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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家

2016-01-06苏兰朵

长江文艺 2016年1期
关键词:春生彩霞老杨

苏兰朵

杨十月比约好的时间提前了二十分钟到达孟泰公园。他站在十多米外的树荫里,观察着这群引吭高歌的老人。这场景在每个公园都能见到,半扇门那么大的歌单一个挨着一个,穿在一根线上,像晾衣服一样悬挂在两棵树之间,这中间的地盘属于他们。事实上,他们并不需要这些歌单,伴奏的手风琴师傅不需要它的谱子,唱歌的人也不需要它的歌词,这些老歌早已成为他们的血液,做梦都能唱得一字不差。因此那些歌单,更像是一只队伍的旗帜,或者是招兵买马的宣传单,有些路过的人,看着歌单,跟他们唱上几次,就加入了他们。

面前这支队伍有三十多人,站在最前面指挥的,是个穿一身白西装的白发老者,身高一米七左右,身板拔得笔直,脸膛红红的,显得精神矍铄。杨十月注意到,他在白衬衫上面打了一条鲜艳的红领带,忍不住笑了。他们在唱《团结就是力量》,三部轮唱,有几个老太太的声音特别刺耳。红领带手部动作幅度很大,发型很配合地乱了。一曲终了,前排的一个老太太马上把一个大塑料杯子递给他,另一个头发乌黑的女人也抢上前去,用毛巾帮他擦汗。他的手很自然地搂住乌发女人的腰,然后游移向下,停在屁股处。女人并未拒绝,仿佛这一切很自然。有点意思。杨十月微笑地注视着红领带的一举一动,他有种预感,这就是冒充他父亲的人。

两天以前,父亲杨浩良一通坚持不懈的电话铃将他从深度睡眠中唤醒,那天他打麻将到凌晨四点才回家,感到睡着没多一会儿。父亲叫他马上过来,似乎很愤怒。他刚想问问什么事,电话就挂了。他很不情愿地从床上坐起来,看看表,才九点多。

“这个国家完了,完了。骗子都到半导体里去骗人了。还有没有王法?啊?!”一进屋,父亲就语无伦次地咆哮起来,站在客厅正中,一只胳膊在半空中颤抖着,“马上去派出所报案!”

杨十月无可奈何地站在他对面听着,中风后遗症使父亲的嘴里像含了一块年糕。大概十分钟后,杨十月终于弄明白了父亲如此这般愤怒的缘由——有人冒充他到电台做节目,被他听了个正着。杨十月也狠吃了一惊,这骗子的胆子着实够大的。然后,他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父亲,大概很长时间没洗澡了,这位前著名歌唱家的身体发出一股奇怪的酸味,头发胡乱地黏在一起,在头上东倒西歪着。“爸,”他把父亲拽到沙发上坐下,“这事呢,你得这么想,现在还有人冒充你,说明什么?说明你虽然那么多年不唱了,但是,余威犹在啊。”老杨一愣,用浑浊的眼睛瞪着杨十月,嘴半张着。他的确没想到这一层,这一层让他的气稍稍消了一些。“但是呢,这个骗子我们也绝不能放过。你想啊,他都骗到电台去了,可见冒充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那他冒充你图什么?钱啊!”老杨又是一愣,钱这个字从杨十月嘴里说出来一点不奇怪,少则三五句,多则七八句,和杨十月说话,他不提钱的时候极少。但这一次,老杨觉得儿子分析得有道理。

骗子做的那档节目叫《枫叶正红》,是个老年节目,主持人叫红霞。老杨每天必听。杨十月于是找到红霞,谎称自己开了家文化演出公司,想邀请浩良老师参加个活动,顺利要到了骗子的电话。

他拨通了电话,果然,红领带听着他的声音,四下寻找了一番,朝着他的方向走来。走到近处,杨十月看清他穿了一双有点发黑的白运动鞋,衣服其实很旧。除了个子稍矮一点外,眉眼和父亲年轻时还真有点像。或者不如这么说,如果父亲和他站在一起,他可能比父亲更像年轻时的浩良。父亲因为衰老、肥胖和中风,早已像换了一个人。他建议两人到树林里说话,那里比较安静。

杨十月说,“真没想到,您这么大腕也参加公园合唱团,得多少钱能把您请出来啊?”“这个我可不敢多要,市里要举办老年歌咏大赛,请我帮他们排练一下,钱都是按人头凑的,都不容易,你说,我能多要吗?”杨十月原也就是诈他一下,没想到还真收了钱。“那这排练一次得多少钱啊?”“不多。”他整理了一下头发。杨十月发现,他的发型和父亲在人民大会堂演唱的那张著名的照片上的发型一模一样。

“你那个演出是怎么回事?”他转移了话题。“哦,我今天来主要是了解一下,您一般都接什么样的演出,出场费多少,我看我出不出得起。”他似乎有点失望,“一般的演出都接,价钱嘛,都可以商量。”“您这么说我心里也没数啊,比如,夜总会,唱两首歌,多少?”杨十月看着他。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这是……”“两千。”他眼睛看着别处。这回轮到杨十月有点失望。“红白喜事也唱吗?”“都好商量。”他忽然显出很洒脱的样子,“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讲的是情义,只要投缘,都好商量。”说完拍了拍杨十月的胳膊。

杨十月笑了,“您今年高寿啊?”

他愣了一下,“我……1943年生人。”

“不像,太年轻了。”

“是吗?”他警觉地看了一眼杨十月,“年轻啥,头发都白了。”

“我听说,您有个儿子?”

“是啊,今年和你差不多大。”

杨十月心里说,功课做得挺足啊。“是不是叫杨十月?”

他一惊,“你认识他?”

杨十月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子,“老东西,看清楚了,爷爷我就是杨十月。”

他的眼中瞬间闪出惊恐,一甩手,向后退去。但是杨十月牢牢地擒住了他。

“兄弟,大兄弟,有话好说。”他一边挣脱着,一边望向继续排练的合唱团。

“我可录了音了。”杨十月从兜里掏出手机,晃了晃。“你最好给我老实点。”说完,他照着红领带的腿狠狠踹了一脚。红领带摇晃着抱住杨十月,以免自己倒下。

杨十月把他身上翻了个遍,一串钥匙,一部旧手机,121块钱,一张公交卡。他把钱揣进兜里,又狠狠踹了他一脚。合唱团已经散了,有几个老人往这边走来。杨十月抓住他的胳膊,往树林深处拽,红领带回头望了望,终究没吭声。

“想好没?去派出所还是私了?”远离了人群,四周安静下来。

“兄弟……”

“少他妈套近乎。”

“我肯定做得不对,不管你是不是杨十月,我落在你手里也没话说。”

“你是不是以为我也是骗子啊?”杨十月一个巴掌甩在他的红脸上。

红领带往地上一坐,眼里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你不就是想要钱吗?”

“还真让你说着了。”杨十月蹲下身,“谈谈价吧。”

“你看我这样,像有钱吗?”

“那我不管,到哪弄钱是你的事。”

“钱不是没有……要看你敢不敢赚。”他意味深长地盯着杨十月,嘴角忽然露出一抹冷笑。

三天以后的下午,杨十月站在电视台演播大厅的候播区,等候在化妆间里化妆的“父亲”。是的,他必须试着习惯把这个人当父亲。

电视台里有了很大的变化,水泥地面变成了大理石,录制间变成了豪华演播大厅,化妆间也从一个增加到了五个——四个独立小化妆间和一个化妆候播大厅。上次来这里是三十年前,那时他还是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作为童声合唱团的一员,参与录制国庆晚会。那是一次他铭记一生的经历。他的妈妈——年轻美丽的舞蹈演员罗英美,除了在开场舞中出现外,还担任舞蹈《红色娘子军》片段的领舞,而他的爸爸——著名歌唱家浩良,是那次晚会压轴歌曲《十月金秋飘果香》的演唱者。他被人们羡慕的目光包围着,不停被其他演员用手指着确认,“那个就是浩良的儿子。”他的妈妈化完妆后,骄傲地昂着头,牵着他的手将电视台溜达个遍。

没人再认得他,电视台的工作人员都很年轻,打扮时尚。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这是一个周末播出的综艺节目,他从未听说过。他已经有很多年不看电视了。除了吃饭睡觉打麻将,他几乎都泡在网上,股市开盘他盯着大盘,股市收市他看财经新闻或者打游戏。作为一个私立小学英语教师的丈夫和一个七岁男孩的父亲,打麻将、炒股票是他现在的主要经济来源。这期节目是由一个专门治疗老年病的按摩床垫企业赞助的,举着广告牌的观众在候播区出出进进,根本没人看他一眼。

“浩良”从化妆间走出来,酒红色衬衫束在米白色西裤里,一条LOGO特别显眼的黑色都彭皮带突兀地镶在腰间。杨十月感到自己确实需要适应,他的刚刚中过风的歌唱家父亲永远不会把自己打扮成这样。

同样没人认得他。但是他很兴奋,脸红扑扑的。“待会发劳务费,身份证带了吧?”他走到杨十月跟前,唇彩闪着油光。杨十月厌恶地把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看着他皮带扣上大大的“D”,“皮带多少钱买的?”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假的,没几个钱。”

节目录制得很顺利,“浩良”和一位过气小品演员在一首快节奏音乐的伴衬下,进行了一场关于按摩床垫保健知识的抢答比赛,结果小品演员获胜,她现场获赠了一张价值18500元的床垫作为奖品;“浩良”显得很失望,他得到的奖品是智能水暖电热毯,是赞助厂家的另外一款保健产品。

比赛结束后,“浩良”演唱了那首著名的《十月金秋飘果香》。在他惟妙惟肖的演唱中,杨十月被剧务叫到一个角落,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手里拿着一张纸,问他,“你是浩良的儿子?”杨十月点点头。她从黑皮包里取出一个信封交给杨十月,上面写着“浩良:4000”,右下角印着公司的名称:恒友保健用品有限责任公司。“在这里签名,写上身份证号码。”她指着白纸上的表格,把笔递给他。杨十月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两个人在一家牛肉面馆坐定,“浩良”热情地点了两碗面、四个小菜和两瓶啤酒。“钱拿到了吧?”他热切地望着杨十月。杨十月瞪着脸,“你就别惦记了。”“那是那是,就按说好的,头两万全归你,往后再赚的,咱爷俩对半分。”“谁跟你爷俩?”杨十月瞪了他一眼。“你这钱赚得也忒容易了,又轻松又露脸,还有礼品。”说完瞄了一眼地上的盒子。“这电热毯归你,给你爸用。他身体不好,用得着。”“浩良”给杨十月满了杯啤酒。“要说多少遍你才信呢?以前没赚过这么多钱,都是偷偷摸摸接点活,也就三百五百的。要是没有你这位真太子陪着,我哪敢上电视?稍大一点的场合,我都不敢去。”“电台不是都去了吗?”“可别提了。那是我求电台一个记者帮的忙,还搭了一条中南海。不宣传一下,哪有人找我呀。”他的红脸上堆满了笑容。

杨十月将面前的啤酒干掉,“浩良”马上又给倒满。“王春生是吧?”杨十月从里怀兜里掏出身份证又看了一会,“1951年,今年六十四岁,怪不得看上去比我爸年轻。”他把身份证又揣回去,“周六那个活是怎么回事?”“大梨树村有个度假酒店开业,村长是我……是你爸爸的粉丝。”“多少钱?”“两千。”“这么少?”“说是村长高兴了,额外还有赏钱。”杨十月停下筷子,盯着他看了一会,“以后有什么活我去谈,别什么条件都答应,丢我的人。我爸爸当年……算了,说了你也想象不出来。”

杨十月提着水暖电热毯站在父亲家的楼下,忽然有一点害怕了。独自去公园会王春生他没害怕,坐在电视台演播大厅任摄像机扫过他的脸,他没害怕,甚至接过装着4000块钱的信封他也没害怕,但此刻,站在父亲家的单元楼门口,他踌躇起来。

父亲成名之后,除了团里安排的演出,他从未走过穴。如果他那时肯多出去赚点钱,母亲也不会闹到和他离婚。杨十月虽然总惹父亲生气,但自从父亲中风后,已收敛了很多。当然这些事可以先瞒着他,但是上了电视,被他看见了怎么办?就算他没看见,别人告诉了他呢?他不担心其他人,他甚至不担心他的母亲罗英美,因为他们都已多年没见过父亲,不清楚他现在的样子。他只担心这附近认得父亲的老邻居。

这是一片陈旧的楼区,父亲住的这幢五层居民楼临街,比杨十月的年龄还要大。他就出生在这里,小时候,住在这里是令人羡慕的。这幢楼曾被称作“先进楼”,当年能分到这处房子的都是市里的劳动模范、先进典型。如今这里脏乱、拥挤不堪,到处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小广告,一楼也早被各种小店铺占据,包子铺、兰州拉面、熏酱馆、五金店、水暖器材商店、送水站、彩票出售点……当年的邻居还剩在这里的已经不多了,谁能相信曾经闻名全国的著名歌唱家浩良还住在这儿?

天已经黑了,一个老太太朝他走来,“是十月吧?”他向前迈了一步,“曲阿姨,出来溜达了?”“还真是啊,这眼神一天不如一天了。过来看你爸啊?”“嗯。”“多过来看看。中过风,就一天不如一天。”曲阿姨是老杨歌舞团的老同事,曾是一位省内知名的民歌手。“孩子多大了?”“七岁,上一年级。”“真快!我就见着一回,那时也就三四岁吧,跟你和你爸,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曲阿姨双手撑在带轱辘的拐杖上,把驼着的背挺了挺,离杨十月近了一些,“你妈怎么样了?还一个人呢?”“挺好,大房子住着,也没什么操心。”“帮你带孩子?”杨十月的手机适时地响了,他“喂”了一声,冲曲阿姨摆了摆手,拎起地上的水暖电热毯,别无选择地进了楼门。

屋里没开灯,老杨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面前的茶几上有半碗吃剩的面条,旁边是一袋敞着口的辣酱。杨十月叫了一声爸,就走到卧室,往床上铺水暖电热毯。老杨跟过来,站在门口,“我用不着这玩意,给你妈送去吧。”“你就别操心了,她可好着呢,啥也不缺。”老杨转身回到了客厅。

等杨十月坐到沙发上,面前已经多了一沓钱。“拿着吧,住院也花了不少钱。”老杨眼睛盯着电视。上次杨十月过来,说儿子乐乐新报了一门机器人的课程,一年的学费要六千多,希望老杨赞助一下。老杨当时就火了,说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机器人,简直是在乱花钱。为此父子两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老杨现在拿出钱来,显然是想和解。要是以往,杨十月会马上把钱揣进兜里,但是今天,他没动。“我没花什么钱,用的都是你医保卡里的。”老杨奇怪地看了儿子一眼,今天有点反常。

“那个骗子逮到了吗?”这几天他每天都打电话问儿子一遍。

“已经报案了,等信呢。”杨十月把茶几上的碗筷收拾下去,又插上电热壶烧了壶水。

“逮到了一定让我见见……”老杨咕哝着,“我要看看他到底像不像我……你说他是不是认识我?对我怎么那么了解呢?连在人民大会堂演出那次,我怎么上的台都知道。他在电台里说,‘人民大会堂地毯那个软啊,我一脚踏上去就不敢往前走了,袁浩老师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才走到台上去的。’他连这个都知道,都多少年的事了。你说他能下这么大工夫研究我,干点别的正经事好不好,干吗非要当骗子呢?”

“爸,一会我帮你洗个澡吧。”杨十月没有回答他。

老杨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从沙发上坐起来,“是不是炒股又赔了?”

“没有,你想哪去了?”

“家里没什么事吧,乐乐挺好的?”

“都挺好,他妈也好着呢。”

老杨放下心来,和儿子一起进了卫生间。卫生间很小,两个人站在淋浴喷头下有些挤,但老杨还是很高兴地让儿子给自己洗了头、搓了背。杨十月小时候,都是老杨给他洗澡,那时,两人站在这里,刚刚好。杨十月也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小时候,每次和爸爸一起洗澡,都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从卫生间出来,妈妈已冲好了一杯奶粉在等他。可惜那样美好的时光,小学一毕业就彻底结束了。之后的日子他不愿意回忆。母亲从这个家里搬了出去,他跟着父亲一起生活。整个初中三年,一顿早饭都没吃过。初三那年寒假,父亲下乡演出,车坏在了半路,第二天下午才赶回家,而他一个人在家,半夜开始发烧,等父亲回来已经不省人事。后来高烧转成肺炎,肺炎转成胸膜炎,他整整住了两个月医院,现在还有后遗症。那之后,他在妈妈家里住了一年半,复读一年参加中考。那也是噩梦般的一段时光,母亲的新任丈夫是个离休的军长,比她大二十多岁,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家里咆哮。他有四个儿女,两个女儿已经结婚,剩下的一儿一女都比杨十月大,他们脾气暴躁,心肠冷酷,连罗英美这个后妈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来吃白食的杨十月?他一个人住在阁楼里,夏天闷热不堪,冬天冷得直哆嗦,尽管如此,除了吃饭,他从不下楼去。他咬着牙挺到了中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一所寄宿高中。

杨十月把身体散着肥皂香气的父亲扶到床上,被窝已经热了,老杨舒舒服服地躺在水热毯上,眼里流出了久违的幸福的光芒。

“爸,你现在身体不比从前了,身边需要人照顾。”杨十月在床上坐下,“有个哥们给我介绍了一家养老院,在小房山村,农村大院,都是平房,后面还有一片果树林,哪天有空,我带你过去看看?”

老杨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沉默了一会儿,他翻了个身,背对着儿子,用含混的嗓音说,“我考虑考虑。”

托了朋友的朋友,拐了好几个弯,杨十月从派出所打听到了王春生的情况:身份证是真的,没有案底,本地人,1969年插队到黑龙江北大荒,后来和当地农村一个女人结婚,生下个女儿,1986年独自一人回城,无业。杨十月稍稍放下心来,这样看来,他说的话应该都是真的。

那天,在牛肉面馆,两瓶啤酒喝完之后,王春生的话多了起来。他说,我不是坏人,因为喜欢你爸爸才模仿他,从来没想过要冒充他干坏事。真的。我是觉得,他嗓子那么好,无声无息地就从舞台上消失了,可惜啊!你爸爸,好好的怎么就不唱了呢?想当年,他多红啊!王春生望着杨十月,想得到一个答案。杨十月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他继续说,你爸爸出名以前,我喜欢袁浩的歌,《祖国颂歌》、《在莫斯科遥望北京》,真好,可是我唱不出他的味来,他在莫斯科学过美声啊,还娶了个苏联钢琴家老婆,长得可真够丑的,哈哈。不过也算个忠贞烈女,“文革”的时候被关进监狱,说是间谍,红卫兵把她脱光了衣服打,还往她的白皮肤上涂黑油漆,让她指证袁浩是特务。杨十月惊恐地看着他,有这种事?你爸爸没跟你说过?王春生摇摇头,唉,换了我是你爸,也不会跟你说,太惨了。后来就上吊自杀了,据说临死也没说袁浩半个不字。很多中国女人都做不到啊!他端起杯子,酒已经没有了,就夹了一口小菜。

他跟服务员又要了一瓶啤酒,给杨十月和自己倒满之后,把刚才岔断的话题又捡起来。你爸爸的唱腔就不一样了,他虽然是袁浩的关门弟子,但发声还是民族腔,我一唱他的歌别人就说学得像,尤其是那首成名曲《十月金秋飘果香》,听过的人都拍手称奇。在北大荒那会儿,有个汇演啊,这都是我的保留节目。有时候参加个婚礼,也被大伙请到前面唱一首。“小浩良”的绰号就这么传开了。

回城那年我三十五了,身无分文,什么也不会干。怎么办?我家楼下有一个舞厅,是个小舞厅,特别简陋,我闲得没事就在里面转悠。有一天,我大着胆子跟老板说,你要不要唱歌的?老板说我这小地方请不起唱歌的。我说我可以先不要钱,要是唱得好,你赚钱多了,咱们再商量。老板看着我,就你?农村回来的吧?你会唱什么呀?我说,你这里放的舞曲,我都会唱。兄弟,我这话真不是吹牛。王春生的眼睛红了,里面突然发出一束异样的光。我自小就有这本事,一般的歌,听上三遍,准能唱下来。我小学的音乐老师都说我是个奇才。要不是赶上了上山下乡,没准我现在也是个歌唱家。说到这里,王春生一抬手,又叫了四瓶啤酒。

我得挣钱啊,我爸在我回城前就死了,我妈一家庭妇女,身体还不好,我得养啊。北大荒我还有一闺女,也得养啊。媳妇我可以不管,走之前我跟她说了,爱找什么人找什么人,我是不会再回来了,但闺女得给我带好。我特别卖力气,连唱歌带主持,把气氛就挑起来了。老板不是不给我钱吗?难不住我,我看准带着女人来的、穿着体面点的客人,就去问他们喜欢听什么,然后就给他们唱。他们一高兴,就赏我个五块十块的。慢慢地,有人专门花钱点我唱歌了。我这么一弄,舞厅的人就多起来了,以前没这么弄的,别的舞厅老板过来看,后来,我就换地方了,换了有乐队的舞厅。我在这行里,也算红极一时啊!王春生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块红布,和衬衫连成了一体。

杨十月想象着那段岁月,也是父亲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光。打开收音机就能听到他的成名曲,各种大型演出都有他的身影。他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几乎每个月都坐飞机、乘火车出去演出。那也是他和妈妈最骄傲的时光。上海的连衣裙、广州的高筒丝袜、北京的糕点、新疆的葡萄干……家里就像个小型博览会,来自各地的新东西层出不穷。伟大的歌唱家父亲在他眼里就像太阳一般,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男人,而母亲,当然是最美丽的女人,她窈窕的身影像月亮一般超凡脱俗。在人们艳羡的目光中,他也毫不怀疑,这种荣耀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

杨十月回过神来的时候,王春生已经趴在了桌子上。他结了账,把他拎起来,费了好大力气塞进了出租车。

按照王春生迷迷糊糊的指引,杨十月找到了他的家。

这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家,脏乱不堪。杨十月把他扔到床上,四下看了看。老双室格局,没有厅,窗子窄小,应该比父亲的房子大一点。卧室朝南,床对面是个小电视柜,旁边是个双门衣柜,家具的样式至少是三十年前的。白粉墙明显发黑,他注意到墙上贴着两张纸,走近细看,原来是两张奖状。一张是区国庆群众汇演一等奖的,时间是1998年,另一张是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文艺调演优秀奖的,杨十月仔细辨认了一下字迹,竟然是1975年。那时候自己还没出生,浩良也还没有成为享誉全国的歌唱家。他回头看了看这个人,脸扭曲了,枕着一只胳膊,骨节粗壮的手指悬在床沿,已经睡着了。

周六一大早,杨十月和王春生坐上村长的宝马X5奔赴大梨树村。王春生脸上洋溢着兴奋,想坐到副驾驶上,被杨十月推到了后座。他怕他一高兴和司机胡说八道露了馅。

大梨树村距市区约五十公里,是以盛产梨、苹果、油桃著称的地区,在这片区域内,很多村庄的名字和水果有关,比如桃李村、果园村,老杨的老家就在果园村,和大梨树村中间隔着十多公里。这是个杨十月可以接受的距离,离果园村再近一点,他就不敢带着王春生去了。

为了这次活动,王春生特意花三百多元钱买了双新皮鞋,衣服还是那套白西装,他再没钱添置新衣服了,像样一点的西服套装都贵得惊人。不过他心情很好,杨十月给他带来了希望,以往不敢接的活,以后都不怕了。等司机的时候,他试探着跟杨十月商量,能不能二千元出场费归杨十月,额外的赏钱归他?杨十月同意了。

出了市区,不到一个小时就抵达了目的地。这是一个看起来很大的度假庄园,司机说里面客房、餐饮、垂钓、游泳、采摘、KTV一应俱全,是村长承包矿山的大儿子投资建起来的。

到了开业剪彩现场,他们才知道,主角并不是浩良,而是一个香港的二流明星,杨十月听都没听说过,据说参演的一部电视剧时下正火。此外,还有在某知名唱歌选秀节目中露过脸的一个本省歌手,以及省电视台的一位节目主持人。那三个人昨天晚上就到了,由村长的矿老板儿子陪着,把度假庄园的娱乐项目体验个遍,并和矿老板一起拍下了各个场景的亲密合照,准备放大了悬挂在大堂里。两个布置现场的小服务员争先恐后跟杨十月介绍着,还展示了她们与明星的合影,说光请这几个人,老板就花了四十多万。

杨十月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看着王春生寒酸的西服,马上回去的心都有。王春生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把他拉到一边,“看在钱的份上,忍两个小时行不?这不算什么,在舞厅卖唱那些年,什么气我没受过?你就当是我本人在这,不是你爸爸,成不?”杨十月望着他,他的眼里流露着卑微的祈求。他的心更难受了,“你自己在这吧,我到周围转转,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来到了湖边,湖对岸是一片果林,阳光下,成熟的果子在枝叶间若隐若现。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父亲带着他回了一次老家。在果园村,他们受到了隆重的欢迎。村民们都跑出来看昔日的小石柱出息成啥模样了。父亲后来站到了一个柴火垛上,给大家唱了首歌。那以后,父亲再也没回过老家。

后面传来音乐声,有人在试麦克风。杨十月回头望了望,大楼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想到那个以父亲的名字出现的卑微的人,他决定回到现场。

下午,杨十月和王春生被车送回城里。杨十月打算去父亲那儿,天黑之前带他去养老院,住一晚体验一下,父亲已经勉强同意了。之所以今天去,还有个原因,王春生录制的那期按摩床垫节目今晚播放,他得守在父亲身边,防止被他看见。这是他一直担心的事,坠在心里,像块石头。这些日子,他一直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和王春生一起干了这些事情毫无愧色,却偏偏害怕面对父亲。

车快到父亲家楼下的时候,杨十月接到了一个牌友的电话,说三缺一,叫他赶快过去。他看看手机,觉得时间尚早,就叫司机调了头,兜里正揣着二千块钱呢。

杨十月手气不错。应该这么说,若论打麻将,杨十月的手气一向不错,甚至好过他炒股的手气。所以他认为上天对待自己多少还是有点公平的。但也仅限于有点。炒股为生十多年了,也只是赚了一套房子。谁让他是散户呢?散户就像庄家桌子底下的狗,要反应敏捷才能抢到他们掉下来的饭渣。

高二那年,他也做过歌唱家的梦,他的母亲罗英美在离婚五年后,第一次主动给父亲打了个电话,请求他去找一下他的恩师袁浩,疏通一下关系,让儿子能顺利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实在不行,进沈阳音乐学院也行。杨十月觉得,这要求不算高,父亲完全可以办到,况且自己对唱歌也不是一窍不通。但父亲的回答是,袁浩老师已经不欠我什么了,十月应该凭自己的本事考大学。他一气之下考了个财税专科。拿到通知书后不久,他得知,班里那个作文写得颠三倒四的孙福友,竟然被保送到了省师范大学中文系本科。他的爸爸是个靠卖绢花起家的老板,大字不识几个,却已经是市政协委员了。那个暑假之后,他就再也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什么公平了。他因此在毕业之后不愿意工作,与其把命运交给领导,不如交给上天。炒股,打麻将,在别人看来是赌博,在他看来,却是一条公平的生存道路。

正玩在兴头上,电话铃疯狂地响起来。他抓起手机一看,是父亲。瞟了一眼时间,糟了,已经晚上八点多了。他把牌一推,迅速出了门。

老杨这次生气与上次不同,因为他在观众席里看到了儿子杨十月。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也太荒唐了,怎么跟做梦一样?难道儿子也是冒充的?

当杨十月打开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马上明白了,儿子和这个假爸爸是有关系的。知子莫若父。

他用手按住胸口,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给我讲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杨十月瞄了一眼电视,已经在播广告了。“到底什么事啊?一惊一乍的,马上就要胡了。”

“你少给我装糊涂!”老杨陡然拔高了声调,“合起伙来骗我,当我死了是不?!”

杨十月低下头,不吭声了。

老杨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你在哪儿找的这么个小丑,不嫌丢人吗?啊?全市人民都看见了,我以后还怎么出门?”

“别自作多情了。”杨十月咕哝着,“全市人民现在没几个认得你,再说,那破节目也没什么人看。”

老杨抓起面前的纸巾盒向杨十月砸去,“骗子!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他忽地站起来,“我现在就去报警,把你们都抓起来!”

“你去吧!我不拦着。活着也真够没劲的,最好把我判个十年八年的。”杨十月把脚边的纸巾盒踢远,“我也一直都搞不明白,像你这么自私的人,为什么要结婚生孩子?”

“你说什么?!”老杨愣住了,虽然他知道罗英美母子一直对他心怀不满,但亲耳听到这种话从儿子嘴里吐出来,还是有些吃惊。

“你看看你这一辈子,那么大名气,最后得到什么了?你学生都当文化局长了!不觉得活得失败吗?”

老杨半张着嘴,身体开始颤抖。

“记不记得我考大学时你说了什么?要唱歌,得凭自己的本事。你自己又是凭的本事吗?如果没遇到袁浩,你现在还在果园村种树呢!”终于当着他的面说出来了,杨十月觉得心里从没有这么畅快。

老杨颓然地坐到沙发上,油腻的白发凌乱地飘下来,仿佛战场上倒下的破败旗帜。

沉默像千万只白蚁在屋里啃噬着,房子好像随时会消失掉。

最终还是杨十月先坚持不住了。他悄悄走到电热壶跟前,倒了杯水,放在老杨面前。

老杨坐着没动,他感到自己离儿子越来越远了,或者不如说,从和罗英美离婚那一刻起,他就意识到,自己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了。原来在他们母子的眼中,自己是个这么自私又失败的人。儿子的话语像一把利剑,刺穿了他最后一丝尊严。可他曾多么爱那个家呀!

“爸,这事没那么严重。成龙还有替身呢,你以为那些惊险动作都是他自己完成的?谁又觉得他是骗子了?还不是花钱买票看得挺高兴的。只要你不说,没人知道他是假的。再说了,他也没冒充你干什么坏事,我都调查过了。你想想,他得多喜欢你才能模仿得那么像?你就当……他是你的替身好了。这事只要你认可,就算不上诈骗。让他替你给孙子赚点钱有什么不好呢?”

老杨惊异地抬起头,望着儿子,再一次有了梦幻的感觉。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真实?他缓缓地站起来,想从这种感觉中挣脱出去,可是,腿突然不听使唤,怎么抬也抬不起来。

杨十月看着在原地挣扎的父亲,一下子慌了。他费力地把父亲扶到床上,马上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半小时以后,黄丽带着儿子乐乐赶到,一家人把老杨送去了医院。在出租车上,乐乐不停和爷爷说这说那,可老杨吐出的音,像黏在一起的浆糊,他一句也听不明白了。

这次出院以后,老杨直接被杨十月送到了养老院,那里有专门的护工,可以全天候照顾他。他现在走路需要借助拐杖,否则就不走直线,身体倾斜得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摔倒。他登记的名字是身份证上的真名——杨石柱,人们还是叫他老杨。浩良就像一双从他身上剥离掉的翅膀,一下子飞走了,他对这个世界陡然生出一种陌生感。

杨十月的心情则一下子轻松起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父亲虽然没有明确同意他和王春生所做的一切,但也没再表示反对。他马上给自己印制了新名片,名字前只有一个头衔——著名歌唱家浩良经纪人。这个角色让他充满了新鲜感和跃跃欲试的兴奋,曾经的骄傲从他身体里又悄悄复活了。

他把父亲曾视若珍宝的各种奖状、奖杯、荣誉证书都翻了出来,摆在一块红布上一一拍照,然后以浩良的名字注册了QQ、微博和微信公众号,把照片上传上去。在头像的位置,他放上了一张王春生的演出照。

做完这些,他又把电台、电视台、日报、晚报的相关主持人、记者请到一家档次很高的海鲜饭店,体面地吃了一顿,临走,每人还赠送了一张大福源超市的500元购物卡。长这么大,除了家人,杨十月还是第一次送礼。

没过多久,王春生和杨十月就忙碌起来。

开始是一些本市的婚礼、开业、夜总会的表演邀请,接着就有政府主办的大型活动找到他们。没过两个月,杨十月竟然接到了一单湖南的演出,是通过微信公众平台和他联系上的,他意识到了新媒体的强大威力。为了更好地维护这些网络宣传平台,杨十月招聘了一个计算机专业毕业的大学生,职务名头是宣传助理。然后他就想,等生意再好些,还可以招一个演出助理,这样他就不用在人前给那个假爸爸拎演出服了。他忽然发现,这比炒股有成就感多了。炒股的成就感是孤独的,而浩良给他带来的,除了钱,还有久违的被关注。

经过密集的演出洗礼,王春生也发生了巨大变化。首先是行头全换成了新的,人靠衣服马靠鞍,整个人的精气神马上不一样了,接着是神态、言谈、举止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原来的卑微、低俗之气消失了,一种带点倨傲的自信从他的体内散发出来,甚至比从前的浩良更像一个著名歌唱家。最让杨十月刮目相看的是他对表演的认真,他换了新的智能手机,把浩良的几首代表歌曲都下载下来,没事的时候就插上耳机,反复听,每个字的发音都仔细琢磨,他唱得越来越像,甚至表演时的动作、神态都和浩良越来越接近。站在后台,看着王春生声情并茂的表演,杨十月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在心里忍不住对王春生生出一点敬佩。但到了分钱的时候,原来那个王春生就完整地回来了。那小市民的贪婪眼神和流里流气的语气、笑声,让杨十月心里立时充满了厌恶。杨十月忍受不了的,还有王春生对待女人的态度。每当有女粉丝对他表达好感,他都用那双长了手一般的眼睛,色迷迷地抚摸对方的全身,并且毫不掩饰对胸部的偏爱。一旦对方与他握手,就攥住不放。杨十月后来严厉地警告他,“再让我看到你那副癞蛤蟆相,小心我削你!”王春生这才收敛了一些。

湖南的演出结束后,浩良接受了当地一家报纸的专访,杨十月紧张地坐在他身边,随时补充着他说话的漏洞。记者见他讲得好,就撇下浩良,跟他又聊了很多往事,包括在家里洗澡的那些温馨回忆。在杨十月的讲述里,浩良是个充满温情的好爸爸,也是个有绅士风度的好男人,现在仍和前妻保持着良好的朋友关系。王春生在旁边很配合地颔首微笑。

第二天早上,杨十月在飞机场的一个报刊零售点看到了这张报纸,文化版面用了半版篇幅刊发了专访文章,配发的照片是王春生搂着杨十月的“父子”合影。他买了两份,塞进背包里。

在候机厅转悠了一会,杨十月忽然想到应该给家里人买点什么。这样的机会不多,独自出远门,兜里有钱,也有富裕的时间。以前都是和黄丽、儿子的短途旅行,每当他动了心思想买某件东西,都被黄丽制止了。黄丽常说,把你那大少爷品味收一收,不看看自己挣多少钱。黄丽是他的初中同学,两人是初恋。黄丽的父母是做小生意的,在新兴批发市场卖廉价儿童玩具。当初,老杨和罗英美都不同意这桩婚事,觉得不门当户对,但杨十月自从上了大学之后,没有一件事再听过父母的。或者不如说,父母越反对,他越要去做。而且,他觉得黄丽是个好姑娘,虽然容貌平平,却性情温厚,更难得的是作为独生女,她一点不娇气,过日子精打细算,很有持家智慧。作为一个幼师毕业的中专生,她靠着对英语虚荣般的迷恋,竟然考过了雅思,现在一家私立小学当英语老师。每当杨十月惹她生气的时候,她的口头禅总是“再惹姐,姐就不伺候了。姐出国,找个老外给你瞧瞧。”其实也就是说说,杨十月心里有底,学过点半吊子声乐的黄丽对著名歌唱家浩良的儿子,也一直有着她不自知的虚荣般的迷恋。他需要这样的女人,让他感到舒适、自由,并且温暖。他在大学期间,也偷偷试过所谓门当户对的女人,但他没有能力让她们满意,而且太累。

他看上了一条爱马仕丝巾,三千多,贵了些,但是他决定买下来。他知道黄丽一定会喜欢,但永远都舍不得买。他又给儿子买了一个进口的遥控小飞机,乐乐从小到大都没玩过什么高级的玩具,比自己小时候差远了,他常常感到愧疚。买完了这两样东西,他思忖着,也应该给父母买点什么。其实在丝巾柜台,再给母亲买一条的念头在心里闪了一下,但马上被他否定了。罗英美是见过好东西的,花多少钱都难以打动她。杨十月觉得,也没必要讨好她。他于是给母亲买了一条日本产的七星牌香烟。最后是父亲,他踌躇了很久。那些父亲曾飞来飞去演出的岁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他和母亲挑选礼物的?也像此刻一样吗?他不得而知。但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拿到礼物的那些快乐时光,通常能高兴好多天。一丝久违的感动在心底隐隐浮现。最后,他给父亲买了一条电动按摩带,可以放在腿上按摩,而且上下移动很方便。

回到候机口,他看到王春生把腿搭在拉杆箱上,头向后仰在椅子上,已经睡着了。连续的早起、乘机、演出、晚睡,再早起、乘机,他显然累坏了。一缕头发滑落到眼角,染过的黑发底部,一截白茬齐刷刷地露出来。

老杨住的养老院坐落在山脚下,是小房山村的两户农家院改建的,两排平房,后面有一个小果园。这里住着二十多个来自城里的老人,服务人员都是在本村雇的村民。

把父亲送到这之后,杨十月还是第一次来看他。

两个多月没见,老杨瘦了,头发被理得很短,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一丝喜悦在他有点僵硬的脸上闪动了一下。杨十月感到,父亲老了。这种老与身体上的老关系不大,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老。这种感觉以前从没有过。杨十月的心里微微有点歉疚。

“伙食还行吧?”他在父亲对面坐下。老杨把儿子从头到脚贪婪地打量了好一会,没说话。杨十月便没再问,心想总好过他自己一个人对付。他避开父亲的目光,这目光似曾相识,却又多了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他很不自在。他不想去探究,直觉告诉他,那和情感有关,很多年了,他拒绝这块区域。他把按摩带从盒子里掏出来,插上电,放在父亲的腿上。嗡嗡的电机声填充了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老杨的神情柔软下来,看着儿子把按摩带在腿上挪来挪去。

“都挺好的。”老杨终于开口了,“比住城里强。”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口正对着果园。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这儿,前前后后我看了五六家。乐乐也挺好的,机器人课他挺喜欢的,下次我把他带来。你没事多到外面走走。”

老杨始终看着窗外,表情几近痴呆。

“你没跟人说……你是浩良吧?”杨十月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他转过头来,愣愣地盯着杨十月。那神情,仿佛儿子在说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

杨十月的声音低下来,“别跟人说……你是浩良。”

“噢,这里没人关心这事。”

门被推开,一个五十多岁脸庞红润的女人提着暖水瓶走进来。“换水了。”声音里透着爽利。

老杨的脸上绽开笑容,“这是我儿子。”他指了指杨十月,又对杨十月说,“这是红霞。”

“彩霞。”她纠正道,把手里的暖壶和桌上那只换过来。

“对,彩霞。”老杨有点不好意思。

“你爸在这挺适应的,就是不大爱说话,不合群。”她把手伸到老杨的枕头下,掏出一双脏袜子,“唱歌跳舞不喜欢,打麻将打扑克也不喜欢。”

“唱歌?”杨十月疑惑地望着她。

“每天晚上都唱,吃完饭,就在食堂,爱唱什么唱什么,评剧、黄梅戏、二人转、以前的老歌,可热闹了。”彩霞的嗓门很大,屋里活泛起来,“你爸不唱也不听,回屋里一个人待着,也不嫌闷!”

“我爸确实不喜欢唱歌。”杨十月忙说,“他呀,就喜欢侍弄果树。”

“可不是,有一回跟我讲果树都爱招什么虫子,讲了一个多钟头,我哪听得懂啊?”说完,哈哈地笑起来。

彩霞离开后,屋里又恢复了沉闷。杨十月看看表,和父亲告了辞。临走,他犹豫了一下,把在机场买的那份报纸悄悄放在按摩带上。

老杨送走儿子,又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直到晚饭之后才看到报纸。戴上老花镜,将半页纸仔细读完,他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他判断不出儿子是出于一种什么想法把报纸留在这里。让他了解浩良的再次成功?还是让他了解儿子心里对父亲的感情?是想安慰他,还是想报复他?他不光判断不了儿子,也判断不了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可为什么竟然有点欣慰呢?他原以为早就不在乎曾经的荣耀了,可读完这篇充满溢美的访谈,心中竟涌起一股淡淡的失落。这些情绪在他身体里起伏交织着,喉咙就丝丝缕缕地疼痛起来。他端详着照片里的那个人,这显然是个经历过沧桑的人,笑容掩盖不了这一点;这也是个不服输的人,身体里隐藏着顽强的欲望,和真的浩良刚好相反。人们看不出来这些吗?是啊,人们怎么会看出来这些呢?他们只是要听一个叫浩良的人唱那首熟悉的歌,仅此而已。

那个人对记者说,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袁浩老师,如果当初袁浩没被下放到果园村红星林场,自己一辈子都没机会成为他的学生,也肯定成不了歌唱家。老杨把这段话字斟句酌地反复看了几遍,理解着说这话的人对自己命运的判断。或许世人都以为,我是个非常幸运的人。老杨苦笑了一下,把报纸丢在地上。

这个夜晚,他辗转反侧,想起了很多往事。

他曾经是个快乐的果农。有那么一些年,他也感激过命运,让他成为一个名扬全国的歌唱家,人生变得更成功、更幸福。但现在,他已经不这么看了,或许这想法已经生出很多年了,只是最近才被他清晰地确认。他现在觉得,如果一直是个果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他的人生或许更快乐些。

如果袁浩没有在1971年背着“苏修特务”的罪名被下放到果园村,如果那个大雪的黄昏,家破人亡、万念俱灰的袁浩没有跑到火车道上去卧轨,红霞就不会为了救他,仅仅二十三岁便离开人世,连个全尸都没有。她甚至没有等到当新娘的那一天!老杨的心痛起来,多少年过去了,他依然无法平静地回忆这段往事。

如果红霞还活着,他们一定会生好几个孩子,因为红霞不用跳舞。以她的能干,没准会把果园承包下来,他们一定会经营得很好。是啊,如果他的人生在那条轨道上,现在一定在果园村安度晚年,生活富足,儿孙满堂,吃饭的时候,家里热热闹闹的。房间里回荡着红霞富有感染力的、爽朗的笑声。她一定是脸庞红润的,身材饱满的,从不考虑有关减肥的问题,让他感到踏实、温暖。

然而生活没有如果,1971年不会重来。

从死神那里被救回来的袁浩陷入深深的内疚,杨石柱也掉入刺骨的悲痛中难以自拔,人日渐消沉颓废。德庆老人的心比儿子杨石柱还要难过,善良的他对袁浩没有一句埋怨。过了一段日子,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去找袁浩,诚心诚意地请他教儿子唱歌。唱歌,就这样成了袁浩和石柱摆脱痛苦的救命稻草。

他们无比投入。从清晨到夜晚,袁浩全心全意地教,石柱忘我地学。果园里回荡着他们经久不息的歌声。歌唱,让他们忘了一切。德庆老人在繁重的劳作之余,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安慰。

1976年,袁浩被平反,摘掉了“苏修特务”的帽子,同时恢复了中央音乐学院教授的工作。临走之前,他做了一件事,通过在省文化厅工作的同学的关系,把杨石柱特招到了市歌舞团。他的报答并没有就此结束 。1978年,人民大会堂隆重的国庆晚会邀请他参加演出,他把这个珍贵的机会给了石柱,歌曲是他为石柱量身创作的《十月金秋飘果香》,并且为石柱取了一个新的艺名——浩良,浩是袁浩的浩,良是善良的良。他用这个名字,表达了自己对德庆老人一家无以言表的复杂情感。正是这次演出,让浩良和他的《十月金秋飘果香》一举成名。

杨十月是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接到袁朗的电话的,当时他正在大智慧客户端看股票。这是个干脆的女子,没有一句客套,开门见山地讲了事情的原委。而在这个电话之前,他们之间素不相识。袁朗说,我是袁浩的孙女,我爷爷百年华诞大型演唱会两个月之后在人民大会堂举行,这个活动由文化部和中央音乐学院主办,我的朗润文化艺术传播公司承办,参加演出的都是国内外著名歌唱家,大部分是我爷爷的学生,央视三套和四套会在黄金时段播出演出的完整录像。现正式邀请你的爸爸浩良参加这次演出。我们是在网上查到你的电话的。你是浩良的儿子,对吧?杨十月被这突如其来的子弹一样密集的信息连续击中,一时没缓过神来。袁朗追问,你在听吗?在听在听。那好,我想问一下,浩良叔叔能参加这次活动吗?能,能参加。杨十月紧握着听筒,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感觉到自己正坐在马桶上。袁朗的声音松弛下来,太好了,爷爷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能和浩良叔叔说句话吗?他……他不和我住在一起。噢,袁朗显得有点失望,接着问,他现在还在演出,身体一定很好吧?是的,很好。你放心,他也一定很高兴去看望袁浩老师。听到杨十月这么说,袁朗迟疑了一下,你不用和浩良叔叔商量一下吗?不用,这么大的喜事,我爸爸一定会去祝贺的,而且我是他的经纪人,可以做主。要是这样,那就最好不过了。电话那端传来袁朗的笑声,我爷爷从前跟我提起浩良叔叔很多次,我也想见见他。我的秘书会发一份邀请函给你,后续事宜他会继续和你联系的,有什么特别要求也可以直接打电话给我,这是我的办公室电话。

通话结束后,杨十月的手心里全都是汗,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这不是他能控制的那种谈话,从袁朗报出自己名字和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变成了一只牵线木偶,顺着她的意图机械地吐着台词。回到客厅,他仍然感到恍惚,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袁浩在中国音乐界的地位,如同泰斗。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常跟他念叨,这个与他的家庭有着特殊关系的大人物的名字,几乎把他的耳朵磨出茧子来了。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见到他。

他在百度上输入了“袁浩百年华诞演唱会”,互联网瞬间为他打开了一扇门。这个活动一年前就开始筹备了,由袁浩的中俄混血女儿、美国休斯敦大歌剧院女高音歌唱家袁安娜担任艺术总监,除了国内众多的一线歌唱家外,美国、俄罗斯、澳大利亚的几位具有国际声望的歌唱家也将参加这次演出。朗润文化艺术传播公司是这次活动的承办单位,也是广告招商单位。顺着链接,杨十月进入了朗润公司的官网,袁朗的大幅彩照出现在面前,这是个鼻梁高挺、目光犀利的女人,算不上太漂亮,但四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让她和中国女人在气质上有着明显差别。她1979年出生在北京,和杨十月同龄。年轻时代的袁朗做过模特,后来经姑姑介绍,嫁给了一位美籍华裔富商之子,现在夫妻俩共同经商。朗润公司的经营项目繁多,除了策划承办各种演出、会展,还出品影视剧和电视节目,此外,还有一家国际青少年艺术学校,以袁浩的名字命名,专门招收八到十六岁的中国学生,毕业后可直接报考美国的艺术类大学,现在国内已经开了九家分校。看到这里,杨十月的心动了一下。紧接着,一股莫名的失落感从心底袭上来。他把手机扔到沙发上,来到拥挤的阳台,坐在矮小的方木凳上,点燃了一根烟。

随着年龄的增长,杨十月越来越多地想到命运这个词。不管他怎么和父亲作对,他们父子的命运都是连在一起的。袁浩改变了父亲的命运,把他推到了一座山峰上,但不知为什么,父亲又从那个山峰走了下来。母亲也许早就看到了这个结局,在下山的途中弃他而去,她试着攀上了另一个“高峰”,至于幸不幸福,只有她自己知道。离休的军长已在去年过世,她死守着一座180平的房子与军长的儿女们斗智斗勇,已经闹到法院去了。父亲和母亲自顾自地走着自己的路,他于是从一株备受赞美的名贵兰花变成了路边生长的野草。黄丽的家曾经给了他温暖,让他短暂地忘掉了这些不快乐,但没过多久,他就明白了,岳父母家的那种欢乐不属于他,他无法在那个粗陶的花盆里生根。他们一家三口在岳父母家过周末的时候,看着黄丽和儿子被岳父逗得哈哈大笑,他常常会心生羡慕。他其实不知道怨谁,怨父亲只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这习惯是通过母亲一遍一遍充满结论性的讲述确立下来的。成年以后,他有时候也会想,父亲其实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这种想法常常坚持不了多久,就在各种残酷的现实面前瓦解了。习惯性思维又占了上风,如果父亲能……那么局面或许就不同了。

开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儿子和黄丽回来了,屋里立刻热闹起来,充满了现实感。他打起精神回到客厅,准备下厨房做饭。得给欢蹦乱跳的小兔子做顿好吃的,那是他生命里全部的希望和欢乐了。

第二天,袁朗的秘书打来电话,希望杨十月能尽快把浩良的个人简介、照片、身份证复印件发到演唱会筹备组的邮箱里去,前期宣传、订机票、订酒店等都需要这些资料。他还说,演出定在袁老生日的当天下午,晚上会有一个盛大的晚宴,文化部、中国文联和中央音乐学院的领导都将出席,要求穿礼服,最好提前准备一下。

杨十月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没法不激动。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也许应该带父亲去看看,这些荣耀本来就属于他。但他马上就否决了这个想法。父亲已经不能唱歌了,说话也成问题,更重要的,他不会替杨十月说出心里的愿望,而王春生可以。当年如果父亲肯替他说话,也许两个月以后,站在人民大会堂唱歌的人里就有他杨十月了。这个机会非常难得,说不定会改变乐乐的命运。

他很快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春生。王春生盯着他,说话突然结巴起来,“我……我真的能……能去?”“当然,我说能就能。”杨十月冷静地瞥了他一眼,骨子里的优越感从神色中渗透出来。王春生受到这神情的鼓舞,一下子振奋起来,“你就瞧好吧,我绝对不会给你掉链子的。”“先别高兴得太早。”杨十月最看不得他的浅薄相,“袁浩可是教了我爸五年的老师,你要做的功课还多着呢。”“是是是。”王春生收敛起笑容,露出些许忧虑。“放心,只要有我在,你就是浩良。”杨十月说完,起身离开。王春生的声音紧跟在后面,“我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竟有些颤抖。

老杨这几天不爱吃饭,喉咙不大舒服,好像肿了,食物走到那里就像翻越一座山岭般困难。但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还是心情。往事打开了闸门,就像洪水一样止不住。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原来都原封不动地隐藏在记忆里,没有丝毫破损。红霞的音容笑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甚至衣服上扣子的颜色都清清楚楚。闭上眼睛,她就跟到梦里来。她把装满苹果的柳条筐很轻松地一提,放到石柱的后背上,然后扯下脖子上的旧毛巾,擦石柱的额头。石柱的脸模糊不清,红霞身上的气味却清晰无比。

他给了彩霞十块钱,让她帮着买点黄纸回来。“咋的,做梦了?”老杨点点头。“梦里说,过得不好吗?”彩霞小心地问。有一种民间说法,做了不好的梦,不能全说出来,她很迷信。老杨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彩霞就不再问,买了一刀黄纸,还有一串金元宝回来,把剩下的五块钱交给他。老杨摆摆手说,“不要了。”“那怎么行?”不容分说塞进他兜里。“今儿晚上烧吗?”老杨又点点头。

吃过晚饭,彩霞陪着老杨出了门。远远望见十字路口后,老杨就挣脱了彩霞的搀扶,示意她回去。彩霞重新拽住他的胳膊,“我给你送过去再走,不打扰你们说话。”黄纸上面的表格里写着字,她已经看到了逝者的名字,明白了为什么老杨总是把她叫做红霞,也明白了老杨为什么总是雷打不动地听《枫叶正红》节目。她相信自己的猜测,这个叫红霞的女人,一定被老杨深深喜欢过。

老杨从未去过红霞的墓地,因为去世的时候还未办婚事,她被父亲葬在了自家的坟地。他其实不知道红霞在哪。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给她烧纸。面朝着果园村的方向,他的心中突然感到无比愧疚。

此刻,他对着黑暗的空气,感到从未有过的真实,而歌唱家浩良的人生,就像个梦。他终于哭了出来。声音翻过山岭,从他的喉咙里奔跑出来,嘶哑,苍凉。这声音不属于浩良。

风忽然大起来,老杨用木棍死死按住燃烧的黄纸,怕它们飞走了。

回去的路上,彩霞没有说话,她把身体紧紧贴在老杨的身上,随着他的步调,一只脚向前,一只脚倾斜地,把他搀回了房间。

杨十月来到养老院的时候是早饭刚过,老杨躺在床上,身体微微有点发烧。杨十月没有发现父亲的异样,进门之前,他在走廊遇到了彩霞,她告诉杨十月,老杨昨晚上没休息好。他以为父亲只是有点困。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担心着接下来和父亲的谈话会很艰难。

他习惯性地倒了一杯开水,放在父亲的床头。事实上,他从未亲眼看到父亲喝下他倒的水。但倒水这一行为本身,常常表达了他无法用其他方式表达的态度,他和父亲都懂。

然后他眼望着窗外的果树林,谈起了袁浩。他问父亲,袁浩去果园村是哪一年,什么季节,当时是上午还是下午,穿着什么样的衣服,他在林场都干什么活,平时经常唱歌吗,他怎么发现你嗓子好的,他在回忆录里说,是爷爷请他教你的,是真的吗?那段往事,他在书里提到的不多,你还记得多少,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他是怎么教你的,连钢琴都没有,他给你写乐谱吗?简谱还是五线谱?我妈说,你其实不识谱,我不信,因为你的节奏感和音准非常好,小时候陪你去电台录歌,基本一遍就过了。那首歌,袁浩在果园的时候就写好了,还是回到北京之后写的?你们是什么时候断了联系的?他的其他学生你都见过谁……

老杨看着儿子的侧脸,缓慢地回答着他的问题,他们还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呢。这是他长久以来渴望的一种交流,面向过去,属于亲人间的闲聊,属于了解。在他的记忆里,儿子从不愿了解他的过去,只关心现在和将来,对,更关心将来。他和他的妈妈罗英美活得十分焦虑,紧张着未来的每一天,把日子过成了一场攀爬比赛。此刻令他享受,他甚至忘记了喉咙里的山岭。虽然果园村的岁月也有令他痛苦的部分,却是此刻他最愿意回忆的时光。

离开果园村后,踏上突然而至的人生巅峰,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成了一个演员,站在舞台上唱歌可以,将一个新角色变成自己,却很难。他笨手笨脚地尝试了很多年,学着做一个漂亮的舞蹈演员的丈夫,学着把奶粉喝成井水,学着在开会的时候从容不迫地把政策语录融进每一句话,学着用虔诚严肃的表情尊重领导,学着做一个在政治上过硬的艺术界领袖……他终于还是失败了。袁浩老师只教了他唱歌,他至今也理解不了《十月金秋飘果香》的时代意义是什么,他只是个会唱歌的果农。然而他的失败却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似乎面对所有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以一个果农的智商,他是想不明白这一切的。罗英美和杨十月的怨恨,曾让他相信了自己对不起所有人,对不起老父亲,对不起袁浩老师,对不起妻儿,甚至对不起红霞。但现在,一切困惑都烟消云散了。他更相信自己的心,他真正感到愧疚的只有红霞,这些年,他竟然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这几天,他还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最终从山顶又走了下来?那个模模糊糊的原因一直在他心里若隐若现,现在,他终于抓住了。那个原因就是——他不愿意踩着红霞的尸体走得太远!袁浩老师离开果园村之后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求得他内心的平安。而自己接受得越多,内心却越不安。这些不安就像路障一样,阻挡着他在浩良的轨迹上前行。他实在无法用一生去跨越!

杨十月没有想到和父亲的对话竟这般流畅,他感到很舒适,这种感觉,就是一直以来他羡慕的黄丽与父母谈话的状态。在他的印象中,父亲非常不善于表达。童年时代,母亲似乎就是父亲的大脑,替他表达,替他拿主意,问什么都说听你的。连他们当初确立恋爱关系,都是母亲挑明的。从人民大会堂演出回来,团长本打算把自己在图书馆上班的侄女介绍给父亲,但是被母亲抢了先。“还不是觉得我比她漂亮嘛。”母亲曾经和曲阿姨在谈笑间讲过这段故事,六岁的杨十月一边玩小汽车一边听了个清清楚楚。如果没有袁浩生日演唱会的事,杨十月真希望把这场谈话进行下去,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忘记来此的目的。没有目的的生活是脆弱和幼稚的,他从父母离婚那一刻起就明白了。现在想想,自己明白得太晚了。他曾经的同学们都比他明白得早,他陪父母去参加演出,一个人在后台玩耍的时候,他们都在上各种补习班,他们从那时起就为了高考这个目的在奋斗。然后他们就抢在了他的前面,提前知道了各种目的地。他从不去参加同学会,当官的、做生意的男同学比着买单请客,饭店一个比一个豪华,在女同学面前显示着他们的成功。那个孙福友,在他目的明确的商人父亲的一路安排下,四十岁不到,就已经做到教育局的副局长了。他也从不允许黄丽去参加同学会。家庭是他仅有的成功。他很想去理解父亲,譬如在此刻这种氛围中。但父亲永远不会理解他内心的挣扎和酸楚。父亲似乎一直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不希望儿子乐乐有一天面对自己,也有同样的酸楚。

他斩断了回忆。“爸,过两个月是袁浩的百岁大寿,在人民大会堂有个庆祝演唱会,他的家人邀请你参加,我同意了。”像被突然抽掉了床板,老杨的身体一震,想说点什么,杨十月马上拦住他,“我准备带王春生去。”预想的咆哮没有爆发,老杨把话咽进肚子里了,看起来竟然很平静。“希望……你能同意。”他有点没底。

“可是……你到底为了什么呢?”父亲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就当是……为了乐乐吧。”他低下头,绞动着手指。其实他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去伤害父亲。

一阵沉默。杨十月受不了这种沉默,他站起身,准备尽快离开。

“让他过来……我要见见。”

杨十月望着父亲,想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但没有捕捉到确定的信息。他小心地问,“有这个必要吗?”

“明天。”老杨说完,闭上了眼睛。

“也好,有些事你叮嘱一下他。”杨十月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爸,无论他表现怎么样,说了什么,你都不要生气,对身体不好。”

第二天早晨醒来,老杨觉得浑身不舒服,他量了一下体温,仍然低烧,比昨天的温度又高了一点。他强打精神起来,仔细洗漱了一番,还用一个很久不用的剃须刀刮了胡子。脸被划伤了好几处,用纸巾处理了半天,还是被彩霞看出来了。她晚上不住养老院,总是吃过早饭过来。“你说你急什么,等我来了给你刮呗。咋了,今天有人来看你呀?”老杨有点懊恼,他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才自己刮的。

彩霞看出来他不大高兴,收拾完房间就提着暖瓶走了。老杨把箱子打开,翻出一套不常穿的中山装,试了一下,发现有点瘦了。他想了想,把身上的羊毛衫脱掉,又找了件衬衫套在里面。收拾停当,他拉开抽屉,找出一片扑热息痛,就着杯子里剩下的一点水吞了下去。

九点钟的时候,他有点支持不住,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彩霞进来送水,见他穿得整整齐齐地躺着,忍不住问,“什么重要人物来看你呀,从没见你这样。”老杨从床上坐起来,“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呢?”“敲啥门?从来也没敲过门啊。”彩霞惊讶地看着他,然后忍不住边走边哈哈笑起来。

十点半左右,彩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杨,你等的人来了。”竟然有点兴奋。

老杨整理了一下头发,在椅子上坐下。

门开了,彩霞满脸欣赏地让进一个鲜亮的人来。他一只手提了一塑料袋水果,另一只手拎着一箱牛奶。彩霞在门口流连着,似乎不想走,老杨严肃地瞪着她,她只好退出去,把门关上。

老杨打量着这个窃取了他歌唱家身份的人。

他的头发被发胶定了型,因而一丝不乱。上身穿了一件红色的西装,有点刺眼,下身是一条雪白的裤子,也有点刺眼。皮鞋倒是常见的黑色,但非常亮,几乎没有尘土。老杨想,进院子之前,一定擦过。这张脸很红润,精神矍铄。它的轮廓让老杨看到了浩良的一种可能性,或者在罗英美和儿子的心里,浩良就应该一直长成这副样子。他的眼中流露出紧张和不安,似乎还有点兴奋和好奇,但看到老杨的一瞬间,就被一种熟练的热情和自信代替了。他把东西放在门口,快步走过来,双手握住老杨的手,“浩良老师,久闻大名啊!”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这是一双有力量和热度的手,和老杨看他照片时的判断相符,精力十足,欲望强烈。

老杨没说话,也没有让他坐。

他站了会儿,气势虚下来,“十月说您想见我,不知您……有什么……吩咐?”

老杨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缓缓问道,“你怎么想的?冒充我。”

他一愣,显然这不是他预想的话题。他以为这个问题早就翻过去了。他是抱着“汇报表演”的心来的,期待着真浩良能对他指点一二。这么久了,杨十月和他父亲还没达成共识吗?

老杨面无表情地等着。

“我……还不是因为喜欢您嘛。”他似乎寻到了出口,“您一直是我的偶像,我是唱着您的歌长大的。”他恢复了语速,音调也自如地高起来,最后一句甚至伴着笑声。

老杨没有笑,“你都喜欢我什么呢?”

王春生又是一愣,他收敛起笑容,思度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感到,自己对这次会面的估计过于乐观。“您……平易近人、谦虚……嗓子好……”他搜索着词汇。

“运气也很好,是吧?”

“哪能这么说呢?嗓子不好,光有运气也没用啊!”他的脸上再次堆起笑容。

“我可从来都不穿西装。”

“我……我不是个子矮嘛,我知道您喜欢穿民族服装,我穿西装……显得高点不是?”王春生的后背开始出汗。

“真的没人看出来你是假的?”

王春生僵在那里。

“你就不害怕?”

王春生有一点恼了,咕哝道,“十月总不是假的吧?再说,歌也不是假的呀。”见老杨没吭声,便大起胆子继续说,“浩良老师,您不会不知道,现如今,假的东西多了,我这可是下了功夫勤学苦练的,您不能把我等同于江湖骗子,我唱得一点都不比您差,咱这钱挣得不容易。现在的观众多挑剔呀!”

竟然被他反戈一击,老杨瞬间有了一种荒谬感。不过提到了杨十月和钱,底气没有刚才足了。他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把那首歌唱给我听听。”

这个要求在王春生的预想之内,不禁面露喜悦。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往场地中央挪了几步,又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十月金秋飘果香》,手臂挥动起来,表情也跟着舞动起来。

老杨看着他声情并茂的表演,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这首歌他早就唱麻木了,但从别人嘴里唱出来,还是有点新鲜。他想起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电话里,袁浩老师的声音充满了激情。他告诉石柱,“这首歌已经在小范围内试唱过,反响极好,评论家们都说,它是一首时代需要的好歌、大歌,你尽快到北京来吧。”事实正如袁浩所预料的,这首歌最终和《祝酒歌》一样,成了“拨乱反正”之后,一个新时代的符号。他还记得袁浩老师怎样一字一句地给他设计唱腔,让他唱出政治上的自豪感来。最后出来的效果,袁浩并不十分满意,觉得石柱对这首歌的理解不到位。即便如此,他也还是把这首歌唱红了。

“浩良老师,第一段最后一个字,我在您原唱的基础上,又拖长了八拍,听出来了吧?”他重新示范了一遍,“每次唱到这里,台下面都掌声雷动。”

老杨的思绪被王春生的话打断,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表演相当满意。“你嗓子不错,不过……唱得有点流气。”

王春生似乎并不接受这样的批评,但还是点了点头。

“你真的想唱给袁浩老师听?”他迷惑地看着他。

他眼睛躲闪了一下,马上说,“是啊,我要让袁浩老师和全国人民看看,今天的浩良一点不比四十年前差。”眉宇间冲出一股锐气来,一种不属于老年人的锐气。

老杨已经丧失了和他对话的兴趣,但有句话,他还是想当着王春生的面说出来。他不再看他,望着窗外,自语般地,“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只要长相上接近,再把这首歌模仿得好,谁都能成为浩良?”不等王春生回答,他又接着说,“你们是不是还觉得,这首歌当年无论谁唱,都能一下子成为著名歌唱家?”王春生有点惊讶,不知道说什么。“你就是这么想的吧?觉得你更应该得到浩良的一切?”他向王春生投去犀利的一瞥。王春生慌忙摇头,但他不想听他说话,“如果人生真的能这么简单,反倒好了。”他似乎在回答王春生,又似乎在回答自己。脸上一片苍凉。

他感到很累,也感到一种释然。挥了挥手,示意王春生出去。

王春生从房间里退出来。他感到有点憋气,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还拿自己当著名歌唱家呢,话都说不利索,住养老院的钱没准都是我赚来的。正想着,彩霞奔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浩良,真的是你呀!我说看着眼熟嘛,你刚才唱歌,我都听见了。”

他看着这张亢奋的红脸,不知不觉就把脸偏向老杨的房门,突然抬高了声调,“啊,过来看看我一个合作伙伴的父亲。你以前听过我唱歌?叫什么名字?”

“彩霞,我叫彩霞,上中学的时候,你火了!我妈可喜欢你了!”彩霞的大嗓门一嚷嚷,院子里的人迅速聚集过来,把“著名歌唱家浩良”团团围在当中。有人拿出手机,开始合影。

院子里的热闹嘈杂声把院长的媳妇引了出来,她一听说这个派头十足的小老头是著名歌唱家浩良,马上拉住他,“浩良老师,中午说什么也不能走,在这吃饭。我要是让你走了,待会我老公回来准得骂我。走,到我办公室去坐。”说完,不容分说就往前拽。

“不了不了,我不随便参加饭局的,再说,下午我还要谈个演出的事,让人看出来喝酒就不好了。”

“那咱们不喝酒,咱就吃菜。”

“对,不能走。”一群人附和着,簇拥着,把“浩良”推到了办公室。

院长接了媳妇的电话,没到半小时就赶回来了。热烈地表达了一番惊喜、崇拜之情后,他提出想和“浩良”老师合个影。“浩良”警觉地看了他一眼,“这合影要是挂出来宣传,我可是要收费的。”

院长迟疑了一下,马上说,“浩良老师,我们家三代人可都是你的粉丝,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最爱听你唱歌了,那时候也没有电视啊,他守着半导体,一听到你的声音就不让调台。提钱,多伤感情!这么着,我给您准备点本村产的有机水果、蔬菜,还有笨鸡蛋、溜达猪肉,走的时候带上!”

“浩良”的脸上露出笑容,“算了,我这人啊,就是心软。”

两个人于是来到院子里,在院长媳妇的指挥下,拍了若干张以养老院为背景的合影。

没过多久,彩霞跑过来说,可以开饭了。院长亲热地挎着“浩良”的胳膊,把他请到食堂,夫妇俩陪着进了单间。吃了一会儿,又叫了一个年轻点的女护工进去陪酒,彩霞出出进进地传菜。喝了有七八瓶啤酒之后,彩霞突然想起来,“浩良”是来看老杨的,应该叫老杨过来陪着才对。院长听她一说,忙挥着手叫她去把老杨喊过来。

待彩霞急急忙忙跑到老杨房间,却发现他已经躺在床上昏迷过去。往脸上一摸,滚烫。

十一

老杨被送进了医院。接到彩霞的电话后,中心医院的120急救车用了近一个小时才开到养老院,途中,它一度被车载导航仪带过了头,后来是彩霞跑到公路上,不停和司机通电话,才把它迎过来。与此同时,“著名歌唱家浩良”的饭局并没有停。院长只是出来安排了一下,就又回到酒桌上。

经过复杂的检查,初步诊断为咽喉癌。医生对杨十月说,肿瘤已经开始大面积扩散,手术的意义不大了。“那么,还有多长时间?”杨十月看着医生白净纤长的手指,感到自己的心在下沉。那一定是十根灵巧的手指,也是理性的手指,它们看上去和一个钢琴家的手指没什么两样,而事实上,要冷静得多。“最多半年吧。”手指的主人很轻易地就说出了这句话,杨十月感到自己的心脏停在了一片平滑无比的冰面上。

父亲还在昏睡中,输液管里的透明液体在无声滑落着。他无法确定父亲的昏迷是否和王春生的拜访有关。他简单问了问跟着急救车过来的彩霞,彩霞说,你爸一早起来就梳洗打扮,等着“浩良”,两人见面应该挺高兴的,还唱歌了呢。杨十月便没再问。彩霞跟着忙活了一下午,已经走了。走之前对杨十月说,让你媳妇煲个鸡汤送来,你爸现在咽东西费力。

杨十月又给王春生打电话,但是一直无人接听。他并不知道,父亲被抬上急救车后,养老院里又发生了一件事。“著名歌唱家浩良”喝多了酒,没有把持住自己,摸了年轻女护工的胸和屁股,结果被女护工的男朋友、养老院里的一名男护工给打了,院长连忙把“歌唱家”送到附近的医院检查,这会儿,“歌唱家”正躺在院长办公室里睡觉呢。

晚上五点多,老杨醒过来。药物使他的嗓子舒服了很多。黄丽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来,叫了一声“爸”,接下去却不知再说什么,就匆匆出去找医生。医生过来看了看,把一只体温计插在他的腋下,又出去了。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老杨想问问十月怎么不在,可是张了两次嘴,只发出一丝微弱又含糊的音来,他用了用力,声音大了些,但黄丽还是没有听懂。她想了想,说,“爸,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就去打饭。”说完,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饭盒,提着出了门。

他对这个儿媳是陌生的,一年见不到几次,每次待的时间都不长。罗英美和黄丽的走动也不多,他是知道的,有时候也问问儿子,杨十月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回答得总是很潦草。他从这潦草中判断出,罗英美和黄丽都不喜欢对方。

杨十月很晚才过来,站在床边看了两眼,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鼓捣手机。老杨现在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自己了,这让杨十月感到一点释然,从青春期开始,他和父亲之间的沟通就没有顺畅过。现在这样很好。后来他从家里拿来一本乐乐的英文练习册和一只铅笔,放在父亲的床头,告诉他想说什么就写在纸上。

两天之后,彩霞又过来一次,帮老杨拿了些换洗的衣服。进屋没多一会儿,她就开始跟老杨数落起“浩良”来。“我说话你别不高兴,那个浩良,可真不是东西,简直就是个大流氓,你以后别跟他来往了,丢人!还歌唱家呢,呸!”老杨吃惊地盯着她,手从被子里抬起来抖动着,示意她把话说清楚。彩霞就把酒桌上的事跟他讲了一遍,末了又说道,“你说他脸皮多厚,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要跟人家讹医药费。院长没办法,给他装了一后备箱的东西,才把他打发走。”老杨听完,血压一下子就上来了,开始眩晕。吓得彩霞马上去喊医生。

一个星期之后,老杨从医生那里得知,他一时半会还出不了院。医生叮嘱他,安心治疗,别想太多,少说话,坚决不能抽烟。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尤其是被转了一次病房之后,这种预感就更加强烈。

新病房在住院大楼16层的最里端,要沿着走廊走很久才能到电梯。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病房里,实在闷了,就到走廊中间的晒台上站一会,那下面是一个小花园。晒台是通风的,没有玻璃,只装着封闭的钢筋护栏,人站在那儿,就像站在笼中。没人的时候,老杨也会躲在那偷偷抽一根烟。

杨十月再没跟他提过袁浩寿诞演唱会的事情,但从儿子偶尔接听电话的只言片语中,他听出事情一直在进展着。最近杨十月好像在打听一个青少年艺术学校的事,还和黄丽商量,怎么找人给乐乐办一个声乐特长生证明。有一天,他整理自己的东西,忽然发现,身份证找不到了。

他在纸上写,你拿了我的身份证?

杨十月平静地说,借用一下,用完了,就还给你。

他想了想,写道,你一定要带他去北京?

杨十月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放下笔,不再和儿子说话。

大约一个小时后,杨十月准备离开。

他拽住儿子,在纸上写道,走之前,让他来一趟,我有话交代。

十二

王春生来的这天风很大,病房的窗子外面不时滚动过呼呼的巨响。老杨早早起床,在洗手间破旧的镜子前,仔细洗了脸,刷了牙,又用手蘸了水把头发抹整齐。他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漱了,镜子里的这张面孔憔悴干枯,像一棵已死去大半的老树。他忽然就想,这个样子去了阴间,红霞能认出来吗?

回到病房,他把病号服脱下来,换上了自己最舒适的一套衣服,一条褪了色的肥大的棉质休闲裤,一件带拉链的廉价夹克衫,然后从床底下把那双老北京布鞋拿出来,套上。做完这些,他坐下来歇了一会,又整理了一下拉杆箱。这是彩霞送过来的,里面除了几套换洗的衣裳,还有一个影集和一个皮夹子。皮夹子里除了一些证件外,有两张银行卡。进养老院之前,卡里共有43万块钱,那是他全部的积蓄。他翻了一会影集,里面大多是十月小时候的照片,也有几张乐乐的,此外,还有他自己珍存的一些演出照。最珍贵的一张,是他在人民大会堂演出之后,与袁浩老师的合影。照片上的袁浩展露着扬眉吐气的笑容,而他则有一点拘谨。

有敲门声传来,老杨把影集放回箱子,皮夹子压在影集的上面,然后拉好拉链,把箱子推到墙角。

门开了,杨十月站在门口,把他带进来,什么也没说,又退了出去,关上门。

王春生今天穿了一套素净的西装,不知是不是杨十月跟他说了什么,但仍然系了一条黄灿灿的领带,发型也精心打理过,左眼的外眼角有一块淡淡的淤青。应该是被男护工打的。

王春生见老杨盯着他的眼角,下意识地用手遮了一下,“喝多了酒,摔了一跤。”讪讪地笑了笑,然后没等老杨说话,就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

老杨拿起铅笔,在英文练习册上写道,什么时候去北京?

“下周,下周的今天。十月说,你好像有什么话要交代,是不是关于袁浩老师的?”他的目光中满含期待。

老杨看了他一眼,写,要是袁浩看出来你是假的,你怎么办?

“我……”王春生盯着纸上的字,琢磨着句子里的意味,心中渐渐涌起一股恼怒,他意识到,老杨并不是想帮他,和上次一样,只是想羞辱他。“十月说了,他说我是真的,我就是真的。”他抬起头,挑衅地看着老杨。

老杨并不生气,神态出奇地平和。他写道,其实,袁浩十多年前就患老年痴呆了。

“真的吗?”王春生的眼中放射出抑制不住的惊喜。“怪不得,在网上搜不到采访他的文章。他们家人瞒得可真够死的。”他舒了一口气,心想,也许错怪他了。他把两腿伸开,抖了抖,“这么说,即使见到袁浩,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老杨注视着他,点了点头。

王春生整个人放松下来,从兜里掏出手机摆弄了两下,是一款崭新的iPhone 6 Plus。

老杨瞥了一眼手机,继续写,你准备什么时候停止?

“什么意思?”王春生疑惑地望着他,旋即明白了。“这得问你儿子啊,他可是个赚钱没够的主。我们俩签了协议,现在是合作伙伴关系。我可不欠你们的。”他索性低下头接着摆弄手机,不再说话了。怪不得杨十月说他爸爸难沟通,还真是一点不假,阴一阵晴一阵,简直就是个神经病。

外面的风呼呼地吹着。一只塑料袋在窗口飞翔了一会儿,又向更高处冲去。老杨的目光跟随着它,直到看不见。他很难理解,它怎么能飞这么高。

时间在两个人中间流逝着,老杨望着面前这个眼角浮着淤青、穿着考究、打着耀眼领带的男人,粗壮通红的手指熟练地在手机屏幕上点来点去,那种恍惚的荒谬感再度向他袭来。

他将英文练习册重新翻开一页,写道,愿意陪我抽支烟吗?然后不等他回答,就扔下铅笔,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向门口挪去。

他坐在那,看着他移到门口,才无奈地起身,跟着出了门。

走廊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他拒绝了他的搀扶,倾斜着身体,用了很长时间,来到晒台上。

他潇洒地递过来一只中华。他摆了摆手,掏出自己的红梅来。两个人各自点上。风从钢筋护栏中呼啸着冲进来,把烟打到他们的脸上。

“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别不高兴。”他吐出一个烟圈来。“袁浩的孙女说,人民大会堂的演出结束后,如果反响好,她会接着搞一个全国巡演,青少年艺术学校分校所在的城市,都要去。到时候,一切按市场化操作,立体宣传、卖票,演员都拿出场费。”他很激动,脸泛红光。

“十月不让我跟你讲太多,怕你不高兴。我觉得没什么呀,我是在替你赚钱啊,用的还是浩良这块牌子。这块牌子立起来不易啊,你可能觉得挺容易的,可有多少人唱了一辈子也没人知道啊!咱们得充分利用,不用,那不是傻子吗?你看袁浩的家人多精明,他都老年痴呆那么多年了,人家还能轰轰烈烈办学校、办演唱会,不知赚了多少钱啊!我看啊,你儿子是块料,胆子大,要是早几年认识就好了。不过,也不晚。我身体还挺硬实,再唱个十年八年也没问题。这不挺好吗?你出名字、我出人,赚钱对半分。只要我们自己愿意,谁能管得着?”他的眼里渐渐透出一股真诚来。

“别老觉得这是骗人,你凭良心说说,就我的嗓子,配不配得上浩良两个字?绝对配得上!和满大街粗制滥造的假名牌比起来,咱这块牌子就是正品,我是经过你授权的!咱们就这么合作下去,多挣点钱,咱俩都能安度晚年,孩子也能跟着借光。想开点,好好养病。好日子还在后头呢。”说完这些,王春生豁达地拍了拍老杨的肩膀。

老杨默默地听着,他的逻辑无懈可击,自己几乎被他说动了。类似的话,当年罗英美也说过。也许吧,自己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但他还是骗不了自己的心,在这条逻辑的路上,有些东西堵在那儿,就像喉咙里的那些山岭,是实实在在的感觉,他无法当它们不存在。他也无法理解这个只比自己小不到十岁的人,是怎么做到在这条路上畅通无阻的。难道仅仅因为命运在这条路上给他挖过一个坑吗?他就认为那些东西填到坑里去理所应当?老杨不认同这种逻辑,他觉得,坑是坑,堵着的东西是堵着的东西。就像他和他的父亲,从未因为红霞的死而怨过袁浩。那是红霞自己的命。他相信,袁浩老师也是这样的人。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袁浩真的很想见浩良吗?这个以两个女人的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名字,真的应该重新出现在这位可怜的百岁老人的面前吗?

他侧过脸,看着王春生。他的左眼角对着他,那片淤青在热血沸腾的脸上正在变紫。他沉浸在一个歌唱家的梦里,那曾经中断的梦想又找到了飞翔的翅膀。如果生命的轨迹没有被北大荒岔开的话,那双翅膀或许真的是他自己的。但正如1971年不会重来一样,1969年同样不会重来。

浩良不属于他王春生,浩良也同样不属于杨石柱。浩良本就是个历史的误会。

他深深吸了一大口烟,嗓子里的山岭发出一阵刺痛。真痛快。他望着下面,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人民大会堂的地毯真的那么软吗?1966年和同学去天安门广场,人山人海,只看到个房顶。”

老杨把手搭在一根钢筋上,下面发出只有他能听得到的摩擦声,焊接点被风化,只需一推,钢筋就倾斜出去,悬到16层的天空中。第一次来这里吸烟,他就发现了。风越刮越大。

王春生的话语轻一字重一字地飘过来,“你儿子说,我的鼻头比你大,哈哈,等从人民大会堂回来,我就去整容。”

他看了看他的鼻子,一团烟雾从王春生的嘴里喷出来,将鼻子淹没,随即又被风吹散。他想象着一个白色的头颅,对着一面镜子,正一层层揭开纱布。当最后一层纱布被掀开,他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崭新的鼻子在阳光下闪着光亮,那张脸更加年轻、红润,所有的皱纹都神奇地消失了,让他相形见绌……

老杨把烟头扔掉,立在风中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然后伸出手去,牢牢地抓住了王春生粗壮的胳膊,钢筋被裹着布鞋的一只脚推开,刺耳的摩擦声从大理石上划过……

笼子破了。

终于可以飞出去了,他想。

责任编辑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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