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还在”与青春无关的日子

叶未央

如今的电影贺岁档，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只有少量供应，还能盘算一下自己的对手是谁，以及最佳的对撞方案，现在都是两位数的国产大片抢档贺岁，无论票房上的较量，还是内涵上的比拼，谁躲谁也没有意义，都是遭遇战。

2015年12月，贺岁旌旗猎猎，我觉得真正有新意、有个性且值得大书特书的只有《师父》、《老炮儿》和《寻龙诀》三部。

《寻龙诀》的创新与突破体现在工业化水平上，制造了一部国产电影好产品，论创作则纯属胡编乱造，更谈不上什么艺术价值。

《师父》和《老炮儿》才是今年年底中国电影创作的真正亮点，虽然这亮点中也包含着电影作为一门遗憾的艺术的明显遗憾。

《师父》和《老炮儿》有一个共同的主角：规矩！这主角观众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陈师父和六爷为了“规矩”这两个字活得精疲力竭，廖凡和冯小刚也为了演绎“规矩”这两个字都成了各自影片中戏量超常规大的男主角。

在一个没有规矩的时代，讲“规矩”才有意义，却同时也成了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徐浩峰和管虎对此痴心不改。可惜的是：电影里他们阻止不了社会、时代走向“规矩”的瓦解，电影外他们同样改变不了电影市场越来越没有规矩。

所谓“规矩”的瓦解，并不像物质的湮灭一样从有到无，而是从一种规矩到另外一种规矩。陈师父面对的是广东规矩要不要服从天津规矩的难题，六爷迎接的则是小飞们新规矩对老炮儿们老规矩的挑战。

就像“人无完人”和“事有两面”一样，“规矩”从来都是好和坏其生的。没有一种规矩好到完美无缺，也没有一种规矩坏到一无是处。所以不必苛责管虎过分美化老炮儿们的那些“规矩”，也不要惊讶于互联网上争议《老炮儿》的“三观”像电影里茬架一样分成两个阵营。创作者和评论者本身就是有不同时代经历、文化背景和价值取向的，小飞们的新规矩不也早就被郭敬明们更变本加厉地美化过吗？围绕着《小时代》系列电影，参与“茬架”的人更多、更激烈。

提起《老炮儿》，最容易被观众联想起来的就是姜文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以及叶京导演的电视连续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和《：梦开始的地方》，看这三部影视剧的片名都那么春意盎然、生机勃勃，再对比《老炮儿》这个名字，一代人的沧海桑田已经尽在不言中了。

把《阳光灿烂的日子》、《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和《梦开始的地方》说成是《老炮儿》的前传，这立论显而易见很正确。不过我觉得：如果只有前传，或者只有《老炮儿》，都是不完美的。正是因为《老炮儿》的横空出世，引发了这种联想与对比，我们才可以在回忆与回味中感受到——“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变成“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时会有怎样的心理冲突。

时间是最无情的舞台，会给每一代人表演的空间，也绝不会挽留哪一代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返场。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哪一代人会心甘情愿地退出历史舞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哪一次夕阳西下不是恋恋不舍？只剩下“老炮儿”们不甘心的一声叹息，多少落寞惆怅都随晚风飘散……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把一代人的日薄西山拍消极了很容易，把他们的谢幕拍精神了不易，这正是管虎拍《老炮儿》的个性与价值所在。这是一部可以挑出很多毛病的电影，但是把“六爷”的精气神儿拍出来了，这电影就立住了，一切瑕不掩瑜。

“六爷”的精气神儿绝不仅仅在于讲那些“老礼儿”，更重要的是那种不服输的顽强与倔强，这在今天的中国，比“规矩”的流失更加惨不忍睹。今天人们走在大街上连老人摔倒都不敢去扶，也缺乏见义勇为的胆气，更还有几人为了一些本来与自己没有太大利害关系的事情去冒生命危险？

很多评论认为“六爷最后选择向中纪委举报贪腐集团”是《老炮儿》中的一个败笔，就观影的第一印象而言，确实似乎有一点儿故意追求政治正确之嫌。可若以塑造人物而论，这又从某种意义上折射出“老炮儿”的个性，就像那几部前传里一再展现的：宁可流血甚至死亡，都要捍卫那一份“不服”的精气神儿。“老炮儿”们从小爱看的电影叫《宁死不屈》，所以在他们的世界里，如果向对手低头说一声“服了”，那份苟且偷生的屈辱更加无法忍受。电影里的“六爷”文化程度不高，可今日有多少高学历的精英是钱理群先生所说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宁可把本来也不是自己的巨额海外存款单据还回去，也不会冒险跟贪腐集团黑社会玩儿命。

这就让我想起前几年冯小刚电影里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

“年轻的时候有贼心没贼胆，年龄大了贼心和贼胆都有了，可是贼没了。”《老炮儿》一开篇冯小刚和许晴的激情戏，似乎从生理上再次强调了这句话。而通观整部电影，管虎所强调的，恰恰是从六爷到闷三儿以及灯罩儿等性格各不相同的“老炮儿”们在精神上共同的走向：与青春无关的日子，“贼”还在，还支撑着他们认定的价值、规矩与尊严。最后那一大段冰面上的戏，最突出体现这一点。

《老炮儿》及其前传《阳光灿烂的日子》、《与青春有关的日子》和《梦开始的地方》从创作风格上论都是浪漫主义的，所以总会有一些不能以现实主义的细节创作来要求与衡量的“失真”。比如电影一开始时六爷的两场“亮相”：先是没有抓小偷而是逼小偷拿了钱以后把钱包里的身份证给被偷者寄回去，这盗亦有道的半见义勇为是现实的，也是六爷性格的生动注解；后是解决灯罩儿与城管的纠纷，以理说服双方，代为赔钱解困，劝慰再攒一车，都像是六爷的“定场诗”，但逼着城管乖乖道歉之后还要灯罩儿抽回张队一个大嘴巴，在现实中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是，这一个“浪漫主义”的虚假大嘴巴，对强调六爷对“规矩”的极端看重是有意义的，就像革命浪漫主义的“样板戏”里也有很多这样的夸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