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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达梅林

2016-01-12王方晨

飞天 2016年1期
关键词:汉人力克格里

王方晨1967年生,山东金乡人。山东省作协第一届、第四届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乡土与人”三部曲(《老大》《公敌》《芬芳录》)和《水洼》,中短篇小说集《王树的大叫》《背着爱情走天涯》《祭奠清水》等,共计600余万字。作品近百次入选多种文学选本、选刊,有作品译介到海外。曾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解放军文艺》优秀文学作品奖、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山东省优秀图书奖等,先后入选中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现居济南。

北方的小鸿雁啊

不落长江不起飞

——蒙古民歌

暖湿的春风,从太平洋西部吹来,一夜之间拂绿锡林郭勒大草原。在这样的夜晚,那条吃过蒙古女人塔娜的奶的狼崽格里,肯定还能够记起一辆马车。

现在的格里已经是一条高大的狼,它也是今天锡林郭勒残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狼中间的一个。

白天它在稀疏的刚冒绿芽的小树林中徘徊,从树干中间窥望由四五个蒙古男人放牧的羊群。

羊群像一片片云,在草原上慢慢晃来晃去。

母羊因看不见自己的小羊羔而焦急地咩咩叫唤。

牧人们甩响羊鞭。他们骑着马。

格里白天不会走出树林。它倾听着树枝的微微响声。它的脚下,地层里也有它说不清的神秘的怪动静。

孤单的格里像个寂寞的王子,在小树林里走动。它会看到从泥土里裸露出来的肉红橡果,它们是去年冬天落下的,还有一些没有变色的白色草籽。

果籽内部的生命力在波动,如果有人——或者格里看得到,就会发现它们正如同汹涌的波涛,也像秋风吹起的草原上的草浪;如果有人听到,他一定会明白,其实它们也在不断发出响声呐——听,像风从树枝间穿过,树叶摇晃,好像无数的小铃铛。

格里不会袭击任何一个人和一只羊。孤独的格里既不悲哀也不乐观。它并不厌世,它很喜欢黄色的温柔的阳光透过树枝照到它身上。如果的确逢到它高兴,它会像个孩子或者像只小猫,在自己身上用嘴捕捉那些明亮的光痕,而且一连几个钟头,认认真真地做。

格里不会遇到猎人了。猎人们都改了行,因为他们不可能再捕捉到足以维持生活的鹿和火鸡,但是如果——对,是这样——假如他们偶尔涉足到这片小树林,并发现了玩着光斑的格里,别指望他们会举起生锈的猎枪,将可怕的枪口瞄准毫无觉察的格里。别指望他们会这样做。他们不得不为格里的神态动心。他们会留下眼泪,静静地观察它,然后悄悄走开。他们会一边回忆自己的猎人生涯,一边虔敬地祈祷:神啊,神啊,饶恕我们吧,——因为我们确确实实犯下了罪过。怎么处理手中的猎枪呢?埋进土里,埋进锡林郭勒辽阔美丽的大草原之下!

不仅仅是在开始神秘地泛绿的春风殆荡的草原之夜,——而是在一年四季所有的夜晚,万籁俱静,穹庐似的天空全黑下来,草原上飘荡着温柔之梦,格里就会独自一个走出小树林,怀着拳拳深情来到塔娜的毡包前。

塔娜的羊在栏内低唤,它们可能受到了格里的惊动。

格里不能改变自己绿莹莹的目光和身上那种熏骚的气味。这些东西使胆子太小的羊们很是不安。

格里低下头,那个样子好像犯了错,它要使自己的行动温柔,来赢得羊的理解。

羊们好不容易一点动静也没有了,格里就从羊栏前转过身,打量着塔娜的毡包。

塔娜没有睡。毡包里的温柔的光线透出来,弥漫进格里的心里。塔娜老了。她没有睡,她在哄着她的小孙女。她的嗓子永远优美,充满慈爱。她低声唱着一首流传在蒙古大草原上的小夜曲:大星星亮啦——

还是那样甜柔的声音。

格里似乎想起当年,自己也曾经像她的小孙女塔娜一样幸福宁静地听着这首民歌。歌儿好像没大的起伏,但是它意味悠远。

格里在毡包前伏下来,它好像嗅到了塔娜年轻时芳美的奶香。

塔娜的歌声渐渐低下去……大星星……亮啦……克里玛莎……不用怕……她也沉入了安宁舒展的梦里去。在她暖融融的梦里,她自己也变成了孩子,跟在阿妈的后面,在繁华似锦的草原上追赶翩翩起舞色彩绚烂的蝴蝶。

格里嗓子眼儿里塞进一种软乎乎的东西,它比棉花轻得多。格里还能吸气,只感到一种迷醉的轻微的窒息。

一直到大草原上的夜色逐渐淡薄、东方微明、有第一个蒙古男人双目惺忪地走出毡包,格里才从塔娜即将苏醒的梦境旁离开。

它回到小树林,继续从散发着幽光的树干之间观察涌向草甸的白云一样的羊群。

在清晨爽冽的空气中,蒙古男人唱起了长调的牧歌。

格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不是当年那只吃着塔娜的乳汁的狼崽。它也已经老了,过不了多久,锡林郭勒大草原上就会又少一只狼,——再过去不知多长时间,狼,这个带有传奇色彩的种族,就会从锡林郭勒大草原上彻底消失。

而在那样一个每年都要来到的春风之夜,在只剩下一点点的太平洋的海咸味的空气中,当年的狼崽格里就会想起那辆双轮马车。

确切一点说,那是好汉朝鲁的马车。

格里想到蒙古好汉朝鲁就止不住不寒而栗。

朝鲁是一个身高体阔的男人。红旗公社的牧民常说,哪辆马车要拉上朝鲁,就必须套上锡林郭勒草原上最好的马。而朝鲁车辕下的马,的确是草原上最好的。

锡林郭勒草原上的牧民也常说,朝鲁娶的是红旗公社最漂亮的女人,——温顺的塔娜的确在锡林郭勒草原上独一无二的美丽。

塔娜长得好像清晨初放的鲜花,就连她的名字也像可爱的小娃娃。她从牧民们跟前走过的时候,人们向她举目而视。

在朝鲁的马车上,装着他为红旗公社从额吉诺尔的大商店里采购来的物品。在那些蓝色的布包里,少不了女人们喜爱的红头绳和各种镜子。强壮有力的朝鲁心细如发,他忘不了买些塑料梳子和有香味的白膏。在他的身旁,有一只白色的柳条篮子。马车走起来,篮子里的东西就叮当乱响。他想,那响声会马上飞向前去,传给站在道边等他归来的妻子塔娜听见。但他不时地用手护住篮子,并且尽量把马车往平坦的地方赶。他实在害怕马车颠簸起来,晃碎了篮子里的漂亮精致的碗盏——那是他专门给塔娜阿爸家里的人买的。

马车的一个轮子忽然陷到了道边的一个坑里去,车身剧烈摇晃了一下,但那匹好马一使劲,就把轮子拉了上来。车子平稳了,但是刚才车身摇晃得可够厉害的,那只宝贝篮子差点儿从他身边滚下去,他可吓坏了,急忙捉住它,但它仍然很响地当啷一声。他叫马车停下,他跳下车,弯腰从地上拔了一把柔软的青草。他在爬上车去的时候,说道:“不要紧吧!”

如果听不见车里的人的声音,人们可能以为他在跟他的马——中间的那匹高头大马说话,或者以为他肯定有点神经方面的毛病。但车上有人回答,不要紧。这证明他从额吉诺尔回来可不是孤单一人。

朝鲁小心地把青草塞在碗与篮子的缝隙之间,他头也不抬地说:“你觉得挺憋吗?可外面的空气顶新鲜。现在要在夜晚开花的花都开始吐香气啦。你如果想闻一闻,就从帆布中间的小孔闻吧。你看到没有?”

朝鲁拍了拍两手,朝远处看去。天边好像站着好大一个人,他的影子就是夜,夜就要一步一步地从远处走到锡林郭勒大草原上了。

“现在这时候,”朝鲁说着又停下了,他先去赶车,然后接着说,“你就是把头伸出来,人家也不会认出你。不过,为了安全,还是缩在里面吧。等到了红旗公社,我们再好好谈一谈。你从没见过塔娜吗?唔,她真是锡林郭勒最美丽的女人。”

帆布下面动了一动,有个小孔张开了,但是没从小孔里露出眼睛来。

声音在小孔里说:“没见过。”

“你也没有听说过吗?”朝鲁感到很奇怪。

“也没有。”小孔里的声音说。他顶得帆布直响。

停了一小会儿,小孔里又发出声音:“兄弟,你以前是个猎人吧?”

朝鲁爽朗地大笑,笑声充满弹性,好像风在吹击草原上空苍鹰展开的翅膀。他说:“不光以前是,我现在也是。”

他从身后拿起他的猎枪,举起来晃了晃,好让车上藏着的人听见猎枪的响声。

“打什么呢?”

“打鹿、獐子、松鸡,唔,顶重要的是打狼。狼在锡林郭勒凶残极了,据说狼群曾经把一个大队的羊全咬死了,他们缺少自己的好猎手。我们红旗公社就有一支狼群,它们不断叼走我们的小羊。这次为什么派我去额吉诺尔,你能想出来吗?”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优秀的猎手,又是一个好心人。”小孔里的声音说。

朝鲁听见人家的赞赏,顿时笑逐颜开,他浑身使劲地挺挺胸。“你说对了,同志。——我这样称呼你行吧?”他说。

小孔里的声音说:“当然可以。”

“没有到红旗公社呢,但是天黑下来了,同志。”朝鲁抬头望望天顶,几颗像亮钉子似的星星跳了出来,好像马上会落到他的马车上。他笑着说:“从额吉诺尔到红旗公社有五十公里路,如果没你在车上,还挺孤单哪。我可以想到什么,什么就跑到身边来,但是老这样可不行。我想塔娜和我的孩子,他们就像坐在我跟前。我的小乖乖塔娜对我微笑,可是一有动静,风声啦、车子动啦,这么一来,她就又跑到一边了,跑到红旗公社的路旁去了。我想,我在这儿说话她根本听不到。你说呢,同志?”

草原上广阔的夜色确实浓厚了,西方的庄重的黑紫色渐渐向后退。帆布下面的人钻出来了,他坐在车上,只顾大口吸着草原上的新鲜空气。即使朝鲁转过头去也不会看清他的脸部,但是灰暗中,他的身板呈现出来的绝对不是那种强壮的样子。如果落在朝鲁的手中,他挟着他徒步走到天安门城楼前也不会感到累。那个人总之瘦弱极了。他迎着灰蓝色的夜风咳嗽了一下。车一晃,他马上抓住一条捆绑货物的绳子。

“你们奶牛场的活儿挺累吧?”朝鲁转头看了他一眼,说。

“也算不上,——仍然累点儿。”那个人模棱两可地说。他开始贪恋周围美丽的草原夜景。

“你肯定是给累怕了才跑出来的。”朝鲁想了一想,很聪明地说,“那可是额吉诺尔最大的一个奶牛场。那些牛傻叫起来肯定震得大地都在发抖。额吉诺尔还专门为它建了一座工厂,不是吗?”

“是那样,兄弟。”可能是因为道路平稳了,那个人松开了抓绳子的手。他被一条银亮的线吸引住了,那条远处的银线旁边有好几点灯光,灯光在夜里像磷火一样闪烁,仿佛是淡绿色的。他想那可能是一条小河吧,河边有牧民们的帐篷。在这有水的地方,青草会长得很丰美,畜牧业也随着很快发展。那些蒙古包不再像天上的云彩——八月的云彩一样,忽东忽西。蒙古牧民的家如同一颗飞扬不定的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逐渐稳定下来,找到了扎根的土壤。可是这个人想到了自己,他有家吗?——他不由得坐在车上叹了口气。他觉得在这个纯净的草原之夜,就是叹息也好像很动听,带着一种缥缈的忧伤。

“你们汉人——唔,汉人同志们每天只需要喝一点点牛奶吧?”朝鲁也听到了他的无可奈何的叹息声。他很同情这个人,虽然他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人的家世、遭遇,他只是从这个人单薄的瘦弱的形象上产生真诚的同情心。他要想办法宽慰这个汉人,全力帮助他。

“我们平常是很少喝牛奶的,只是馒头、锅饼、面条、炒菜、米饭。”他还在望着远处的细线一样的小河和河边的灯光。它们只像一种淡淡的布景,好像不是真的,——又好像一块模糊不清的夜空掉在了草原上。

现在刚进入春季不久,青草就迅速地长起来。一个星期前,东南风带来的潮湿空气使这里下了一场雨,原来人们还以为那些弥漫在天上乌云里的是一场大雪呢。甘霖降下以后,气温持续平稳上升,青草的生长得助于这两个原因。对于牧民来说,这是一年喜悦的征兆,而对于这个从奶牛场偷跑出来的汉人来说,总隐藏着一种绵绵不绝的哀伤情绪。

“噢,那可够麻烦的了。”

朝鲁表示理解。他实在想不出汉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可从来没走出过如花的锡林郭勒大草原。他的好马驰骋得再远,也仅仅到达额吉诺尔。他向往远方,但他离不开生他养他的慈祥的大草原。他走到额吉诺尔,再向东走出一里,就觉得心给丢掉了。人丢了心是一定要痛苦的。他必须马上掉转马头,向他的心飞奔。在这时候他真切地体验到自己对草原的感情,既有柔情的喜悦又有深沉的创痛。他想起了那些在草原上流传的蒙古歌曲。他就在这时候唱它,或者好像听见草原上的某处——天空的哪个地方传下那种旷古的神圣的歌声。蒙古人民的祖先们在生活中创造了他们的特有的歌曲,——在生活中感到心的失落时开始创造,而在心的失落的时候唱起来又格外情感真切。

朝鲁跟所有感情深沉的蒙古牧民一样热爱大草原。他可想象不出身后的这个汉人吃起馒头来有什么趣味。那样生活照他看来是很麻烦的。他想象着,不由得微笑了。

他看着前面那匹大马的尖耳朵的影子,想到马车已经走进红旗公社的地界了。他的心骤然充满温暖的情意,他望望繁星闪烁的夜空,以为它离他很近,想摸一摸,却又永远也摸不到。

风像手一样温柔地蹭他的脸,他想抓住它,握一下,也握不着,——握着了可不像真的。

望不到边际的茫茫夜色,和辽阔的大草原浑然一体,他几乎怀疑自己就是坐在马车在草原上行驶呢。他是沉醉了,塔娜的肉体和精神分解在世界里,将他完完全全包围了。小乖乖塔娜的美丽目光闪烁在任何一个方向。朝鲁从哪里都可以看到它,它是星星,是春草,是远方的地平线。

如果两个人不说话,草原上就只是马蹄踏在松软的土里的声音。现在车上一点儿也不颠,周围又全是夜的影,草原上的道路也不明显,朝鲁就觉得马车好像在一片空虚之上飘行。他身边篮子里的瓷碗隔着塞进去的嫩草发出低微的清脆的碰击声,不细听的时候一点也听不到,但一细听,——又不像是在身边,而是像从草原的边缘、夜的深处传来的。

这样的夜朝鲁感到美妙极了,虽然他不知多少次置身于这样的夜中,但他依然为之沉醉。他盼望着红旗公社的塔娜的含情的目光立刻出现在他面前,——他已经看到了,塔娜,她戴着鲜花,手举着满把的青草,在唱,在跳。塔娜是红旗公社的天鹅,也是草原上的百灵鸟。

朝鲁感到从体内——这个神秘的地方,寄居着他的美好心灵——轻柔地涌起一股如烟的情绪。他在夜色里脸上挂着微笑。

他后面的那个薄胸脯汉人却没有像他那样神思悠然,但他体会到了朝鲁心中洋溢的幸福。夜色更深沉,草原上越来越寂静。他没法从草原上找到可以注视的明确的目标,它好像太过于平坦了。它与夜空的交接处一点儿也不明显,好像它就是天空的一部分,而马车是在另一个天空上行驶。他不是在想他的遭遇吧?他没有想,他眼睛看累了也没有看到草原在远处的样子,他好不容易才看清那种略带起伏的大草甸。这个汉人在双方沉默下来之后感到路途漫漫,马蹄的前进对于这条道路来说真是徒劳。

薄胸脯汉人心情沮丧,他没有什么好盼望的。高旷的夜空只能使他失望。星星,唔,星光清冷地照着他单弱的身体,他感不到温暖。但是星光也在照着别人,照着马车、大地、草木——遥远的山岭和海洋,他能分得多少呢?

“兄弟,”他终于忍不住了,说,“谈谈你们的红旗公社吧,比如说,你们怎样把狼给干掉的?”

朝鲁听见了那个汉人的话,他也从悠然的沉思中醒过来。马车走上了一个大草甸,车速减慢了。

“那是一支从东边山岭里下来的狼群,人们管那只头狼叫伯力克。”朝鲁说。

他很喜欢谈一谈狼,因为他是红旗公社最出色的猎手,一提起狼,他身上的那种勇猛剽悍劲儿就全涌起来了,他的眼前会出现那种令人振奋的人狼激烈搏斗的场面。

他说:“伯力克是只凶残的老奸巨猾的家伙。它可不会把狼群弄成一块,起码有四五小群呢。谁也说不清伯力克会出现在哪一群。它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它在各个狼群之间来回走,有时候也挺孤单。这样你想杀死它可就难了。有那么一次,红旗公社一个大队的羊栏突然遭到从西边发动的攻击,护羊的猎人知道东边还隐藏着一支待动的狼群,就决定坚守羊栏,等到两只狼群都出现了,他们就开始分头追赶。狼群边逃边叫,把猎人引远了。可是又有一支更为强大的狼群出现了,它们闯进羊栏,那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吃掉羊,而且也是在练习冲杀的本领。羊在叫唤,羊血在流。狼群也更加兴奋,它们好像很喜欢听羊的那种胆怯的声音,当然,羊血味也使它们感兴趣。——瞧,那就是伯力克干的。伯力克可以当狼群的王爷,它的确是狼群的王爷。”

“伯力克还活着吗?”那个汉人止不住有点颤抖。他想象的狼的目光在他眼前像探照灯一样晃。

“至今,”因为马车开始沿着草甸的缓坡向下走,朝鲁停了一下说,“至今,还没有人能杀死它。”

“你杀死了很多狼吗?”

“唔,别这么说,同志,狼会听见的。”朝鲁向他摆了摆手,但朝鲁在黑暗中的神情是很自豪的,那个汉人能看出来。朝鲁说:“我的确杀死了很多狼,伯力克听见朝鲁的脚步声,能把它从别人的脚步声中分出来。朝鲁也能从草原上那些狼爪印中找出哪一只是伯力克的。”

在马车的左侧不远,隐隐约约有个凸起的影子。那个汉人用眼角瞟见了,不由得毛骨悚然。因为那影子非常吓人,就像一大撮又直又硬的头发竖立在那里,阴森无边。而在十分坦荡的草原上,它又显得很突出。

“兄弟,你枪打得很准吗?”

汉人赶紧又问朝鲁,他盼望朝鲁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打得准!——那就可以不那么害怕了。

“你知道我们蒙古的英雄嘎达梅林吗,同志?”朝鲁却在问他,没有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嘎达梅林?”他不由得反问,但他赶快说,“知道,我知道这个英雄。”

朝鲁挺了挺身子,仰高了头。他对嘎达梅林充满了敬仰之情。

“北方的小鸿雁呵,不落长江不起飞……”朝鲁低声哼唱着,他的身子一动不动。那个汉人听见那支多年流传在内蒙古草原上的有力而深沉的歌:

反抗王爷的嘎达梅林呵,

是为了蒙古人民的利益。

朝鲁是用他的低嗓音歌唱的,但是它却在空旷的草原上慢慢地弥散开来,使这沉静的夜色忽然平添了一份庄严。那个汉人也不止一次听到这支歌,他静静地想着,也许当年嘎达梅林率领的那支正义的队伍也从马车下面的道路上经过。足迹消失了,但歌声留了下来。朝鲁只唱了几句。他觉得今天嗓子不大好。

“我杀掉那些狼,人们说多年前的嘎达梅林也是这么干的。”他说,“我遇见了好几次伯力克,但全被它逃掉了。在狼群中间,可能经常说起朝鲁这名字。朝鲁对它们可不是一点道理也不讲的,只要伯力克乖乖地回到东边的山林里去,朝鲁决不用枪撵它。但它好像要跟我对着干到底了。”

“朝鲁兄弟,对付狼只有用枪这个办法吗?”那个汉人好像想到了别的什么。他见过如浪涛一样怒吼的狼群么?肯定没有。他可能感到恐惧。

“它们很怕听到枪声,但也怕火。把火投进它们中间,它们会立刻散开。”朝鲁说,“火却烧不着它们,只有用枪赶它们走。锡林郭勒大草原上能对付伯力克的只有朝鲁。朝鲁对它们可不留情。”

朝鲁说着,他忽然一愣,耳朵对着前方听了听。

“同志,我们要快些了!我听见伯力克的脚步声了!”

他回了一下马鞭,马猛一昂头,就向前奔去。车上的汉人被突然地一震,几乎滚下去。他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抓住了身边的绳子。

前方的夜空好像骚动了起来,有种残忍的征兆。那片树林的阴森可怕的影子很快被甩到了后面。

篮子里的瓷碗又响起来。草原上的道路本来就不太明显,车子的飞奔根本不能使那个薄胸脯汉人判断出是否还在路上。有时候马车倾斜得很厉害,那个汉人又可能一下子被甩出很远。他不由得想到,如果他被甩下,朝鲁是不是会把他扔在草原上不管?他觉得身子都好像被颠在了空中,可能由于惊吓,身上出起汗来。仰头遥视夜空,星星也在摇晃,好像喷射着礼花。

他的确满心恐惧。他听到的可不全是车轮的转动声,前方传来的声音——虽然隐隐约约,可仍然掩盖不住它的凶残的意味。那里可能正发生着一场人狼之战,——就像朝鲁讲述的那样可怕。

马车忽然向下直冲过去,这个汉人的身体好像立刻立了起来。车子就要翻倒了,汉人听着自己的骨头都碰到一块了,像石头一样在响。

还好,马车又走到平地上了,但是猛然间,它又冲上陡坡,汉人的身体又好像竖立着。他想他们可能驶进了一个低洼地带。左右一看,的确像有黑乎乎的高墙站在那里。

车轮下的泥土飞起来,落在了汉人的脸上。他用手把它们弄掉,里面竟有车轮碾断的草梗。

马车驶出了这个可恶的低洼处,又来到高高的平地上,那些厚厚的高墙似的东西不见了,夜空也开阔了。

马车的震荡声也开始小了,朝鲁篮子里的瓷碗也在有节奏地发出碰击声。远方的天空下面又好像安静下来,薄胸脯汉人想,那是不是一场虚惊?但那顶吓人的不是?他擦着头上的汗,同时把成块的泥土给揪掉。他边这样做边去打量马车前部的朝鲁。朝鲁挺直的样子说明他还处在警惕的状态。他拉住马缰,另一只手端着猎枪。

那个汉人心里又觉得踏实了,因为他将受到勇敢机智的蒙古好男人朝鲁的保护。

马蹄驰得很迅疾,但丝毫不乱。夜色中传来马的结实发亮的皮肤被扯动和磨擦的声音,马车上的汉人从朝鲁强健的身体一旁看到马的颤动的头部和尾部,它们全是黑的,因为它们自身的光亮,它们的形体轮廓在夜色里仍然是清晰的。

“没事儿了吗,朝鲁兄弟?”薄胸脯汉人为了使自己的心情完全安定下来,就问道。

“唔,还说不定,同志!”朝鲁声音很大,跟刚才相比,就好像在他胸脯里栖息的大鸟——就是苍鹰这种鸟已经展开了长长的翅膀,就要凌空搏击了。“我已经判断出这一次捣蛋的不是王爷伯力克,而是太太白勒娃。”

“那真的会很糟糕吗?”薄胸脯汉人没留心,一张口就被迎面而来的凉凉的夜风呛了一下。

“要命啦!同志。在锡林郭勒大草原上,伯力克在自己家里的对手只有母狼白勒娃。伯力克如果说像暴君的话,白勒娃可是防不胜防的阴谋家。你想想,同志,今天是白勒娃出动,白勒娃差不多有半年时间从红旗公社周围销声匿迹了。”朝鲁向薄胸脯汉人解释着,他低头打量了一下猎枪,就又昂起头来,“白勒娃可能刚为王爷伯力克生了个崽。那一定是将来大草原上更可怕的一只狼,但是,同志,相信有草原上的嘎达梅林在,它们活不长,它们要么全部丧生在朝鲁的猎枪之下,要么乖乖滚回它们的老巢去。——我不会饶过白勒娃的。”

他用蒙古语狠狠地咒骂了一句。

那个汉人感到马车在拐弯,因为他所能隐约看清的远处的缓缓起伏的山峁好像在围着他转,慢慢跑到车后面去了。朝鲁在车上向马发了个信号,马儿又疾驰起来。他的马儿熟识草原上的路途,即使朝鲁闭起眼来,马儿也能把他拉到他要去的地方。

马车又在左右摇晃上下颠簸,篮子里的瓷碗响得不像刚才那样有节奏了,那个汉人专注地去听碗的声音,一下子就觉得草原之夜只剩下这一种声音了。

也许他们赶到红旗公社就一点事儿也没了,汉人想。他还不大习惯于那种顶激烈的场面,在那种混乱的凶残的场面之前他会吓呆的。

但是朝鲁猛然吆喝了一声,马车戛地停下了。因为停得突然,薄胸脯汉人的身体向前一栽,差不多冲到了朝鲁的跟前。

车还没停稳,朝鲁就敏捷地从车上跃下去。他看见附近有一个人影。

车上的汉人听见那个蒙古男人在大声叫喊,他想朝鲁此刻该有多么兴奋。朝鲁都说了些什么呢?那个汉人也听见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他们正朝马车走过来,朝鲁肯定挽着那个女人的臂膀。

“噢,朝鲁,你终于给马脖子戴上铃铛了。”

那个女人的嗓音像牛奶一样芳香,也好像带有一种诱人的乳白的颜色。

“我的乖乖塔娜,你快去看看吧,”朝鲁显然是很得意地说着,他像草原上的老额吉一样慈蔼,“你去看看我把什么铃铛挂在马脖子上了。”

“朝鲁,我和你的小巴特老远就听见你的马铃声。”内蒙古锡林郭勒大草原上花朵一样美丽的女人塔娜说,“我想只有我心目中的嘎达梅林才有这样的马铃声,因为它跟别人的马铃声根本不一样呐。”

朝鲁好一段时间就变成一个温柔的情人了。他把他的爱人塔娜领到了马车旁,塔娜伸手轻轻碰了一下一侧的马儿的面部。马儿用耳朵打了她一下,并用鼻子喷出一股气。塔娜怀里抱着用布和羊皮包裹了好几层的婴儿——朝鲁的儿子小巴特。

朝鲁让他亲爱的人去看马铃。

塔娜伸手在马的粗脖子下面摸了摸,她没有摸着马铃,她只摸到了抖动的马缨和马身上润滑的汗水。

朝鲁却在摇那一只盛着好看的碗的篮子。哗,啦啦。哗,啦啦。塔娜的注意力被那声音吸引过去了。她高兴地叫起来了:

“朝鲁,你真是一个骗子,你还让我在出汗的马脖子下面摸马铃哪!”

朝鲁伸出他的长手臂,捉住塔娜的肩膀,轻轻把她拉过来。两个人偎依在一起,靠在马车旁。

草原的夜色氤氲。四周没有一丝动静。过了一会儿,朝鲁用父亲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塔娜怀中熟睡的婴儿。那些马儿支起耳朵,想听他要对真心想念的爱人说些什么。它们把马鼻孔张大,好让气流缓缓地从中经过,而不发出任何声响。

“小花儿塔娜!”朝鲁这样小声轻柔地对亲爱的人说——他在责备她,不是吗?那些张着湿漉漉的鼻孔的马儿听到,我的小花儿塔娜,你做了傻事儿了。看你的小脑瓜儿多蠢吧。你怎么跑到半路来接你的朝鲁呢?而且是一个人。你怎么一定知道我今天晚上会从额吉诺尔赶来呢?我的小花儿的小脑瓜从什么时候变得那么不聪明了?”

朝鲁把手按住塔娜探在空气中的冰凉的鼻子。这只鼻子永远不会起皱,它那么光滑细腻,它现在正在夜色中发光。上面没有渗出小汗珠,那是它自身在发亮。朝鲁疼惜地望着她的脸。

“我的好汉朝鲁,小巴特的爸爸只要一从我的身边离开,我就没有了欢乐。”塔娜比蒙古男人的声音更温柔更充满深情,“我在我的帐篷里找不到朝鲁,我从草原上的羊群中间看不见朝鲁亲爱的影子,就没有什么使我得到安慰,没有什么使我的眼睛喜悦。我看到的太阳也失去光辉,我听不到羊羔可爱的叫唤,在我的耳朵里只有恐怖的声音。但我知道,朝鲁,只要我能向你走近一步,就会减少我心中的不安。我的小巴特也在哭叫着他的父亲——我们会在草原上走下去,一直走到额吉诺尔,找到我们要找的想念的人。如果额吉诺尔和红旗公社之间没有了我亲爱的人,我会向东走,走到伯力克的老家。再找不到我的朝鲁,我们还会继续走下去,一直到天边。”

塔娜的眼睛里不由得蒙上了一层泪膜,它好像在闪着朦胧的星光。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下,她接着说:“那时候我的头发已经发白,我们的小苍鹰巴特已经长成高高大大的一个男人。”

朝鲁双手捧住塔娜的额头,在上面深情地吻了一下。他吻得那样轻,好像乌拉盖尔河的小鱼在用小脑瓜撞击水面。

“亲我一下,塔娜。”他低声请求她。

塔娜仰起了头,把香唇送到蒙古男人的脸上。

“你又见到朝鲁了,该放心了吧,小花儿?”男人轻轻摇着她的肩膀说。

“谁说不是呢,朝鲁?”塔娜说,她又低头看着她怀中的小巴特,“你的儿子正在笑,你知道吗,朝鲁?”

蒙古男人把脸往下凑了凑。他摇了摇头。“我可看不见,这黑夜在捣鬼。塔娜,弄醒他吧。别让他总不动。”

“他就会哭的,朝鲁,你的儿子哭起来挺凶的。”

“唔,告诉你,塔娜,我很爱听儿子哭,——我差不多不愿看见这个狗崽子对我笑。”

“朝鲁,那是因为你是个猎人吗?你杀的狼够多的了。”塔娜对爱人稍微有些不满,“你可能忘记了你当初的意愿。对我来说,有时候小巴特的哭声就像咬住我的心不放的狼牙,而他的笑就像我在严冬盼望的春天。朝鲁,你可不能惊动他。——你再抱我的时候要小心些。”

“看你这个样子,别惊慌,小花儿塔娜。我不会动他,碰得他发疼。”蒙古男人停了一停,改换了一种充满慈爱的声调,“他果真在睡吗?”

“嘘——再小点声。他睡了,很熟很香,草原上的花香跑到他梦里去了。”塔娜慢慢抬起头,问蒙古男人,“你记得你小时候睡觉的情景吗,朝鲁?”

“小时候——当然不记得了。小花儿,你知道过去的事儿我挺容易忘。”蒙古男人不得不表示遗憾。他把身体柔软的塔娜往自己胸前抱得紧一些,——他不会挤着他的儿子。朝鲁可不是个笨蛋。他闻到了儿子身上的奶味,——那和亲爱的小花儿塔娜根本分不开呢。

塔娜紧靠着朝鲁的胸膛,唔,她多么喜欢在他的热气腾腾的胸膛上睡觉,里面噗——噗地震动,她就像乘着一辆行驶在有节律的波涛之上的马车。她闭着眼,但她能看见美丽明亮的星星。她躺在他的有力而沉稳的胸膛上,也如同她在阳光明媚繁华似锦的草原上睡觉一样。羊在她四周吃草,不会用尖尖的蹄子践踏她,阿爸的马在羊群旁边跑来跑去,当然也会发出声音,但它也不会惊动她。她好像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大海的一切声音、运动都在抚慰着她,护卫着她。——还有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在野外,她就又可以伏在他的博大的胸膛上沉沉地睡觉了。

塔娜的散发着芬芳的头颅在朝鲁胸口上伏了一会儿,他们抬起头来。

“我的好男人,你车上都装了什么?”她小声问。

“从额吉诺尔买来的一切东西啊。”蒙古男人回答她,“梳子、红头绳、绿头绳、小镜子,还有女人用的白膏,以及别的你大概不算喜欢的东西。最后,是你看了一定会高兴的,就是那种漂亮的青黑花瓷碗,它们只像你的手儿那样大。”

“唔,不是,朝鲁,你一定还有更让人兴奋的东西隐瞒着我。”塔娜想了一想,朝鲁宽宽的肩膀挡住了她往马车上看的视线。她说,“比如一种……会动……会叫唤的,那种东西。唔,我明白了,是良种羊吗?海布大叔说你可能会从额吉诺尔买来一只外国的良种羊呢。——松开手,朝鲁,松开手,我要马上看看这只良种羊。我很奇怪它为什么一直不叫唤,因为母羊不在这里吗?”

朝鲁听着,脸上泛起一种顶有意思的笑容。他差不多要笑出声来。“你去看吧,我的小花儿。”他说着,就松开手。

塔娜可不会把那个薄胸脯汉人的脑袋再当成良种羊的头。

“你是谁?说句话!”她冲那个汉人低声叫道,“说句话我听听。”

她还有满心疑虑呐,想试探试探他。

那个汉人被一对缠绵的情人冷淡在车上,缄默好久了。他心里真有点儿不满意被这个女人当成良种羊来议论了半天。他好不情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塔娜不由得在黑夜中笑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想把笑声压制下去。

她从嘴上拿开手,碰了身旁的朝鲁一下,说:“朝鲁,这就是你的错了。你为什么不首先告诉我马车上还有个客人?你跟我说了好些话呀!”

朝鲁在黑暗中耸了耸肩,他没说话。塔娜又转向车上的男人,庄重而亲切地说:“你是哪个公社的?也是我们红旗公社的吧?”

车上的薄胸脯汉人犹豫了一下,没张开口。

“额吉诺尔奶牛场的。”朝鲁替他说。

“到我们红旗公社指导工作的吧?”塔娜又问。

朝鲁说:“不是那样,塔娜,他是从额吉诺尔奶牛场偷跑出来的,——是想到那边去的。”他向西方指了指。

“我懂了。”塔娜会意地点点头,她又亲切地对那个汉人说,“你要信得过朝鲁。他帮助不少人做过这件事。不管什么人,只要他遇到困难,好心的朝鲁就会全心帮助他。人们说朝鲁是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的嘎达梅林。”

塔娜圆润的嗓音在朝鲁、车上的汉人和那几匹马听来都像一串甘甜的露珠。

“现在没事了吧?”那个汉人只低声问了一句。

塔娜向朝鲁转过头去,问:“他说什么?”

“他是说白勒娃带领的狼群逃走了吗?”朝鲁向塔娜解释?“谈到狼的时候车上的同志吓坏了。”

他对汉人说:“现在可以放心了,同志。我们碰到塔娜和我可爱的小巴特时,那些狼就已经逃走了。我想他们这一次败得可够惨的,不是吗,塔娜?”

“那可能因为伯力克在捣鬼,它没有去配合白勒娃。”塔娜说。

“白勒娃向羊群发动袭击时,你就已经站在这儿了,是吗?”朝鲁说。他使劲摇着头,表示惋惜,“我不得不说你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小傻瓜。女人,听听,这名字就是愚蠢。我的小花儿,可别闹。你想想你做的事,——噢,一个人跑到半路上来,站在狼群出没的锡林郭勒大草原上,对,还是黑夜。你生气了吧?——好,好,快上车吧,让这位同志到我们毡包里吃点东西,他可能几天没吃饭了。”

朝鲁说着,就帮助塔娜爬上马车。塔娜怀中有一个沉睡的婴儿,很不方便,她的宽大的袍子好像总被什么挂住。蒙古男人轻轻抱住她的腰,把她面朝外放在马车上,然后就去抬她的双腿,放到马车里面去。他多么喜欢实实在在地接触爱人的柔软的动人的身体,所以他几乎用了很长时间才让塔娜在马车上坐稳了。塔娜用手动了一下篮子里的瓷碗。

“白勒娃肯定瞅准了你离开红旗公社的这个空儿。”她说,又把盛碗的篮子向马车后面挪了挪,“可咱们公社的民兵也是不简单的,他们一阵枪就把它们吓得不敢靠近。”

朝鲁对此却只撇了撇嘴。他没有马上跳上车,而是仍然站在地上,他觉得有一棵小草在靠着他的靴子长,一点一点地高。朝鲁好像在欣赏美丽的塔娜在黑夜中诱人的侧影。他要看得更真切一些。

“那阵枪声响的时候你就在附近站着,”他说,“你也吓得几乎要逃命,像母狼白勒娃一样。民兵们追狼,狼们追你。”

“不,我才不怕呐,因为有你在,它们不敢靠近我。”塔娜说,“你就在我的身上,朝鲁,你也在我的心里。”

“我明白,小花儿,那么,你有没有想到那些惊慌逃窜的狼向你奔来?它们绿森森的目光像地狱里的鬼火一样连成一片向你游动,你该怎么办呢?你怀中还有那么一块更让他们嘴馋的诱饵。”

“我根本没想到这些,朝鲁,”塔娜叹了一口气,说。她向地上的蒙古男人伸出了手,“来,嘎达梅林,上来吧。客人已经饿了。”

朝鲁瞧了一眼她伸出来的手,就捉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扶住车辕,轻轻一跃,就落在塔娜的旁边。塔娜顺势把头靠在了他的身上。她的一只手从蒙古男人后面搂住他的腰。朝鲁没有立刻赶起马车,他闭上眼睛,仰起了头,好像为了休息一下。

这一对蒙古男女的爱情确实深深打动了他们后面的那个汉人。他在内心深处叹息着,感慨自己的孤苦生涯。他没有弄出响动,也没有说话。刚才他们走到马车前面时,他就明白这是一对真心爱恋着的幸福的情人,他耳中听着他们有趣的富有诗意的情话,一边去看不远处的一片树林。

那片树林已不使这个汉人感到恐怖。他仔细地盯了一阵,能看清树林边缘的那些稀疏的小树。——附近,马车停下的地点附近就有一棵细长的树。那些小树在夜色里微微发出柔和的淡白的幽光。薄胸脯汉人甚至想到那些树都像女人的长头发一样柔软,而现在,它们仅仅是沉浸在夜色的深水里,只要夜色的深水一摇荡,那些头发一样的树就会优美地像水草一样飘来飘去。谁走到这样美丽的树林前都会止不住想去林间一游。那个汉人简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他觉得自己体内好像有许多蜿蜒的小河,里面流淌的都是他的宁静的泪水。他不再使自己的泪水冒出眼眶了,他只把泪水流进肚子里去。哪一个男人没哭过呢?他想。庄严宁静的草原之夜,春风的柔软的脚丫在草尖上悄悄地走来走去,足以把男人的情感深处的眼泪引出来。这也是一个醇美的爱情之夜,爱情的夜空更使他感到孤独。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属于他了——也许是即将没有属于他的东西了。

蒙古男人和女人的身体靠在一起,他们之间的那道缝被全部剪去了,马车上的薄胸脯汉人仍然能看见自己体内的那些潺湲的小河流。

他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动静,他立刻警醒起来。朝鲁也听到了,他推开身边的女人。大家的听觉全都很灵敏,

朝鲁拿起猎枪,用手飞快地顺着枪筒向后摸了一下。他准备好了。

几乎是在同时,薄胸脯汉人和朝鲁跳下马车。薄胸脯汉人站立不稳,一只膝盖跪在了地上,但他扶着车轮又站了起来。他的腿有点麻木。

塔娜怀中的婴儿巴特突然哭了两声,将寂静的夜空一震。他又不哭了,塔娜嘴里“悠儿——悠儿”地哄着他。

两个男人同样紧张。

“糟了!”蒙古男人压低声音说。

汉人看着他。

“我要去看看。”他说。

汉人说:“我也去——我去吧。”

他们两个人离开了马车。

有一匹马在地上刨着蹄子,笃,笃,笃。

马车上的塔娜晃着身体,拍着小巴特,“悠儿——悠儿”地哼着。她的头几乎抵在婴儿的小脸上,她的乱出来的几根头发撩着巴特的脸。

“悠儿——悠儿——”她慢慢地哼唱着。

男人的脚步声远去了。

“悠儿——悠儿——”她还在哼唱。

听不到男人的紧急的脚步声了。

马还在用蹄子刨土,刨出了一个不小的坑,和一大堆土。土里有草叶和白色草根。

“悠儿——悠儿——”

树林外面可不仅仅是几棵柔弱的小树。那些在去年秋季、在鸿雁南去的鸣声消失之后枯死的高高的野草很有韧性,几乎可以把身体很轻的汉人弹到树梢上去。他好像踩不到地面,身子歪歪斜斜的,带刺的草茎插进他的裤筒里去,他的腿被划破了,或许在流血,可是现在他顾不了这些。他要防止自己摔倒,他身体的重心好像乱跳的火星一样移动。有时候深草能够把他淹没,干硬粗涩的草叶打在他的脸上,如果他必须用手去分开它们,那么他的手总像被什么咬一下,又咬一下。

那个汉人跟在蒙古男人朝鲁的身后。被朝鲁压下去的草在他走过去之后像一团团影子一样又竖立起来。朝鲁不知踩到什么东西上,他脚下总发出当当的响声。那个汉人顾不得去想那是否因为朝鲁穿着硬靴子的缘故。——看吧,倒下去的草又挺起来了,向那个汉人脸上打来,他赶紧去用手抓住它们,但他只抓住一部分,刷的一声,草叶扑到他脸上。他的眼睛受伤了,而且他差点儿被脚下的一根树枝绊倒。还要向前走,不能被朝鲁丢下。

朝鲁的脚下响呀响呀,忽然不响了。但是那个身体单薄的汉人还像漂在草丛之中,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草对他很严厉,简直不留情面。他看到朝鲁了,草没有遮住朝鲁。他走到比较矮的草丛中,朝鲁弓着腰,手执着猎枪,向前方注视。那个汉人来到他跟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们通过的草丛里很潮湿,汉人的鞋子上沾满了泥。他想对朝鲁说话。朝鲁向他摆了摆手,止住了他。

草丛里也没有声响了。那个汉人除了心跳得很厉害的动静能听到外,听不到任何动静。他真想坐下来歇一歇,然后再去找狼。

朝鲁小心地四周观察了一阵,直起腰,放下猎枪,吐出一口长气。眼前就是比较茂密的树林,从林子里吹来的风阴湿不堪,又有股动物的腥骚味。

“狼是多是少?”汉人低声问。他开始害怕了。刚从马车上下来时,他根本没想到这个。

朝鲁听见他问,才像知道他的存在。

“不多。”他说。

“要是多了,该怎么办?”汉人不由得这样问。

“我们有枪。”

“一杆枪?”

“如果我们不追它,它就会撵住我们不放。在我们还没有到家之前,它们会引来多几倍的狼,想再反抗可就晚了。”

“我们是不是为了把它们吓走?”那个汉人开始松了一口气。

“还有别的原因。”朝鲁检查了一下猎枪,“现在白勒娃还跟伯力克闹别扭,双方拆台。那些狼们一时没了主心骨,正好对付。”

“你是猎人,”汉人说,“你见了狼就不会放过,对不对?”

朝鲁点点头。他看看这个汉人,不由得想笑了。他那个样子,狼喷口气也能把他给吹起来。朝鲁又开始同情起他来了,他因为干不了额吉诺尔奶牛场的活计才想逃跑的。但是他又能干什么呢?给他一支猎枪就会压红他的肩膀;让他骑马,他肯定坐不住,——不得不在两只脚上坠上石头;让他熟皮子,他会很快累得两支胳膊就要掉下来。他是一个汉人,可能原来住在北京、南京、上海这些汉人聚集的地方,每天吃点馒头、炒菜、米饭什么的,怎么会到这里来?锡林郭勒大草原是英勇的骑手的天下。而他不是一个骑手,朝鲁在额吉诺尔看见过他的手指,那简直像草一样细。用它干什么呢?朝鲁可说不明白。

朝鲁抬头看了看,他拉住一根树枝,一使劲,树枝折断了。那个折断的声音在寂静中像什么东西在炸裂,传进树林,又传出来,立刻有种恐怖的意味。

他把树枝折成一截,将小枝叶给弄下去,交给那个汉人。汉人看着这根两端裸露白木茬的木棍,心想,自己也是个猎手了。他可得勇敢点,见了狼使劲舞棍,声东击西,干点漂亮的让人家看看。

朝鲁发现他把打狼棒拿在手里还激动得不行。唔,试试吧,他想。他可不指望这个汉人会做得好一点。他想起有许多人在用木棒打狼的时候因为内心激动和慌乱而敲在自己头上。嘣一声昏过去了,醒来还以为自己是个奋不顾身的勇士。是呀,人在慌乱之中,什么样的事儿都可能出现。

“我们进去,它们就在附近。”朝鲁对新猎手说,“在狼面前要做出点儿凶猛的样子来,我们今天不想把他们全干掉。我只开枪把它们吓跑,然后我们就赶快坐马车回去。”

朝鲁带领着左顾右盼的新猎手向茂密的树林里走。里面的阴湿之气扑面而来。静静的树林里飘动着他们自己弄出来的声音。他们踩在多年积存下来的厚厚的还未腐烂的枯叶上,枯叶下面的土里滋滋冒水。为了不至于撞在树干上,他们都必须把手伸在前面探索着。那些树干沾着粘乎乎的液体,烂掉的树皮让人心里作呕。碰巧了还会摁住一只小虫子什么的,——你不会知道它的名字,便更显得可怕。

沉重的树枝也会不时地晃动起来,即使没有风也是这样。树纤维在扭、扭,但是又扭过来,──树枝就这样摇晃,一旦它摆动,就好像骤然吹来一阵阴森的冷风,又好像冷雨从天上泼下来。但是它在扭动时的影子比它的声音更让人寒颤,那不知是什么怪物,胸膛千孔百疮,像一张大伞悬在树林上空。

树枝上有时也会掉下一个晚落的干果来,从这个树干砸到那个树干,一连串地发出怪响。有一颗砸到那个汉人的头上了,他一缩脖子,举起木棒,好像准备跟它打一仗。但是他的木棒被别的树枝挡住了,他没有举得起来,——他使的劲不大,不然手腕就会被扭痛了。干果从他的耳轮上落到地下。如果从它开始脱落的地方看,它最终到达的地点离他可能要有四五步远,但是,它竟然专门来拜访他,好像魔鬼使用的小弹丸一样,只要魔鬼想砸哪个人,不管他抛的方向如何,总会曲折地到达这个人的头上。——命运也许如同这样一颗跟魔鬼的弹丸相像的干果吧?不清楚。不说。你个汉人心中不清楚,他只是想了想。——他也的确在三十年前、四十年前连想也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么一个夜晚跟随一个富有经验的勇猛的蒙古猎手走进一座可怕的黑暗树林里来捣狼窠,居然还像模像样地当起猎人来。

他又试了试木棍的重量。它刚从树上取下来,的确很重,从白木茬里还在向外流着汁液,这些汁液在刚才还正准备酝酿叶片,给叶片以绿色,来装点这世界。但是现在,它有什么用呢?它白白地流掉了。没用。没用的东西可多了。这个汉人也并不为此表示惋惜,他正吓得浑身乱颤。他的腿发软,膝关节在相互打架,幸亏只有两个膝关节,不然将会发生一场混战。那他可就无能为力了。

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树木的缝隙很容易了。

朝鲁站在两棵树之间。

那个汉人随后到了。跟他走近一点,害怕就减轻了。

朝鲁前面是一个洼坑,四周长着矮灌木。洼坑里盛着一个灰灰的影子。

“它们跑掉了。”朝鲁说。他手中的枪哗啦一响。

新猎手的打狼棒也响了一下,好像为了求得呼应。

“没事儿了吗?”新猎手并不为没有能够小试狼棒而感到惋惜。他从后面扯了扯朝鲁的衣服。他连看一眼那个灰暗的坑洼都没有。

“好了。”朝鲁口气软软地说。

在那位胆小的新猎手看来,这句简短的话如同出现在这个黑暗的恐怖之夜的一盏明灯。灯一亮,他又兴奋又欢喜。

他们沿着原路向树林外面走。

树枝重又在头顶上哗啦响时新猎手就不害怕了。他想,他也许会在临别这树林之前捡到一颗刚脱落的干果吧。

他抱着那根木棒在前面开路。

“狼最终斗不过人,对不对,兄弟?”他说。

“那是肯定的。”

“兄弟,狼在你的枪口下死去的时候,它会不会想点什么?”

“想什么呢?它想被它咬死的那只小羊的血它还没喝干呢。想眼前的猎人手中的是什么东西,因为它既不是长在人身上的,可以被随便放在一边,又帮人做事,让人不可战胜。这种东西,在它眼中可能会很奇怪。它可不敢想象把自己的一条腿挂在树枝上,它自己三条腿去窜个门儿。”

“你说的顶有意思,兄弟。我是说——这根树枝差点儿扎了我的眼,我是说,它在临死的时候是不是很悲哀?”

“那可不知道。”

“它是不是想它的好朋友,想它的狼崽?像人那样想?”

“呵,天哪!”

朝鲁忽然大叫起来。他的叫声让人非常恐怖。他的叫声里充满了血腥。

“我这个坏蛋,我做了什么!”他嚎叫着高声说。

他向前冲去,使劲推开了挡住路的那个汉人,好像一头发疯的狗熊一样。那个汉人猝不及防,摔在了一根树干上。但是朝鲁的影子像闪电一样迅速,他在树林中冲撞着。树枝被撞断,咔叭乱响。那个汉人也来不及想一想发生了什么事,他从树干上爬起来,甩掉手中的木棒也跟着向前跑。他的腿不再软了,他觉得头重脚轻,但还跑得动。他就像身体跟地面保持了平行一样。后面追的是狼吗?朝鲁正逃跑,而他也有可能被丢在树林里,他在惶乱之中根本找不到出路,那就全糟了。他就只好喂狼了。

这个薄胸脯汉人不遗余力地向前冲去。他还能听得清朝鲁的脚步声,但是周围一片混乱,好像有强烈的风暴在席卷着大地。他能听出朝鲁的脚步声就像奇迹一样令人惊奇。如果他抬起头来,他也能看见朝鲁的身影。身影跟夜的震荡起来的影子和树木阴森森的影子混合在一起,——这个汉人也能分得清。

他仅仅是晚了一步走出树林。但是草原上还有那种嘈杂的混乱之声。他听不清什么了,一切都是从他的心中发出来的,脉搏的跳动、狼嗥、嘶喊、树木的撞击声,一切都是从他的心中排山倒海地发出来的。这声音中也有朝鲁绝望的呼叫声:“我是个笨蛋!我是个笨蛋!让我死吧!”

他怀着对自己无限的愤恨发出绝望的声音。那个汉人浑身颤抖,——已不能这么说,他已经变成一排不安的翻滚的浪涛。

一切声音都是从自己心中发出来的。但是宁静的夜空好像被什么巨爪撕裂了,撕成一片片、一片片,它们破破碎碎地在世界里飞舞,像黑色的雪,——但是在恐惧的眼中那又是乱七八糟的颜色的雪,它在无休无止地纷飞,被挂在树枝上,又在枝头被扯成更小的碎片。

整个世界就要毁灭了。它不是要完整地消失,而是一切都被摧毁,留下残破的世界悲惨之景。

他们又开始通过那片草丛——世界只剩下不可名状的恐怖。

在那个干了一个多钟头猎手的汉人心中,一片空白,那才是真正的寂静——混乱的极致。

草原之夜仍然是寂静的。春季开始不久的夜色优美无边。两个慌张的男人听见了寂静之中的塔娜的声音:悠儿——悠儿——而他们的耳朵的确一点毛病也没有。

朝鲁还没来到马车跟前就停下了,他呆呆地朝夜空望了一阵,就整个身体软软地向前仆倒了。那个薄胸脯汉人也在他的后面无声地倒在一边。

璀璨的星空下面,塔娜轻柔的声音平静地传播着。在广袤的草原之上,没有什么能阻挡她的声音。

“悠儿——悠儿——”

夜气中花香迷漫,青草的甜味儿更浓了。在远处,有一片一片的淡淡的白雾静息不动。它好像既不愿意跟别处的雾气连袂成一块,也不想孤零零地走开。

蒙古女人塔娜没听见那两个男人的动静。唔,马也不再用蹄子刨坑了,但是马喘气的声音也是比较响的,它如果摆起尾巴来,尾巴也会沙沙地发出响声。它支棱耳朵时,会摇出一点小风,风声像一个小旋涡一样飘着飘着就没了。塔娜连跟前的这些声音也没听见。

那两个男人停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慢慢坐起来。朝鲁蜷起腿,但他感觉不到这个动作。他伸手还去把腿弄弯,可是弄了半天,觉得那腿又冷又硬。他不由地寒颤了一下,以为腿——失去了。在他的悲哀来临之前,他明白了,那又冷又硬的家伙可不是他的腿,而是他的好伙伴猎枪。

他叹息了一下,就那么把头抵在膝盖上静静地坐着,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切……肯定回忆不清。——不去想它,再歇一歇,使历经骚乱的神经完全平息下来。

“悠儿——”他儿时,阿妈就是这样坐在他身边哄他入睡。他听见了遥远了的阿妈的平静的慈爱的声音。

朝鲁一只手在地上抠着土。他用手指拔出一棵只两三寸长的青草,用手一捏,几乎把它捏没了。朝鲁拿起来放在鼻孔前,嗅着清淡的植物汁液味儿。它使朝鲁心宁神驰。他把小草的嫩尖送进嘴里,用牙齿轻轻一咬。

朝鲁把草尖咬下来,在上面两颗牙之间磨着。磨着磨着,没有了,牙缝里没有,舌尖上也没有,而他的确没把它咽下去。

朝鲁听见他的马在向他喷鼻子。忒——忒——红旗公社最好的马儿。他抬头向马车看,他希望看见马的漂亮的大眼睛里的目光,或许它的目光会闪闪烁烁的吧?朝鲁没看见。他只看见马车前那三匹马的黑影子,中间的那一匹头昂得很高。

他想,马儿可能看到他了,并看到了他的眼睛。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没马儿的尖,这似乎有点令人扫兴。朝鲁是一个英勇的猎手,他的眼睛却没马儿的尖!

朝鲁站起来。夜空并未因此而低一低,它反而又高了一点。这真正是一个神秘的事物。它有可能,——它的确要比草原,对,把地球上所有的大草原都加在一起,也没有天空广大。但是神秘而美丽的夜空上,没有跑过一匹马,游动过一群羊,它上面有众多的星辰,星辰分布得有疏有密,最漂亮的银河在夜里一年四季都在转着弯儿,可它最终没有完全掉过头来。它显得真长久,——夜空显得真长久。朝鲁却不能像它们一样,但是朝鲁是蒙古人民的赛汉(即好汉),红旗公社的嘎达梅林。他向往嘎达梅林的伟绩。他在努力做。

朝鲁有时候——怎么说呢?他有时候的确连自己做过什么事也闹不清。现在,他忽而看看夜空,忽而看看脚下的草原,他在干什么呢?实在说不清,也说不清他在想什么。朝鲁要向他停下的马车走了。马儿喷着大鼻孔在招呼他呢。

在又一次听见马儿张大湿漉漉的鼻孔喷气时,朝鲁的嗅觉又敏锐起来。

一切正常了。

蒙古好汉朝鲁发现了空气中的狼的那种神经的腥骚味,以及很浓的血气。

朝鲁的眼睛在他的高大身体上面没有看到马车上的蒙古女人塔娜和蒙古男人的后代小巴特。那个芳香无比的形象不在朝鲁的双轮马车上。

朝鲁一步步向马车走。

他脚下绊了一下。他没用弯身去看也知道那是一只狼的尸体。他的神经又紧张起来,马车上没有塔娜和他的小巴特。他体内的热血就要马上向头部涌了。

马儿又在喷气,忒——忒。马儿在甩耳朵,空气在他的耳朵周围发出震荡的声音。

“悠儿——”朝鲁发现了坐在马车一旁的花儿塔娜。塔娜不再小声哼唱,她抬起迷人的发光的眼睛看着朝鲁。

朝鲁没有使自己的惊喜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他神态庄重地站在塔娜的跟前。他不激动,不发抖,像隔了好远的距离观看温柔善良的塔娜。塔娜,塔娜,小女孩的名字,我的花儿,那就是你,你坐在夜幕下的如花的草原上。

塔娜怀中的小巴特哇了一声,——同时,朝鲁还听见另一种声音。他想那可能是可爱的小巴特在使劲蹬动他的小腿。

蒙古好汉朝鲁想见的全部都见到了。他忘记了鼻孔中的腥骚的血气。

马儿在摇它们整整齐齐的尾巴。

蒙古好汉向着塔娜又走了一步,塔娜怀中的婴儿不再发出声音了。她在对归来的朝鲁迷人地微笑。朝鲁看不见马儿的模样,但他能看见塔娜圣洁的面容。

他向塔娜再走一步,但他同时被绊了一下。

“朝鲁,”这是塔娜温柔的嗓音,“请你不要动它。”

朝鲁明白蒙古女人说的是谁。他脚下有一只已死的仍保持着体温的狼尸。

朝鲁开始疑惑了,他不明白蒙古女人用什么战胜了恶狼。这些狡猾的狼,它们欺骗了他,把他引诱到树林里。那肯定是老奸巨滑的王爷伯力克干的。朝鲁还没有明白过来伯力克的圈套。

“你小心些,朝鲁。”塔娜的语气里含着一种忧伤。她真的具有神奇的性格和魅力。

朝鲁绕开了狼尸。他想跟塔娜坐在一起。

“你好吗,塔娜?小巴特呢?”他问。

“我很好,朝鲁。”蒙古女人轻声回答他,“你一定不要碰它!”

“碰谁哪,我的小花儿?”朝鲁说,“碰我的儿子小巴特吗?”

“唔,是的,朝鲁,还有格里。你应该离我远一点儿,格里在发抖呢。”塔娜说,“还有白勒娃,你也不要碰它!”

“白勒娃?”朝鲁惊奇地说。“它在哪儿?我正要找它!”他晃了晃手中的猎枪。

“就是你旁边的那只死狼。它死了。”

“天!”朝鲁叫道,“怎么回事儿?塔娜。是你打死它的吗?”

“不,是别的狼咬死的。”蒙古女人忧伤地说。

“别的狼咬死的?你说什么,塔娜?我都糊涂了!别的狼要咬死白勒娃么?”

“那些狼要扑向我们,但是受到了白勒娃的阻拦。白勒娃保护我们,它跟那些狼咬起来。一片混乱,朝鲁,我想我快完了。但是白勒娃非常凶猛,它没有让任何一只狼靠近我们。那时候,王爷伯力克就站在不远,我虽然没有去看它,但是我能感到伯力克可怕的发黄的目光。伯力克唆使狼们向我们靠近,由于遭到白勒娃的抵抗,伯力克没有成功。死了好几只狼吧,我在狼的那种被咬伤的嘶叫声中麻木了,我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紧紧抱着小巴特和格里。”

“我真不懂了,塔娜。你是说白勒娃在保护你,而同一大帮恶狼混战吗?”朝鲁看了一眼脚下的狼尸,“我所认识的白勒娃比王爷伯力克还要阴毒。今天带头袭击羊群的不是白勒娃吗?它一转眼怎么会保护起你和小巴特来了呢?塔娜,你吓晕了吧?不要怕,我的小花儿。猎人朝鲁就站在你身边。”

“是那样,朝鲁。白勒娃虽然勇敢,但是它也受了伤,流了血。它快要死了,可还在向继续围攻的狼群吼叫。——朝鲁,你从来没有听到过那种愤怒的声音。它的嗓子可能裂开了。就在那时候,伯力克走来了。我就是走到天边,我就是到老死,也忘不了伯力克残酷的样子。它的凶残目光好像一把把利刃,没有什么能损害那些刀子。它看着白勒娃在愤怒和绝望中死去。那些狼在白勒娃最后一声嗥叫中站住了。它们跟伯力克一起看着白勒娃死去,但它们畏缩了。它们害怕地看着伯力克。伯力克的目光仍然像利刃一样,它转过身去,跑开了。那些狼才一个个散去。它们害怕的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你手中的猎枪,它们害怕的是白勒娃。”

朝鲁在塔娜和母狼白勒娃之间蹲下去。他替塔娜回忆刚息不久的那场狼与狼之间的恶战。

“塔娜,”停了一会儿,他说,“安静一些。别把白勒娃想成一个善良的蒙古老额吉。你的脑子可能被吓乱了。”他的声音很低,他想抚慰眼前的塔娜。

“我的脑子一点儿没乱。”女人摇着头否决道。

“你想想,一只比伯力克强不出多少的母狼,怎么会保护起你来呢?也许是它的脑子乱了。”朝鲁小心地慢慢说。

“开始的时候,”塔娜抬了抬头,说道,“白勒娃也许不想这样做。我相信我第一眼在乌兰贝尔河看到白勒娃时对它怀有恐惧。我想,世界上所有的猎枪,锡林郭勒大草原上所有出色的猎手都战胜不了它。它天生有种躲避猎枪的本领,而且它会影子一样,在猎手的眼前晃来晃去,让猎手在很短的时间内迷惑。可是,在我今晚那个时候抬起头来之后,我从它的目光里找到了我那去世的阿妈的影子。我感觉到它很亲切,它像一只母羊,甚至有点害羞的样子。我认为它是看到它的孩子了,——我把我怀里的这只狼崽叫作格里。当时我把奶头从格里的嘴里拔出来,唔,格里含住我的奶头不放,把奶头扯得好长。白勒娃把这些看到了眼里,而且它可能很长时间观察过我。一直到伯力克带着狼群来到,白勒娃的神情才开始变化。它又那样凶狠,令人恐怖。”

塔娜还想说下去,朝鲁打断了她的话:“那只狼崽格里是从哪里来的?“

“唔,朝鲁,当你跟那个汉人离开后,我吓坏了。我的眼睛只盯着我的小巴特,后来我听到一种声音,我就小心地走下马车。声音就是从那棵小树下发出来的。我走过去,看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像在寻找什么吃的。我发现那是一只狼崽,狼崽饿得直叫,它在找奶吃,在地上找奶头。朝鲁,那时候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你是一个专门捕狼的猎人。我只觉得狼崽可怜,就把它给抱起来。我的奶非常好,正胀得发疼,正好去喂格里。在格里的嘴和舌头接触到我的奶头时,我觉得它绝不是一个坏家伙,它就像我们的儿子小巴特一样,挺温柔,把我的奶吸得发痒。朝鲁,我就是这样碰到狼崽格里的。”

格里又开始在蒙古女人的胸脯上找奶吃,它急得直叫,声音像小狗。“它是吃不饱的家伙。”女人笑着说。

“这一定是白勒娃刚生的狼崽。”朝鲁看着女人怀里蠕动着的黑影说,“白勒娃可不会把狼崽丢在马车附近。狼崽又不会自己跑。”朝鲁思索着,“唔,我明白了,又是伯力克捣的鬼。它偷了白勒娃的狼崽,送到马车跟前,把白勒娃引过来,向我们进攻。伯力克想激怒白勒娃,如果我们杀了狼崽,就会加深我们和白勒娃的仇恨,从而达到它的目的。——不,不是这样,让我想想。对了!伯力克把我和那位汉人同志引走,留下你一个人,如果白勒娃看到狼崽在你这里,它就会不顾一切地来抢夺,把你伤害——对,伤害你!塔娜,你想我会同意吗?我一定要找到白勒娃,把它撵得在锡林郭勒大草原上逃来逃去,红旗公社的天下就又是伯力克的了。对!白勒娃已经使伯力克害怕了。伯力克想除掉白勒娃,它已经管束不住白勒娃的行动。今天,就是白勒娃自己决定的袭击,而伯力克拆了她的台。”

朝鲁说着,就把手伸到了塔娜的怀里。塔娜机警地拦住他的手。“别动它,朝鲁。”她说,“别动格里,也别动巴特。”

狼崽格里在她的乳头上蠕动,朝鲁已经碰到了它的毛茸茸的身体了。他拨开塔娜的手,张开五指抓住格里,把它从塔娜的乳头上给夺下来。

格里在叫唤。

朝鲁站了起来,塔娜还想跟他抢,她把手伸向朝鲁,但是已经摸不着他了。

“朝鲁,还给我格里。”她说,“你抓它太用力了。”

狼崽格里在朝鲁高举的手上挣扎着呜呜叫唤,那只手会挤碎它的。塔娜看到了狼崽的乱动的影子。

“还给我格里。”她又说。

“格里,格里,”朝鲁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下来,“它是一只狼崽!它不是我们的小巴特。它是那只残害了红旗公社不知多少羊的王爷伯力克的崽子。这崽子还挺有劲,——它想咬我!对,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红旗公社的第二条凶残的伯力克,到那时候它就会像老王爷伯力克一样跟我对着干了。”

“朝鲁,它不会成为伯力克的。”塔娜说,“它可能像白勒娃。”

“白勒娃?”朝鲁带着讽嘲的口气说,“白勒娃在你心中成了一个好人吗?它咬死的羊并不比伯力克少。”

“格里知道白勒娃怎么死的。”蒙古女人说,“它一定会恨伯力克。”

“我可怜的小脑瓜儿呀!”蒙古好汉笑了,“就是因为白勒娃救了你,你才这么说吗?可它们全都是狼,狼都是一样的凶恶!”

朝鲁把乱蹬腿的狼崽换到另一只手里。“我立志要杀掉红旗公社周围的所有的狼。这一只狼崽绝对不能放过。我的小花儿,如果它活下来,它还可以生小狼崽。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的狼也就永远除不尽了。”

塔娜猛然跪到脚下的箭杆草和桎草上。她叫了一声:“你像狼一样凶狠,朝鲁!我多害怕你的声音。那个高高地站在我面前的人果真就是我爱着的好心的朝鲁吗?把狼崽还给我吧,它快被你捏死了!”

朝鲁双手举起格里,就要用力往下摔。格里恐惧慌乱地叫,它在向塔娜求救。朝鲁坚硬的手指几乎插进它的肚子里去,如果它的骨骼再脆一些,那肯定会被捏碎的。

“朝鲁,你不要杀死它!”塔娜向他举起手。她的声音像狼崽格里一样恐惶。

“小傻瓜,以后你就会明白了。”朝鲁停了一下,说。他有点被那个女人的声音和善良感动了。他又在手上使劲。杀死狼崽格里的决心还是那么坚定。

“朝鲁,你要是杀死了狼崽,你,就不是嘎达梅林!”塔娜期期艾艾地说。

蒙古男人犹豫了一下。他在想什么呢?想嘎达梅林吗?他在想红旗公社的牧民们会说:“当年的嘎达梅林也是这么干的。”

塔娜为什么要阻拦他呢?因为白勒娃救了她的命?并为她而死?——因为格里吃过她的奶?如果她当时不去喂狼崽格里奶吃,白勒娃会把她立刻撕碎的。那样朝鲁在草原上见到的就不是活着的塔娜了,他只能看见血淋淋的景象,这个美丽的女人的残肢断体,裸露的内脏,——唔,还有她的小宝宝,小巴特的破碎的尸体。小巴特的小头颅——上面只长了一点头发——也会破碎。如果世界上只留下朝鲁一个人,要他怎么活下去呢?塔娜,我的小花儿,你的小脑瓜里是有一点奇怪的天真的想法。

在朝鲁坚决地挥动胳臂、向下猛摔狼崽格里的同时,蒙古女人塔娜猛地踩着地上的箭杆草蹦起来。

朝鲁大吃一惊,他的手没有松开。

被激怒的蒙古女人塔娜手中也举起了婴儿小巴特。小巴特醒了,哇哇大哭。

朝鲁在儿子的哭声中心就像被人摘去了。他说他喜欢听儿子的哭声那真是假话。

“朝鲁,看到了吗?”塔娜大声向他吼道。她的声音里只有愤怒,如同母狼白勒娃临死之前的嗥叫一样,她的声音丝毫也不颤抖,“看到了吗,朝鲁!我手中的是你儿子小巴特。他在哭,你一定喜欢听他哭吧?但是我要做的可不仅仅是把孩子弄得大哭。如果你摔死了格里,我也会把小巴特摔下去。”

小巴特好像朝鲁手中的狼崽一样使劲挣扎,他在哭。马儿又在刨蹄,鼻子在喷气,眉头在抖,大眼睛里放出哀愁和焦虑的光。

“你会那样做吗?”朝鲁低声问。

“我会的,朝鲁!蒙古女人在愤怒的时候,什么样的事儿都能做出来。”塔娜还在大声向朝鲁嚷嚷。

朝鲁弯身把格里放在了地上。“好吧,我的小花儿。”他柔声细语地说,“我把狼崽放下了。”

塔娜忽然抱着婴儿巴特痛哭起来。她的肩头在夜色里颤抖,她这时候根本弄不清心里是什么感情,为什么要哭。

朝鲁简直悔恨不迭,他刚才的举动是粗暴了一些。他走向抽泣着的女人,用手轻轻地搂住她的肩膀,嘴里发出一种像哄小孩子似的声音来安慰她。那个刚才被吓哭的婴儿这时候只在听阿妈哭,他安静下来了。

朝鲁扶着塔娜又在那片铺在地上的箭杆草上坐下。他伸手给塔娜擦着眼泪。“别哭了,唔,别哭了。”他小声说着,有点儿可怜巴巴,“瞧,塔娜,我在逗这只狼崽。我在用小手指逗它,我不会摔死它。它是可怜的没了阿妈的崽子。”

朝鲁并不是在骗塔娜,他的确想用手指头挑逗狼崽格里。但是格里还没有消除对他的恐惧,他一碰它,它就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不停地哇哇叫唤,还一个劲儿地躲。看样子,朝鲁一时还赢得不了狼崽格里的信赖。

“你走开,朝鲁!”塔娜抽搭着鼻子,推了朝鲁一下,“你走开,远一点儿,看把小巴特吓着了。”

朝鲁对着女人一颤一颤的脑袋,脸上堆了一片笑。他在叹息,“唉,唉”的。他只好离女人远一点儿,不然女人还会再赶他,并生他的气。

塔娜好像突然想到了一件什么大事。她急急忙忙地把衣服解开,请两只肥大丰满的乳房出来,将一只塞进小巴特的嘴里。她的这个样子让猎人朝鲁心中充满了无限柔情,他抓住那只躲着他的吓怕了的狼崽格里,送到塔娜身边。塔娜把另一只乳头送给了格里,它在吃奶的时候喉咙里还在低声惶恐地叫着。

夜的暗影中的乳房呈现在朝鲁的视野里。它们在散发着柔和的光线。乳汁在里面潜流。它们在微微地难以让人觉察到地颤动。朝鲁想,那只母狼白勒娃也跟他一样看到了这个迷人的景象。他一下子沉浸在那种神奇的博大的慈爱之中,他想任何一种粗暴野蛮的力量一旦遇到这副景象都会很快地分崩离析。没有什么能战胜爱。朝鲁对塔娜油然生出一种崇高的服拜的感情。他脸上的笑可不是从皮肉里发出来的,而是从心灵——人性的深处自然流露的。

朝鲁可以听到幼小生命的嘬吸声,芳香的奶液浸过他们热乎乎的舌面。

马又轻轻地甩起了尾巴。

朝鲁的心渐渐地融化着,夜气带走了它们。

“朝鲁!”女人低声叫他,他立刻感到像有一股电流从脊背上通过。她果真在说话,“朝鲁,靠近一点儿吧。”

男人柔情地靠近女人。他强壮的胳膊是拦护不住她的,她的精神早已充溢在整个草原之夜里了。

“我可不愿意看到你那么狠心。”女人向他微微地抬了抬头,但是目光仍然注视着乳香之中的那两张不同的嘴,“你应该做好心的嘎达梅林。”

“原谅我,塔娜!”男人动情地说,但他有点吞吞吐吐,“我其实不想那么做,不过,如果草原上没有狼,对,没有凶残,它们不去伤害羊和人,我也许一只狼也不会杀死。它们如果好好的,像羊群那样——羊怎么那么驯顺呢?我还真不明白。”

“唔,别说了,好吗?”女人用美丽的目光扫着男人黝黑的脸,“我都有点冷了。”

朝鲁突然低声嘀咕了一句:“时间快晚了。”

马车前的马儿也的确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它们不住地喷气、刨蹄、甩尾巴,可是人家那两个人嘁嘁喳喳根本不予理会。忠实的马儿却不愿做得再过分点儿。

附近狼的尸体连同白勒娃总共有七只,有两只是刚刚咽气的,如果把手伸到它们被咬破的喉管前,还可以试到从里面跑出来的游气。它们的身体还挺热乎,但是它们脖子和脊背上面的那一道又粗又硬的狼毛冷森森的,挺吓人。狼崽格里跟这些成年狼的确不同,格里浑身柔软得跟姑娘们的脸蛋儿差不多。

那个从没有目睹过恐怖的残杀场面的薄胸脯汉人有好长一段时间背靠在马车的另一侧。他一声不吭地把手放在车轮上。

朝鲁找到他,两个人在塔娜的恳求下掩埋了白勒娃的尸体。他们又把那些死去的狼拉到一块。那汉人一旦接触到狼的尸体就不再害怕了。他累得气喘吁吁的,但他心里挺高兴。

现在大家又坐上了马车。朝鲁在把车闸放开之前,观察了一下天色。时候已经不早了,天边已有微明的迹象。他打了个哈欠,因为他又困又乏。

“你不怕被人看见吗,同志?”他转过头来对那个汉人说。他把车闸放开了,车一震动,马儿开始使劲,车开始前进了,“我想当我们在红旗公社的帐篷里吃饱喝足之后,处处都是人了。因为那时候天肯定亮了。”

那个汉人低头沉吟了一阵,才回答说:“最好是悄悄走开,兄弟。”

“我们直接向西去,就绕开我们的家了,你不会埋怨我们吧?”朝鲁扯紧了缰,“那样我们就可以既不碰见人,也可以尽快到达你想去的地方。”

那个汉人表示同意。

车子向前走,渐渐地开始偏离了方向。

那个汉人这时候连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可顾不得这个了。他的内心很激动,简直在车上不知怎么办好了。那个树林已被远远地甩到后面,在那里发生的事他想他一辈子也不会想清楚。

天上的星星还很多,但是已不如中夜一样是银白色的,像有人细细地擦过。现在它们在发出晕黄的光,轻轻飘飘的,如果有风一吹,就会被吹到天外去。

天空有点发绿,它也在散出幽光,很淡很淡的。远处的天空,起伏的地平线那儿,正像朝鲁所观察到的一样,已有薄明的迹象了。朝鲁有信心在天亮之前赶到汉人要去的地方。

汉人却克服不了内心的不安。塔娜也能替他感觉到。她开始细想这个人的目的,想了一会儿,她开口说:“你为什么要离开额吉诺尔奶牛场呢?那是一个大地方呵。”

“噢,的确是一个又大又好的地方,姐妹。”那个汉人慢慢说,“那里每天要出产很多牛奶。”

朝鲁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也转过头来,说:“塔娜,这位同志害怕整天喝牛奶。他不习惯。”

“对,兄弟,你说得对,我们几乎每天要喝很多牛奶。”那个汉人慌忙说,他不由地流下汗来。

朝鲁和塔娜听着,同时低声笑了。

“你可以再换个地方嘛。”塔娜不理解地说。

“也许可以,但是,”车上的汉人说,“那实在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说不清。”他摇着头。

“放心吧,同志。朝鲁会帮你把这件事做好的。”塔娜安抚着那个汉人,“他的确帮助很多人做过这件事。他把马车赶去的地方,可没人看守。遇上了好汉朝鲁真是你的运气。”停了一下,她又说,“你应该歇一歇,在车上睡一觉。到时候我们会叫醒你。”

年轻漂亮的女人说完就转过头去,她感到眼皮沉重,好像绑上了一块大石头,自己的也同样沉重起来的头颅如同被丢进了水里,浮来浮去。她只好合上眼,将头靠在朝鲁的身上,小声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

朝鲁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怕她被颠下车去。他的眼也困涩极了,但他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倾斜。猎人的机警灵活的眼不如别的时候明亮了,他看到夜的影子好像长出了茸茸的毛。马头在他的眼中也是朦朦胧胧的。

经受了很大惊扰的婴儿睡着了,小脸上不时地发出轻微的痉挛。不知这个情景如果被朝鲁看见了会有什么想法。那只小狼崽陷在了塔娜的衣褶里,它可能在睁着眼睛注视着夜色,不过它很安静,没有动弹,也不叫唤。朝鲁已不让它害怕了,因为朝鲁没有靠近它,它可不希望朝鲁来逗他玩。就是那同样的手指,曾经几乎勒进它的肉里去,而且还把它举得高高的,格里感到又疼又怕。

马车在草原上又走了好长时间。马匹的蹄声很明显有些疲顿了。现在马头的方向还是那样黑,西方的变化很小。

朝鲁大概也模模糊糊地睡了一小觉,因为当他感到头脑很清晰时,他发觉自己的身体正向塔娜倾斜着,手中的缰绳早松脱在马车边缘。幸亏草原上处处是路,从哪里走哪里就是路,只要马儿不迷失方向,根本不会出错。朝鲁听见塔娜稳稳的鼻息,他心中又充满无限爱怜。塔娜在今天夜里也太激动了,她受到不小的刺激。让她睡吧,看她多累!

马车向左一摇,塔娜醒了。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好像一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她马上明白正跟朝鲁在一起,她又立刻去看儿子。唔,没事。朝鲁对她笑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车上没有了那个汉人,便回头望了望。

“我们睡了一会儿,是吗?”他声音略带沙哑地对车上的汉人说。

“你们大概睡了吧。”那人回答。他一直没有睡,他一直在想马车究竟要走到哪里去,——他要到哪里去。他有一种错觉,以为马车在向东方赶,但是,渐渐开始明亮的方向却在马车后面。马车后面透露出一种动人的微红来。夜色还在包围着那些微红的颜色,包得很严密。

“我们早走过红旗公社了。”朝鲁告诉他。

夜色开始淡薄,好像人的身体一样逐渐虚弱衰颓。东方的天幕后面隐藏着一种神秘的力量,它一步步不可后退地涌出来,夜色抵抗了一阵,就开始逃散。那种力量就是光明,是白昼刚射出来的长长的蔷薇色的手臂,那些瑰丽的长手臂还很软弱,但它柔韧,它从草原的边缘持续不已地伸出来,飞行在草原上灰暗的空气中。这种时刻就是黎明。黎明是白昼的初始,它也像世纪的初始一样具有那种浑朴的意识。大地在迎接黎明的时候,好像蛋孵育在大鸟的翅膀之下,欢欣喜悦。青草上的露珠是喜悦之泪。鲜花是幸福之笑容。薄雾是大地抛起的细纱,它被光线吹动着。

气象万千的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生机勃勃。马车还处在那种透明的幽暗之中,因为它几乎是跟随着像流水一样缓缓逃避的夜色的。但是当那个瘦削的汉人回顾来路时,他已经迷醉在大草原黎明时分的美景中了。他微启着口,眼中飘动着大草原的美丽映像。眼睛里有一片他体内的泪河的水面,水面反射着东方的绮丽的轻柔的光线。

马车在一个缓缓起伏的地势略高的地方停住了。前面就是逐渐低缓下去的草滩。

朝鲁首先跳下马车,他向左右观察了一下,就招手让那个汉人下来。马儿在使劲摇头,朝鲁抚摸了它一下,让它安静。

那个汉人来到他跟前,沉默着向西方的草滩看去。草滩上还有一层最浓的夜色,它向空中腾跳不起来,只紧紧伏在地面上喘息。

汉人回转头,不动表情地看着赶了一夜车的疲惫的身材高大的蒙古男人朝鲁。他慢慢向朝鲁伸出手,跟朝鲁握过枪的粗硬的大手抓在一起。

朝鲁理解地接受了他的凝视。朝鲁看到他的泪水猛然流出来,脸部两侧各有细细的一小股。

“走吧,同志,再走一百步就是你要到的地方了。”朝鲁晃了晃被他握住的手说,“可是我们仍然在同一个天空下面生活,也许每夜都在看那同一颗星星。”

他已经动情了。他真想问问这个瘦弱的汉人为什么要从这里离开。他真的是害怕每天都喝牛奶吗?朝鲁从额吉诺尔到这里一直没能够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那个汉人松开了手,又向车上的蒙古女人望去。塔娜把婴儿高举在温柔的晨光中让他看见。她的形象在东方广阔的壮观的背景衬托下,像女神一样散发着慈爱的优美的光线。她带着年轻母亲特有的温柔表情向他微笑,默默地祝福他。狼崽格里也从她的衣褶里探出脑袋,它这个本来将成为一种恶的东西,却也在塔娜母亲的光辉里可爱起来。它像一个紫色的釉了的小玩意。

那个汉人开始背着黎明的晨光向草滩走。他的双腿插在对他的到来表示冷漠的残存下来的夜色里。他走得很快。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越过国境线了,但他的脚步陡然放慢下来,他的膝盖以下淹没在那夜色里,夜色仍然淡漠。如果这样下去,他在第二个黎明也不会走到国境线那边去。

朝鲁牵着马头,把马车掉过方向来。马的眼里立刻盛满了光明。

那个汉人还有一步就到达国境线了。没多久他猛地回转身来,对就要把马车赶走的蒙古男人喊道:“朝鲁兄弟——塔娜姐妹——”

他想,他要永远留在这片美丽的拥有可爱的人民的国土上。他要再次回到额吉诺尔奶牛场,即使在那里总喝牛奶——不!不是这么回事!即使他每天还要跟奶牛场所有的人念那些语录中的几话——从早到晚地念,那几句话好像完全概括了所有的人——他也要回去,永不离开他的亲爱的神圣的祖国和祖国善良的人民。他从地上腾跳起来,向东方飞奔,向着那辆坐着美丽的女人、可爱的婴儿和野性未生的狼崽的马车跑去。

“小巴特——格里——”他这样边跑边呼唤着。

他已经走出了草滩上冷漠的夜色了。

在他重新面对着祖国从远处传来一片喧响的被绚丽的光明覆盖着的大草原时,他站住不动了。他说不清眼前的从大地上升腾起来的那幅美景究竟是什么,它就在他的眼前,但他说不出。而他自己已经觉得整个儿向黎明高远的晶莹的天空飞了上去,一片美妙的和声簇拥着他……

现在,朝鲁正坐在行驶在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的手扶拖拉机上。那天晚上的事情朝鲁和他的爱人塔娜全部如实地告诉了红旗公社的海布书记。

这一回朝鲁要乘一个蒙古小伙子来的手扶拖拉机进额吉诺尔办事,临行时海布大叔说应该去额吉诺尔的奶牛场看看那个汉人。塔娜也这样叮嘱他。

朝鲁办完事情以后专门去了一趟额吉诺尔奶牛场。人家告诉他,根本没有像他说的那样的汉人。

额吉诺尔奶牛场的确很大,占据着四五面山坡,奶牛多得无数,奶牛场的汉人也几乎像它们一样多。人员每时每刻都在流动。

朝鲁可说不出那个汉人的名字,也许他走了,也许他就在奶牛场的那些工人中间。朝鲁打量着那一列列整齐的工人队伍,他们迈着大步,不时地呼喊口号,——有的人声音相当嘶哑,朝鲁听着都感到别扭。他没有能从那些人中间找到那个乘他马车的人。

拖拉机手开得一点儿不熟练,他刚在额吉诺尔参加培训。虽然道路平坦,车速不快,可是他脸上却在流汗,红黑的脸膛被汗水渍得发光。

这是红旗公社的第一辆手扶拖拉机。朝鲁觉得如果照这样开的话,实在比他的双轮马车强不了多少。他在车斗上观赏着大草原的美景,他的手一时也离不开那支猎枪。现在没有狼群来袭击红旗公社的羊了,它们在上一年冬天几乎被朝鲁带领的民兵们全歼了。朝鲁的勇敢行为赢得了人们的赞誉,人们仍然那么说当年的嘎达梅林就像他那个样子。他是额吉诺尔的劳动模范,人家说不久还要派他到北京开会呢。

——生活充满了喜悦。小巴特长得又白又胖。但是朝鲁的手离不开猎枪,猎枪在他生命中跟塔娜和小巴特一样占有重要的位置。

拖拉机快开到红旗公社了。朝鲁心里想着额吉诺尔奶牛场的那个汉人,目光从欣欣向荣的大草原上掠过。

羊群不紧不慢地在草甸上移动。牧羊人在唱歌。他在唱歌颂嘎达梅林悲壮业绩的赞歌。明净的蓝天上阳光飘行着,把一动不动的白云照得透亮。拖拉机能够把那优闲的羊群和幸福的牧羊人甩到后面,但是它总不能甩开天上的白云,它总在白云的下面。头顶上的白云抛下一个淡淡的影子来盖在拖拉机上。开,开,甩开它,唔,真不容易呢。

又有一片树林向拖拉机靠近了。拖拉机手心中涌起一阵温暖,因为就要到红旗公社了。朝鲁手碰着猎枪,心中不免遗憾,伯力克总是一次次从他的枪口之下逃掉。他还没有干掉这个王爷。

拖拉机开到树林一侧,朝鲁忽然从树林中发现了一个影子。那个影子也看见了他,一转身就跑,跑跑停停,频频回顾。

朝鲁招呼司机停下。他手持猎枪踏到地上。他看清楚了,那是塔娜去年曾经奶养过的狼崽格里。格里已长那么大,让朝鲁都感到惊奇。他们把它放回原野的时候,它还没一只小羊大,小羊都敢欺负它。但是现在,它已经长成王爷伯力克母狼白勒娃的那种强健的体格了。朝鲁知道,格里从来不伤害羊,他有半年时间没有见到格里了。格里也许仍然怕他,可他不去伤害格里,双方保持一种相安无事的关系。但是今天,格里犹疑的样子引起了朝鲁的注意,它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他。

天生的优秀猎人的神经一下子警觉起来,朝鲁立刻感到一种临战前的紧张的快乐。他检查了一下枪。

子弹已上好。

格里又回头望,然后跑到两棵树之间停下来。

朝鲁离它离得很近了。他几乎能够看清格里尻上的那几根绿色的杂毛。格里不知弄响了什么,朝鲁忽然想起了伯力克——他要杀死的最后一只狼,王爷伯力克。伯力克就在附近。朝鲁还以为它逃走了,逃到东边山岭中的老巢去了呢。

朝鲁止不住内心的兴奋。他也许杀了这最后一只狼就可以去北京了。朝鲁持枪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吃过人奶的狼崽格里显然是要告诉他伯力克隐藏着的地点。它要带领朝鲁去找伯力克。

格里继续向树林深处悄悄地跑。被树叶撞碎的阳光像小鱼儿一样从格里的背上滑下去。

朝鲁也走进了树林。格里的脚步更慢更轻了。朝鲁在它身后不到五十米的地方。

树林中一点也不显得阴暗。那些低垂下来的树枝长了太多的绿叶,几乎能把树枝压断。而今年才从又粗又老的梣树根部发出来的柔软的绿色枝条挺着细细的身子,上面却只有几片稀疏的叶子。人们可以在这个季节把它们用镰刀砍下来,去编篮子。格里从这些枝条间穿过的时候,把它们碰得东倒西歪,但是并未弄出响声。

格里又开始颠儿颠儿地跑,它背上的皮毛在它发达的肌肉上滑动,亮光一闪一闪。

朝鲁紧跟着它。现在已经来到一个坑洼跟前了,这也许就是过去的那个夜晚他和那个汉人到达的地方。坑洼里狼藉着鸟的羽毛和兽的白骨,那些破破烂烂的兽皮已经干巴了,躺在草丛里。这里肯定栖息过什么动物,因为还残存着没有被完全破坏的铺好的草窝,有一只蜥蜴从草窝上爬过,钻进缝隙里。

格里跟朝鲁拉开了距离,就又放慢脚步,它边走边回头,用它那野性淡薄的眼睛看着朝鲁。忽然它一闪,朝鲁看不见他了。他紧走几步,又停下来,他有点纳闷儿。

就在这时候,传来一声惊慌的嗥叫。格里又在朝鲁的视野中出现了,它像发疯了一样向犹豫着的朝鲁奔来。

几乎在朝鲁看见格里再次出现的同时,从他旁边一个被茂密的树叶掩蔽着的粗大的树干上,有一只狼像大石头一样向还没有清醒反应的朝鲁扑去。

狡猾的伯力克落在躲闪不及的朝鲁强健的身上,而它的后面,格里猛咬住它的后背。

伯力克已经用尖利的牙齿切断了朝鲁的喉管。朝鲁没有立刻倒下去。最后的理智使他扣响了顶着伯力克胸脯的猎枪。一声沉闷的响声过后,那颗迟了一瞬的子弹从伯力克的脖子上跳出,离朝鲁的脸不远,像喝醉了酒的满脸通红的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地慢慢飞上天空,被一棵树枝挡住后,就像一颗暗红色的野果一样应声落地。

格里咬住伯力克,一起倒在地上。伯力克沉重的身躯掀起一阵腥骚的风,把旁边的草扑得向一边歪去。格里翻身爬起来,跑到靠着一根树干的朝鲁身边。它低声叫着,然后爬上他的身体,去舔他断裂的喉管里涌出来的血。这位蒙古好汉已经闭上了眼。

格里把他伤口上的皮肤舔白了,但是血还在流。裸露出来的红色的喉管里还有一丝气在那里打着旋儿,可是它再也不能进入朝鲁的鼻腔了。

格里从朝鲁脖子上的肉里找出来两颗狼牙,那肯定是王爷伯力克充满仇恨的时候给弄掉的。伯力克在咬住朝鲁喉管的时候凶狠地把自己的牙齿都给弄掉了。格里用嘴把它们从朝鲁身上找出来。

朝鲁的血液浸透了他胸前的衣服。格里把他的脖子用舌头揩净了,再流出的血虽然鲜红鲜红,但已经很少了。朝鲁宽广的额头布上了一层灰白色。格里紧盯着他的额头,那是令蒙古女人塔娜多么欢欣的额头。他的勇敢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令塔娜欢欣。但是,现在呢?就连格里也知道,他正渐渐地四肢冰凉,他的脉搏不再跳动,他的心灵中已有的东西封闭在内,而外界的东西再也不能进入,——他对嘎达梅林的敬仰之情也永远封存在了他心里。格里也知道朝鲁的优秀品质,善良质朴勤劳勇敢机智敏锐,统统随着他的血液流逝而减去了动人的光辉,——一刹那间,已经不复存在了,他只剩下一具没有生命的柔软下来而且注定要腐烂下去的躯壳。他只剩下沉静的面容。可他也曾经对格里非常粗暴。

格里后退了一步,再次凝望了一阵朝鲁灰白的额头,然后掉转身,怆然地向树林深处跑去了。

多少年以后,树林逐渐变小,树木也稀疏了。树木被采伐后留下的大土坑裸露在太阳底下。如果有哪一年天气干旱,久而不雨,大土坑还没有披上草皮,里面的沙就会在骄阳下簌簌作响;风一吹来,沙尘从树林中漫起,飞向锡林郭勒大草原的任何一个地方。人们称它为“树林黄风”,这种风沙中有细细的兽毛和残破的羽毛,就像草原上新生的一种怪物一样,没有给人留下好印象。那些羊群见到这种风就会惊慌乱叫,但是“树林黄风”继续作怪。

树木被采伐后,树冠荫庇下的地面野草稀少瘦弱,土层含水迅速减少,重又影响了草的生长。因此,即使没有留下树坑,经过风吹雨洗,也会使地面低下去,然后逐渐地将泥土暴露。草原上的降水量普遍减少,裸露的泥土晒干后形成细沙,风很容易将它们卷起来。——树林已隐藏不住太多的鸟兽,猎人也就慢慢减少了,跟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的狼一样,已寥寥无几。格里就在这样的树林里平静地生活。

红旗公社的手扶拖拉机已不稀罕,去额吉诺尔拉畜牧业生产用具的又换成了绿色的大卡车。卡车装着满满的货物在坦荡的大草原上跑,起初羊们还惊奇地看,到后来连头也不抬了,——别看这些车儿个儿大,可是听人议论,还净出毛病,弄不好还会翻车呐。

红旗公社的牧民们永远年轻,——那些从幼儿长大的小伙子们充实进牧民队伍里去了。活泼的年轻人在草地上跳舞,搂着姑娘们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们亲热得不行,可是一转眼间又相互大声叫嚷,横眉相对。他们身边的羊儿才不管他们的事儿呐,它们只顾不紧不慢地吃草,——吃草就是它们的生活。唔,母羊们心里想:“有个家伙在对我调情,可是我不能马上理他,我们可不是能随随便便地被任何一个家伙吸引过去的呐,我只对弯角沃塞有好感,可是现在对我不怀好意的却是白蹄子沃克塞。沃塞和沃克塞都不错,它们还是好朋友呐,但是白蹄子沃克塞据说很没良心。我一定要小心点儿,不过,假如它能做得再温柔点儿,——并继续对我献殷勤,我还真想跟它试试呐。女人总骄傲可就会失去良机。”

那些多情的母羊中间的一只也这样想着,目光就迷迷蒙蒙的了,连草也看不清,不得不啃了一口土,它懊恼地“呸!呸”,把土给吐出去。它忽然想起自己的小羊,有好一会儿不见小羊的动静了,回头一看,小羊正跟别的小羊玩儿,它们还不愿吃草。这位顶有意思的羊母亲心里松了一口气,想,唔,我光琢磨自己的好事,把孩子都给忘了。

红旗公社的孩子也上学了。他们有的被爸爸骑着马带到学校去,有的自己头顶着奶奶缝制的书包蹦蹦跳跳地到学校来。学校在哪里?——蓝天是他们教室的天花板,大地就是他们的课桌。

学校里的教师是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从大城市里来的姑娘。她教学生们——咿咿呀呀,学生们就跟着学——咿咿呀呀,啦啦……错了,怎么回事?那是萨里在捣乱。萨里自以为比别人聪明,不用学,看吧,他又把一棵草插在玉兰的长辫子里。玉兰只顾写字,没发觉。萨里捂住缺牙的嘴,笑了。向来坚持正义的海布大叔的孙子小戛古举起了手,还没等老师让他说,他就开口了:“萨里欺负女孩!”

孤独的格里无法进入人们的生活中去。它既不悲观也不乐观,独自一个在小树林里寂寞地走来走去。地上的树叶沙……沙响,一个小虫子从树叶里钻出来,格里的脚差点踩住它的头。虫子在这个树叶和那个树叶之间搭上一根丝,格里不小心给它弄断了。从这里走开,格里的脚步放得很慢,但是即使这样它也会不知不觉地走到树林边缘。在那里只有几棵还没有发杈的小树,树皮还没有开裂,这些小树也许是人们种的。就是这种地方,存在着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把格里和人们分开,一侧是其乐融融的世界,一侧是孤独和黑暗。格里无时不在企望那个其乐融融的世界里的光明和欢欣。

格里日渐感到世界上属于自己的东西太少了,这个它经常出没的树林越来越在它心中失去趣味。但是格里还必须在每一个白天守着。树林中没有鹿,没有獐,以前那种整天嘁嘁喳喳吵的松鸡也消失了。地上的褐色的爬行类动物和昆虫简直让格里感到很讨厌。格里喜欢看树枝上落下的那些小鸟,当小鸟用机灵的脑袋摇来晃去啄食树皮里的虫子或树上的籽实时,格里都要想笑了。世界上是不是还没有人听到狼的笑声?格里想,如果它笑出声来,就肯定会把小鸟吓跑。

时光流逝,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当周而复始的草原春夜再次来临时,格里已经非常熟悉它的脚步声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在传达着春天到来的信息。格里从夜空也能看得出来,它也能嗅得出空气中微弱的太平洋的海水味,但它不会想到海面、岛屿、椰子树,也想不出渔船和舰艇是什么样子。

暖洋洋的春风截然不同于粗砺的西北风——西伯利亚高原上吹来的寒冷干燥的风。那种风像一只脏手,把草原天空涂得灰黄丑陋,而那温暖的春风如同一种有神力的水,把天空大地越吹越干净,越洗越纯净美丽。

格里每年都要留心观察周围的自然现象。它没有想到当年塔娜的那些奶汁和她的博大的爱如同春风一样涤荡尽了它性格里的野蛮粗暴凶恶残忍。

格里想念着蒙古女人塔娜,但是它不可能再回到她身边了,——不能改变自己是一条狼的事实,它的绿目森森它的熏骚刺鼻都使人和羊恐怖。

在这个春夜,格里已感到身心衰颓。它从树林里悄悄走出来。它向塔娜的毡房眺望,长时间一动不动。塔娜毡房里的灯光好像点着的一颗星星。她还在吟唱那支小夜曲吗?格里听不到。

草原的夜空低垂在远方。优美的夜色弥漫在幽静的大草原上。塔娜的毡房距离格里并不远,可是格里听不到塔娜的歌声,格里再次感受到衰老的苦楚,它的确老了。

对于格里来说,它的世界已越来越小。对于生活在锡林郭勒大草原上的人们来说,幸福的家园时刻在扩展。当然在扩展的时候,“树林黄风”会带给人不愉快。这个嘎达梅林死后的世界仍然要走向繁荣,格里的世界注定要崩溃。不幸的格里却从另一个世界里浅尝了一下人间的温暖,格里的不幸可以说是从吃那个女人的奶开始的。

但是现在格里老了。

它掉头向前走,越来越远离塔娜的家。它想起了一个恐怖的狰狞的夜晚。那个夜晚使它永远对朝鲁怀有恐惧。格里想到了母狼白勒娃。它向埋葬着白勒娃尸骨的地方走去。

格里老了。它忽然想激昂壮阔地像真正的狼一样叫,可它喉咙里发出的只是悲伤的呜咽。星光照射着格里孤独的身影。它形影相吊地向前慢慢走。它想到了白勒娃,忽然感到一阵亲切之情。

从浅草里惊飞几只萤火虫,它们在格里前面飞了一阵,又隐藏起来。格里最后来到了那片树林附近——朝鲁的马车停留过的地方,埋葬着母亲白勒娃的小小的草丘旁。

格里低头在那个小草丘上嗅了嗅,然后头朝走来的方向蹲下来。它用开始松动的牙齿切断了舌头,然后慢慢咀嚼着。它的嘴紧闭,一点血也没有流出来。它不感到疼痛。它在吞咽自己的鲜血和嚼碎的舌头。

格里眼前又出现了像萤火虫一样的塔娜家的灯光。夜过去了,格里睁着眼,卧在那里,嘴边没一点血。

人们发现了它,被它吓了一跳。

他们说,想不到锡林郭勒大草原上还有狼。它已经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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