亲

■冯保善

母亲出生在一个私塾先生家庭。外公长年坐馆,苜蓿生涯,收入虽然菲薄,毕竟有较稳定的职业。像这样的家庭,在1920年代的旧中国农村,已经是很让人羡慕的了。

好日子过得并不持久。母亲8岁那年,外婆一病不起,丢下了她和断奶未久的姨妈,撒手归西。为了让一双不大的女儿有人照料,外公续了弦。填房却不贤惠,在给家庭带来系列的不和与矛盾,搅得乌烟瘴气后,一走了之。外公也因此负气远走他乡,一去不归,听说客死在了四川,也仅是传闻。就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分崩离析。母亲从此到了她的舅家,姨妈被送给了人家。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母亲的舅家,是大家族,大小数十口,家规家法太多。一茬儿的表兄妹,各有自己的父母依靠,虽多约束,仍得自在。孤独无依的母亲,却是对此有着太深的感受。

老外公一家之长,一大家子的事情,要他定夺,忙是一定的,自然难得想起关爱寄住的外孙女儿。再说,老人家高高在上,望之俨然,足够让孩子们生畏,避之尚惟恐不及。老外婆彼时已是患了痴呆,更不会想到去呵护失恃无依的外孙女儿。母亲的处境,可想而知了。

提起往事,母亲和我们谈得最多的,还是饥饿。她念念不忘她的二舅和二舅母,说他们总是从抽屉里拿出碗剩饭给她。多年后,一直到了我能记事的1970年代,家里凡有了稀罕的食物,或是父亲从村里的酒厂弄了几瓶土酒回来,母亲还忘不了要捎给20里外的二老舅;每年秋天,母亲也总不忘要弄些好的烟叶,去孝敬抽烟的二老舅。这是后话。

13岁,母亲到了冯家。据说,那时爷爷开了爿店,生意并不好,手头已颇为拮据,日子尚可以勉强维持。不几年,爷爷病故了。一夜间,生出许多莫名的债务,讨债的不绝于门,一时间山穷水尽。穷得实在没有法子,奶奶外出讨饭,13岁的父亲挑起了沉重的筐子,到百里开外的太行山上卖炭,换得一点钱回来,凑合着过日子。家里的事情,靠着母亲独立支撑。那是人情薄如纸的年代,幼年失怙的父亲,还不足以顶门立户,受人欺负是难免的。母亲人老实,拙于言辞,又乏心计,受了委屈,只能暗自啜泣,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困苦不幸的童年,砥砺了母亲的性格,刚强,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年幼时期的缺乏母爱,也使得母亲对儿女的爱,是那样深挚。母亲一辈子生了七个儿女,两个夭折。大姐、二姐、大哥、二哥,好像打小都很懂事,很少惹母亲生气。唯独儿时的我,似乎有些顽劣。虽然并没有太过出格的举动,却也隔三差五,总要惹下些事情。和街坊、邻村的孩子打架,架打过,一溜烟地跑走,人家的家长带着孩子,脚跟着找上了家门。一番认错,人走了,母亲对我最严厉的处罚,便是几天不同我讲话。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物质匮乏得很,生活很是清苦。记得在我五六岁时,家里一日三餐,总离不开山芋:蒸山芋,煮山芋,烤山芋,山芋合拉面(土制面条机压出的山芋面条),吃得见了山芋,就觉发怵,胃里泛酸水。于是,便哭闹,嚷着要吃玉米面窝头。母亲被闹得没法,只好从存余无多的玉米面中,拿出少许,多掺些菜叶,烙些饼,或蒸些菜窝头,算是暂时满足了我的要求。记得一次腊八节,习俗要吃腊八粥。其实,在当时我的老家,也就是自家用大米、小米、枣子、杏仁、核桃之类,煮上一锅,再简单不过。但在那困难的岁月,就是大米,家里也颗粒没有。因我闹得厉害,一向自尊好强、不肯轻易向人开口的母亲,是那样不情愿地走到邻居家,借了半碗米,算是过了腊八。这些,迄今想来,仍不觉要神伤泪下,深感有愧于母亲。

1970年代,生活好像改善了些,可以吃上白面条(小麦面粉做的面条)了,但显然不宽裕。母亲吃饭,总是在最后。捞面条弄上几碗,父亲一份,他是顶梁柱,要做出力气的农活;接着,是我们姊妹五个,每人一份。轮到母亲,便是做上一锅菜放得很多,掺和着玉米面粉的糊糊面。有时来了客人,炒两个鸡蛋,我们也多少可以沾惠,母亲依旧吃她的糊糊面。记得曾经问过母亲,她总说自己爱吃菜汤面,以此搪塞。长大后,我才醒悟,其实母亲又何尝有什么爱吃菜汤面的嗜好?都是那有限的细粮闹的!

大概是因为出身读书人家庭的缘故,未曾读过书的母亲,对我们读书,是格外地赞成和用心。姐姐哥哥们的读书年华,正值岁月燃烧的“革命”年代,都没有读出名堂。我读中学的时候,已是恢复了高考,母亲便把满腔热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记得上高中的时候,起初每天回家,晚上温习功课,到老晚,母亲总陪坐着,直等到我睡觉,才去休息。早上一大早,也总是母亲先起来,烧好了饭,叫我起床,吃饭,然后我到十几里外的学校去。母亲从没有因哪次晚起耽误了我的上学。

儿女渐渐成人,先后有了自己的家庭。大姐、大哥在农村,日子都过得去;二姐、二哥进了城,经济上也都不错。我上大学,读研,找了工作,按理说,母亲应该是无牵无挂,安度自己的晚年了,可她还要牵挂孙儿孙女一辈。大哥、二哥的孩子是她带大的,她说,剩下我一个,孩子也要由她带。1990年深秋,我有了女儿,老父母果然大老远蹒跚赶了来,那年,母亲已经是六十七岁。

1991年的春节,根深蒂固的老观念,父母坚执不肯留在南京,回了老家过年。那时,春运格外紧张,票极其难买。过了节,我盘算着,母亲或许买不上车票,要晚些时日才会到。不成想,正月初,母亲竟跟着村里在南京读书的同学,来到了南京。事后知道,母亲先是在新乡没买到票,辗转到了郑州,买的无坐票,车超员,上不去,是从窗口被推进去的……整整三年,母亲在南京给我们带孩子,直到女儿进了幼儿园。

1995年,我在南京过的春节。“五一”节前,二姐夫打来电话,告诉我,母亲生病了,医院检查,说是食道出了问题,已是中晚期。晴天霹雳,我惊呆了,半晌无语。二姐夫连叫无应,以为是电话故障,挂了机,又打了过来。放下电话,跑车站,买了当晚的票,第二天早上,我便回到了老家。

当时母亲住在大姐家,都瞒着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见到母亲,我却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母亲也哭了。

终竟不愿相信。我跑到郑州,友人建议我带母亲去林州医院,说那里是食道病的高发区,在这方面有经验、权威。几天后,我和大姐陪同母亲,一路颠簸,到了林州市人民医院。事前托了熟人,当天便请医生为母亲做了检查。次日结果出来,证实了新乡医院的结论。返回途中,我和姐姐都强作欢颜,母亲隐约感到了什么,那是漫长煎熬的一路。

1996年夏初,大姐突发脑梗,虽然抢救及时,命保住了,却是智力大不如从前。这事对母亲打击很大。暑假回家,见到母亲,显得愈发衰老了,神志也似乎有些恍惚。听大哥讲,独自一人时,母亲常常自言自语。母亲好像一下子进入了风烛残年。

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1997年3月。大哥打来电话,说母亲声带嘶哑,讲不出话来。我便打电话给海南的二哥,约他回去。许是见到儿子时兴奋,特别提了心劲儿,看起来母亲很有精神。我们陪着母亲,又到了新乡市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扩散,需要再做放疗。在老家勾留了十余日,要返回南京了,临走,母亲从她的衣袋里摸出一小袋她平素爱吃的冰糖,塞进我的手里,说路上没事儿,含着。这竟是我和母亲的诀别。

母亲的去世,在我,似乎有一些预感。5月27日晚,做了恶梦,从伤心的啜泣中醒来,心里沉甸甸的。早起7点多钟,正吃早饭,来了电话,是大姐夫打的,说母亲垂危,要我速回。买票,乘车,回到老家,混混沌沌,一切恍若梦中。迄今,我都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迈进了老家的大门,跪倒在了母亲的灵柩前。

忽然想起唐人孟郊的《游子吟》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没有温暖宜人的春晖,焉得大地芳草青青,何来满园关不住的盎然春色?诗中作者自注:“迎母溧上作。”说他将要迎接母亲到自己供职的溧阳,尽孝养之心。在我,却是永不能够的了。为父母立碑,碑文是我写的,中间用了《诗经》中的几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给予儿女的,也只有“昊天罔极”,庶几可以涵括。

不识字的母亲,常念叨的“人活脸,树活皮”,鞭策着我不敢懈怠,不断奋进。我也将它视作我家的家训,当作自己人生中的座右铭言,珍藏着,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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