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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云集

2016-01-13汗漫

青春 2015年10期
关键词:梅花

汗漫

1.一溪惆怅

天姥山下一条小溪名为“惆怅溪”。溪上有古旧石桥一座,乃上山下山者必经之途。

所以,李白、杜甫、孟浩然等等四百余位唐代诗人越过天姥山直抵台州,必经此溪此桥,必惆怅。当地一书生在十年前研读《全唐诗》,发现秘密:自杭州钱塘江启程,经剡溪、天姥山、临海、天台山,终结于东海——这是一条唐代诗人密集游走的“浙东唐诗之路”。他们在这条长约一百八十公里的水路山路上乘舟、骑驴或步行,写下约一千六百余首诗篇。

诗,就是失,就是惆怅。陆地消失、大海浮现,带来无尽诗意和惆怅,吸引四百多位唐代诗人以及后来无数文人骚客,奔向吴越。

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成为天姥山的广告词和旅游说明书。其中,最好的句子并非篇首关于浙东山水盛景的梦中幻象,而在于结尾处的痛心疾首:“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一个惆怅之人、诗人,走过惆怅溪,看溪水如古往今来的人与事,明灭不定,东流入海。一群群惆怅之人,结队走过惆怅溪、班竹村、东晋山水诗人谢灵运伐木凿岩开辟的小路,登上天姥山,望洋兴叹。一代又一代惆怅之人,走过惆怅溪,然后像溪水里的叶子、花朵、光线、鱼,消失于时间、诗……

一个深秋的下午,我自上海而来,自红尘和权贵们中来,直腰,站在惆怅溪边,想起不开心的李白。当年,李白在此,想起的应该是惆怅溪下游的剡溪,以及在一个雪夜里访问戴安道的行为艺术家王子猷。王子猷这个《世说新语》里频频出现的人物,在剡溪的雪夜里应该想起埋在剡溪岸边山中的父亲王羲之。王羲之在惆怅溪、剡溪以北的山阴兰亭,以人工引来清流激湍作为流觞之曲水小溪,与友人列坐溪水两侧一觞一咏、畅叙幽情,叹曰:“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一个古人想起他以前的古人,想起他之后的我、我们……

一溪惆怅。

水,流逝,时间的隐喻。万水归海,海就是时间的集合,如墓,如蓝色屋顶、卷宗无际的伟大图书馆——美国现代诗人肯宁翰的一首两行诗:“生流向死就像溪水流向海,生是新鲜的而死对于我却是盐。”这句子,像是在剡溪、惆怅溪、山阴兰亭曲水小溪边写的,像是在向李白的“古来万事东流水”这一名句致敬。肯宁翰像李白一样在梦中登上天姥山眺望东海和死亡?一个绝望的人,一个书生,只能在语言里自救、寻找盐?

在上海,环堵萧然。在天姥山,四面葱茏。豹隐青山龙归海。我非豹非龙,独自登上天姥山顶峰眺望一番,然后下山,在斑竹村里晃荡。卵石铺筑的古驿道依旧,驿铺、客栈、饮食店、货栈、百货店依旧,官员、公差、隐士、侠客等等古人不再,往来者皆为当代村民或游客。在一茶馆内喝茶,老板讲了惆怅溪的传说:很久以前,刘晨、阮肇二人入天姥山采药,在这溪边遇两位仙女,各自相恋,并在此筑房成家;一日刘、阮下山卖药,归来,两位仙女已渺无影踪,徘徊溪畔,惆怅不已,附近竹叶也因两个男人的泪水而斑斑点点——溪名、村名由此而来。关于美的惆怅,同样是关于时间的惆怅:怎样才能使时间克服美的虚幻和短暂……

班竹村粉刷过的旧土墙上题满诗句,署名为谢灵运、李白、杜甫、孟浩然、韦应物、朱庆余、王勃、贺知章、许浑、宋之问、杜牧、苏东坡、陆经、林逋、李渔、郁达夫……历代诗人打破时间的界限,欢聚一壁。那些枯寂如古宣的墙壁,因这些名字、墨迹而美好。我已经没有了毛笔,只能掏出小钢笔,抄录墙壁上几首关于惆怅溪的句子:“只见山相掩,谁言路尚通。人来千嶂外,犬吠百花中。细草香飘雨,垂杨闲卧风。却寻樵径去,惆怅绿溪东。”(刘长卿)“我生南北本殊津,邂逅相逢若聚苹。送客溪边一惆怅,新欢过眼又前尘。”(王洋)“桃溪惆怅不能过,红艳纷纷落地多。闻道郭西千树雪,欲将君去醉如何。”(韩愈)……

梦游天姥吟留别。吟诵,留给友人后人,以便小别或永别。

沿惆怅溪下行,经过沃洲湖和沃洲山禅院。禅院安静,墙壁镌刻白居易所写的《沃洲山禅院记》,其中最好的一句为“东南山水越为首,剡为面,沃洲、天姥为眉目”——这座古寺,应该是眉目之间的一粒长寿的痣?我是这眉目之间的一粒尘埃?禅院内竟设有一戏台,逢阴历节日有越剧演出以娱神。越剧,就产生于剡溪所一越而过的嵊州——剡溪,像越剧中女子凌风飞扬的水袖情怀,剡溪两岸的云团,如同越剧中的念白……

尤其喜欢于是抄录禅院戏台两边木柱上所刻的一幅对联:“白头夫妻三更月,碧血英雄一局棋。”人生大戏,也无非“爱”“恨”“情”“仇”四字。月落棋罢,万千夫妻英雄,一概烟消云散——

惆怅。语言在缓解还是加重着惆怅?诗、文、念白,是在淡水中加盐,还是在伤痕上撒盐?

捏一支钢笔,捏一溪墨水和惆怅,我的手指像惆怅溪上的那座石桥,爬满皱纹般的青苔……

2.片石山房的月亮

扬州慢,时间在扬州园林里终于慢了下来,

叙事和沉思在繁复的细节里才会减速,半日可抵百年——

何园,何芷舠的园子,一个晚清重臣的园子。

从快退隐到慢,从庙堂退隐到片石山房,

乱石模拟山川,池塘隐喻江湖,用石头间一处孔穴和光,

合作完成池面上一轮白昼的月亮——

一个隐者、一个归人的心脏病?

这是我游荡扬州两日之后写下的诗作《扬州慢》中的一节。

何园,晚清湖北按察使、江汉关监督何芷舠(1835—1909)在49岁时急流勇退、购入片石山房、用十多年时间建成的私家园林,如今成为与个园齐名的“晚清第一园林”。

中国园林,南北有别。北方园林格局扩大,喜红黄二色,似官服,似官方报纸套红标题的社论,平铺直叙。南方园林大都因占地面积有限,必须叠石、筑楼、曲廊,方能移步换景、摇曳多姿,像用不多的词汇、不长的篇幅来写诗——让语言在不断的转折中凸显深意。白墙黑瓦,如同园林主人知白守黑的信条——知白昼之繁嚣,守黑夜之静幽。何芷舠,就是这样一个厌倦了晚清宦海,把何园当成一个春夜、一个春梦的智人。

“舠”,刀子一样的小船,停泊在何园一角用瓦片铺就的地面“浪花”上,成为“船厅”,何芷舠与小妾曾斜卧其中,喝茶、听雨、读书,想想李鸿章、左宗棠们正乘风破浪或逆水行舟,嘴角就微微露出一丝嘲讽?但他并非一个彻底熄灭了人间烟火气的隐者雅士,天井地砖上用卵石铺就的图案,泄露了主人的隐秘内心:凤凰在梅花鹿脊背飞翔,暗示“俸禄”;花瓶中插着三把剑戟,兆示“平升三级”。善于使用隐喻,是何芷舠们的一大特点,无论从政、退隐,都需要歪打正着一般的修辞能力。何园,是何芷舠的一阙《扬州慢》?

但它更像一种复调叙事:结构、语言、内涵,都矛盾而多元,众声喧哗,而非单一旋律的奏鸣——何园中央悬空的两层复式回廊,被建筑界誉为“城市立交桥”的雏形和模型,可供主人、来宾、女眷、仆从等分层次、分区域流动,有效提升了空间利用效率、维护了各群体的私密性。房间内的佛像、香炉、日式拉门、法式壁炉、油画架、百叶窗、西洋歌剧唱片、太师椅、沙发、山水画、黄酒作坊……叙述着晚清时期中西杂糅的一种生活方式。多年后,何芷舠移居上海,耗尽全部财力办持志大学(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前身),培养翻译家、外交家——这是一种出人意料而又合乎逻辑的复式小说的结局。

但我更喜欢把这个园子称为片石山房,因它与苦瓜和尚、清初画家石涛(1630—1724)有关。

石涛也是一个复调的人:原名朱若极,生于明末皇族世家,十岁时明亡、家人罹难,成为孤儿,被一太监带着逃出华丽宫阙,剃发修行,改名石涛。在寺院里开始习禅、画画,尤爱在敬亭山、黄山一带漫游,手摩心追,“搜尽奇峰打草稿”,创造出一种湿墨笔法:将一张空白宣纸弄湿,再行笔墨,如同春雨后的一片旷野才能有奇山异水呈现。成为与八大山人齐名的同代画家。受到两下江南的康熙的接见,跪拜于扬州运河边的码头,呈上《海清河晏图》。还俗,娶妻生子,卖画养家,定居扬州。死后葬于瘦西湖边的蜀冈,成为奇峰之上的一地青草……矛盾,多元,一言难尽。

在扬州,石涛安顿自己的身体和内心,用画卷和石头。片石山房,是石涛用一片片石头作为笔墨层层堆就的立体山水画卷:一道白墙,如同宣纸,白墙前一方池塘,“池上筑太湖石山一座,高五六丈,甚奇峭”(清人钱泳《履园丛话》)。细细端详这一脉蜿蜒仅百余丈、石头顶端旧色如积雪的“寒山”,山峰形势与石头纹理相一致,大约也在实践着石涛的笔墨理念:“峰与皴合,皴自峰生”“一峰突起,连冈断堑,变幻顷刻,似续不续”。想象石涛,大约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观察、选择、搬动、叠放,如同把种种块垒、积郁一一搬出内心,来接受雨水浇灌、风雪淘洗,成为山水自然的一部分……

片石山房,一件传世之作,成为一个人的化身。至于这一带“寒山”之巅有意构造的一个圆形缝隙,则帮助天光穿过,合作完成池面上一轮白昼的月亮——沿池塘,慢慢走,随着角度的转移,可以看到这轮虚拟的月亮在变幻盈缺,从新月、满月,到残月——像石涛的心、何芷舠的心,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安详、颤栗甚至梗塞。

复调的月亮。复调的片石山房。

山房一侧矮墙,开设一个方形空口如同一面镜子,透漏出矮墙那边的梅花、芍药、桂花、牡丹、槐花等等依序开放而后凋败的花朵——镜中的花。依然是一种隐喻。

石涛与曹雪芹的祖父、江宁织造曹寅关系密切。清廷在南京、苏州设置的多个织造府,负责向紫禁城输送丝绸布匹,又暗自作为皇帝的情报机构,搜集江南一带资讯和动态,防范统治风险。所以,曹寅与石涛的话题就可能比较复杂,不仅仅是琴棋书画、蜜桃苦瓜。扬州,这样一个在宋元、明清改朝换代之际屡屡蒙难的烈女般的城市,是曹寅、石涛的一个重要话题吧?谈“春风十里扬州路”(杜牧),回避“烽火扬州路”(辛弃疾)?

曹雪芹或许追随着曹寅来过扬州,在扬州诗局看祖父监督校刻、印制《全唐诗》,在片石山房看那一带“寒山”和白日之月。《红楼梦》中多处写到叠石假山构成的园子,酷似片石山房。《红楼梦》或许也可看成一部中国最早的复调小说,由人物、叙事者和隐含作者之间的矛盾构成的复调,由主旨的多元而构成的复调——像片石山房和以片石山房作为核心的何园。

清末民初,画家黄宾虹作为何芷舠的亲戚而屡屡居住于何园,以片石山房为师,揣摩石涛水墨笔意,但却以自己收藏的石涛真迹换来张大千摹仿石涛的伪作。张大千痴迷于石涛,大量仿作已借石涛之名存世。但片石山房唯一,白昼的月亮唯一,不可摹仿、流通、私藏。

片石山房建于清初,何园扩建于晚清。在上世纪五十、六十年代的红色政治风暴中成为一座废园。重修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游客如云。

三百多年来,园子的主人次第浮现而后消失。但毕竟留下一个园子,作为他人追忆、怀想一段旧光阴的路标。而我早年出生的那个清寒院落,今已成为田野。我现在所居的上海市内的一个小房子,某一天也会写上“拆”字。

或许,镜中花、水中月,才是这红尘俗世的真实主人。你、我、他,皆为过客、游客。

忽想起杜甫所写过的三个字:无家别。

3.在南京遇到梅花

无意中与南京梅花山的梅花相遇。

二月,陪母亲、妻子在南京游荡,计划中的目的地有四:中山陵、明孝陵、总统府、夫子庙。但却在明孝陵前的梅花山,推翻原定行程,消磨一个下午——这座灿烂、香气袭人的山丘!火红、粉红、玉白、雪白、暗绿、鲜绿、金黄、蜡黄……如此大面积、多种类的梅花,平生初次相遇,在萎靡中年,在花期正盛的阴历早春。

数年前,曾与妻子、儿子来南京,游明孝陵时最感兴趣于陵前甬道两侧的一系列石雕:武士操剑、文人握笔、马、麒麟、羊……汉代石雕的粗拙风格,与我的粗服乱发很协调。旧石头,与我皱纹重重的老身体很协调。当时,没有意识到甬道旁边这一座名为“梅花山”的山丘的存在。因为,当时五月,梅花匿迹于树根,等待雪和寒意。梅花与炽热的生活没有关系,像低温、安静的女子,不认识高烧、热闹的荷花、牡丹。一万种花朵,隐喻一万种人生和态度。

日本能乐艺人家族内部秘传四百余年才公开出版的谈艺录《风姿花传》,书名意思是“艺人的风姿,须像花朵那样传扬”。作者、能乐艺术大师世阿弥,在书中叮嘱后辈,要了解十种艺术类型,“更要牢记年年来去之花”。

目前,二月,在南京,我终于认识并将牢记这年年来去之梅花。

与母亲和妻子一起在山丘上下流连。周围,游人表情一概痴迷,纷纷以手机、相机留影于梅花与梅花之间——摄影术是一种悲伤的艺术,任何摄影者都能意识到时间和空间的双重丧失。母亲对我吩咐:“给我再照一张,与这棵梅树——谁知道还能不能再来看梅花了……”她已越过古稀之年。她名字中就有一个“梅”字。我外祖父、中原乡村里的一个著名中医王恩恵,应该也是喜欢梅花的人。后来,我父亲接着喜欢梅花。但外祖父、父亲都已经去世。母亲常常梦见他们,像一棵梅树,梦见树下走远了的人?

清代伊秉绶有名句:“梅花百树鼻功德,茅屋三间心太平。”我的鼻子功德就很高,对女人脂粉香和这满山的梅花香,敏感。但我体内有茅屋三间,来安放一颗渐渐苍老的中年心脏吗?梅花山顶,有亭翼然。坐下来,四望,可见山丘下的明孝陵及两公里外的中山陵一派苍绿、游人如云。孙文,朱元璋,一个推翻了帝制的人,一个热爱帝制的人,分别睡在了两处山脉之巅,似断实连。游人们不知道这两个人睡姿的区别,两座陵的区别。但我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内心不平静之人、胸怀广厦万间的人。

我是小人物,中年之后渐渐放弃雄心壮志。帮母亲、妻子背旅行包、提茶壶、照相,就很有幸福感。她们在梅树下动情、动心、动身。妻名字中有“石”字,性格中就含了坚毅的部分,但遇到这些云霞般的花朵就柔软得像山丘上的春泥。她和我母亲的关系,在满山梅花面前达到新高度:评价两棵树的差异,商量穿过山丘的路线,协调合影时的立场,指导我仰拍、俯拍时的角度……南京的梅花,参与到一个家庭的生活中来了。

妻子要为我和梅花拍照,我疑虑:“男人在花丛里拍照,有女性气吧?”她说:“梅花不是别的花。你站那一棵干枝梅前吧——枝条硬的梅,像英俊男人!”以一棵英俊的梅树为镜子,我看到了自己的臃肿、尘俗、软弱。

在中国,关于梅花,有许多名诗、名篇、名画。或许与汉民族长期处于低温的生活有关——坚持让人性在低温中保持光彩和暗香。显然,在南京,这样一个充满失败感、创伤感、遗址感的六朝古都,荷花、牡丹都不宜大规模生长。在南京遇到梅花、牢记梅花,合适,必须。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这是诗人张枣的名句。梅花与后悔有关,这是他的发现。穿过梅花山,几朵梅花落在头上,我就成了一个后悔中的人?

在秦淮河附近的一家旅馆的便签上写了以下句子:

梅花山的梅花开了:

粉红、朱红、淡黄、金黄、绿、浅绿、白……

一棵梅树的花期是另一棵梅树的花期,

像一个人的人性,是所有人的人性。

在满山花香里闻到自身的狐臭气——

我内心藏着一只、两三只狐狸?

山坡上成群结队的游人和悲伤,加强着春意和失意……

4.甪直,未厌

甪直,苏州附近一个古镇。历史可以追溯到2500年前的春秋时期。比周庄老1600岁,比同里老1500岁。所以,它也被称为“古都”——吴王阖闾的离宫,曾在此。“卧薪尝胆”“闻鸡起舞”“十年生聚”“退避三舍”“纸上谈兵”等成语,亦产生于此。全镇由六条溪流、一条吴淞江构成一个“甪”字。甪,一种吉祥的兽——六条溪流构成了它的身体,吴淞江在兽角的位置上一掠而过——在下游成为苏州河,成为上海的一部分。

甪直与同里、周庄的景色大致相似:隐喻财富的流水,锁住财富的密集石桥,乌篷船,头顶绿头帕像肩上长出荷叶的摇船女人,摇船小调,精雕细琢、轶事繁多的古宅,收藏钱币、纽扣、绣花鞋、砚台、性用品等等旧物的小型博物馆,石头或青砖铺就的鱼鳞一样的小街,春阴中的管弦柳丝,南腔北调的游客,用河流做枕头的小旅馆,为水声、灯火和叫卖声收税的税务官,旅游集散中心……人散后,一钩新月,也是相似的。但小镇一角的现代作家、教育家、出版人叶圣陶墓地镌刻的“未厌”二字,使我内心一振:甪直有新意、有深意——

未厌。晚唐,陆龟蒙屡试不第,在湖州刺史、苏州刺史身后的帷幕里当幕僚,兴味不大。后,转身来到甪直盖房耕田,扔了四书五经,写《耒耜经》。其中,记载了陆龟蒙在甪直将犁由直辕改为曲辕以节省人力、畜力这一唐代最重要的农具发明。我怀疑,甪直曲折的流水启示了这一发明。“邻翁意绪相安慰,多说明年是稔年”(陆龟蒙)。显然,这是一个关心稼穑和天气阴晴的农人,类似于有理工科色彩的现代知识分子,从心灵到四肢都在自我解放。他自名为“散人”:“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像是在谈论散文写作秘诀。这个散人、散文般的人,拒绝做公文般的人——长庆年间,朝廷以高士之名赞誉并征召入京,陆龟蒙坚辞。再征召,陆龟蒙干脆提前死掉了,埋在甪直。厌与未厌,长安与甪直。

未厌。晚清,甪直人王韬来到上海,成为墨海书馆的一名编辑,修改、润色西方科技书刊,把英语中的“物理”“天文”一类名词翻译为“格致”。格物致知,这是中国传统知识体系所匮乏的理念和能力,导致了王韬耳边鸦片战争的炮声隆隆。王韬,在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儒生一族中是异类,和徐光启一样成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批中国人。后因反清,逃亡香港,创办了中国第一份华人报纸《循环日报》,由此成为“中国记者之父”,每天一篇文章,纵论强国之策,文风锐利痛快,“五四”以后白话杂文这一文体,即滥觞于此。晚年,乡愁深深的王韬得李鸿章默许,回故乡,甲午战争爆发前,病故,用骨头感知乡土冷暖和草根绿意。

未厌。民国,五四时代,叶圣陶来到甪直,在保圣寺内所办的吴县第五高等小学教书,开始了他实践“教育救国”这一理想的生涯。讲佛念经之地,回荡童声,这只能是民国、五四时代、甪直才能发生的事情。叶圣陶在保圣寺内编写的《国文》教材篇目如下:《最后一课》(都德),《项链》(莫泊桑),《娜拉》(易卜生),《史记》(司马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铸一柄合用的斧头而不是绣花针”,叶圣陶举着自己编写的教材、举着这一柄合用的斧头,带领学生们在校园里办起了农场、手工室、图书馆,编印民国时代第一本诗刊《诗》。他想造就一代新人,在现实中,在小说里。保圣寺的一盏油灯下,叶圣陶写出了长篇小说《倪焕之》、短篇小说《多收了三五斗》等等。多年之后,去世,叶圣陶长眠在保圣寺一角的四棵千年银杏树下,墓前有他墨迹“未厌”二字……

从陆龟蒙、王韬、叶圣陶,到今天的游人、我,对甪直、江南,未厌。悯农、忧国、启蒙这一传统,在甪直暗滋黙扬,使其区别于其他古镇。《多收了三五斗》这篇小说中的“万盛米行”,目前落实为甪直的一个景点,陈列着现今江南已经消失了各种农具:曲辕犁、水车、木锨、镰、耧、斗、秤……但没有米。我站在这里,像一个因米贱而伤心的戴旧毡帽的稻农,还是像一个从眼镜上方投出鄙夷眼神的账房先生?坐上米行前的一条游船,我穿过甪直,像一粒干净的米,还是像一枚圆滑的、发臭的铜钱?

摇橹的船娘在唱情歌:“打一个金人来换,也不换你那人。就是金人也是有限的金儿,你那人有无限的风流景。”结尾一句,出人意料地媚、好。明清交替之际的苏州人冯梦龙,热衷于收集江南一带民歌(亦称吴歌、江南小调、挂枝儿),编纂出《民歌时调集》,其中一首《金不换》与这位船娘的歌词基本相似。冯梦龙应该来过甪直,认识这位船娘的祖先。这情歌,陆龟蒙、王韬、叶圣陶或许也在甪直的船上听过,甚至参与了歌词的加工创作。

所以,未厌。

5.沙溪,一座废园

沙溪,上海以北六十公里、苏州以东约三十公里处的一座水乡小镇。

我被“沙溪”二字的美感吸引而来,但没有见到想象中的沙堤清溪。

穿镇而过一条大河“七浦塘”,两端联系古运河、长江。货船往来,载水泥、钢材、粮食、船工、女人、狗、灶台、炊烟、收音机里的昆曲……这条河与明代戚继光乘船出海抗倭有关。河水浑浊。

与戚浦塘大致平行的一条小溪穿过古镇区,明清房舍、廊桥、茶馆、米店、煤球店、书店、诊所、古石桥……溪水浑浊。若干游船破旧龟缩于水边。江南一带才子如袁枚、李渔、金圣叹,应该都曾到此一游,那时,溪水应该清晰可见沙粒。

游客寥寥。我就在镇上人的眼中显得醒目。他们过自己的日子,我看他们怎么过日子。一堵旧墙贴着沙溪镇卫生院打印的《妇女体检通知》,有“临检前四十八小时内不要发生性关系,可喝水以使膀胱澎湃便于检查”等字眼——他们过自己的日子,不考虑异乡人的观感。但“膀胱澎湃”四字,好,只有水乡的人能够这样写。

中午时分,一个回收并贩卖古旧文物的小店才刚刚摘下门板。店老板从乡下摆摊收货回来:“今天早晨收了一个银茶壶,乾隆的;收了一个碗,光绪的;十一个毛主席像章,文革的。”他货架上摆着粉盒、烟壶、茶碗、砚台、花瓶、耳环、佛像、砚台……依稀指向旧时代里的江南生活。小店生意清淡。老板抱怨:“周围的千灯、同里、周庄,以前都没有沙溪好——这里是交通要道,通江达海呵。现在,沙溪没有门票也没有人来呵——你为什么来?”我笑笑。我不敢说因为沙溪名字好才来的,那太显得矫情。

我嚼着新出炉的烧饼,在街上乱走,看到一座废园:两层住宅,一棵桂花树浓香满覆庭院,压水井铁质出水口上长出青苔像嘴巴上芜杂的胡须,一地野草,一辆旧自行车在墙角萎靡不振,窗帘泛出旧色,纱门内正间里的沙发依稀可辨……我站在铁栅栏制成的大门外窥视这一切。这个废园的主人不拒绝一个过客的偷窥和猜测。他去了哪里?他有着像这座废园一样荒凉的命运?

我汽车上的GSP无意指示出沙溪镇旁的一片稻田和小溪流:项脊泾!想到戚继光的同代人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开车直奔这一地址——归有光就出生在这片稻田和小溪流的位置上。他家族建立在昆山的一个小庭院,被命名为“项脊轩”,纪念这片田野,遂有《项脊轩志》。我曾经在昆山游荡,在传说就是项脊轩所在位置上建起的一个饭馆里吃了一碗面,以致敬意。

喜欢归有光这一名篇结尾处的闲笔:“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也。”沉痛。沙溪镇上的那座废园内,桂花树亦亭亭如盖,有无名的哀凉和欢喜?不知。

万物终将废弃,例如,一个人的身体、一辆在暮色中奔回上海的老款帕萨塔车。

但沙溪、沙堤清溪,曾经在归有光、我、这个废园的主人等等身体内,反复涌现……

6.穿过杭嘉湖平原

杭州、嘉兴、湖州三点之间的平原——杭嘉湖平原。

杭、嘉、湖三座城市像三块镇纸,使这一纸绚烂美景不至于被风吹乱——太湖是巨大的砚台?谁的手点染出这一片中国最美最重要的平原。集镇500余,面积6400多平方公里,由长江、钱塘江泥沙和湖水积聚而成。地势低平,除零星孤丘,一般海拔仅3~7米,湖泊众多,河流纵横,水域面积约占十分之一。

此地光、热、水资源能促使稻类作物一年三熟。粮、油、蚕、丝、鱼、湖羊……使杭嘉湖平原驰名中外。明清以来,中国经济的发动机就暗藏在这片平原。那些被开发成旅游区的名门大宅,在杭嘉湖平原上比比皆是,证明着这一地区的富庶和神奇。它们有着大致相似的格局:一进、二进、三进、四进……幽深曲折——

一进,正堂,举行家族婚丧、迎宾、节庆、祭祀等重大仪式之地,气氛森严;二进,男主人喝茶、议事、闲谈之地,雕花的扶手椅、茶几、古瓷器;三进,女主人与女宾聚会、处理家务的地方,椅子尺寸已经缩小,且没有了扶手,须垂手直坐,房间陈设简单,表明男女地位的差异;四进、五进则是卧室、书房、库房一类地方,玻璃柜里陈列着黑白照片、名人之间的信札;丫鬟、仆人的房间则在不显眼的角落;四面高墙围拢而成的天井,种植玉兰、竹子,笔直向上,似乎想看见墙外的世界;地面,石子精心铺设出各种图案;后花园,在“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的传统戏剧中是重要空间;小池塘,养有莲花、鲤鱼……

这些宅邸的第一代主人有着大致相似的发家史,或从船工开始经营起航运业,或从商店学徒起步成为了资本家,或从蚕农递变成了丝绸商、从盐商变成了官僚……家族后代的命运、归宿大致相似:或壮大如繁密的树枝,或凋零,或移居各地、随风四散,随时代之风而四散。什么样的庭院,就有什么样的主人、结局。

现在,这些江南私宅最终成了公共景点,被游客羡慕、流连、猜想、感慨。宋、明、清以至民国的江南秘史,大部分章节书写在这些宅邸内的阴影处、空白里,随风,四散。从这些宅邸里穿过,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落难的公子、情人、别有用心的身份不明者、海外来宾、革命者、背着一麻袋粮食的长工……

一个傍晚,我走进杭嘉湖平原边缘的朱家角镇,去“课植园”看“情景昆曲”《牡丹亭》。课植园又叫“马家花园”,一个热爱读书种地的清末乡绅马文卿的私家庄园。课植园正厅悬有对联:“课经书学千悟万,植稻麦耕九余三”。读,学习一千就能悟出一万种道理;耕,劳作九个月就可以休息三个月。一个懂得生活的智者。用十五年时间建成的中西风格合璧的课植园,面积一百公顷,劈有稻类实验区、手工作坊、藏书楼,马文卿在园内读书、学英文、实验稻种、修理家具、谈情说爱……

现在,马文卿已经消失。马家后人去海外留学、经商、繁衍。此地被艺术家们青睐,让穿古代戏装的才子佳人在楼台溪水边,咏唱青春和爱情。我隔着一条溪水来听、看、想,月亮就渐渐浮现树梢了。演员们提着灯笼挥动溪水一样的水袖,唱腔像水声。我隔着一条溪水打量他们,像没有台词和力量的仆人,惆怅。

移居上海已近二十年,比邻杭嘉湖平原,我渐渐开始热爱速度缓慢的南方剧种,如昆曲、沪剧、评弹、越剧,水袖飘逸,唱腔逶迤,充满散意、古意。缓慢的唱腔,让时间减速?热爱缓慢,是一个人加速趋入晚年的标志吧。朱家角的夜晚渐渐深了,马文卿体验过的夜晚深了,半弯新月,明媚如同美人头上的银簪……

反复穿过杭嘉湖平原。杭嘉湖平原地图一片湖蓝。高速公路穿过阴性的水乡,如同公牛,必须被围在公路两侧漫长水泥围栏构成的牛圈里,约束荷尔蒙。高速公路之外,平原,小路隐约闪烁,像女孩喜欢拐弯,喜欢藏到树林、草地里去被人呼喊、寻找……

我,一个正逐步进入晚年的人,在江南生活,像杭嘉湖平原这页水墨上的一个墨点——

杭州、嘉兴、湖州……

一辆载重卡车穿过王国维徐志摩穆旦金庸们的

墨汁凝成的黑夜一一擦肩而过的纷繁故居

这些名人们化为破空而去的鸣蝉

所褪下的纷繁空壳,盛满江南平原的星光灯火

这绣满了星光灯火的一卷丝绸!辽阔!

被小名为杭、嘉、湖的三姐妹刺绣、双面刺绣——

在杭嘉湖平原的另一面,反向对称映现另外一种景象?

比如,王国维徐志摩穆旦金庸丰子恺们的立场

关于尘世、爱情、文风的立场,将会发生微妙逆转?

至于我乘坐的这辆卡车以及它急速掠过的浩荡太湖,

则反面绣成四足怪鸟以及它急速飞过的浩荡云团?

被蚯蚓、蛐蛐们观察和吟唱

从它们的角度,打量卡车以及

我隐隐约约的面影、明灭不定的烟头——

或许也可看作是一个南方幽灵,

骑着一点荧火虚妄地奔驰——

在奔驰中回想来路和前途?寻觅曾经居住的肉体和姓名?

我,一个南方幽灵?在杭嘉湖双面刺绣出的夜色里

迷失于自身和吴越的真相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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