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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吴敬琏先生

2016-01-06李昕

长江文艺 2016年1期
关键词:吴敬琏吴先生

编者按:

从2016年1月起,我们将开设一个新专栏“书与人”,逢单月号刊出。作者李昕先生在图书出版界服务三十多年,见多识广,感触良多。尤其是在三联书店工作期间,深入了解了很多杰出学者,他将在这里和读者分享自己的宝贵经验。

2009年,中国出版集团为了增强品牌竞争力,决定在下属的几间大出版社实行首席专家制度。要求每间出版社在学术界聘请一两位知名学者作为首席专家,参与出版的规划与管理。

很快,外面传来消息,人民文学出版社聘请了王蒙,中华书局聘请了袁行霈,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三联书店聘请谁?开会研究时,我们考虑到三联出书范围广,涉及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多个领域,宜聘请两位专家。

人文科学方面,有人提议聘请历史学家金冲及;社会科学方面,大家不约而同想到了吴敬琏。

吴敬琏先生是我们的重要作者,从《读书》杂志创办以来,三十多年始终与三联保持联系。他的学术成就和影响力,有目共睹;他在经济学界的学术地位,更是属于泰斗级的。

特别难得的是,作为杰出的经济学家,吴先生的经济学思想,在中国改革开放时代里,始终起着引领社会潮流的作用。这与三联关注现实、坚持探索、“力谋社会改造”的精神追求完全一致。

他当然是最佳人选。我们向他致送了聘书。

吴先生在中山大学演讲

从此,他与三联的联系,便更加密切。而我对于他的了解,也一天天加深。

在我看来,吴敬琏先生是当代中国最具社会影响力的经济学家。

他的影响力,来自于他对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贡献。

我曾不止一次听他回顾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主导经济思想和理论发生变化的过程。从八十年代初期提出“计划经济为主,市场经济为辅”开始,一直谈到今天主张“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作用”,他解释中国如何从全面的统制型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伴随着一次次争论,经历了一次次反复,步履维艰,最终导向必然的选择。这一切,他细说从头,如数家珍,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发生什么观点之间的交锋,清清楚楚。起初我颇为惊异,以为他是超强记忆有如活字典,但是细想又觉得这十分正常,因为这三十多年中,他不仅亲自参加了几乎所有经济领域的重大问题的讨论,而且几乎都处在矛盾的核心位置。他是这段历史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人。

除了参与和见证,更重要的在于,在这一系列的论争中,他是最早提出并倡导市场经济理论的学者之一,更是“市场取向改革论”的主要代表人物。中国的经济体制改革不断深化,吴先生始终在参与“顶层设计”,功莫大焉。

他被称之为“吴市场”,这起初基于一个调侃的说法,对他还有贬义。那是1990年经济学界就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发生论辩,在江泽民总书记主持下的一次座谈会上,两派学者争得面红耳赤。一些理论家将中国社会出现诸多问题的原因归结于市场化的改革犯了方向性错误,认为应当重新强调计划导向,而吴敬琏等人认为,问题的原因恰恰是市场化改革不坚决、不彻底、不到位。由于对立面的理论家中有一位名叫有林,所以这场争论被戏称为“有计划”和“吴市场”之争。当然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很有一些人是把“计划”看成“姓社”,把“市场”看成“姓资”的。

然而吴敬琏不惧舆论压力,坚持自己的一贯主张,发表了《论作为资源配置方式的计划与市场》,并出版了《论竞争性市场体制》,系统阐述了他的市场化改革的思路。1992年4月,他更是直接上书国家领导人江泽民和朱镕基,明确建议中央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提法。之后便是大家都看到的,同年10月在中共十四大的政治报告中,写进了这样一句话:“我国经济体制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此后,他继续为市场化改革大声疾呼:

2001年,他出版《改革,我们正在过大关》,明确提出要由市场主导资源配置问题,并把这比作“过大关”,这个理论观点最终在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上获得确认;

2005年,他出版《中国增长模式选择》,提出中国经济增长模式要从粗放型向集约型转变,这一观点成为今天中国经济转型的理论基础;

2007年,在权力寻租泛滥、腐败愈演愈烈的情况下,他出版了《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主张切实推进改革,建立公正法治的市场经济制度,警惕“权贵资本主义”的出现,为此,有人又称他为“吴法治”。他这些主张与今天我国建设法治国家的目标一致;

2012年,他意识到近年来中国的改革出现了停滞和倒退,社会经济矛盾到达了临界点,必须尽快建立和健全竞争性的市场体系,为此他又出版了《重启改革议程》,其中呼唤加快改革的观点与同时召开的中共十八大精神高度契合;

2014年,在改革议程重启、新一轮改革即将展开之际,他又出版了《直面大转型时代》,为中国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提供理论支持。

从这个轨迹中,你可以发现吴敬琏在时代大潮中总是勇立潮头,总是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他的思想总是领先一步,一直在影响着中国经济改革的走向和进程,作用不可谓不大。

说到影响力,我注意到美国的《世界商业评论》和《华尔街电讯》曾不止一次评选过《中国最具影响力十大经济学家》,吴敬琏每次都名列其中,但是排名总是在张五常、杨小凯等人之后,列在前五名之外。

这显然和他们的统计方法有关。他们将“学术影响力”,“社会影响力”和“经济影响力”分三项统计,其中“学术影响力”所占权重最大。对这项统计起决定作用的是经济学家的论文和专著在国内外学术刊物被引用的次数。然而吴敬琏的研究重点并不在经济学科的建设和经济学原理的发现与阐释,而偏重于现实的经济政策研究,他的思想和理论的影响,更多是针对政府决策层的。所以这样的统计对他不太有利。但是他在业内和社会上所获得的赞誉却很能说明问题。他可能是国内获奖最多的经济学家。不但获得过“中国经济学杰出贡献奖”等一系列奖励,而且在经济学领域的最权威的“孙冶方经济科学奖”的评奖中,他曾有六篇(部)论文和专著获得五次大奖。这种殊荣,的确不曾被第二位经济学家享有,足以证明他的学术地位。

至于《世界商业评论》评出的十大经济学家,在“社会影响力”和“经济影响力”的排名方面,吴敬琏和郎咸平并列第一,都获得“五颗星”的评价。但是在我看来,这两人的影响力有本质的差别。郎咸平对中国经济的研究起步很晚,而且一开始就带上了“明星范儿”:他喜欢上电视,偏重于利用媒体影响大众舆论,带有表演性质,难免哗众取宠;此外,他习惯采取“爆破性”思维,对中国的经济改革多做消极否定,充满激愤之词,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使他的影响力虽大,但是为改革提供有益的建设性思考却不多。

吴敬琏不然,他很低调。以他的名望,到电视上开一个财经评论栏目,应是人家求之不得的事,但是他无意于此,甚至,他连出镜做节目也没有多少兴趣。我记得一位著名的电视访谈节目主持人曾经两次委托我邀请他做一场电视对话,均被他婉拒。他专注的是中国的改革事业的推进和发展,追求的是中国自古以来知识分子“兼济天下”的精神境界。因而即使是面对成堆的严峻问题,他的思维也总是积极的、建设性的、富于探索精神的,他总是要想方设法寻求改革之路。

去年,在我们为《直面大转型时代》举办的新书发布会上,这本书的编者马国川谈到他对吴敬琏的印象。他说,吴先生被人称为“吴市场”,或者是“吴法治”,其实都只说对了一半。他应该被称为“吴改革”,因为他的基本理论思考,都是围绕着中国的经济改革建立的。

我想,正因为如此,吴敬琏才当之无愧地成为对中国经济体制改革贡献最大的经济学家。这一点,今天的人们或许还不能充分认识,但是我相信五十年或一百年后,如果有人研究中国经济改革的历史,吴敬琏注定是一个绕不开的人物。

最近几年,吴敬琏先生接连在三联书店出版了《重启改革议程》和《直面大转型时代》。我们希望他参与一些推广活动。他表示只要时间允许,会尽力而为。

他很忙。要写书,要在中欧商学院讲课,要参加各种会议,日程表总是排得很满。他没有时间应酬,也不会为了挣钱去作秀。以他的“身价”,如果被邀请做商业讲座,出场费是很高的。但是有些商业机构或企业与我们联系,希望请他出场,他不为所动。他只参加我们在各地为他安排的新书发布会和演讲会,而且对演讲会组织者支付的象征性报酬也一再辞谢。他最关心的是他的书受不受读者欢迎,他希望通过推广活动吸引更多的读者读他的书。

无论走到哪里,吴先生总是备受瞩目。我陪他到过六七个城市,听他做过十几场演讲,每每感觉到他在读者中的高人气和高威望。当他走进坐满一两千人的报告厅时,那种爆响的掌声几乎要掀翻天花板的情景是很令人震撼的。而演讲结束时,他总是被听众团团围住,要求采访的,提问题的,想要签名的,把他纠缠得无法脱身,害得我和三联的同事不得不充当现场保镖,费力地把他与人群剥离。他写字很工整,因而签名较慢,所以每到读者要求签名时,总会耽误他太多时间,而且因为现场拥挤,秩序也难维持。为此我们专门为他刻了一个签名体的图章,用以应付人多的场面。这也是过去不曾有的事。

陪吴先生做演讲,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他对现实问题的敏感和睿智,以及他时时刻刻严谨认真的人生态度。

他的演讲不是一成不变的。尽管是相同的主题,但每到一处,他都要根据当地的具体情况进行修改。他总是携带手提电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改稿子,通常会在演讲的前一晚改到半夜。我想,各地党政机关都希望他去作报告,大概是因为他的报告很“解渴”,能够联系实际提出问题,并为解决问题出谋划策。例如,为了到石家庄去演讲,他准备专门谈“深化改革与京津冀一体化”问题;到了贵阳,他马上联系当地情况,讨论如何利用独特的生态优势发展经济。在深圳,他不仅在演讲中一再强调珠三角和港澳一定要协同发展,而且在市委领导宴请他并向他问计时,讲到协同发展的意义在于发挥香港这个金融中心的作用,因为珠三角没有金融中心是不可能做强的。

吴先生和我在陈寅恪故居前

这些独到见解来源于吴先生的特殊的敏感和睿智,是他多年来对现实问题持续性关注和研究的结果,当然,也与他对国际经验十分熟悉有关。他的敏感有时表现在对一些提法的理解上。例如在一次演讲后,广州市的几位区长向他请教城市化问题,他便说,城市化应由企业自行选择,市场导向为主。由此他联系到广东省有关城市化先后提出过两个概念:一是“腾笼换鸟”,二是“筑巢引凤”,说前者是政府导向,后者就是市场导向了。他随即谈到城市功能应如何升级改造,举了美国城市底特律和纽约为例:底特律在生活成本升高后,汽车企业迁出,城市决定向旅游业发展,建了很多展览中心和博物馆等等,结果大量借钱没有收益,于是城市破产了;纽约原来是缝纫制衣业为主,到了19世纪60年代,也是由于生活成本提高,城市需要升级转型,人们选择了金融业,结果成了世界最大金融中心。前者是政府主导的,失败;后者是企业自然而然的选择,成功。这例子说得大家心服口服。

吴先生的敏感和睿智同时又基于他对新事物充满兴趣。作为一位八十岁的老年学者,这一点颇为令人惊异。例如我曾在闲谈中听他讲到锂电池的设计和生产,以及新能源汽车的研制,所涉及的一些专业信息,是连一些年轻的理工男也未必知晓的。但是在一次演讲中,他在谈到政府应制定扶植中小民营企业创新的政策时,这些信息便派上了用场。他举例说,美国锂电池生产商A123和新能源汽车生产商特斯拉都是本世纪初刚刚成立的民营企业,短短十年之内做成了国际知名品牌,是因为政府的政策支持。但是我们的政府是否会扶植民营企业进入这样的新技术领域呢?恐怕是有疑问的。他回忆说,大约十年前,他曾在中国某地看到一个企业研发出了一款三种材料合一的锂电池,理论上比全世界所有电池充电效率都高,他曾经为此非常兴奋。可是直到今天,市场上都未见其销售的产品,这是什么原因,值得我们总结和深思。

关于他的严谨和认真,故事很多。大家都知道他反对把股票持有者称为“股民”,而坚持要称为“股东”,认为一字之差贬低了投资者的地位,是把投资者变成了“可以任人鱼肉的小民”;他出版了《呼唤法治的市场经济》,有媒体介绍时把“法治”写作“法制”,他立即向媒体说明,他强调的是治理,而不是制度。因为他过去曾经长期担任全国政协常委,所以后来他被各地请去作报告时,主持人介绍他的职务,便常常提起这个头衔。然而他总是要在第一时间澄清,说这个常委他已经多年不做了。他的《重启改革议程》举办新书发布会时,我首先代表三联致辞,其间根据自己的印象,我谈到他在改革出现停滞和倒退的关口上,率先呼吁重启改革议程。轮到吴先生发言,他立即纠正说,在他谈论这个话题之前,《财经》杂志上曾有一篇文章已经在讨论“重启”的问题。他的“绝不贪功”和一丝不苟给都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后来,我和他多次一起做新书推广,讲话时都格外慎重。推广活动的安排通常是先由我用十五分钟介绍他新书的基本思想内容,再由他展开演讲。他曾提醒我说:“你可以放开一些,讲得细致些,具体些,现在这样概括地讲,听众不容易跟上你的节奏。”但是我生怕一旦“放开”就会出错,讲话总是小心翼翼、照本宣科,绝不敢脱离事先准备好的稿子。

我与吴先生交往,特别是陪他出行,总能学到知识,也能增广见识。

由于我在三联工作的关系,经常会陪同知名学者在各地演讲,每每都有收获,但说实话,我从吴先生这里学到的最多。原因是两个,一是他为人谦和,待人平等,交流无障碍,可畅所欲言;二是因为他研究中国当代经济问题,其思考现实针对性很强,谈话特别富于启发性。所以对我来说,能够面对面地向他请教,真是幸运。

熟悉吴先生的人,喜欢称呼他吴老师,这些人大多并非他的学生,甚至不曾听过他的课。但是他们这样称呼确有道理,因为吴先生的气质、做派、待人接物的风格都太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师。无论你是谁,哪怕与他素不相识,在餐馆里,在火车车厢内,在机场候机室遇到他,只要你迎上去向他请教,他都会耐心细致地解答你的问题,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若是遇到记者采访,他更是要认真对待,务必把每个问题都讲解得通通透透、明明白白。他最害怕的是记者没有读过他的书就来提问,那样他便不得不把自己的思路和观点从头说起,增加许多不必要的说明,浪费宝贵时间。所以,每次陪他出席这种答问的场合,我都提心吊胆,怕提问者所提出的问题太空泛太笼统,或者太不专业,这会占用他太多的精力。我知道,如果问题没有讲明白就结束,他一定会纠结的。但是他不能太劳累,毕竟他已经是八旬老人了。

说他像一位老师,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善于把复杂的经济学问题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讲透彻。我作为人文学科的编辑,对于经济学从来是不甚了了的。经济学家的文章,也常常看得一头雾水。但是遇到吴先生,却常感一些深奥的问题被他几句话点醒。

比如,关于当前中国经济转型,主要的症结在哪里?我请教吴先生。他说是转变增长模式问题。他耐心地告诉我,世界范围内经济增长其实只有两种模式,一是利用扩大投资,被称为粗放型;二是利用提高效率,被称为集约型。前一种模式,19世纪以前资本主义国家普遍采用,到20世纪难以为继。其实马克思早就分析过相关情况,认为不断追加投资会逐渐导致产能过剩(只不过,马克思用的是另一些词语),而且进一步分析产能过剩在民众消费水平不能大幅提高的情况下(原因是提高民众收入的钱被用来扩大投资规模),会导致两大问题:一是两极分化,二是经济危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丧钟已经敲响。但是资本主义后来为什么没有灭亡?那是因为他们转变了增长模式,其中部分是新技术介入的原因。中国今天面临的问题,正是19世纪资本主义国家已经遇到的,这就是转变增长模式的必要性。

他这样一讲,我茅塞顿开,好像一下就接触到了矛盾的核心:若要实现经济转型,必须合理地控制投资规模,把功夫用在提高效率上。

于是我又问,投资规模多大才合理?一年的投资总额在GDP中所占的合理比例是多少?中国近年的情况如何?

吴先生告诉我,世界上多数国家,一般投资规模会控制在年度GDP的20%至25%之间。日本战后恢复时为刺激经济,曾到过35%。我国1958年大跃进,到过34%。改革开放后,八十年代一般也在30%左右,但新世纪以来增长很快,有时曾达到50%,特别是2009年以后比较高,近两年已经有所控制。

当时我们正好在某省做新书推广,他马上拿出一张当地的报纸对我说,你看这报上介绍,这个省连续几年投资总额超GDP,这属于天文数字了。我问,他们这样投资,钱从哪儿来?他说一般是两个渠道,一是中央财政拨款(会影响其他省市的利益);二是地方融资。无论怎样,这种方法都不能持久,是短期行为。

吴先生解释说,这么高的投入,没钱怎么办?只有印钞票。主流经济学的观点,主张一个国家每年增发的货币应当和GDP增长率加上可接受的通胀率相等。我们的GDP年增长约7%-7.5%,可接受的通胀率最多3%,所以货币增发应在10%左右。但前些年中国因为扩大投资的需要,每年增发货币达到15%至20%,发得太多了。超发引起的结果,要么是物价涨,要么是房价涨,或者是两者一起涨。政府自然不希望物价和房价涨,便想用行政手段来调控,其实,中国政府该做的是管住钱,而不是管住物价。他联系别国的情况,说在一个不发达的经济体里,钱和实物的比例通常只是30比100;像美国这样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钱和实物的比例也控制在100比100左右,中国则达到了190比100。这样货币的供应量就太大了。

他进而谈到中国目前经济发展的两难处境,指出经济疲软,需要加大货币供应,但减少通胀,需要减少货币供应;中国多年来依靠扩大投资刺激经济的方法已经不奏效,进入了“投资效益递减”的循环,这样,货币政策变成紧也不行松也不行。

吴先生讲述宏观经济问题,总是那么深入浅出,又是那么一针见血。我边听边思考,不仅丰富了经济学知识,对当前中国经济的现状增强了了解,而且似乎对自己从事的出版业所遇到的问题,也有了触类旁通的认识。

我忽然发现,中国经济整体上的“投资效益递减”,在出版界也有表现。本世纪以来,国内多家出版集团争先恐后地“做大做强”,拼命用增加品种、多出图书来扩大出版规模(也就是投资规模),结果广种薄收的现象愈来愈严重。在十几年中,全国出版的图书总量从每年15万种增加到40万种,而单品种效益却越来越低,出版社盈利越来越难,变成了少出书赚不到钱,多出书也不一定赚钱。这不正巧可以作为“投资效益递减”的例证吗?对此,我曾经写过一篇论文,题为《滞胀——中国出版业面临的困境》,引起业界一些领导人和行内专家的关注。但是当时,我还不懂得用这种经济理论作为依据,也没能将中国出版业的情况与中国经济粗放式增长的大背景联系在一起,所以没有能够从增长模式转型的角度展开深入讨论。听吴先生这样一讲,我的论文该修改了。

我把自己这些认识说给吴先生听,他微笑点头,似乎是觉得我这个学生有一点入门了。

吴敬琏先生的经济观点,最为广大民众所熟知的,大概莫过于他的股市“赌场论”了。

他本人从来不炒股,也没有买过股票,他无意去研究股市的涨跌。他关心的是股市的制度性问题,这涉及一个根本的游戏规则:是不是建立了公平交易的机制。

2001年1月,他通过自己的观察,发现中国的股市存在庄家操纵股价的现象。在一次接受中央电视台访谈中,他不留情面地对此加以批评。

他说:“中国的股市很像一个赌场,而且很不规范。赌场里面也有规矩,比如你不能看别人的牌。而我们的股市里,有些人可以看别人的牌,可以作弊,可以搞诈骗。坐庄、炒作、操纵股价可以说登峰造极。”

他认为,这样的股市将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寻租场”,“政府托市,企业圈钱”,如此状态必然使中小投资者利益受损。

访谈节目在电视上播出,正赶上国务院开展打击股市幕后黑手的统一行动,于是股市暴跌,且连跌不止,持续上涨的形势逆转,很快便重回熊市。许多投资者损失惨重,怨愤不已,他们把罪责归之于吴先生的这一番话,于是就有了“吴敬琏一言毁市”的说法。

紧接着《证券市场周刊》对他发难,刊出“讨吴檄文”,题为《九问吴敬琏》,可谓咄咄逼人,气势汹汹。然而,来自经济学理论界的责难,更使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当年2月11日,厉以宁、萧灼基、董辅礽、吴晓求、韩志刚等五位著名经济学家联合举办记者恳谈会,针对吴敬琏的“赌场论”展开辩论。

五位专家一致认定,他们与吴敬琏的分歧“实际是要不要股票市场的问题”。说吴是要把一个生病的孩子掐死、扔掉,而他们是要给孩子治病。吴晓求批评说“赌场论”“这种概括不是专业化的理性精神”,萧灼基甚至有些危言耸听,说“如果把股市当成赌市,那5800万股民就是赌徒,政府就是赌场老板,1200多家上市公司发行的股票就是筹码。这怎么也说不过去。”韩志国则评论说:这种论调“要么是不懂股市,要么就是别有用心”。

对于这样劈头盖脸的抨击,吴敬琏在当时选择了沉默,有意回避记者的采访和追问。但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则是毫无疑问的。几个月后,他出版了一本专著,题为《十年纷纭话股市》,内中专门撰写了一篇长文,回应上述五位专家对他的指责。他把这当作是经济改革前线的战友之间的观点分歧,是学术之争,不想在媒体上过度炒作。所以他以此文作为这场论争的终结。

然而,十多年过去了,股市这个孩子的病,并没有被医治好。病孩时而抽风,时而高烧,时而萎靡不振。我们看到,中国股市又经历了几次大起大落,忽而狂飙突进,一路拉高;忽而连续暴跌,一泻千里。但不同的是,亿万股民渐渐地已经适应了这种让人看不清、猜不透、无规律可循的股价波动,以为这便是股市的规律,是常态。一方面,股民们的神经变得坚强起来,承受能力或者说是忍受被宰割的能力大大增强;另一方面,股民们对于市场上违规操纵股价的行为似乎也习以为常、见惯不惊,所以吴敬琏的“赌场论”,渐渐变得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了。

但是股市的管理者,对于他当年的这番话仍然会感到紧张和压力。

距离吴先生发表股市“赌场论”十三年以后,2014年8月底,我陪同他到深圳进行新书推广。深圳证券交易所的总经理得知这一消息,立刻派人前来邀请,说是他们新建了办公大楼,想请吴老参观一下,顺带吃顿便饭。

吴先生的行程安排得很满,一共在深圳呆两天,新书发布会、演讲会、媒体采访会一场连一场,实在腾不出完整时间。但是深交所总经理一再敦请,盛情难却。于是吴先生勉强答应,8月31日一早,去深交所吃早餐,顺便参观。

深交所的新大楼果然气派,这些年随着股市规模扩大,证券业盈利可观,办公楼也鸟枪换炮。大厦空间巨大,颇为豪华讲究,令人刮目相看。那天,我陪吴先生来到这里,深交所总经理亲自迎接,带吴先生在大厦的内部餐厅吃早餐。总经理是一位女士,外表看非常精明、干练,她很敬业,很懂得抓紧时间,吃饭时就与吴先生边吃边谈,说是向吴先生作汇报。

饭后,我们按原先约定的日程,逐层参观了深交所的新大楼。转了一圈以后,我以为没事了,准备返回,谁知接着我们被带到一间明亮宽敞的大会议室。

吴先生在贵阳接受电视媒体采访

会议室里,桌椅面对面摆放成长条的两排,每一排可以坐十几个人。总经理对吴先生说:“咱们开个会,我请深交所各部门的经理也向吴老汇报一下工作。”接着,大约十二三位西服革履的专业人士齐齐地在一排桌子后坐下。而吴先生和我们两三个陪同人员,则被安排坐在对面的一排。人数上很不对等,看起来真像是听取汇报。我想,他们简直把吴先生当作上级领导了。

会议开始,深交所几个部门负责人分头介绍各自管辖的业务近年来的发展情况。他们以投影显示各种图表,提供各种对比数字。交易所里面有一面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约莫一层楼高,几十米长。专业人员手提电脑里面的资料,可以毫不费力地在大屏幕上显示。当股票交易监管部门讲解时,专业人员现场展示了以往交易中出现的一些操控股价的交易场景,用屏幕显示某一只股票价格在瞬间大涨或者大跌,是源自某一张或几张买卖的大单,连买卖者姓什名谁都明白无误。讲解者很有些自豪地告诉吴先生,利用这样的技术手段,他们对那些涉嫌操纵市场的异常交易活动的具体情况乃至细节,可以了如指掌。

我想,深交所是希望通过这些演示向吴先生说明,今天的中国股市通过加强管理已经不再是“没有规矩的赌场”了。

听过汇报,总经理按例请吴先生讲几句。她自然是期待吴先生的肯定。吴先生非常实事求是。他表示,经过十几年的发展,中国的股市管理肯定是有进步的。他相信,技术条件的改善,必然有助于监管水平的提高。但是他同时强调,过去的问题现在仍然存在,中国股市最根本的问题是要将上市审批制改为注册制。

显然,有些话他不好当面说。事后他同我聊天,讲到监管违规操作,关键不在技术手段,而在于人敢不敢管,能不能管。至于幕后交易,他说不仅存在于在上市以后,而且出现在上市以前,那是交易所这套系统根本监控不到的。所以,他说只有和国际接轨,把现行的审批制改为注册制,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把审批的行政权力交给市场,公布正确信息,让股民自行选择。这样就不会出现那种“临门一脚,买了就跑”(审批前以权力要挟入股,上市即套现)的情况。我听了恍然大悟,觉得他这才是在尝试为股市这个病孩开出良方。

转眼又过了一年多。中国股市在今年六七月间,又经历了一次过山车行情。在媒体“四千点刚刚是牛市的开始”的忽悠下,新老股民跑步进场,疯狂投机,频频创造天量交易额的新高。上证、深证指数在短短的半年里几乎翻了一番,而6月到达5100多点以后,急速回落,连续以千股跌停的惨烈方式,打回原形至3300多点。这一轮狂跌,不仅使亿万股民损失惨重,怨声载道,而且打乱了管理层的通盘部署,也使他们始料未及。于是管理层紧急出手救市,将数不清的真金白银填进去,才勉强将股市颤颤巍巍地重新托起来。

这场股市灾变过后,我看到吴先生接受采访,记者仍然就“赌场论”追问不止。

吴先生说,他并不是一概反对赌场。赌场在合适的地方,可以办。他反对的只是没有规矩的赌场。当年的股市是这样,规矩很差。现在有所改善,但是市场里的规矩,还是经常被破坏。

关于股市的涨跌,他解释说,股市是投资学,也是经济学,而经济学,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心理学。股市为什么会跌?因为市场没有了信心,没有了信任。一个可以随便看底牌的市场,投资人能有什么信心?

他显然是用这一番话,回应当年人们对他“一言毁市”的攻击。我相信,和当初不同的是,他今天这样说,大多数股民应该可以听进去了。

在接受采访时,对于如何评价这一次史无前例的管理层大规模救市,他没有表态。他认为救市的效果要观察,然后再综合评估。但是有一点使他忧虑,是确定无疑的。那就是在这次救市中,管理层临时调整了许多游戏规则,如此将影响到计划中的证券市场改革(例如建立注册制),恐怕要延后执行。

虽然我没有在他身边,但是我能想象得到他叹气的神情。

早些年一直有个说法:吴敬琏是中国经济学界的良心。

这样说,是因为他坦白而真诚,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为了坚持自己的毕生的理念,他凭着良知发言,有时免不了要得罪人。

除了股市“赌场论”以外,他捅“马蜂窝”的次数也不少。例如前几年,关于春运车票是否该涨价,关于拆迁征地是否该按市价补偿,关于在贫油的中国,买车、烧油是否该开征燃油税等问题,他都实事求是地分析了不同的处理方法对于国家的利弊,站在国家大局的角度,发表了令一部分民众感到不悦的言论。由于大众舆论常常是非理性的,他遭到了不少攻击乃至谩骂。

同时,由于社会上收入分配不公、贫富差距悬殊的问题日益严重,一些抱有偏见的人挑动民众情绪,“向富人开枪”,致使民众中仇富情绪蔓延。吴敬琏看到这种现象,在2005年11月下旬出版的《财经》杂志上指出,“动不动向富人开枪,会导致很严重的社会后果”。他主张把“反腐”和“反富”区分开来,要大家把矛头对准那些利用权力寻租盗取公共资产的贪官污吏,而不要一般性地反对“富人”,因为所谓“富人”中,也包括一些工资收入较高的专业人士和国企高管等等,他们并不是因为腐败致富。没想到,这些冷静客观、说理充分的观点,却被一些非理性的网友曲解,使他又一次引火烧身,遭到网上一片口水。有人认为他自己就是富人,当然要为富人辩护,甚至指责他已经被利益集团收买了。

吴敬琏意识到和这些人有理说不清,便不做任何解释。不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和某些经济学家的不同,恰恰在于他始终保持一颗平民的质朴的心。他的经济思想和理论,出发点从来都是着眼于国家的整体利益,这种利益的主流,当然是属于最广大的民众,属于平民,但这并不意味着在每个具体问题上,都能照顾到某一部分平民的具体利益。这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其实,就吴敬琏的思想倾向而言,他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站在平民百姓的角度、站在下层草根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因此,他才会力主深化市场改革,呼唤法治,强调要防止权贵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和蔓延。他在《十年纷纭话股市》一书的前言中,说了这样一段话,可谓语重心长:“争取建立市场经济,并不只是为了我们自己,甚至并不只是为了我们这一代人。当我们作为时代的幸运儿得以享受改革的第一批成果的时候,不应忘了还有许多平民群众,他们甚至没有得到平等的机会去谋求体面的生活。当看到一些生活无着的下岗职工拿着自己的微薄积蓄无奈地投身于极不规范的股市而没有出路的时候,我们不觉得自己有责任为他们做些什么吗?”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认为,当前社会的贫富悬殊现象,根源在于机会不均等,也就是掌握权力的人可以利用手中权力营私。无论在股市上还是在其他经济领域,大抵如此。他所尝试做的,就是通过改革限制特权,为平民、为草根穷人创造和争取公平获得社会财富的机会,长期以来他不懈努力的目标就在于此。所以说,他为平民着想,自觉为平民代言,那一种平民意识是深入骨髓的,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流露出来的。我想,这可能与他几十年来始终保持平民化的生活方式有关。

作为高级知识分子,吴先生的生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至今居住在北师大院内,那是他夫人周南分得的一套教工宿舍。他的家装修平常,家具简单,没有什么特殊的高档用具。他们夫妇和大多数平民一样,对物质生活要求不高。我们安排他们到外地参加活动时,吃住条件有时不但谈不上高档,就是和一般标准相比也较为逊色,但他们也不挑不捡,没有怨言,从不要求额外的照顾。吴先生唯一特殊化的要求,是希望每餐前先吃一点黄瓜或西红柿,那是为了更好地控制体内的血糖。

他们老两口生活也极其节俭。有一次,三联同事一大早去家里接他们上飞机。老两口拖着旅行箱下了楼,准备出发。忽然老伴对吴先生说:“早饭那个咸鸭蛋没有吃完,好像忘记放进冰箱了。”吴先生马上掏钥匙,回身上楼去处理此事。

吴先生的平民意识,也反映在他的与人相处上。他待人平等,诚恳谦虚,为人随和,与人为善,这种品格在老一辈学者中,非常难得。有两件小事很能说明问题:

一件事关于他的公文包。我随吴先生外出,无论走到哪里,发现他手里永远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里面放着他的手提电脑,有时还有两三本书。公文包挺重,他提着走路略显吃力。于是我总是忍不住,想帮他拎一把,但几次提出,均被他婉拒,他通常是客气地笑笑,说谢谢,我自己拎。起初,我以为他是因为公文包重要,交给别人不放心,后来他专门给我解释。他说,很多年前,因为国内某个大型国企要在美国上市,他跟随这国企高管一行去美国做路演。活动开始前,只见这国企的董事长一人首先大模大样地出场,在主席台就坐,然后才见到他的秘书慌慌张张从后面跑上来,把公文包送给他。此外,还有人注意到这位董事长走进大楼的玻璃门时,自顾自地过去了,并没有用手礼貌地为后面的人挡一下弹回的门。路演结束后,众人提问,结果有人就此质疑,说这两个细节可以看出董事长的文化素质,这样的人有资格当董事长吗?

吴先生说,从此以后,他下定决心,永远不让别人拎包。

另一件事关于他签名赠书。吴先生每到一处,都会向接待他的工作人员赠送自己著作的签名本。他并不是大笔一挥,简单划拉个名字了事,而是工工整整地签名,并一定要在前面写上对方的名字和职务,以示尊重。这样,三联的陪同人员每次在他离开酒店的前一晚,一定得把需要赠书的人名及职务弄清楚,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他就要开夜车做这件事,常常是一签上百本,忙到半夜。

我们在山东的推广活动结束,离开济南的酒店那天,午饭时酒店的总经理过来向吴先生敬酒。她递给吴先生一张名片,吴先生看了“哎呀”一声,接着连说抱歉。原来,他是发现自己昨晚在赠书上签名时,把“总经理”写成了“副总经理”。但这却是他由于认真而犯下的一个“错误”。因为他看到总经理的名字以后,为了核实,特地到该酒店的网站上查阅,发现网站上写的是“副总经理”。其实,那是因为酒店的网页没有及时更新。

大家听到吴先生的解释,反而对他增添了敬意。

吴先生的平民意识,基于他的思想境界和人文情怀。

他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母亲邓季惺是著名的民主人士。受到家庭的影响,他自幼便形成了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抱定“科学救国”和“实业救国”的信念。后来虽然学了经济学,但是要用自己的双手改造社会的理念,是从未动摇的。

青年时代,他阅读了三联书店的前身生活书店许多出版物,包括一些马列主义著作和进步文学作品,深受影响。据说,大学时期,他的夫人周南与他相识和相恋,首先是因为听到了一个传说:吴敬琏可以背下整本的《资本论》。这当然是夸张,但也足以说明从那个时期开始,吴敬琏已经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

他也经历了一些磨难。起先是政治上的积极分子,一路顺风,然而1957年后多有不测,因为直言批评党支部被定为“中右”,险些戴上“右派”帽子;“文革”初期又被作为“黑帮”和“五一六分子”挨整,后期被发配到“五七干校”劳改,边种田边挨斗。正是在劳改队期间,他有幸与中国市场经济理论的先驱者顾准结下亲密友谊,在思想上深受其影响。与此同时,他渐渐学会了独立思考,明辨了政治和思想是非。

他始终是一个敢于坚持真理的人。发现的问题,认定的道理,不管是不是会承担风险,他都一定要讲出来。拿他发表股市“赌场论”来说,那样语惊天下,同行侧目,别人以为他说了疯话,但是这对于他,只是一种性格的必然。而他之所以必须说,是因为他把这看成自己对于社会的义务和责任。

当然,如果说“赌场论”这一类言论,得罪的主要是股市大小投资者,并不会给他惹来太多麻烦,那么,他的另一些直言,使他承受的压力却可能有如泰山压顶。但他仍然无所畏惧,这是他的思想境界之所在。他这一生,多次展现过这种境界。

闲谈中,他曾经对我讲过自己的三个小故事:

1974到1976年,领导上派他去大寨调查,参加《大寨经济学》编写组。他看到许多公开宣传的资料,一直有些怀疑。后来他想方设法搞到了一些内部的真实材料,竟然发现大寨总收入中粮食收入的比重占不到40%,其余都是以大卡车搞副业或接待访问团的收入!这表明大寨这个农业的典型是不真实的。他把实际情况公开讲述出来,一下便惹恼了大寨,被指控为别有用心。当然,他运气好,最终的解决方案是网开一面,人家把他“礼送出境”了事。否则,打他一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现行反革命,也是不冤枉的。

另一个故事是1981年,他到南京大学演讲。当时他刚刚参观完南京天王府举办的太平天国展览,有感于天国官员一边鼓吹“平等”一边享受特权,贪污腐败,穷奢极欲,他即兴谈到一个观点:农民社会主义必然导致封建社会主义。这个观点立即引起轰动,在校内热议。一位当时是南大学生后来做了国家新闻出版总局负责人的领导同志几十年后见到吴先生,还说对此记忆深刻,可见演讲的思想冲击力之强。但是,这个观点后来被南大两位教员继续发挥,他们写了批判农业社会主义的文章,发表在本校的学报上,此文后来受到批评,以致南大学报的主编还曾被处分,吴先生本人也跟着被追查。当然,又是他运气好,随着社会思想进一步开放,这一切都不了了之。

第三个故事发生在2001年,他参加一次政协会常委会,会上讨论一个政协决议草案。他注意到其中提出“实行依法治国和以德治国的基本方略”,觉得不妥,便发言提出质疑。他认为这个口号与中共十五大提出的“依法治国,建设社会主义法治国家”的提法不一致,一来缩小了内涵,二来“以德治国”的含义不够清晰,“德”可以任意解释,再者,把“法治”与“德治”并提,容易让人联想起封建时代的统治术,在我们的人民国家里不宜采用。他发言后,政协全体大会对文件付诸表决。表决前,大会主持人问:“吴敬琏,你知道这个口号是谁提的吗?”意思是提醒他,此口号自有来历。他心里自然明白,但是表决时,他照样投了反对票,两千多委员,有6票反对,他是其中之一。但后来我注意到,他坚持己见被证明是有道理的,因为中共十八届四中全会,重新采用了“建设法治国家”的提法。

除了诚实敢言以外,吴先生作为经济学家,他的另一个特点是特别富有人文知识分子的情怀。

他爱读书。经济学家张卓元说,在同一代学者里,吴先生的知识结构很新,因为他喜欢涉猎新知识,读新书。其实他同时也很广博,不仅研读经济学专业著作,而且读了很多人文社科图书。我和他闲谈,因为自己是做出版的,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但我提到的图书,有三联的,有其他出版社的,乃至港台版的,他都不陌生,而且很多都读过。他是利用读书来思考中国的现实问题。例如他曾主动与我谈起阅读何方的《党史笔记》的感想,对中国现代史问题显示出自己的独到见解;他也曾对我称道刘再复的《双典批判》,说这本书对《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鼓吹的中国文化价值观的缺陷的剖析,在今天的中国很有意义。有一次,我同他谈起马识途先生出版了《党校笔记》,告诉他这本书将三十多年前党校学员讨论中国向何处去问题的记录发表出来,他大感兴趣,连忙让我找一本给他看。从他对图书的选择,你可以知道他的注意力总是在关注着现实。

去年8月1日贵阳举办图书博览会,中国出版集团在博览会上召开读者大会,邀请一些作家和学者同读者见面。那一次,我们请到了王蒙和吴敬琏,他俩正好被安排在同一场,主持者的意思,是想让他们之间有一次互动和对话。因为两人原本并不认识,他们上场时我带着几分好奇,不知他们能谈些什么。

结果谁也没有料到,对话中,王蒙谈到自己1957年因为写作《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被打成右派,吴敬琏竟然回应说,同样是在1957年,他因为向本单位的年轻人推荐的三部文学作品(包括《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在桥梁工地上》和《拖拉机站长和总农艺师》)而被认为思想右倾,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此语一出,顿时举座皆惊,大家万万想不到,这位经济学家历史上曾因为看文学书犯错误,由此更加认识到吴先生的这种人文情结。

2014年,吴先生在刚刚恢复品牌的三联生活书店出版了《直面大转型时代》。这本书的主要内容是吴先生近期的学术演讲集,前面分专题编了四辑,内容分别是“让历史照亮未来的道路”,“中国经济的短期问题和长期问题”,“呼吁重启改革”,“如何重启改革”,总之,都是在讨论“中国向何处去”,但是第五辑里收入了作者对顾准、于光远、王元化等多位令人敬重的知识分子的回忆和评述性文章,题目变成了“知识分子的责任、追求与情怀”。拿到书稿,我乍一看,觉得内容的衔接似有突兀,前后脱节,但事后一想,这第五辑恰恰是吴先生本人的一种博大的人文情怀的显示,他在这里推崇的是那种有胆识、有气魄、有担当、敢为天下先的知识分子精神,而吴先生本人就是这样的人文知识分子。

这本书开印前,书名还没有确定。吴先生说,希望我帮他考虑一下。我觉得不敢当。但吴先生说,他历来喜欢和编辑商量作品名称。八十年代他初次在《读书》杂志发表论文时,篇名就是三联的老总沈昌文帮助他确定的。他这么说,我只好勉为其难。

我先想了两个题目,与他商量。他不满意,便放弃了。接着,我考虑到这本书的核心内容是探讨中国社会经济的转型问题,便建议说,是否可以叫做《面向大转型时代》?吴先生听了说:“好,但是要改两个字,不要用‘面向’,要用‘直面’。”

我觉得他改得非常好。这一改,反映出吴先生的一种人生态度,这就是在时代大转型面前,要无所畏惧地迎接,一往无前地开拓进取。

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需要的知识分子精神呀。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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