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脊美鲸

2016-01-04徐刚徐铎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三炮水手大头

徐刚++徐铎

我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也是一篇令人心灵震撼的小说。正如作者在后记中写道:我们国家早已严令在大海里捕鲸了,但是,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还是那样充满着复杂苦涩的味道,永远地定格在我们的记忆里。透过这篇小说,我们看到了那个令人诅咒的年代,那个年代曾有过的互相残杀又抹杀人性的丑恶。可是,正是透过这些事实,我们却又感受着在大海里欲求生存的船员们,那种人性的自洁至纯,感受着人与大自然不可分离的真谛。生命是崇高的,大自然是崇高的,我们唯有以虔诚之心、以真诚的挚爱,才可能挽回我们曾有过的过失。

第二十天,捕鲸船跃进号决定返航。这二十天里,鲸鱼不知去哪儿了,吊斗里的四眼被水手们数落:“你这个鱼佬长是怎么当的,眼珠让裤头给磨了。”

跃进号排水量1500吨,航速超过了23节,比逆戟鲸的游速要快。跑了整整一天,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因为这个航次一无所获,连日奔波,船无精打采,人也没了精神,跃进号像一匹跑不动的马。肥贼提醒:“老大,歇一晚上吧,反正离家也不远了。”

老大这才下令停船抛锚。那根大铁锚链就像拴马的缰绳,沉到海底,勾住了大陆架,牢牢地拴住了跃进号。

我叫叶红,是跃进号的报务员。因为我是船上唯一的女性,才没有绰号。文革之前,女性报务员纷纷下船,改换成男报务员。原因是船上发生过几起男女关系案例,女同志确实不适于出海。我之所以是个特例,缘于老大力挺我,而且我出生在军人家庭,向往大海,偏巧父亲的老部下到公司支左,我才有幸留在跃进号上。

这天晚上,见习炮手关大头值更。值更人是跃进号的哨兵,就像雁群的雁哨。跃进号活动的海域,南面有中国台湾,东边是日本,北方则是南朝鲜,打鲸鱼也不忘对敌斗争,睡觉之前,何政委给了关大头三发子弹。第一发报警,第二发打敌人,第三发留给自己。对敌斗争,箭在弦上,却一直没有发生敌情,但何政委一再告诫同志们,真有水鬼(潜水员)潜到船上,我们跃进号上的人头会统统落地不说,他们还会把跃进号掳走。同志们都知道,跃进号是咱们国家最大最先进的捕鲸船,是大跃进的产物,千万不能落入敌人的手里。

拂晓时分,又是一个潮湿得能拧得出水的早晨,一夜没合眼的关大头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没有多久,似乎有人在说着悄悄话。说的什么听不清,朦胧而迷茫,似乎还是女性的呢喃,缠绵而柔情地在低吟,那沙沙的响声,似乎在抚摸着人的肌肤,痒痒的,连我都感觉到了……关大头也处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之中,真的不愿意睁开眼睛……真有不速之客光顾了,借着船尾那盏昏黄的桅灯,他看清了,黑蓝色的海水里面有几条黝黑身影在游动。关大头的心紧紧地给抓紧了,水鬼潜到了跃进号的跟前,水鬼的泳姿也太优美了,看着看着,竟然忘记了水鬼是跃进号的敌人。是的,是敌人,是跃进号成年累月追逐并炮击的敌人。也许它们太喜欢那盏桅灯的光亮,也许它们把跃进号当成了同类同伴……它们时不时地用身体摩擦着跃进号的钢铁躯体,亲近,讨好,嬉戏……这是一个鳁鲸家族,丈夫,妻子,孩子,一头,两头,三头……一个小群体。关大头悄悄地把他的师傅郑三炮叫醒了。郑三炮也认出来了,的确是一个鳁鲸家族。虽然它们是鲸类当中体型较小的鲸鱼,但毕竟很多天没有看见它们的身影,郑三炮很是兴奋,眼睛一眨一闪就像短路的电灯泡。

“师傅,要不要向老大报告?”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听到炮响,山狼海贼们自己就爬起来了。耽搁一时,大鱼们也许就会从咱们眼皮子底下逃了。

关大头的任务就是把九十公厘的炮箭安装到炮膛里去,然后再把炮梗拴到炮箭柄上。他当了半年的见习炮手,发射前的准备工作片刻间就能完成。关大头的动作熟练而轻巧,因为鲸鱼很敏感,而且胆子小,似乎能听得懂人的话语,所以,每次遇到鲸鱼时,大嗓门的水手们习惯地小声说话。关大头朝着师傅握了一下拳头,示意一切就序。

郑三炮走上炮位,他凝视着海面,看着晨曦中依然在海水里面嬉戏的鲸鱼。再过一会儿天亮了,当鲸鱼们发现依恋的是一条船,而且是一条猎杀它们的捕鲸船时,它们肯定会发疯一样逃窜。郑三炮一直没有开炮,因为鲸鱼与船体距离太近,找不到击发的角度。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太阳一点点地升起,雾气渐渐地散去,天色也越来越亮,鲸鱼正要游离跃进号的那一刻,郑三炮打响了第一炮,轰的一声,一支炮箭带着细而长的钢缆发射出去,炮箭击中了一头鲸鱼,鲸群中最大的那头鲸,而且恰恰在它跃起的时候,炮箭击中了鲸的前鳍下面,射进了它的腹腔,击中了它的心脏,炮箭的炸帽在鲸的身体内部炸开了,一炮毙命,大鱼没有挣扎,只是摇摆几下胸鳍和尾鳍,拍打着海面,溅起一撮又一撮水花,便僵直地俯卧在海面上,湛蓝的海水上面漂着殷红的血水……

炮声惊醒了跃进号的睡梦,所有人都以为遇到突发事件,水手们惊慌失措地从船舱里面钻了出来,大家几乎都光着膀子赤着脚,何政委甚至边跑边提裤子,十分狼狈。老大毕竟是老大,他问郑三炮:“怎么回事?”郑三炮回答:“发现了大鱼。”何政委问:“为什么擅自开炮?”郑三炮大鼻子一哼:“等你们起来,大鱼早就夹着鸡巴逃跑了。”

关大头已经装上第二发炮箭,他不明白,一头鲸鱼已经死在了跃进号的炮口下,它们为什么还会在这儿逗留而不肯离去。

郑三炮说:“我打死的那头鲸鱼,是父亲,是丈夫,当家的死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它的老婆舍不得扔下丈夫而自己逃命。好生瞧瞧吧,鲸鱼跟人不一样。”

郑三炮没有胡说,这时,海水里发生了感人的一幕,一头体态更加优美的鲸一直依偎着那头死鲸的身体。呜咽哭泣之声是她发出来的,声音不大,却沁入了人的心肺,关大头听到了,像是妻子哭丈夫的抽泣声……她扬起胸鳍,不知是想拍打自己的丈夫,还是想拥抱自己的丈夫。不知是想唤醒丈夫,还是想拯救他,她的哭声听起来悲悲切切,如泣如诉。

第二发炮箭,郑三炮瞄准的是那头雌性母鲸。这就是捕鲸炮手的高明之处,先打丈夫,后打老婆,剩下的,是它们的孩子,那头尚在发育期的幼鲸,可以最后处置,不是它舍不得离开父亲,因为它舍不得离开妈妈。离开了妈妈,它活不下去。

打第二发炮箭时,老大已经稳稳地控制住跃进号,他很默契地配合着炮手,让郑三炮没费吹灰之力,将雌性鲸鱼一炮毙命。雌鲸似乎预感到自己命运的结局,她死的时候,甚至没有挣扎,她把自己的身体翻过来,仰面朝天,就像一个在海难中死去的女人。

关大头看得清楚,剩下的那头小鲸,它用身体紧紧地贴着爸爸和妈妈,甚至用嘴去拱去嘬着妈妈的乳房。它的额头上面,还生着几绺没有褪净的稀疏胎毛……

关大头装填好了第三发炮箭,他正在瞄准的时候,猛然间,那头幼鲸离开了它的父亲母亲,它没有逃走,而是调转过方向,朝着跃进号飞快地游了过来。谁也不知道,这头尚未成年的小鲸鱼会做出什么举动……只见海面上划起一道洁白的水花,小鲸鱼如同一条刚刚窜出发射管的鱼雷,没有给人们多想的时间,“咣”的一声,跃进号躯体猛然一震,小鲸的头颅撞到了钢铁船体上,它撞碎了自己的颅骨,撞碎了皮肉,红色的血,白色的脑浆溢淌出来,它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空,身体横躺在海面上,就像一个安静的少女。这一幕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船上的人都惊呆了,这次捕杀竟然是这样的结局。一家三口,被斩草除根,最后的结局竟会如此凄惨悲壮。

水手们对鲸鱼的宰杀开始了。他们手里拿着一把用弹簧钢打成的大片刀,刀刃从鲸鱼的生殖器口进入,生殖器的那个孔是鲸身体最为致命之处,从那儿切入,一直到下颚,腹腔切开了,五颜六色的内脏大白于甲板,一股浓烈的腥气弥漫开来,带着一股闷热的气息,让人窒息。剖开脂肪层,切割肌腱,肥贼从雄鲸的腹腔里剖出一节红红的肉柱,瞧,多么伟大的老二啊!水手把男性的生殖器称作老二。趁着劳作的人没留意,肥贼悄悄留下了鲸鱼的老二。鲸鱼的生殖器很长,如同大象的鼻子一样灵敏,随着波浪的起伏,完成体内性交受孕的过程。

四眼是水专(水产学校)的教师,因为三年自然灾害,经济调整,学校停课,学生回家,四眼才来到跃进号当水手。他懂得鲸鱼,懂得海洋生物,懂得很多知识,比如航海,他会看海图。老大让他当鱼佬长,航行时让他站到桅杆上面的吊楼子里去瞭望鲸鱼,让他高高在上,在茫茫大海里寻找鲸的踪迹。

水手们肢解鲸鱼的躯体,剖开鲸鱼的内脏时,一股浓烈的腥气弥漫开来,鳁鲸就像它们的名字一样,性格温顺,是温文尔雅的鲸,因为胆子小,它们害怕黑夜,于是,它们就有喜光的习性,人们正是借用它们喜光的习性,故意亮着灯光,引诱它们到捕鲸船跟前嬉戏栖息,它们也成了人们最容易捕猎的鲸鱼。

当水手们割下鲸鱼头颅时,关大头看得清清楚楚,从鲸鱼的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大声地喊叫起来:“快看哪,鲸鱼会哭,它们都流眼泪了。”

何政委大声吼了起来:“注意,一定注意,千万不要把鲸鱼的脑袋弄破了,千万不能让它们的脑浆流出来。”

水手们都知道一定要保护好鲸鱼的脑子,但却不知道鲸鱼的脑子有多重要。那一年,中国已经向太空发射了人造卫星,发射卫星就要有运载火箭,卫星和火箭上面仪器所用的高级润滑油精密程度相当高,并且要在极度低温的环境运行。因为西方国家封锁我们,我们只能从鲸鱼的脑子里提炼高级润滑油。也许这是最原始的方法,因为鲸鱼可以在零度左右的冰海生存,它们的大脑适应低温,鲸鱼大脑提炼出来的润滑油才能用于航天。

满载而归的跃进号就要进港了。进港靠帮,是水手们最高兴的事情。下船回家,能与亲人们团聚。靠帮之前,肥贼用鲸鱼的老二,烹上老酒和葱姜,给水手们做了一道好菜。大伙吃起只感觉很有韧劲,很有嚼头。尽管菜里放了老酒,还是能吃出腥味来。这玩艺儿也太腥了,出海打鱼人一年到头与鱼们打交道,对于鱼的腥味儿已经习以为常。大伙美美地享用了肥贼的手艺,肥贼也喜滋滋地看着大伙吃他做的菜:“吃吧,回家以后,你们能亲身感受到我带给你们的幸福生活。哪个人回到船上,不给我肥贼打人情带礼物,瞧我不阉了你。”

跃进号靠帮后,运回来的鲸鱼直接拉到食品厂。那年月,贫下中农也搞运动,没人养猪,城里人没有肉吃,跃进号打的鲸鱼直接供应市场,做成的鲸肉罐头,成了市场上的奢侈品,成了人们补充蛋白质的稀罕物。军代表亲自到码头上,迎接远航归来的跃进号。严政委像是下命令,让大家抓紧时间,回家看看,明天一早就要出航。严政委把老二和我、还有大副郭维潮、大油鬼江山宝几个党员留下,陆长贵是预备党员,也留了下来。他直接把中央下到省里的指示精神说了,国际形势严峻紧迫,打鲸鱼,这是一项政治任务。毛主席说,要准备打仗,打大仗,打核战争。我们虽然打鲸鱼,任务同样光荣而艰巨。

我们听了,都觉得挺严峻,仿佛世界核大战马上要就打起来似的。老二代表同志们表态:“跃进号的水手们都是挑选出来的,政治思想过硬,只要上级一声令下,让我们什么时间出海,我们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肥贼拍了一下郑三炮的后脑勺,“赶紧回家打酱油吧,要不时间不赶趟。”

郑三炮骂了一句“死胖子”,便急匆匆地赶回家。喊了一嗓子蝴蝶迷,却没有人应答。他只好坐在门口等他的老婆蝴蝶迷。他们两口子的绰号都是从《林海雪原》那本书里得来的,在跃进号上,郑国有打炮打得准,不仅因为他姓郑,就荣获郑三炮这个绰号。家属大院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传出来风声,说是郑国有晚上不打三炮不睡觉。三炮打过,鸡叫天明。土匪郑三炮的绰号便落到他郑国有的头上。老婆跟着他沾光,谁让他姓胡,她也就莫明其妙就落得一个蝴蝶迷的绰号。郑三炮不介意自己的外号,三炮就三炮,一般人想打三炮,第二天就得抽裆。打酱油是个典故……有个航次,跃进号冷不丁地靠帮,蝴蝶迷牵着双棒儿子下班回家,一眼瞧见郑三炮,没想到丈夫的船回港,惊喜得目瞪口呆。儿子大秃子和二秃子叫着爸爸扑上前来,缠着郑三炮,要这要那。郑三炮从口袋里掏出两个五分钢蹦,给儿子一人一个,又将两个平底盘子塞到儿子的手里,他说:“你们哥俩听爸话,先给妈妈打酱油。不准到宿舍大门旁边的商店里打,要到供销社去打。”大秃子二秃子不明白,“为什么要到老远的供销社去打酱油?”郑三炮说:“供销社的酱油没有苍蝇下的蛆,爸还要看看,你们哥俩谁打的酱油没有洒,爸还有奖励。”小哥俩刚刚跑出门,郑三炮虎地扑上来,抱起蝴蝶迷,按倒在炕头上,扯开腰带,呼哧带喘地干了起来……蝴蝶迷直埋怨,早知道你回来,把孩子送到姥姥家。认识咱们的知道你我是两口子,不知底的还以为咱们是搞破鞋呢。供销社卖货的老马头见到大秃二秃来打酱油,他说:“一准是你爸回家了。”大秃二秃惊呆了:“老爷爷,你怎么知道我爸回来了?”老马头笑了:“见你们小哥俩端着平底盘子打酱油,我就知道,肯定是你爸爸回来了。”等到小哥俩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走进家门,郑三炮已经忙活完事提上裤子装爹,搂过儿子亲个不停,秃子长大了,能打酱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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