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柜小姐
2016-01-16柯裕棻
柯裕棻,台湾彰化人,1968年生于台东。美国威斯康辛大学传播艺术博士,现任教于台湾政治大学新闻系。着有散文集《青春无法归类》、《甜美的剎那》、《浮生草》、《洪荒三迭》,小说集《冰箱》,编有对谈录《批判的连结》等。曾获华航旅行文学奖、台湾时报文学奖、台北文学奖等。
常听说,一个绝好的销售员,就要能卖冰给爱斯基摩人,卖梳子给光头。如此看来,百货公司里的化妆品和服饰专柜小姐可说是台北一绝。她们若是下定决心卖东西,绝对能卖多余的东西给不需要的人;若是她们心情不好发脾气,也能硬生生把上门掏钱买东西的人气走。
台北的百货公司专柜小姐是一群顶尖的销售员,每个都有一对透视的法眼,一分舌灿莲花的口才,没有什么挑剔的态度能逃得过她们的手腕,没有什么暗藏底牌的表情躲得过她们的洞察。
她们如此精明,见风转舵,委实不知道是怎样的人生经历打造出这种干练。她们一旦盯上了你,要你买东西,那么,她们一边说服你,你就一边感觉天女在头上撒花,纷纷乱坠,而你的钱就像江水那样,滔滔地从口袋里汹涌而出,留也留不住。她们那股什么都能卖的劲儿,着实令人感叹台湾经济怎能不起飞。
化妆品专柜的小姐几乎每个都像广告海报的模特儿,公司的产品全抹在脸上,一张脸细致地扑了粉,描了眉,眼皮上至少有五种以上的产品,口红仿佛永不脱落,头发一丝不乱。那种完美的状态令人无法置信她们一天要站八小时,那样的美和那样的劳动完全不成正比,若非有惊人的毅力,恐怕腰酸背痛的辛苦早就吞没了笑脸。
化妆品的柜台空间只有几坪大小,完全没地方小坐,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川流的顾客视线里,一有人靠近就得立刻笑脸迎上来,一刻也不得休息。她们代表了美丽的承诺,站在一柜子闪闪发光的商品之中,她们的脸就是产品最终极的展示区。
尽管我明白这种服务性劳动的辛苦,遇见了脾气坏的专柜小姐,我还是没办法将心比心,没法理智看透后面的结构性问题,我很容易就因此受了气,直接认为这是个人问题,弄得满肚子火。有一次还在专柜前面气得全身发抖,当场落泪。我拿这些精明能干的小姐们完全没办法,要不是被说服花了一大堆钱,就是满心抱歉我不想买。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简单,台北毕竟是个大城市,讲门面,讲气势,讲打扮,不管一个人的出身如何,衣着几乎是社会对一个人判断的唯一标准。这是不幸的现实,一个打扮尊贵的人,就比衣着随便的人容易受到重视。这一点,我想大部分的女孩子都能够了解,而且多数的台北女性都明白,出门逛百货公司要是不稍作打扮,那真是自取其辱。打扮得稍微家常些,马上感到专柜小姐的冷淡,令人又尴尬又孤单又空虚。我想,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曾经捱过专柜小姐的白眼,也一定曾经被奚落过几句。
这是都会的消费经验,随时可能会被人瞧不起的消费经验,这与许多谈论消费文化的理论不同。对于经常感受阶级压力的消费者而言,消费不只是花钱买东西买满足买虚荣这样明白,整件事是一场角力,没有人是绝对的加害者和受害者,没有绝对的压力和抵抗,没有位阶的高低。单就身上的行头论高低,这是一场肉搏战。
在我与美丽的专柜小姐之间,拼的完全是几分钟的输赢,几分钟的气势,看谁最会使诈使坏耍嘴皮子,看谁玩这个消费游戏玩得比较熟练。
她有两种选择,一是完全不理我,使我败兴而归,二是狠狠地赚我一笔。不论是哪一种,她都大权在握,高高在上。
输的当然是我。
(选自台湾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恍惚的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