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何止百年(外一题)
2016-01-12马笑泉
加西亚·马尔克斯离开了这个星球于2014年4月17日下午。即便是白日喧哗,人群簇拥,他也只能孤独上路。一个参透了人类孤独宿命的人,对此,应该早就准备好了坦然的心态。但这位二十世纪的小说之王,是否参透了生死,像东土的许多高僧那样?对此,我没有把握。他是一位情感充沛的入世者,深入现实的在场者,热爱故乡、女人、电影、诗歌、新闻事业,以及原油般的南美咖啡。为了表达这种深切的爱,他倾注大半生的心力,用文字重新建构了一个南美大陆,或者说,为故乡创造了一个巨大的镜像。在此过程中,他将人类的想象力和小说的可能性释放到接近极致,为这个星球留下了一笔璀璨的精神财富。如果将写作视为一种修行,那么,他此生的修行已臻大圆满的境地。他理应往生到一个更高层次的世界,在那里与天女亲昵,赏香花漫舞,听仙乐频奏,尽享轻安自在之乐,而不复有此生青年时代的坎坷和劳苦。
人们对马尔克斯的评价,普遍集中在他创造了一种崭新而魅力无穷的叙述方式。这种叙述方式不仅深刻地影响了东、西方的大批同行,甚至还迷倒了查韦斯和克林顿这样完全不同类型的政治家。桑托斯总统称马尔克斯的逝世为哥伦比亚留下了“一千年的孤独和哀伤”,这句话也带有《百年孤独》的风格。但每种新形式的产生当有其内在的根源,马尔克斯绝不是为形式而形式,他的永恒魅力也绝不止于魔幻现实主义这一叙述方式。2010年,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由他(马尔克斯——作者注)和同时代的一批拉美小说家共同发扬光大的魔幻现实主义,在熟读中国古典小说的我看来,也不足为奇——早在一千多年前,唐宋的笔记小说作家们就已经抵达了人鬼不分、亦真亦幻的境界。马尔克斯让我叹服的地方,在于他同时关注了生存和存在。拉美大地的劫难和人物内心的孤独合二为一;奇异的风俗融入了小说整体,没有成为可以单独抽离的部分。他所营造的小说氛围,有卡夫卡的沉沉阴郁,同时也有卡夫卡所没有的浪漫和神奇。假如有位诗人写出这样的作品:同时具有李白的浪漫飘逸和杜甫的沉郁顿挫,在中国读者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马尔克斯在小说中做到了这一点。也许这跟拉美人民忧郁而又浪漫的气质有关。”
时隔数年,回过头来看,我依然认同那时的判断。但当时我并没有分析他的小说那种锐利和轻盈并存的特质的根源所在。马尔克斯具有大悲悯情怀,所以能熔铸拉美大地上人民曾经遭受和正在遭受的苦难。但他的文字并没有被苦难的沉重同化,而是丰饶多姿,有时竟像长了翅膀,呈飞腾冲举之象。其因在于他那洞察无碍的小说家的外壳中,隐藏着一个浪漫主义兼神秘主义诗人的灵魂。他描写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向阿玛兰妲求婚被拒绝后的情景:“他关在屋里无休无止地弹古弦琴。一天晚上,他唱了起来。马孔多在睡梦中惊醒,心神俱醉,那琴声不似这个世界所有,那饱含爱意的歌声也不会再现人间。一时间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看见镇上所有的灯火都亮了,唯独阿玛兰妲的窗前依旧黑暗。十一月二日,亡灵节,他弟弟打开店门,发现所有的灯都亮着,所有的八音盒都在奏乐,所有的钟表都停在一个永恒的时刻。在这纷乱的合奏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伏在店后的写字台上,双腕用剃刀割破,双手浸没在一盆安息香水里。”诗意的叙述准确地传达出无以复加的忧伤和绝望。他描写阿尔瓦罗离开马孔多镇:“他……买下一张永久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在描叙现实的时候同时又轻易超越了现实,带领读者进入一种遥深神秘之境。这样的神来之笔在《百年孤独》中随处可见。是的,他是一位纵横捭阖、气势恢宏的小说家,同时也是一位孤独忧伤、潜幽入微的诗人。西班牙语国家本来就盛产诗人。在那本足以与马尔克斯本人相匹配的出色传记中,达索·萨尔迪瓦尔写道,在1947年8月接触卡夫卡作品之前,年轻的马尔克斯主要读诗,尤其是“黄金世纪”的诗,并进行诗歌创作。马尔克斯向他透露,那时每晚会去咖啡馆,寻找一个“愿意施舍似的和我谈论我刚读完的诗篇的人。有时能找到,差不多总是男人。于是我们喝着咖啡,吸着我们刚才自己丢下的烟头谈诗,谈呀谈。与此同时,世界上全人类都在做爱”。诗歌显然已渗透了他的骨血,即使在他立志成为“世界上最好的作家”后,诗歌独有的迷离恍惚、闪烁不定的色彩,依然萦绕于他的笔端,自然而然地融入小说中。有些小说家刻意创作所谓的“诗性小说”,虽有可读之处,却总让人觉得做作。更糟糕的则把小说写成了抒情散文。而马尔克斯的诗意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像泉涌,如鸟飞,奔放处似聂鲁达,悱恻处似李商隐,奇诡处似李长吉,而又丝毫不会削减其小说叙述的精确性。浪漫和忧郁并存的诗意、在热闹中洞察和品味孤独的天性、来源于拉美大地的磅礴元气,共同构成了老马小说的核心魅力。这种小说魅力与天赋有关,与成长经历有关,非力学所能至。所以不少潜心学习他的小说家都只能得其形而难得其神。从艺术传承的角度来说,天才作家都是孤独的,因为就其本质特性而言,他们不可能被传承。
马尔克斯只会有一个,就像“注定承受百年孤独的家族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如今他带着命定的孤独离开了我们,而孤独将代代流传,百年、千年、万年,直到人类消失,地球毁灭。
遥想苏童
写完了一个短篇,凝望着窗外遥远的灯火,苏童点燃了今天的最后一支烟(也可能是第一支)。浓浓的青烟掩映着他的脸。这个以清秀著称的才子已呈现中年的疲惫,时间正一点点榨干他曾经饱满的灵气。该得到的已经得到,该写下的还在继续。也许还有不少遗憾,但总体来说,心平气和。对于生活,他要求的并不多,唯愿有一张书桌供他安静地写,有一个家如港湾温馨,有一帮朋友谈天说地,搓搓麻将。如今都有了,还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呢?他是苏童,不是鲁迅也不是李敖,没有那么多愤激和不平。夜深了,该睡了。烟头拧息得很彻底,在黑暗中连一丝青烟都不起。
以上仅是我的想象。事实上我连苏童家的门往哪边开都不晓得。他居南京,我住在地处湘西南的邵阳,相隔不止千里。但我自认为了解他。毕竟,了解一个人并不取决于是否每天跟他见面,说些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废话,而在于能不能进入他的精神世界,触摸到他的灵魂。
我进入过,触摸了,并且,有会于心。
同乡有一位沈从文,大家也。他的《边城》我细读过三遍,他的《湘行散记》和《湘西》我推为中国现代散文的极品,但论到对自己的影响,不及苏童。
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喜欢的。所以,苏童喜欢塞林格,我喜欢苏童。
《我的帝王生涯》是最苏童化的小说。东方的传奇,西方的魔幻,历史的峰回路转与叙述的轻灵飘逸。氛围绝似淮海、小山一路的宋词,内涵则包容了几千年的宫廷政治和帝王传奇。以最轻传达出最重,没有丝毫勉强,没有握拳发力的痕迹,完全是灵感的自然喷涌,想象的任意挥洒。以走索做全篇的中心意象乃至结构首尾,达到艺术形式与表述内容的浑然一体。
《米》却是最有力度的。这部作品出炉后,苏童即被人称为青年文学大师。时间将证明,这部刚猛绝伦的长篇乃是二十世纪的文学杰作。
《妻妾成群》被人赞美得太多。我只想说,它证明了苏童的虚构能力令人叹为观止。它还证明了“体验生活”之类的鬼话是对真正艺术家想象力的亵渎。
被人冷落的是短篇。作家最心爱的往往是评论家所忽视的,这一点,幸运的苏童也不能避免。但是,有欣赏者就够了,或者自己欣赏就够了。
真正的作家首先为自己写作,真正的读者只欣赏自己自发欣赏的。所谓评论,所谓销售册数,不应该对写作和阅读构成影响。
《与哑巴结婚》——在这个破碎的世界中追求完美,多么令人感动,多么蠢。最后费渔发现,接近完美本身就是完美。这是苏童在自己安慰自己。实际上,在小说写作领域中,苏童就是费渔。苏童是那样执著于完美,甚至不惜损伤小说的杀伤力,就像费渔为了美,而娶了哑女珠珠。
《世界上最荒凉的动物园》——不想说。你最好去读一读,并在内心深处预备好一块手帕。也许你还会从此成为一个铁杆野生动物保护者,这证明精致的艺术同样可以具有教化功能,只是这教化并不为作者所预设。
《什么是爱情》——优雅的反讽,无奈的感伤。
可以列举的很多。我想说,如果从开始到现在,苏童只经营短篇,或许能够超过莫泊桑。
但似乎有点晚了。
读《蛇为什么会飞》,叹息他的灵气已无可避免地衰竭,往日那迷人的语感像沙漠中的清泉逐渐干涸。
生命力若是降级,技巧再多,也是徒唤奈何。
苏童是最典型的感性型作家,他不能凭理性挽救自己,像博尔赫斯和韩少功那样。
责备他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但我不会。
他基本完成了自己。现在,如他所愿,在写下大量的中长篇交差后,平心静气地写他的短篇。或许,他会再给我们一个惊喜。
夜已深,我也在写作。我不抽烟,但像年轻时的苏童那样,我也无限迷恋小说那迷宫般的艺术。想起他我就觉得很亲切,因为是他具体引领我走向小说创作之路。那时的我比现在更年轻,像风中的草,还没找到一个固定的目标。只是当某个夜晚合上《苏童文集》时,我才恍然醒悟到:我该做点什么了。
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省邵阳市隆回县。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现为湖南省作协专业作家。作品发表于《当代》《收获》《诗刊》《散文》《天涯》《花城》《芙蓉》《中国作家》等刊,并入选多种选刊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愤怒青年》《银行档案》《巫地传说》,诗集《三种向度》。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文。曾获《当代》文学奖、湖南省青年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