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淡里的亮色
2016-01-06罗海燕
罗海燕
在办公楼前坐下班的通勤车,去八十公里外的海拉尔。
夹道两旁的杨树,在冬日的黄昏里黑郁苍莽,树枝之间填充着蓝亮的天。我的手提袋撂在腿上,袋子上镶着一排有机玻璃黑钻,树的“黑”与天的“亮”在行进的车厢外向后飞快地流动,黑钻上划过明明暗暗的光,像琴上的黑白键,弹奏着无声的曲。
车子由南向北,夕阳将落未落。
这个时辰的光既清明又柔和,如同人生走到中年,世界看得清醒,又不失一份热忱。朝阳面的雪野在柔黄的晚光中线条澄清,映在背阴一侧的玻璃上。路左边凹凸的山坡、银亮的高压电线塔、稀落的灌木丛,它们的影像如此清晰而又真实,叠加进路右侧牧民的房子、木栅围成的羊圈和荒草之中,真实与虚幻交错,行进着的单调的草原在我的眼里应接不暇。座位上看不见迎面过来的车,那些车辆贸然出现的影像,如流星一般,在已经交叠繁复的窗玻璃上掠过,心神一荡。
远处弯道一对对明黄的路灯,像众人举着火把奔跑,遥遥地进行一场热烈的盛事,一簇簇晃动着,渐近,渐慢,停滞。空旷幽蓝的夜空干净得让人无处着落,独居的一盘月就成了长夜凝注成的泪珠。望得久了,又好似一小扇透着清霜的圆窗,将天外之密泄入人间。再看又像一张很近的美人清俏的脸,似探询,又有些矜持。在城镇的灯火流光中隐进楼角,又在荒野雪原之上静守。不论人的内心躁动还是孤寂,她都在一切之上,万籁之中,她是心头的指向。
光和影主宰着这个视觉的世界。
车子快到锡尼河的时候,嘎查和牧人的简易房都退到了黑暗里,天地渐渐融合进一片迷蒙。路上来往车灯的光穿透暗夜,散开长长的空旷,霎时纤毫毕现,又倏忽收束,只剩一片虚空。光和影是白和黑的魂,白黑交融的灰度构成了大地的存在,它勾勒出松枝杨木、山堆坡脊的线条,勾勒出脸庞的真实、衣褶的生动,灰度用近乎无法甄别的不同色调,衬托、对比着每个前景和背景,显现出立体的层次和细腻的质感。
非黑既白的人生是超现实的。人生少有轰轰烈烈的事,大多在比砂石还要多的平淡日子里,熬尽了脸上的光润和眼底的清亮,熬老了时光。每一种灰度都有唯一的成因和独到的意味,我们每天活在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含混里,辗转思量。
在我隔着过道的座位上,露出一个女人的侧身。略微浮肿苍黄的脸,睡眼迷离,灰大衣领口处镶着一指绿边。喜欢灰暗之中一点亮色的人,似乎宣示着一种理念——对平淡的生活有一点期待碰撞与改变的热情。若是满眼灰暗则太沉闷,全是艳色又太扎眼,美恰到好处时是对比的艺术,这一处小小的撞色便让这个女人有了生动。
幽暗的车厢里,另一位年轻女子低头抚弄着手机,清秀的脸拢在屏幕的光亮里,她在发短信。我从没意识到,发短信也可以这样的美:女子的左手托着宽屏,右手四指支在边上,大拇指俯下去,在电子键盘中灵巧地上下翻飞。指关节在倏忽之间舒展和弯曲,思绪仿佛踏着跳跃的音符在屏幕上游走,手机与指尖缱绻,短暂的停留和寻找似舞者侧耳谛听,又似一幅繁丽的画中略带意韵的补白。
这样诗意的瞬间,一个个凌乱的跳动的片段,是平淡中撞进来的亮色,让我在目光所及之处拥有了真切的美感。近来曾无数次地翻阅美国后现代艺术评论家桑塔格的《反对阐释》,仍无法把她晦涩的“反对过度的内容挖掘”继续看下去,却清晰地记得她感性地说:我们需要一门艺术色情学。
色的艺术是光影,是对比,是这世界最直观的感动。如果忽略了我们所能看到的亮色存在的形式和风格,那么,那些标榜着抽象的哲学的内容,将失去它存在的意义。也就无法想象像现在这样,坐在五十个昏沉者的车厢之中,一片静寂里,色彩在疯长。
责任编辑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