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对城市文学的新拓展
2016-01-16秦良杰
秦良杰
(浙江海洋大学人文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浙江舟山316000)
《繁花》对城市文学的新拓展
秦良杰
(浙江海洋大学人文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浙江舟山316000)
在现代性大潮中,城市文学如何避免表面化的怀旧,沉入历史变迁的深层,抓住细节和经验的真实性、完整性,恢复日常生活的美感,是其今后发展需要思考的问题。《繁花》做出了新的拓展。它以熔铸雅俗、文白兼善的语言,书写后革命年代的上海城市记忆,创造了新文学传统中所未见的城市景观。
城市文学;后革命;新汉语
《繁花》的背景是1960年以来的中国社会,这是政治运动频仍、百姓遭逢巨变的一个阶段。历史因素构成了日常生活里的传奇性。从三年饥荒到文革再到改革开放,整个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令人乍舌的变化。一切人物之上似有命运的拨弄,左手繁花右手荒凉。然而作者并未滑入怀旧和传奇的窠臼,而是对社会和人心的变迁有着鞭辟入里的演绎。整个小说,在对过去年代的反复品味和现阶段生活的曝光态度中交叉:写过去,是几个主要人物的童年经历,单纯与诗意并存,透着没落贵族的情调;写当下,几乎都是饮食男女场景,是偏于欲望化的恩怨情仇。其中隐含的叙事人态度不言自明。抓住这几个关键词,电影,摩登,人情,透过它们来看作品,一场繁华,尘埃落地,34万多字,竟然落在作者借作家无名氏的一句话:“我们的时代,腐烂与死亡”。整部小说既先锋又大众,既古典又现代,既雅致又世俗,令读者再三感慨叹惋,留恋不已。
一、凸显城市情味的叙事格调
小说第一页就落笔不凡,“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没有主语,谁,为了何事上楼?看后面,才知道是由此及彼,因电影情节而起。开篇这一段话,不在正文里,却营造全篇氛围:有几个元素在作品里反复出现,既是重要的文学素材,也建构了作品的审美和情调。
第一个是电影。电影这东西,与上海有不解之缘。虽说最早的国产电影出现在北京(1905年《定军山》),但它成功的商业化运作一直是在上海。上海的明星和电影公司之多,在全国首屈一指。宁波人张石川组建的明星电影公司是旧中国存在时间最长的电影企业,阮玲玉、蝴蝶、金山和蓝萍都是电影上海的风云人物。上海这座城市的摩登与时髦,很大程度与电影为代表的西方流行文化的传入有关。电影从吃穿住用几个方面都影响了上海的日常生活。电影,意味着生活空间的展开:哪个阶段流行哪部电影;人物如何在电影院和海报前流连,包括电影院椅背后面一个插袋,放着纸扇供观众消暑的细节,以及排队买票时的闲谈,都是《繁花》里独特的时空标记,有令人回味的城市情味。
除去表面上的情节线索,电影对一个作家而言,电影技术——比如叠印、渐现与渐隐的剪辑、比如慢摇镜头推拉形成特写等手段——如何化用在场景描写之中,成为作品的审美特质,更是读者要留意的。小说里每写多人宴饮对话场景,总是有“某某不响”,众人之中何以单写他(他)不响?这其实是慢摇镜头中推出的一个特写,点出人物暗怀心事,引人联想。进而小说还写出电影如何影响到了人物的生存体验和生命哲学,这个才是要注意的。在第一章里,蓓蒂爸爸与阿宝在排队买票的时候从电影谈到宣扬暴力的共产文化,说到肖洛霍夫的小说里如何写鼓励父子相残相杀,直到“尾声”沪生和阿宝找到小毛的租户——两个法国人,谈他们以1930年代的上海为背景的电影创作,从头到尾,电影是不在场的角色,成了众多事件的触媒,也是人物情绪体验的由头。真是人生如电影,电影如人生(在市民生活的层面,戏的地位基本已由电影取代),“面对这个社会,大家只能笑一笑,不会有奇迹了”。电影的意识已经深入到市民阶层的方方面面,成为他们矫正生活、滋养人生、认识生活的一个途径。
第二个是上海摩登。种种时尚细节,充分体现这个城市华洋结合、中西交汇的一面。城市在时代的潮流中,有家国一体、共同记忆的成分,也有属于城市自己摇曳生姿的一面。小说第一页里出现的摩登形象一个是电影,一个是女性。电影是王家卫《阿飞正传》充满怀旧色彩和私我空间的城市生活影像。女性则是上海摩登最鲜明的体现者。商业化的上海,既以女性为营销对象,从女性的消费中获得发展动力。女性也在商业化的进程中,塑造了自身的暧昧形象。女性的城市是阴性的,脂粉气的;消费的城市是浮华的,功利性的。阴性,脂粉气,浮华与功利,有这些,市民阶层关注的物质与情欲,才会落实到一丝一线、一茶一饭,小说由此显得优雅又沉着、古典又现代。
除此之外,城市年轮里的每一道宽窄变化,都是城市生活难以磨没的记忆。第壹章里写1960年,沪生排队买《摩雅傣》电影票,遇到同学小毛。路过长乐路十字路口,看见水泥停车库里缓缓驶出一辆友谊牌淡蓝色大客车,两人立定欣赏。这样的人生风景,不在城市焉能体验?
第三个是上海人情。一个城市的色香味,构成一个城市的乡土记忆。“一丝丝苏州河潮气,咸菜大汤黄鱼味道,氤氲四缭。”寥寥几句,上海的色香味触各种感官都被打开。“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1]局促的空间养成人们彼此间的谨慎相处。不乏权谋算计但又都属于小奸小坏。没有大的阴谋,没有权变,也看不出精英人物的翻云覆雨。女人为主体的故事当中,莺声燕语胭脂队里却有超凡出尘的李李出家,也有小琴的暗藏心事瞒天过海最后却逃不过天算,陶陶穿梭在浮花浪蕊之中最终遇到命定的女人哪知还是镜花水月,梅瑞几度风光后的彻底崩溃,汪小姐机关算尽却心怀怪胎,小毛洞明世事却先辞爱侣再患恶疾。
《繁花》小说中的人物本身就是上海这座城市的土著,他们所有的感情、思维、经验的展开和记忆,都与这座城市血脉相连,他们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已经跟城市融为一体,生死相依。在第三十一章,小毛的邻居大妹妹,不肯下乡,户口被注销,只好去了安徽,生下两个孩子后还是调回上海,“过街楼下面,摆一只方台子,两只长凳,平心静气卖馄饨,卖小笼,不戴胸罩,挂一条围裙,大裤脚管,皱皮疙瘩,头发开叉,手像柴爿,每日买汰烧,已经满足。”看到这里有一种感动,每个人的生活放在聚光灯和显微镜下,都不太光彩、高明,对比梅瑞、汪小姐、李李,没有谁能胜出,都是在岁月里挣扎过的个体。对这样的生活,作者放弃道德判断和争论,并不做高下对比和道德说教。作家曾说:“我觉得好像小说不应该有政治主张,应该有一个生活主张。你把这些人的生活写出来,不要去强调什么东西。”[2]即便是菱红那样,宁愿被人包养几年,也不愿意找个男人随便结婚的,作者也是淡淡道来,让生活显示出它自己的轨迹。
二、沉入凡俗生活和城市景观的美学转向
阅读这部小说的过程中,很自然地想起同样写上海世俗生活的韩邦庆《海上花》、张爱玲系列作品以及王安忆的《长恨歌》,当然也有左翼的《子夜》和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但后两部小说属于大范畴上的“革命文学”,表达的是男人商场征伐、权谋算计的空间,城市生活和城市人生在作品里只是革命思想分析、解剖的对象,是批判的目标,其中满是都市生活的不惬意、不体贴。
在建国后三十年的时间里,宏大叙事主题、革命浪漫主义一统文艺江山,日常生活被认为是烦琐而庸俗的,生活情调更是资产阶级腐朽性的体现,处理不当就会受到批判。一部《繁花》不写大的历史,避开大人物,只写上海弄堂里的阴性小人物。何谓阴性小人物?柔弱,不图霸业,毫无强势可言,不过是恋恋风尘中的世俗男女。这类人物,是《长恨歌》里的康明逊,靠着老爷子分些定息生活,天天腻在女人堆里。而在《繁花》中,就是小毛、陶陶这类人物,即使写沪生、阿宝已经出人头地,也并不写他们在人脉圈里呼风唤雨,而是写他们在女人、朋友、家人面前的尴尬和悲伤。
2011年中国城镇人口首超农村,到2020年,可能会达到8亿。城市将会成为越来越多人的出生地、成长地、终老地。城市记忆将是他们一生的记忆,当分享成长记忆和童年经历的时候,往往会是某年大家唱什么歌、某年流行什么物、某年一起看了什么电影。城市的流行文化成为城市生活的年代标志。城市文学就益发应该有自己的声色,自己的感官,有自己的风情和令人难忘的细节,记录这个社会和人心的变迁。
《繁花》这部小说有着明显的城市编年味道。声,色,味,触,人,都是浓浓的上海风情。它继承的是《金瓶梅》、《红楼梦》、张爱玲的传统,在穿衣吃饭、看戏闲谈的琐屑之中,勾勒一座城市和数十条鲜活生命在几十年间的遭际变迁。明儒“百姓日用即道”,早把白居易、陆游、苏东坡的生活审美变成了形而上的价值体认,而改革开放以来文学对日常生活的回归,展示出后革命时代的美学转向。
从主题上说,海派文学强调市民生活的价值,张爱玲更是从强调人生安稳的一面为其进行形而上的诗意阐述。感时忧国是中国文学尤其是新文学的正统,于是这类文学不入左翼文学的法眼。但是时过境迁,我们不免惊诧于这类文学作品对人生底色的洞悉,以至于有了一种先知先达的味道。
再看,小说对城市细节那种近乎铺张的刻画与营造。作家曾说:“我们总觉得我们的时代特别重要,人生好像是一棵树,或者像一片树叶,一朵花,没有那么重要。实际上人是非常脆弱的。树叶一旦被风吹走,根本找不到它在哪里。你要趁它还在的时候,把它描写好就可以了。”[2]体现于作品,就是对城市生活的意象梳理与刻意搜求。尽管提倡了多年“作家学者化”,但很多作家好像都是单科性的,文学之外很少涉猎社会、经济、百工百科,甚至对厨房烹饪、穿衣戴帽也都潦草从事。很多作品没有质感,没有生动丰富的细节,读后印象不深。在《繁花》这部小说里,你可以看到在排队买电影票的时候,蓓蒂的爸爸跟沪生讲电影和女权主义,赫本头和劳伦斯?奥利佛;阿宝对邮票世界的熟悉;阿毛家二楼的邻居海员海德对船上生涯、外国生活、航海术语的娓娓道来;文革中上海的很多有家底的人被抄家之后搞“抄家展览”,各种未尝与闻的外国生活用品;更不要说闲谈中随时穿插的本滩、苏州评弹、越剧和读书人嘴边的时髦术语和唐诗宋词,它们是故事展开的社会背景,亦成为主人公内心活动的小铺陈,……凡此种种,给读者看到的都是上海的丰富,是人物心理活动和行为展开的内在逻辑。意象的繁复和名目的铺张,照亮了上海的一隅,一个与我们共栖于同一座城市的群体赫然显现。
从《金瓶梅》到《海上花列传》,通篇也多叙饮宴、游赏、私会、调笑、劝谕,种种琐碎细屑的故事,其中冲突或戏剧性并不强烈,事件之间也并没有紧密的逻辑关联。但张爱玲以为恰是《红楼梦》中对琐事的铺张叙事为读者“提供了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而继承这一传统的《海上花列传》也由此得到鲁迅“平淡而近自然”的美誉。这种写法也被《繁花》继承,金宇澄自述:“我是想收罗城市的细节”,“如果不这样罗列特征,你说时代和时代还有什么区别?”[3]十一章里“姝华说,法国阵亡军人,此地路名廿多条,格罗西,纹林,霞飞,蒲石,西爱咸思、福履旦,白仲赛等等”。罗列这些街道的音译名称,不作片语诠释,但读者自能体会外来文化与中华文化在上海的交融。语言也就不再是单纯的语言问题,而是市民阶层的身份标记,是每个时代的身份特征。语言的情调、趣味直接充实了小说的故事内容。
虽然写的还是饮食男女,却因一丝不苟的记录精神,透露出不曾与闻的历史底色。第十一章,写阿宝一家在文革中因为祖父是资本家,再因为父亲受潘杨案牵连,不得不搬出城市核心地带,住进沪西曹杨新村——大名鼎鼎的“两万户”,由苏联专家设计,实际上接近贫民窟,设施差,条件简陋,仅供遮风挡雨,大都安置以前上海的赤贫阶级,这段历史因由的真实性几乎接近档案。阿宝爸爸先捡一块砖头,在大门旁边敲钉子,挂一块纸板“认罪书”。小说对这块纸板的样式、内容做了详细说明,写阿宝一家接受居委会干部的训斥、“工人阶级”的监督,读来似曾相识,却是地道上海风情。尤其那段——阿宝大伯偶尔来串门,阿宝的阿姨烧几个好菜招待,恰被居委会女干部看到,后者一番不留情面的审问、挖苦,让生活层面的“文化大革命”暴露出狰狞面孔。阿宝一家的无奈和委屈,透过不动声色的白描依然可以感觉得到。唯其是白描,不但保留生活本身的样貌,勾勒出时代风潮冲击下的城市一角。更由于采取客观主义的写作技术,让这白描带上一种历史记录的意味。
小说对于故事发生地点种种近乎“地图控”的描写、追记并且配以插图,在地理学的基础上追加了编年史味道,无不体现对生活抱持的庄重态度。据说《达芬奇密码》出版之后,很多人拿着书在巴黎按图索骥、边走边看。我相信《繁花》带动的体验热潮也会如此。但是如果纠缠于高乃依路变成皋兰路,水泥停车房变成今天的迪生商厦,仅仅催生种种怀旧情绪,我们就忽略了作品所追求的经验真实性。
小说写到,解放前沪西女工每月发薪之后,去老宝凤银楼打一只足金戒指,到解放时,已经有手绢兜起的一包,四五十只,这大大改变了左翼文学以来塑造的工人阶级、劳资关系和旧上海的形象,让人看到另一面的上海——资本的流动、财富的集中不总带来腐败、堕落,也有文明的发展和权利的改观,这些都是新文学传统中不曾有过的城市景观。
三、兼顾传播与写意的文学语言
以一种大体量的创作,展示淋漓的中国气象,可以熔铸方言、当代白话、古典文学语言于一炉,水乳交融,不分你我,熨帖自如又紧贴人物,非《繁花》莫属。张爱玲曾说《海上花列传》:“特点是极度经济,读着像剧本,只有对白与少量动作。暗写、白描,又都轻描淡写不落痕迹,织成一般人的生活的质地。”[4]这同样也是《繁花》的特征。
在语言与内容的关系问题上,传统的观念一直是“内容决定形式”,语言工具论更是随着苏联文化的全面引入而深入人心。然而,“是语言的形式差异确定语言的意义。”[5]这即是说,文学作品的语言形式本身就是内容。《红楼梦》的古典之美在形式和内容上一致,张爱玲的苍凉在内容和形式上一致,赵树理的山药蛋气息也是表里如一的。语言与作品内在精神恰到好处地发生共鸣,能使小说神韵畅通,灵气往来。
在处理方言问题上,茅盾先生1948年的一次演讲能带给我们不少启发,“理论上的‘大众语’正如理论上的‘国语’一般,今天并不存在。今天有的是实际上的‘大众语’。此时此地的人民的口语就是‘大众语’。换言之,各地人民的方言就是今天现实的大众语。”[6]中国幅员辽阔,作家也都是生活在各地的方言系统当中,彼此讲话能让人听明白,又不失地方特色,这是茅盾所说的国语,是可以应用于文学创作又具有鲜活的地方经验的语言。
相较于普通话,方言能更真实地反映一个人的生命状况和方言区的文化传承。优秀作家往往是在普通话/传播需求和方言/表意需求之间把握平衡的高手。《海上花》是为了后者牺牲前者的,所以尽管胡适很欣赏这部小说,但也需由张爱玲这样的高手经过普通话的改写,才能赢得更多读者。
金宇澄如何尝试“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新汉语写作”(贾平凹语)?我们且看引子里的一段话,是沪生跟陶陶聊天,谈起《圣经》里的一段典故,揉进方言之后变得诙谐幽默,极具地方色彩和言说者的个性特征:
“沪生说,古代有个农村女人,做了外插花事体,广大群众准备取女人性命,耶稣就讲了,如果是好人,现在就去动手。结果呢,大家不响了,不动了,统统回去淘米烧饭,回去睏觉。陶陶说,耶稣辣手。沪生说,耶稣眼里,天底下,有一个好人吧,只要脑子里想过,就等于做过,一样的,这有啥呢,早点回去烧饭烧菜,坐马桶。”(对比《圣经》里那种庄重的倾诉体、呼告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文体?)
一些为人称道的段落,显然来自晚明小品、明清小说的语言熏陶。写梅瑞:“待人接物,表面矜重,其实弄烟惹雨,媚体藏风。”写太湖景色:“四人抬头举目,山色如蛾,水光如颊,无尽桑田,藕塘,少有人声,只是小风,偶然听到水鸟拍翅,无语之中,朝定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去处,进发。”写苏州沧浪亭附近的晨曦:“姑苏朦胧房舍,苏州美术馆几根罗马立柱,渐次清晰起来,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一流清水之上,有人来钓鱼,有人来锻炼。三两小贩,运来菜筐,浸于水中,湿淋淋拎起。大家游目四瞩,眼前忽然间,已经云烂霞铺。阿宝说,眼看沧浪亭,一点一点亮起来,此生难得。”
蓓蒂变鱼后,姝华去吉林务农,给沪生写绝交信:“人已经相隔千里,燕衔不去,雁飞不到,愁满天涯……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没有这样超凡出尘的文字,人物的精神状态何由体现?
不论金戈铁马还是风光旖旎,贵在几套笔墨藏闪穿插,兜得转,回得来。第八章在常熟徐总家的一顿饭,把汪小姐自求出墙的风骚写得淋漓尽致,却在两位表演评弹的先生上场后,一套香艳笔墨陡然换做出尘清幽,令人称奇,也可一探小说骨子里浸透的古典主义。
弦子再响,天井小庭院,无需扩音设备,开篇《貂蝉拜月》。女角娇咽一声,吴音婉转,呖呖如莺簧,蟾光如水浸花墙/香雾凝云笼幽篁/庭静夜阑明似昼/万籁沉寂景凄凉/一婵娟/拟王嫱/黛娥颦蹙泪盈眶/梧桐秋雨苍苔滑/淙淙池水咽清商。天井毕静,西阳暖目,传过粉墙外面,秋风秋叶之声,雀噪声,远方依稀的鸡啼,狗吠,全部是因为,此地,实在是静。
有汪小姐的大俗,又有黎老师的雅形成对照。如今的黎老师俨然鸡皮老妪,当年却是怀揣浪漫情怀,与追求革命、同为读书人的丈夫天生一对,“以前一直想,如果我拍曲子,爱人擪竹笛,三两信凉风,七八分月圆,两个人讲点诗文,看看册页,吃一盅女儿红,盘子里有月饼,窗外有月光。如果有了这一天,我多少欢喜。”参差的对照,显示出世俗人生的多样态。
中国最好的文学,不过是反反复复诉说“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道理,但在时代的洪流和口号的喧嚣中,无人解得其中韵味。《繁花》结尾处,陶陶、小毛这样有趣的有意思的人物都消失了;李李出家、梅瑞崩溃,曾经光鲜的众多女性也一朝枯萎。诸多迹象表明:《繁花》与新文学运动以来持“启蒙”“革命”视角的城市题材小说有着不同的精神脉络和艺术传承,而与张爱玲和王安忆的上海书写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共鸣。但《繁华》有更为扎实也更为铺张的生活细节和灵活多变、神韵畅通的语言系统,在未来的解读中,这部杰作将继续以其“生活主张”呈现出不被时间磨损的光泽。
[1]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M]//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48.
[2]金宇澄,张英.不说教,没主张,讲完张三讲李四[J].美文(上半月),2013(8):3-7.
[3]金宇澄.我写《繁花》:从网络到读者[N].解放日报,2014-03-22(8).
[4]张爱玲.忆胡适之[M]//对照记.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103.
[5]刘恪.中国现代小说语言史(1902-2012)[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2.
[6]茅盾.茅盾全集(第二十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396-397.
The Latest Expansion by Manifold Flowers to the Urban Literature
QIN Liangjie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Teachers’Education,Zhejaing Ocean University,Zhoushan 316000)
In the tide of modernity,the questions worthy of consideration for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the urban literature are how to avoid the superficial nostalgia,to submerge into the depth of the historical change,to grasp the reality and integrity of both details and experience so as to restore the aesthetic perception of daily life.The novel Manifold Flowers makes it a new expansion for them. The book makes out the post-revolutionary Shanghai city memories by combining elegance and vulgarity with the classical and vernacular languages,creating a city landscape unseen in the new literary tradition.
urban literature;post-revolution;new Chinese
I207.42
A
1008-8318(2016)05-0049-05
2016-08-22
秦良杰(1973-),河北邢台人,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当代文学、影视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