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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鸟

2016-01-15傅菲

当代人 2016年12期
关键词:筛子灰雀鸟笼

傅菲

打开办公室的门,一只小鸟站在矮棕竹上吱嘚嘚,吱嘚嘚,吱嘚嘚。

哪来的鸟呢?我看看,门窗也是紧闭的。我把门打开,烧水泡茶,这是近二十年的习惯,喝足了水才进食。鸟在办公桌、窗帘布上,蹦来蹦去,根本没飞出去的意思。我用手赶它,它站在书架上,吱嘚嘚,声音细而明亮,我明显能感觉到它细细尖尖的舌尖在快速地颤动,像一片笛膜。第二天,它还在办公室。其实办公室也没它吃的食物,我用一个网兜把它捉了,放进鸟笼。我不认识这是一种什么鸟,声音柔美,嘚嘚嘚嘚压低嗓音唱歌,悠扬婉转。其实,我第一眼看见它,便喜欢上这只美丽的小鸟:腹部鹅黄中间浅红色,黑短尾,背部橄榄绿沾黄,喙棕红,眼圈边有一圈鹅白,头上部棕色,翅羽从石榴红渐变到浅灰色。办公室毗邻山冈,常有鸟儿光临,一般是麻雀,大灰雀。有一种雀,叫不上名字,黑白两色,眼圈外有一个圆形白圈,翅膀全白,之间有一条白带连接,其它羽毛全黑,它在窗台上跳几下,飞到办公室地板上,转过头,看看我,又跳到办公桌上,吃我的葵花籽,有时它跳到茶桌另一个位子,斜过脖子,昂起头,看看我。我一边喝茶一边看它神气活现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

我有三个鸟笼,有过一次养鸟经历。老家院子门口有一棵粗大的香樟树,一次一只练飞的猫头鹰掉在树下的稻田里,浑身裹了泥浆,我捡拾起来,放在鸟笼里养,那年我十五岁。我父亲说猫头鹰吃荤不吃素,要喂鱼或蚯蚓。我挖了一罐蚯蚓,搁在笼里,它不吃。我抓来小鱼,它也不吃,我又捡螺蛳,它还是不吃。看它,它歪着头看你。我把手伸进鸟笼,它扑闪翅膀,啄我的手,把皮肤啄一个小孔。它不叫也不喝水。饿了三天,死了。我看着它死。它站着,煽起翅膀,扑向笼的栏杆,头拼命地摆动,扑了十几次,不动了,头扬起来,翅膀完全张开——僵硬了,以飞翔的姿势。我决定再也不养鸟。养鸟是对翅膀的亵渎,也是对天空的亵渎。来浦城后,常有捕鸟人来我这儿,也送一些鸟来,大多是活鸟。我叫小汪买了三个鸟笼,把鸟关一下,听听鸟叫声,再放鸟回山林。一个笼子是绿塑料的,我嫌弃,觉得鸟怎么可以和塑料在一起呢?岂不类似于旗袍美女穿解放鞋吗!又买了一个竹子笼,白色,窄小,鸟活动空间太小。再去买一个实木的,鎏金紫色,像个皇家佛庙。

这三个鸟笼,关过好几只鸟。第一只,是一个捕鸟人送来的,他说,这只猫头鹰凶猛,啄人。我说,哪是猫头鹰呢,是雕鹗,麻色羽毛,眼角各有一撮绒羽耸起来,像猫耳朵。我把它关进了笼里。一个同事买来天麻当归,说猫头鹰治偏头痛有效,把它炖了吃。我狠狠斥责他:“吃了死人,人不会死,你去吃一个。”雕鹗差不多有半斤多重,翅膀宽大,我特别喜欢它的眼神,有力,专注,摄魂蹑魄。它在笼子里毫不安分,跳得挂在梁上的笼子摇摇晃晃。它鼓起翅膀,站起来,像一只破浪航行的帆船。我在笼前守了小半天,也没听到它叫,令人沮丧。第二天,我早早去看它,傻眼了,它耷拉着脑袋,羽毛零乱,死了。我真是想不通,生命力旺盛的雕鹗,怎么隔一个晚上就死呢?我调出监控视频查看,更傻眼:它用头撞笼子,拍打着翅膀,好似它和一个恶魔居住在一起,惊恐无比,直至昏厥而死。我很是懊悔,不应该养它,白白断送了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过了几天,捕鸟人又送来一只鸟,和雕鹗差不多,只是眼角上的绒羽没有,体型只有雕鹗一半,哦,短耳鹗。短耳鹗傻杲杲的,可能是冻伤了。我把它放到矮屋顶上,它也不飞。我端一把椅子坐下来,看着它,怕猫咪捕捉。扔了几条肉丝在瓦上,它也不吃,我驱赶它,它挪几下步子。晒了两个多小时的太阳,短耳鹗蹦跳了几分钟,飞走了。雕鹗和短耳鹗,都属于猛禽类,常在山林出没,夜间贴地面飞行,捕食老鼠、蛙、山兔、蛇等。在夜间,它的叫声阴森惊骇,哇——啊——像哭丧人的长哭。

养过半天的金翅雀,有八只,分养在两个笼子里。金翅雀嘴巴肥大呈粉红色,羽翼和尾巴麻黄色,羽毛暗绿,腹部浅黄浅灰。这是山区常见的雀鸟,栖落在山区松树林,在松树或杉树杈上筑巢。在溪边,在农田,成群结队,啄食植物种子。这是一种十分争强好胜的鸟,也是合群的鸟。它们会互相抢食谷粒,在笼子里,用翅膀推搡,吃完了,又紧紧挤挨在一起。叫起来,喔喔喔咯。咯,声调像饭后的饱嗝。锡嘴雀是很刚烈的鸟,别看它只有小拳头那般大,不停地用喙啄笼子的栅栏,手伸过去,它使劲啄,恨不得把人手啄穿。但它的叫声确实动人,哔——嘁——哔——嘁——。它喜欢吃小干果,啄一下甩一下头,眼圈翻动一下,调皮、顽劣、贪吃。

窗前的山冈,有太多的山麻雀和大灰雀。山冈是一个隆起的圆锥形,满是密密麻麻的苦竹、野山茶、矮松、山毛榉、野蔷薇,还有几丛芭茅。有人走去,它们会嘭地从树丛苦竹桠上飞出来,唊唊唊,唊唊唊,边飞边叫,沿水波浪的弧形飞,落在另一个坡上。十月初,一个傍晚,我看过最多的一群,从山坡上跃起群飞,足足有几百只。捕鸟人最常捕捉的也是大灰雀。麻雀是智商比较高的鸟,贴人比邻,活跃于生活区的树上,草丛,吃食人遗落下来的谷粒、米饭、面包,以及草籽等。但它能明辨什么地方可以去,什么地方不可以去,比较难以捕捉。大灰雀笨头笨脑,唊唊唊唊,飞的时候喜欢说悄悄话,根本顾不上前面有一张网挡住了去路,扑上去,再也下不来。我养过几次大灰雀,一般养两三天,放回山林。我有时提一个空鸟笼去山林,看守门房的老庄说:“你把鸟的监狱提在手上。”我说,这个监狱是无人看守的监狱,最多坐牢两天。大灰雀睡觉怕光,夜晚来临,有一个灯亮着,它会慌张地在笼子里跳来跳去。也怕人,人一靠近,它也慌张地扑扇小翅膀。它们喜欢热闹,几只一起养,叫喳喳,像是妇人在赶集的街头遇上几个相熟的人,絮絮叨叨,连吃饭都忘记了。

世俗生活中,有很多无罪但十分残忍的事,捕鸟(非国家保护鸟)算是其中之一。我看到鸟在网中挣扎,相当于看到自己的双手被缚。我一个熟人爱用气枪猎鸟,他家里请客,用脸盆端红烧麻雀、斑鸠、野鸽。我最痛恨两種人,一种是猎野生动物,一种是在河里毒鱼。尤其是毒鱼,污染整条河流,连青蛙都无法繁殖,何等残忍。我常傻想,假如我有颁布法律的权力,第一是把猎野生动物、毒鱼、砍伐森林的人,发配到荒无人烟之地去种树种草。在我十来岁时,就会捕鸟——在后厅的地上,撒一把饭粒,用一个竹筛子罩住,两根小树杈撑起筛子,一根麻绳绑在树权上,麻雀落在厅里觅食,跳,跳,跳,进了筛子底下,我躲在弄堂角,把手上的麻绳拉动,筛子罩下来,麻雀啪啪啪,在筛子里惊吓挣扎。有一种鸟,我叫不上名字,喜欢吃酱。我们做酱,是用青豆蒸熟,晾晒,发酵,放到一个土缸里晒熟。土缸用一个有密密麻麻小孔的竹垫子盖住,透气透光。鸟来了,站在竹垫子上,把长长的喙伸进去,吃霉豆子。霉豆子既咸又辣,它吃一下,甩一下头,似乎在说:美味呀,只是辣了一点。吃酱的鸟尾巴全白,头部全白,其它全黑,有长长尖尖细细的喙。我用一个畚斗挂在土缸上面,它吃得忘乎所以的时候,我松一下绳子,把它罩住。还有一种鸟,我们当地方言叫石灰雀,爱去村野茅房,吃污浊之物。我们把房门一关,它往窗户跑。窗户外有一个篓筐套着,它也进了篓筐。这种孩童时代的趣玩,是始终不会忘记的。

天寒,会有鸟飞进来,取暖。常有的是山麻雀。嘀嘀咕咕地乱叫,在办公室飞来飞去,人进办公室,麻雀惊慌失措。上一次在办公室捕捉的鸟,我也叫不上名字,身子与鸭蛋相仿,头上有小指甲大的一圈白绒毛,翅膀白色,背部浅棕黄色,其他深黑色。我翻开它的羽毛,发现所有绒毛根部全是深黑色,墨水一样,绒毛末梢才变其它颜色,腿修长深黑,看起来,像穿黑色斗篷的乡村骑士。但这次捕捉的鸟,我还是第一次见识。比我上一次捕捉的鸟华丽优雅。手上握着鸟,鸟温顺,不挣脱也不叫,我把鸟关进鸟笼,几个工友围过来,问:什么鸟?我说我也不知道。回到办公室,我查了两个多小时资料,才得知它叫红嘴相思鸟。真是名副其实。相思鸟,是恋人的代称。它吃白米,吃谷粒,吃松仁,吃葵花仁,踮起脚尖喝水,叫声悠长,悦耳。我把饭桌摆在它跟前,一日三餐,我边吃边听它叫。过了一个星期,我把它放了,它呼地飞向门口的枯樱桃树,身子一翘一翘,头歪来歪去,吱嘚嘚,吱嘚嘚。它像是呼唤玩伴或情侣,也像是祝贺飞出鸟笼,那样兴高采烈。

事实上,所有笼子里的鸟都是害相思病的鸟,思念自由的天空,思念朝暮相随的伴侣,思念无羁的飞翔,思念粮库般的丛林草泽溪边。一棵树,一丛草,一块溪边的石头,是它们的天堂。每次把鸟放回山林时,我都会默默地站一会儿,看它们远去,消失在丛林或天空里,怅然若失,欣然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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