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精神的家园
2016-01-08高艳芝
高艳芝
摘 要:残雪的小说《柳铮老师和米琳》看似是一篇爱情小说,但爱情在作品中只是作者传达人生思考的一个载体,男女主人公一见钟情的爱情故事中,传达出作者对快速发展的当今时代爱情与厮守、城市与乡村、物质与精神诸多方面的审视与思考。柳铮和米琳的坚守与追寻具有寻找精神家园的象征意蕴。
关键词:残雪 柳铮米琳 爱情与厮守 城市与乡村 精神家园
残雪于20世纪80年代走上文坛,以《黄泥街》、《苍老的浮云》等作品引起读者和评论界的关注。因其作品的现代先锋意识和先锋形式,成为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先锋小说”流派举足轻重的作家。残雪发表于《红岩》2015年第4期的小说《刘铮老师和米琳》描写了一份难于厮守的爱情,寄予了作者对爱情、对城市与乡村、对人类精神家园的追寻的困惑与思考。
小说里的爱情离合和家园追寻是一个寓言。刘铮和米琳邂逅于都市里的歌剧院,他们素不相识,年龄相差十多岁,因为欣赏京剧《尤三姐》座位相邻而产生了对戏剧人物的交流,在短暂的交流过程中两个人彼此欣赏、产生情感上的共鸣。突然而至的爱情,发展神速,确实也与当今快节奏的生活相匹配,等戏剧散场两个人已经成为知音和恋人,米琳已经挎上了刘铮老师的胳膊。这种一见钟情,既是中国传统式的爱情的延续(张生与崔莺莺,梁山伯与祝英台,白娘子与许仙均为一见钟情又一波三折),也是现代观念和快节奏生活中男女情爱常有的模式。但接下来残雪没有给我们营造一个男欢女爱生死不渝或者爱恨情仇的故事,而展现的却是男女主人公有爱不能厮守的“撕裂”之痛。
这里首先是职业和爱情的撕裂,柳铮老师热爱自己的教师职业,每天忙于工作,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米琳。而陷于爱情的米琳是性情中人,典型的都市浪漫女孩儿,在生活中一旦遇到所爱,对爱有一种热烈的渴求,希望天天和心爱的人厮守在一起,可柳铮老师为师的责任不能满足米琳的情感需求,为了节省柳铮老师下班之后去见米琳奔波在路上所花费的时间,工作比较悠闲的米琳等候在柳老师的住处,即便如此,柳铮老师还是因为工作的需要很难抽出更多的时间去谈情说爱和陪伴米琳。于是米琳痛下决心为一场无法厮守的爱情主动提出了分手。显然,分手不是因为不爱,不是因为其中哪一个人的移情别恋,而是米琳受不了相爱不能相见相伴带来的感情痛苦。这场爱情和分手在两个人的内心都留下了巨大创伤,米琳“受到了重大的打击,整整一个月里头完完全全失去了睡眠”,甚至还自残过。多亏母亲及时发现才保住一条命。而柳铮在米琳走后确确实实“感到自己的一生完了”,成了一个没有灵感的机器人,半年之后才一点一点缓过神来“恢复了对生活的感觉”。可见这场爱情爱得多深,对男女主人公的伤害多大!为了疗伤,米琳追随母亲去了乡村。优雅博爱善解人意的母亲对女儿失恋的痛苦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主动找到柳铮牵线搭桥,使两个为感情折磨的年轻人再度牵手。但横亘在相爱的两个人之间的藩篱依然没有解除,注定了这份爱的沉重与一波三折。
男女主人公的第二重困难在于从小在城市生活的米琳开始不适应城市生活。不仅恐惧人群(精神上对都市对人群活动有了不适应),更为糟糕的是开始失眠(身体上产生了严重的不适应),但为了爱情和厮守,辞掉工作的米琳追随柳铮生活在都市,以为生活在爱人身边,爱情可以疗治精神和身体的不适应。但失眠的困扰越来越严重,神思恍惚甚至有时忘了回家的路。以至于她对自己的精神状态产生了强烈的质疑。苦恼中的米琳去探望从都市迁居到乡下安享爱情和晚年生活的母亲和舒伯,不经意间发现在远离喧嚣的僻静乡村找到了内心的安静,能够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米琳看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也是我们当今随处可见的现实:都市人向往乡村,希望过一种远离喧嚣、相对安宁、回归自然的乡居生活,但乡村里人却向往繁华热闹、色彩缤纷的都市生活,纷纷逃离乡村奔向他们渴望的都市,乡村被冷落荒置,留守者寥寥。于是米琳在热烈爱情与能使她安眠的“休憩家园”两者之间产生了两难抉择,城市有她的爱情和爱人,但城市也会使她饱受失眠之苦;乡下有宁静的环境,淳朴的村民,更有让她安然入睡的天地自然,只是少了亲密爱人和丰富的物质,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何去何从?其实这正是摆在现代人面前的困境。不同人群对城与乡有了不同抉择,母亲和舒伯是注重精神享受的前辈,他们想过一种超越物质享受的宁静浪漫相依相伴的生活,因此他们的逃离都市是一种主动择取,而眷恋爱情和城市的米琳是因为失眠困扰不得不频频造访乡村,显然这是一种有别于母亲的被动选择。为了爱情,米琳尝试着留在都市,但只要回到都市,失眠就如影随形而且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不能正常生活。她的回归乡土有着太多的无奈。此时的米琳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徘徊挣扎。城里有她喜欢的市容,有车水马龙的街道,有鳞次栉比的商店和琳琅满目的商品,更重要的是有她的亲密爱人。她不想离开从小生活过的城市和爱人,但失眠的困扰身体的不适又使她不得不一次次离开都市居于乡下。
城里人对乡土的态度体现在母亲和米琳两代人身上。母亲为了心中的那份安宁和爱情,主动选择了乡居生活。米琳为了身体不得不选择乡村生活。她们选择乡村与乡下人向往城市向往现代化生活的态度形成了强烈反差,胆子大的、混得好的都举家迁往城市或者外省,村子里只有少量的留守者,一部分是眷恋乡土乡居生活,一部分是无法走出去的无奈者,他们被时代“留置”在了乡村,伴随着他们乡居生活的是被快速行进的时代列车“甩下”的无奈,无法以一种享受乡村生活的姿态面对现实。何处是人类快乐生活的家园?是走还是留?是作为现代先锋小说家残雪的思考与诘问。此中隐含着作家对人类精神家园的探求。
当然村里还有坚守者,比如阿勤和她的伙伴双玉,比如侠客猎人阿迅。村里的孩子要么去了邻省条件和教学质量更好的学校读书,要么跑出去打工,阿琴和双玉是唯一留在村里的孩子,立志永远留在村里。她们性格淳朴沉稳,刚毅独立,在米琳看来她们身上有一种通灵的气质。此时的米琳才逐渐发现了乡村的美,才开始真正从心里爱上古朴宁静的乡村,乡居生活使她快乐,使她忘记了烦恼,每天种菜、浇地、养鸭、打草喂鱼的生活改变了她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这里不仅可以神奇地治疗她的失眠,还是她快乐的栖居地和精神的家园。
乡村如此厚重沉稳,乡村给人的安宁和快乐使她逐渐忘记了都市的喧闹和带来的恐惧感,最后米琳张罗起一个图书室,这片天地是自己的灵魂栖息地,也希望给美丽而精神文化生活贫瘠的乡村带来文明与改变。
但这一切,在残雪那里只是一个寓言,一种象征。
残雪曾经说过:“我写的不是外在的东西,都是挖掘潜意识的小说。……我写的所有的题材都是灵魂的故事”①这篇作品是现代人关于爱情、关于理想家园的一个寓言。这个寓言,是一个象征,米琳面对的困惑与探求象征着人类爱与生存的艰难、焦虑与探寻。
在柳铮老师那里,不能轻易割舍的事业与爱情是一对矛盾。一见钟情的爱情没有错,为爱付出、为爱坚守更没有错。柳铮老师因为“工作繁忙,事业上有野心,热爱本职工作”而没有时间陪伴爱人,不是不爱,是爱与工作产生了矛盾。这样的矛盾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屡见不鲜。农耕文明时代,长别离的夫妻大有人在,看看流传至今的大量的思妇诗、闺怨诗可见一斑。关键是时代不同了,现代人对情感的需求远不是农耕时代可比的,已经由传统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发展成“不求天长地久,只需一朝拥有”。于是有了爱得越深越有怨言的“新怨妇”的抽刀断水、断腕求生。米琳决意放弃爱情的临别一咬,爱人的手上血肉模糊,自己的心上撕心裂肺!如何解决或者缓解爱情与家庭与事业的矛盾是摆在每个人面前需要解决又没有完美答案的难题!残雪通过一个爱情和追寻的寓言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的一个困境。
在米琳那里,爱情与厮守不能兼得使她痛楚,都市与乡村不能兼容使她游离,爱情与乡村不能共有使她迷失。取舍哪一个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米琳曾经依恋爱情、依恋都市,但二者都使她身心俱疲,在宁静的乡村,厚重的大地、淳朴的乡情、宁静的环境使她逐渐康复起来,米琳爱上乡村是逐渐的不自觉的。在这里她找到了踏实安稳的生活和感觉,找到了喧闹都市、丰富物质、浪漫爱情无法填补的充实和快乐,这种回归和认同显然不是一时冲动的产物。在此,残雪实际上探求的是一种人类真正快乐生活的方式和精神的栖息地以及灵魂的家园。
当然,面对日益异化的都市人生,具有“都市恐惧症”的人也可能越来越多,真正适合人类生存的最好方式是什么、在哪里?很多作家开始质疑和探求,似乎与时代向现代化迈进的步伐有些背道而驰,但一个有良知和洞察力的作家应该肩负起探询的责任。乡村图书室可以建起来,但有人来吗?能坚守多久?潜在的读者群在哪里?一个人的坚守还是一群人的坚守?欣喜地发现米琳“重生”的柳铮不得不再次回到喧闹的都市,在繁忙中忘却“孤独”和担忧,爱向何处去,图书馆向何处去,作者并没有给读者一个美好或者灰暗沮丧的答案,也给了读者想象的空间。
当然,作为一个有关“爱情”“都市与乡村”的寓言,我们不能苛求作者细节的完美无瑕,先锋小说家的“先锋”姿态不仅体现在作品主题的现代性、超前性,也体现在小说结构“形式”的创新和细节的不拘常态的“先锋”上。细品我们会发现,执着于人类精神家园探索的残雪在细节上有些疏漏或者过于“空中楼阁”。比如,米琳刚回到自己的住处,正沉浸在剧院偶遇、一见钟情、街头漫步之后的兴奋之际,母亲给女儿米琳打来电话问候女儿是否过得快乐,情感兴奋中的米琳知道此时母亲和舒伯在床上,“她妈最喜欢在自己做爱时打电话给女儿”的情节就有点离奇了,这篇小说在写到两代人的爱情时,用笔很干净也很唯美,不见现代主义小说常见的“肉欲”的渲染,但这个细节却有些游离。且不说这种爱好是否可信,且不说母亲和舒伯的黄昏恋多么温情浪漫,且不说已经退休之后的母亲心态多么年轻,单看看这位一直独身、无儿无女、直到遇到母亲才发疯似的爱上母亲并走进情感生活的舒伯将近70岁的年龄,也觉得残雪的这个细节过于天马行空。这样的疏漏也成为小说的“白璧微瑕”吧。
注释
① 残雪.只要有凳子和笔就能写——访作家残雪[N].中华读书报,2002-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