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风到底是什么风?
2016-01-13
大三的学年论文我写的是《关于地理、中国和西方的一点思考》,当时完全是凭着兴趣使然的初生牛犊之勇而写,若是晚几年,定是不敢对这么个大命题自说自话的了。二十岁时的具体论述已有些模糊,但其中关于地理对文明形成的定调作用多年来却始终记忆犹新:华夏文明因起源于温带大陆性气候的黄河流域而发展出了农耕文明,这和起源于地中海气候岛屿地区的海洋文明的重商特质截然不同。中国的“耕读文化”正是在这种土壤里生长起来的,是滋养了中国文人数千年的根本。
想起这些,是因为前阵子的一则新闻——中国留学生家长耶鲁种菜——说是一批在美陪读的中国父母,经过十年的耕耘,将耶鲁校园内的一片荒地,变成了出产新鲜农产品的美好菜园。美国人对此纷纷点赞,校方还出台了一些实际的支持措施,可大洋彼岸的中国同胞里的一些人却不乐意了,他们从心底泛出了没面子的感概。其实这些耶鲁“新农民”中的绝大部分,在家乡时从没干过农活,他们在美国校园里种菜,一来解决了民以食为天的根本问题,二来锻炼了身体还结交了朋友,实在是最具公益性质的打发时间方法。
值得玩味的是,为什么人生失意的英国工程师回到乡间当园丁,开垦出了自己的新人生就是一则励志故事,而国人对陪读父母的耶鲁菜园却会多出一份埋怨?
三年前,云门舞集的创始人林怀民带着团员到台东池上采风,他后来说:
“所谓粒粒皆辛苦,去割一次稻就知道,割完后,背几乎是要断掉的。我们去割稻时,池上的一些老太太就坐在旁边看,说:‘那是台北来的啦!’意思是我们的姿势都不对。”
一群现代城市人就这样身体力行地体悟池上的稻和池上的人,渐渐发觉,原来在四季更迭中摇曳生姿的稻谷恰好是对生生不息的一种诠释,原来池上农民到了晚上会聚在一起读读书写写字,原来他们会为了不破坏稻田的自然美而坚持让电线埋到了地下。于是,云门舞团找到了重心,于是,建团40周年的作品《稻禾》就这样从池上的土地里长了出来。
和过去源自神话传说或视觉符号等中国灵感的作品之“轻”相比,这部云门舞集的最新作品非常“重”,因为它回到了中国文化的本源,在土地上扎扎实实地舞蹈。欣赏舞蹈离不开视觉,但眼睛能看到的往往只是表层的符号,是全世界都可用、都在用的唐装旗袍、金龙盘扣汉字青花符号,那些看不见却依然能感受到的才是文化的核心力量,才是中国艺术家创作能量的真正源头——敬天爱地。
上次去台湾时,我因为几行文字买了一瓶大米精华护手乳,那几行字敬请使用者要确定接下来几小时不必干活弄脏手之后再涂抹,敬请使用者涂抹后要双手合十,分别向东南西北方用心祈福。
那是在诚品的松烟店里,一家专营大米、茶叶和蜂蜜的小店——掌生谷粒。最先打动我的是它的产品设计,然后是宣传文案,而被彻底感动则是一个月后偶然看到的该品牌创始人程昀仪的采访:
“让内外的精神一致,一个个仪式般虔诚的动作,只是为了让农夫的汗水、大地的风雨,能真实地传递给每一个收到这包米的人。这不只是一包米,而是我们深深的祝福与掌声,对农夫,对大地,对收到与送出这份礼物的人。”
一定有人会说这只是商业的噱头、文青的矫情——不就是大米嘛,有必要这么严重吗?
超级稳定的农耕文明与熟人礼仪的宗亲氏族相辅相成,无论多不情愿,我们就是从这样的祖先那里来的。讲求效率和规模的工业时代让一切都带上了机械化性质,包括人。我们缺乏基督教契约精神的那种信仰,中国式信任在工业时代变得千疮百孔、脆弱不堪,一边把“不合时宜”的先祖智慧抛诸脑后,一边用自以为是的小聪明换来短平快的利益。好在网络时代让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重新变得紧密起来,让消费者重新有机会了解产品的来龙去脉以及生产者本人。
掌生谷粒公平交易的核心概念正是建立购买者与生产者之间的长期伙伴关系,育苗、插秧、除草、施肥、结穗、收割……一路伴随的记录旅程让品牌经营者与农家形成了友善的产销连结,在这样的信赖关系中,让农家们优先获利,再通过适当的设计和营销卖出价值,让这些有想法、重视环境的农作者能够获得合理的报酬,从而持续产出兼具热情与质量的农产品,消费者则在透明的产销模式中,自由选择令人安心的农产品。
寻根一定是一件老土的事吗?那你觉得云门舞集和掌生谷粒过时吗?
如果只是简单复制过去,把历史武断再现,那一定会是不合时宜。
但如果不回到过去寻找,把西方武断拼接,那一定会是不伦不类。
去源头观察体会,再用当代思维创新、用国际视野呈现,将本源精神发挥到极致,就有机会创造入时的独一无二。
世界大环境风云变幻,在经历了数百年外向的工业格式化后,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内向的探寻和重新定位;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一心向西”后,中国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回到土地上重新获得生长的能量。
“(《稻禾》)这个作品要是搬到19世纪上演,并不会多特别,因为那时大家都活在农耕社会里。而《稻禾》最近在香港上演时,许多年轻观众对我说想到农村去、想住进农村,我想这个作品唤起的是一种集体眷恋,一种在都市社会中渐失的情感。”林怀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