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离的超级市场
2016-01-16柯裕棻
柯裕棻
超级市场与传统市场最大的差别,就在于“接触”这件事。
在传统市场里,任何接触都直接了当,社会关系极为通透。猪肉血淋淋地挂着,水果青菜湿搭搭地堆着,鱼虾摊在冰块上,腐败的菜叶丢在地上,有腥味的脏水积满坑洞,苍蝇飞着,摊贩的汗水和口沫也飞着,任何交易都必须开口,买方卖方都必须交谈。在这个场所,你别想异化,你就是得亲眼看见劳动与商品的血与汗,你得闻见那味道,感受那温度,踩着泥水,亲手摸那些鱼肉生果,亲手接过潮湿温热的钞票和硬币。你也别想疏离,你没办法谁也不理睬,每买一样东西,你就是得开口问:“这东西怎么卖?”
超级市场就不同了,这是人与人超级疏离的空间,除了收银员之外,其他工作人员几乎隐形了,即使他们蹲在货架间整理货品,身影看起来也不显眼,仿佛只是购物频道的背景似的。超级市场似乎有种魔法,可以使货物从产地直接现身架上,仿佛不假手任何人,货品会自动分类、自动排列、自动包上保鲜膜、自动贴价格标签。
在这个场所,劳动生产的痕迹减至最低,一切看来真是自然方便极了,此处的消费生产关系就如同保鲜膜包裹的猪肉一样,既平整又光滑,没有粗砺的骨骼和咸腻的血水,一切看似从虚空中产生,也流回虚空之中。
在超级市场中,一个消费者可以全程不和任何人交谈,人与人接触的必要减至最低,甚至连人与物的接触也经由层层的包装,减少手的碰触和肮脏。你连它们的重量差异都难以感受,因为它们等重包装。你只能以目光采视它们,凭感觉做赌博,买回家拆封,发现另一面霉烂了,只好自认倒霉。生鲜食品一盒一盒躺着,摆脱了血淋淋的动物状态,青菜一束一束包着,脱离了尘土,梨子和苹果一颗一颗裹了玻璃纸和发泡棉,葡萄有葡萄形状的透明塑胶盒,摸不着。你一个人在商品之间行走,它们环绕两旁形同一个组织紧密纪律严明的物体系,而且全副武装,没有一丝缺憾,无懈可击。
也许我是个太过在意“物质感”的人,对于摸不着的物品容易感到不确定,所以在超级市场里,我总是想尽办法将物品翻来翻去,想透过透明的薄膜感知它们的确实状态。
有一回我站在鱼鲜部前摸索良久,想弄清楚究竟哪一包鱼块比较新鲜。当然这徒劳的举动带来更多困惑,这些包装鱼都秤过了,也都打上发货日期和食用期限,我除了大小和色泽之外,没法子借由碰触感觉弹性和柔软度。这样简单的选择却造成认知混乱,我迟迟无法决定,最后竟然站在鱼虾前面发起呆来了。
一个老先生突然问我:“你对鱼在行吗?”
这状况甚为少见,从来没有陌生人在超级市场里交换对商品的意见,顾客之间的交流其实也被商品隔绝,在这里,人的眼里只有商品,没有彼此。
我回过神来,断然对他说:“这些鱼都不新鲜。”朗声说了这句话之后,这些鱼的真实面貌就清楚了,我于是对它们失去了兴趣。
老先生和我攀谈起来。
他是个相当有礼的北方人,讲起了他家乡的“对虾”还有波士顿的龙虾。这是我第一次在超级市场和陌生人谈话,我非常讶异能够交谈的话题还不少,更何况我们的背景差异如此天南地北。他看看我篮子里的东西,我也看了他买的东西,像两个小孩子。我很意外他买了一瓶红酒和一条榛果巧克力,实在不像他这样的人会买的东西。
我也没多问,在商品的世界里,关于人的问题显得有点唐突。
我告辞之后,在纳闷中结账离开了。
(选自台湾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恍惚的慢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