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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乱中的女性之歌

2016-01-11孙巍巍

蒲松龄研究 2015年4期
关键词:异类天人合一女性

孙巍巍

摘要:《聊斋志异·阿英》一篇讴歌了美好的女性情怀,作者成功塑造了鹦鹉仙女以及凡人女性等形象,借一段有始无终的姻缘和两个狭隘、平庸的男性,刻画了作为弱势群体的女性在世俗和离乱中的不离不弃,构筑了一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感人情谊,丰富了《聊斋志异》的阅读审美,也体现了蒲松龄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的进步思想。

关键词:女性;异类;友情;天人合一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聊斋志异》中的《阿英》一篇与其说是个爱情故事,毋如说是关于女性情谊的故事,是一曲充满真善美的女性之歌,在离乱中不离不弃,在世俗中相敬相惜。故事中的几个女性有精魅,有凡人,却物我两忘,有情有义,知恩知德。故事中的两个男主人公倒更像是陪衬,以他们的狭隘衬托出几个女性的善良和美好。

先说甘氏兄弟父母早丧,兄长甘玉,字璧人,“性友爱,抚弟如子”,弟弟甘珏长大后“丰姿秀出,又慧能文”,甘玉更加钟爱弟弟,一定要给他婚配一个最优秀的女子,以至于太挑剔了,婚事迟迟未决。还是以非主要的角色引出故事的开端,这是蒲翁惯用的手法,然后再铺设线索以编织机缘巧合。奇遇的发端往往不是闹市就是荒郊,在作者的安排下,关键人物甘玉“读书匡山僧寺”,无意窥见“三四女郎席地坐,数婢陈肴酒,皆殊色也”,个个美貌不凡,但谈吐却家常温馨,充满了恬淡的女儿情怀,且清吟助兴:“闲阶桃花取次开,昨日踏青小约未应乖。嘱咐东邻女伴,少待莫相催,着得凤头鞋子即当来。”好一幅清丽婉约的淑女宴饮图。然而,谈笑间却突生波澜,“忽一伟丈夫岸然自外入,鹘睛荧荧,其貌狞丑”,众女子“仓促哄然,殆如鸟散”。这里作者的描写很生动,也有巧妙的暗示,“鹘睛”借指猛禽,“鸟散”不就是暗喻女子们鸟类的本质吗?只有唱歌的女子被捉住了,哀啼不止,怪物咆哮着,一口咬断了女子的手指。甘玉忍无可忍仗剑相救,女子奄奄一息:“拯命之德,将何以报?”其实第一眼时,甘玉已然“心已隐为弟谋”。但女子却婉言拒绝:“当别为贤仲图之。”这是一个伏笔吗?女子如此承诺是推脱还是铺垫?但明伦也就此打趣“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多读《聊斋》的人都知道,蒲翁擅长于不经意处巧设机关,要我们一路读下去也不经意间恍然大悟。阅读的快乐也就是这样吧,既跟着情节入戏,又揣摩作者的心思,如获至宝,不亦乐乎。

第二天女子踪迹全无,甘玉多方查询也毫无下落,“归与弟言,悔恨若失”。这下该弟弟甘珏登场了——甘珏外出郊游,路遇一个美丽的姑娘,“顾之,微笑,似将有言,因以秋波四顾而后问曰:‘君甘家二郎否?”姑娘大方地交代自己身份,还质问甘家曾与自己订有婚约,怎么又另订了秦家姑娘?通过一段对话,作者布下了一片迷雾,婚约?前盟?秦家?陆氏?秦家姑娘是前面受伤的女子吗?那么这个女子又是谁?回家后甘珏自然把情形告诉兄嫂,兄嫂二人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兄甘玉认为荒郊野外主动和男子答话的女子有失礼法,是不可信的,如果秦家的事不成,再考虑她也不迟。嫂子却只笑着说想必一定是个佳人,嫂子的通情达理反衬了兄长的世故和自私。“珏默而退”,似乎事情到这就没戏了。过了几天,甘玉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女子边哭边走,甘玉“垂鞭按辔而微睨之,人世殆无其匹,使仆诘焉”,这里写得相当传神,“微睨”一词再次活现了甘玉的老道谨慎。殊不知女子也不简单,她直言过去曾许给了甘家二郎,因为家贫路远逐渐断了音讯,最近回来听说甘家背弃了前盟,打算找甘家的兄长甘璧人问个明白。甘玉还是一头雾水,只好先把姑娘带回家再作打算,“女自言:‘小字阿英,家无昆季,惟外姊秦氏同居。”甘玉明白姑娘就是弟弟日前路上遇到的那个,他一方面心里窃喜弟弟得到一个“佳妇”,但又担心她主动上门被人非议。不过相处下来,阿英端庄贤淑,人也乖巧,“母事嫂,嫂亦雅爱慕之”,了了几个字,点出了阿英和嫂子之间的亦母亦姐妹的情谊。但此时读者并不明白,这才是小说的灵魂所在。

故事自然还要一波三折发展下去。中秋之夜,阿英和甘珏在房中宴饮,嫂子派人相邀,阿英答应了,却端坐不去。第二天一早嫂子来探望,说昨晚在我那里你怎么怏怏不快啊?阿英只是微笑不语。这下甘珏就感到不对劲了,悄悄和嫂子对质。原来中秋夜自己身边和嫂子屋里都有一个阿英!难道她是个妖怪?又是甘玉出面,他隔着帘子向阿英祈求,不要伤害弟弟甘珏。阿英不好意思地表白:我确实不是人类,只不过您父亲当年和我有约,秦家姐姐劝我来此,因为我不能生育,也曾想离去,只是舍不得兄嫂待我不薄。今天既然被猜疑,那就让我们诀别吧!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坦然而深情。

甘家终于想起来,父亲在世时曾养过一只很聪慧的鹦鹉,甘珏不过四五岁,甘家上下常戏称鹦鹉是他的媳妇,后来鹦鹉挣断锁链飞走了。原来阿英说的“旧约”就是这件往事啊!“然珏明知非人,而思之不置;嫂悬情尤切,旦夕啜泣”,这里又一次刻画了嫂子与阿英的感情,似乎胜过甘珏与阿英的枕席之情。两年后,甘珏另娶姜氏女,但终归是不太称心。日子不会就这样下去吧?当然不会,否则就不是《聊斋》了!——甘玉远赴广东探望表兄未归,乡里发生了土匪作乱,甘珏只好带领全家躲到山里。在逃难的人群中他们遇到了阿英,“珏喜极,捉臂不释。女乃为同行者曰:‘姊且去,我望嫂嫂来。既至,嫂望见悲哽。”这里写得有趣,甘珏看见阿英就不撒手,全忘了自己另有妻室,而阿英对他却不像情侣久别重逢,更挂念的人却是嫂子。那段时间里阿英彰显了她的神异,“撮土拦户,嘱安居勿出”,营造了一个安全的掩体。阿英欲离去,“嫂急握其腕,又令两婢捉左右足”,只好暂且与嫂嫂同住。得知姜氏不能令甘珏称心,阿英便早起为她梳妆,“梳竟,细匀铅黄,人视之,艳增数倍;如此三日,居然玉人。”面对嫂子的疑惑,阿英说“无人不可转移,但质美者易为力耳”,她从众婢女中挑中一个黑丑但却有生男相的,“乃唤与洗涤,已而以浓粉杂药末涂之。如是三日,面色渐黄;四七后,脂泽沁入肌理,居然可观。”多么奇妙的构思,外面兵荒马乱,她们却在这山野里开起了美容院,在离乱中享受女性之间充满美和爱的时光,“日为闭门作笑,并不计及兵火”。甚至有一天群盗遍野搜寻,烧杀抢掠,连藏匿山洞的人都被掳走,只有他们一家幸免。于是大家更敬重阿英,把她当做神仙看待。此时暂为一家之主的甘珏倒显得可有可无了,阿英坦言这次来时因为难忘嫂子的恩义,来为离乱中的嫂子分忧,她还预言大哥甘玉途中会有一劫,但秦家姐姐能够解救。

小说双线叙述,场景转换至甘玉的归途,他们主仆果真遭遇了强盗,藏身荆棘丛中时,一只秦吉了展翅遮住了他们,“视其足,缺一指”“盗既散,鸟始翔去”。甘家终于明白秦吉了就是当年甘玉所救的秦姓女子,而她也果真信守诺言为甘珏另谋“佳妇”阿英,并报了救命之恩。清代何垠点评:“守义报德,禽鸟亦犹人。独易丑为美一节,万无可解耳。”想来,饱读四书五经的文人们看得到字里行间的“德”和“义”,对于那些氤氲其中的女儿情怀还是参不透的,但天才的蒲翁懂得,并以细腻深情的笔触交代给我们。

后来,阿英如约常常回来探望嫂嫂,但必定是甘玉外出时,想必冰雪聪明的阿英对于封建家长似的甘玉仍是有戒心的。她和甘珏也已缘尽,但甘珏却对阿英旧情难忘,差点导致阿英遭到灭顶之灾。最后嫂嫂从巨狸口中救下奄奄一息的鹦鹉,抚摸良久,它才苏醒过来,“飞绕室中,呼曰:‘嫂嫂,别矣!吾怨珏也!振翼遂去,不复来。”阿英就这样飞出了甘家的生活,也飞出了我们的视野,谁都相信她不会再回来了。她来甘家,不为女性通常最看重的爱情,而是为了信守诺言,也因为和嫂嫂的相知相惜,如此更令人唏嘘。小说中没有写明阿英和甘珏成婚与否,也没有他们闺阁欢爱的描写,却以一个“怨”字做结,读罢令人深思,也令人伤感,宛若眼看一件美好的事情渐行渐远,却无能为力。阿英,这个鹦鹉幻化的女子,她始终没有融入世俗的人间。她回避甘玉,哀怨甘珏,敬爱嫂子,最终却伤心离去,但是作者让她和秦家姐姐、甘家众女眷一起,物我两忘地谱写了一曲充满真善美的女性之歌,让我们看到数百年前的世俗里、离乱中、文人笔下的一种美好而又有韧性、有温度的女性情怀。

虽为异类,却秀外慧中、有情有义,让人想起《小翠》中的小翠、《宦娘》中宦娘、《封三娘》中的封三娘等女子,它们似乎都不是为男性的情爱需要而存在的,她们有各自的宿命和节操,也不乏隐忍和牺牲,但最终却在蒲翁秉承天人合一的笔墨下绽放大爱、大美,这不仅是《聊斋志异》超越同类小说的独到之处,更是蒲松龄作为封建文人却拥有人与自然辨证统一的进步思想的可贵之处。

(责任编辑:陈丽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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