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有个张毕来
2016-01-07卢惠龙
卢惠龙
1956年到1958年上初中、高中的时候,语文分设文学和汉语两门课,文学课本选了《故乡》、《祝福》、《林家铺子》、《春蚕》、《白杨礼赞》、《华威先生》。高中课本还选了《羊脂球》、《最后一课》、《麦琪的礼物》,我读来饶有兴趣,茅塞顿开:文学竟是如此精彩的迷宫?从此,文学对我构成一种持久的牵引。翻到书的末尾,才注意到这套书的主编是张毕来,一个中学生对张毕来自然不甚了了,只觉得选得很有眼光。那么,选家是何等博大精深呢?我对此充满好奇。
好多年后,我读到英国作家乔治·艾略特长篇小说《亚当·比德》,小说描写一个叫赫蒂的漂亮而虚荣的姑娘。秉性高贵的乡村木匠亚当·比德爱上了她,她却因爱慕虚荣,对乡绅少爷亚瑟的追求欣然接受。亚当·比德跟亚瑟原是好朋友,有一天,亚当偶然发现了赫蒂跟亚瑟在树林里幽会,便逼迫亚瑟跟他决斗。事后,亚瑟写了一封信给赫蒂,表示跟她断绝关系,然后便随他的部队离开了。赫蒂处境狼狈,同意了跟亚当在春天结婚,但是在结婚前却发现自己的妊娠无法掩饰,只好离家出走,去找亚瑟,辗转流离,途中生下了孩子。她在绝望中杀死了婴儿,因而被捕……
审判时她拒绝回答问题,引起激愤,以杀害婴儿罪被判死刑。幸好亚瑟在最后时刻到达,为她获得了减刑,改判流放。亚当·比德后来跟迪娜结了婚。迪娜是个非常虔诚的传教士。亚当的哥哥原本也爱着迪娜,见迪娜爱的不是他,便退避了。
这是一个很有价值、很有品位的书,它质疑工业化社会带来的伦理失范,这是很深刻的时代主题。迪娜宁静陛格的影响弥漫全书,对乡村的描绘也很生动,让人对弥漫着母牛气息和草地清香的田园有说不尽的怀想。
我曾向朋友推荐这本书,虽然版本不少,我所在的贵州人民出版社还是再版了,而且销路很好,译者就是张毕来。此前,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过《张毕来文选》,收入他1962年以后的40多篇文章,300多页,大抵是文艺性的散文和论文。他在序言《且说青灯味》里,提到了他老家凯里炉山的那座城隍庙。我才知道,张毕来1914年出生于贵州凯里(炉山),1929年考入贵州省立师范学校。20世纪50年代,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主持全国中学语文课本的编辑工作,著有《新文学史纲》等。出版《张毕来文选》、《亚当·比德》,是贵州的出版界与贵州籍作家的呼应。
自那以后,我知道张毕来不仅在语文教学方面很有建树,同时还是个翻译家。苏俄作家穆沙托夫长篇小说《小北斗村》、《监狱·我的第二家庭》,印度尼赫鲁的《走向自由·尼赫鲁自传》也是他翻译的。
对于红学,我素未深涉。一次,与台湾地球出版社的社长魏先生在北京拜望中国红学会会长冯其庸。在冯老家,除了谈《红楼梦》外,魏先生还相约冯老重走丝绸之路,再做一本大型摄影图册。闲谈间,说起贵州,说起贵州人张毕来。冯老说,中国红学会是1980年成立的,吴组缃是会长,他和李希凡、张毕来、陈毓罴是副会长。我问:张毕来对红学造诣很深?冯老说,张毕来在上海知识出版社出过《谈红楼梦》,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过《漫说红楼》。张毕来突出的是他提出《红楼梦》是中国的,愿与台湾红学家们齐心协力繁荣红学,这很睿智,很有眼力,以后,台湾学人的研究成果和我们融合了。说到这里,冯老哈哈一笑,指着台湾的魏先生和我,即兴道:就是你们,一个台湾,一个贵州,融合了。冯老还说,张毕来对家乡情深意切,他回贵州多次。我说贵州黄果树瀑布景区有张毕来1983年的题词:“此真人间绝妙景,不是银河落九天。”我还想起他在《且说青灯味》中说的,如果比城隍庙,我以为我儿时在家乡贵州炉山所看见的那一座最为出色。出色之处,还不在于阎罗殿里那些怕人的塑像,而在于城隍庙两旁的一副最出色的对联。上句是“吾以汝为死矣”,下句是“子亦来见我乎”。前者出自《论语》,后者出自《孟子》,都是孔子孟子本人的话。可见其桑梓情怀。
不过,张毕来吃过不少苦。冯老话锋一转,说张毕来坐过两次牢,一次是1941年被日本军逮捕,一次是1947年7月再次被捕,很坚强,很有气节。出狱后就到东北解放区,在东北大学、东北师范大学教书去了。1946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解放后是民盟中央常委兼宣传部部长、全国政协常委了。
他和台湾有些情缘?我问。
是的。冯老说,1938年那时,他就在金华帮助一些台湾同胞组织台湾抗日义勇队,还担任台湾抗日义勇队秘书、中共地下党支部书记。他主编过《台湾先锋》月刊,他的爱人夏云是台湾少年团指导员。
冯老告诉我们,张毕来住在北京万泉河芙蓉里,海淀那边。只因俗务缠身,未能拜访。
后来,我看到了张毕来的《欧洲文学史简报》、《红楼佛影》一些著作。很喜欢他的《<红楼梦>的形象结构及其所体现的作者的艺术构思》,他把《红楼梦》形象结构的特点归纳为“雾里楼台”,很独特,很精道,也很形象。形象结构即美感结构,他说:“读完《红楼梦》,闭起眼睛一想,留在我头脑里的印象,是一座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楼台,珠帘画栋,红灯绿酒,然而,它却笼罩在一重云雾里。那是一重淡淡的雾,一片迷离,如雨如烟,它不但从外部笼罩着这座楼台,而且浸润到楼台内部各处,直到每个角落。”这是一种特别的视角,概括力、穿透力极强。审美是主观的,对象是客观的。而文学作品本身,又是作者用文字构成的心中的表象。那么,评论家仅仅靠抽象的理论来解读,就隔靴搔痒了。这正是张毕来所规避的。
时间来到1991年,他患了一种叫震颤性麻痹症的病。1991年12月5日在北京逝世,终年77岁。不久,冯亦代的《哀张毕来》在《光明日报》见报,冯亦代写道:“毕来离我们去了,每想到他的音容,总使我深叹人事的无常。去年12月4日我到民盟中央开会,问起毕来病情,有人说,前一天刚去医院探问过,病情已好转,再几天就可以出院了。但话说过不久,另有人来说,毕来的震颤性麻痹症越来越厉害了。以前只是手足的颊动,现在颤抖得连床也摇动了……”
全国政协、中央统战部、民盟中央在悼词中对张毕来的一生作了高度评价。
不思量,自难忘。我与张毕来素未谋面,但我是接受他所给予的文学启蒙,才一路走来。何人遗公石屏风,上有水墨希微踪。我自当记住他,贵州理应记住他。
(作者系贵州著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