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的“时物链”
2016-01-16张小虹
张小虹,1961年生于台北,籍贯安徽合肥。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毕业,美国密歇根大学英文系博士。曾任台湾女性学学会理事长、文化研究学会理事、台北市女性影像协会理事、台湾比较文学学会副理事长、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客座教授,现任台湾大学外国语文学系教授。著有散文《自恋女人》、《绝对衣性恋》、《身体褶学》,文化评论《后现代女人:权力、欲望与性别表演》、《情欲微物论》,学术专书《性别越界:女性主义文学理论与批评》、《怪胎家庭罗曼史》等十余种。
还记得王家卫电影《重庆森林》里的金城武吗?那个失恋的年轻刑警,大街小巷疯狂寻找五月一日过期的凤梨罐头,女友已弃他而去,他却一心期盼在五月一日生日前女友会回心转意。镜头前的金城武,四月三十日深夜大啖几十罐即将过期的凤梨罐头后,决定开始新的城市爱情狩猎。而在王家卫另一部电影《堕落天使》里,金城武则是在吃了一罐过期的凤梨罐头后,开始失语。这当然不是有关食品安全的公益广告,而是非常王家卫式的都会偏执与符号繁衍。
但离开电影回到日常生活,“即将过期”的食品和39元便当一样,都成为最新一波经济不景气中的热门商品。此“即将过期”的“即品”自非“极品”,乃指食品保存期限低于原期限的二分之一,并以低于市价一至五折贩售,网站一开张,特价限量的“即品”立即被秒杀。大环境萧条,只要是知名品牌、食品安全无虑,退而求其“即”也不失为一种度小月的新消费态度。
这种以“即将过期”而降价求售的现象,其实早已存在于各大卖场与生鲜超市,只是尚未以当下网路集结特卖的方式出现。一些善于精打细算的婆婆妈妈们,早就知道该何时何地等在一些强调新鲜不隔夜的知名生鲜超市与面包店柜台前,特定时间一到,放手抢购所有现场立即降价、打折出清的特价品。现今市面上的绝大多数食品,都需要清楚标明保存期限,而一旦有了保存期限,食品便成了“时品”,正式进入资本主义严格时间管控的“时物链”。这里并不是说食物本身没有腐坏衰败的时间变化,而是此时间变化一旦被数字化为年月日,时间与价格之间便出现了一种相互环扣的关系,而食品的价格也将随保存期限的逼近而逐次降低。
若就生产模式的历史变革而言,雇工“时间”与雇主“金钱”数量的换算方式,成就了资本主义的劳动习惯与工作纪律;那我们是否也可以说就消费模式的历史变单而言,商品“时间”(流行不流行,过期不过期)与商品“金钱”价格的换算方式,成就了资本主义的消费刺激与时间焦虑。资本主义“时间即金钱”的穿刺无所不在,在我们的办公室,也在我们的冰箱,几十种滴滴答答的“时品”都在倒数计时。
而当前的“即(急)品”热卖,不就是资本主义新一回合“抢鲜下市”的回眸一笑,表面上是削价求售,骨子里不也是最后一刻剩余价值的吃干抹尽,再次贯彻资本主义强迫及时消费的时间催逼模式。但如果资本主义“抢鲜上市”能卖,“抢鲜下市”也就能卖,那究竟还有什么食品是资本主义不能卖的?没错,资本主义不能卖的正是过了期的食品,“过了时就一文不值”。食品的保存期限,早已被内化成中产阶级高涨消费与健康意识的重要防线,举凡各种消费者保护单位查获知名卖场架上陈列贩售的各种过期品,或不肖厂家将过期食品重新包装的黑心货,或境外过期食品私下倾销台湾等相关报导,都不断挑起中产消费者对此重要防线近乎歇斯底里的偏执。因而很少人会去问一个真正有趣的问题:当“过期”食品从资本主义线性“时物链”松脱之后去了哪里?集中销毁?员工自行处理?还是循非正式管道转给了游民、低收入户或其他收容机构呢?
如果“过期”只是不能公开贩售,不等于绝对“不可食”,那或许我们正可以从资本主义废弃物的“过期食品”切入,去想象消费废墟之外的可能风景。在德国柏林“不用钱的店”中,除了各种捐赠的家具衣物、锅碗瓢盆外,也有义工收集附近超市下架即将过期的蔬菜水果,免费提供市民取用,以推广反商、反金钱交易、反资本主义“以消费之名行浪费之实”的信念。英国也有一群“免费食物主义者”,专挑超市的大垃圾桶捡拾刚被丢弃的过期食品,他们早已练就一身判别食品质量好坏的功力,以环保爱地球的信念,反对过度消费与浪费,而这群身体力行者中,不乏营养学家与白领美女。不论是困于生活还是基于信念,在这些人的手中,从资本主义“时物链”淘汰下来的食品,终于能够由时间即(急)金钱的“时品”,脱落成伸手俯拾可得的“拾品”。
这不禁让人想起法国新浪潮女导演艾格妮·娃达(Agnés Varda)2000年的纪录片《艾格妮捡风景》,以米勒的名画《拾穗》为诘问,用毫不矫情的镜头,行云流水般的自在,沿路拍摄各种以捡拾维生或以捡拾为乐的男男女女。有穷困的吉普赛人将卖相不好、被工厂大量抛弃的马铃薯搬回家做主食,有吃素的生物硕士,专在休市后的市场捡菜叶吃,更有城市游荡者在大垃圾桶里开心地翻箱倒柜,让我们看到在资本主义严密时间管控的催逼之外,不是废墟与坟场,而是真实且动人的无处不风景。
(选自台湾三民书局股份有限公司《青春散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