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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头匠老呔儿

2016-01-04周锦文

中国铁路文艺 2015年12期
关键词:宪兵队推子兴城

老呔儿并不老,才二十多岁。河北乐亭一带人,是个剃头的。

老呔儿无名无姓,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怎么问,他都是那句话:“逗不告诉你,知道俺是个剃头的,是个老呔儿就中了。”就连和他好了一年多的小寡妇秀花在他怀里撒娇时问他,他还是那句话。渐渐地,兴城温泉一带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老呔儿,他也乐呵呵地答应着。

一群孩子还用老呔儿的家乡话给老呔儿编了个顺口溜:“老呔儿其实逗(就)不老,瞎掰哪来知不道;咧根儿(昨天)自个儿弄嚼棍儿(饭菜),可惜了得不靠勺(不可靠);咋儿整迭伤了拨棱盖儿(膝盖),花叉(偶尔)还欠儿屁(卖弄)手艺巧;人不嘎古不格色(随和),温泉这疙瘩挺打幺(吃香)。”

老呔儿一米七五的个头,四方大脸,眉毛较重,像是哪个教书先生用写字用的上好的墨点上去的。夏春秋三季,他总是穿着洗得刷白的白褂子,可每次给人剃完头,他的白褂子上没有半根儿头发。这是他的绝活,用他的说法那是忒邪乎了。

老呔儿剃头的手艺,是跟北京王府一位南方的剃头师傅学的。这位师傅因为经常给王爷的姨太太和格格烫发,当年二十多岁的他,被王爷最小的姨太太和王爷最宠爱的格格同时看上了。王爷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风言风语,叫人把他打了一顿,撵出了王府。

还有更绝的。老呔儿师傅的手艺那可了不得,一把剃刀在他手里,就像是活了!师傅曾给众多街坊表演过一个绝活:蒙着眼睛,一手按着一块猪肉,另一只手用剃刀轻轻一拉,一片方方正正、薄如蝉翼的肉就下来了。老呔儿也学着师傅的样花叉就练,后来也学会了这一绝活。

剃头担子——“一头热”,这句歇后语源于剃头匠挑着这一头热、一头冷的担子走街串巷。师傅带着老呔儿一开始也是这样做的,出门经营时须随身担一只剃头挑子。挑子一头是洗头的铜盆,下面有个圆桶,内装炭火小炉;另一头是坐凳,凳侧还有抽屉,里边放着推子、剪子、刀子等剃头用具。铜盆那端还竖着一个小旗杆,杆上有钩,悬挂毛巾、剃刀布等。据说,旗杆是清朝当年强令汉人剃发留辫的法令标志——象征着皇上的圣旨。

师徒俩一边走,老呔儿还手持一个铁制器具,名叫“唤头”,形状似个大镊子,用小棍自下向上一拨,便发出“呛啷”一声,声音不仅响还有回音。屋子里的人听到这样的动静,就知道剃头的来了。

剃头这行当,老话说“虽为毫末技艺,却是顶上功夫”。看老呔儿师傅剃头,那简直就是享受。最出彩的是剃完头,师傅先是按摩,揉肩、展臂、捶背,处处准确力道。最后一招是敲顶,只见他左手掌覆在剃头的天灵盖上,右手握空心拳,在掌背上轻轻一敲,只听“嗒”的一声轻响,就算完活儿。

一天,后么晌儿天刚擦黑,挂着太阳旗的一辆军用吉普停在了老呔儿租住的院门前,邬屯的村长带着两个日本宪兵走了进来。

“揍啥?”老呔儿脸吓得刷白。

“去宪兵队。”村长没头没脑的一句。

“咋儿咧?”老呔儿声音都有点儿变了,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心里说,这日本人喊么秧地……备不住……老家的事?……

提起老呔儿老家的事儿,老呔儿这心里就直门儿打鼓。在唐山老家,老呔儿和父母、哥嫂带一个小侄子一起生活,靠爹和哥租财主家的地勉强度日,自己走街串巷地给人剃头刮脸挣俩零花钱。前几年,当地大旱,庄稼只是往年收成的一半。交不起租子,财主就让老呔儿娘去他家当佣人抵债,干些收拾屋子、洗洗涮涮,外带着给几个长工做饭。

三四个月过去了,老呔儿娘早出晚归的,活是累了点儿,倒也相安无事。有一天晚上,老呔儿去接娘回家,看娘眼睛红红的,挺孬糟。老呔儿就问:“崽儿咧?”娘只管低头走路,不吭一声。老呔儿估摸娘被财主糟尽咧,梗了梗脖子,拽着娘要去财主家讨个说法。娘说:“不中,事闹大了,娘逗没活路了。”为了娘,老呔儿一时咽下了这口气。第二天,老呔儿说娘闹毛病了,得将养几天。

第五天的半夜,天黑得不见五指,北风刮得窗户纸簌簌直响。老呔儿背着剃头的工具,一口气点着了财主家的十二间房子,连牲口棚子也没放过。

老呔儿十多岁的时候,跟着爹到辽西的兴城贩卖过土布、棉花,对这里印象挺好。他连夜坐火车来到了兴城,在温泉一带租了个小屋,隐姓埋名地做起了剃头的生意。

“好事,好事。”村长看老呔儿有点蒙圈,赶紧挑明了:“宪兵队长横路敬一请你去剃头。”

那是吃晚饭的时候,横路敬一接到驻扎锦州的龟尾大佐的电话,说明天要来兴城宪兵队巡视。放下电话,横路敬一来到镜子前一看,自己因白天抓人,晚上审讯,已经有一周没有好好洗脸睡觉了,胡子拉碴的没个人样。大佐要来,自己这副德行不好,得好好收拾收拾。可是不巧,城里南街理发馆的老板老丈人得病,一家子都去了乡下。于是,有人提起了温泉一带有名的老呔儿。

老呔儿坐车来到宪兵队,一溜边光,把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推开横路敬一办公室的门,横路敬一正端坐在黄花梨木的办公桌前静候,卫兵立在左侧一动不动。老呔儿先是皱了一下眉,接着恭敬地对横路敬一说:“太君,剃头的,要面对镜子。里边的有?”横路敬一“嗖”地从椅子上跃起,指着他居住的内室说:“请。”内室不大,屋地上放了个凳子,转圈再留下老呔儿剃头活动的地儿,就无法容纳卫兵了。看见老呔儿有些为难,横路敬一一指卫兵:“你的,出去。”

老呔儿给横路敬一洗头时,手还有些哆嗦。他尽量克制自己,让心境平和下来。他慢慢地用白毛巾擦干横路敬一的头,接着就左手拿着木梳,右手握着剪刀,双手在横路敬一的头顶上下翻飞,竟以儿的(唐山话,故意的)弄出大一点儿的动静。用剃头推子修剪时,随着老呔儿推子的行进,横路敬一的头发茬儿齐刷刷地掉了下来。“吆西,你的,手艺大大的好!南街那个剃头的,推子老夹头发。”老呔儿并不惊喜:“太君,你不知道啊,手巧不如家什妙。俺这几样吃饭的家什,常磨,飞快!”

老呔儿又给横路敬一剃须、刮脸、掏耳、剪鼻毛。只见老呔儿把剃刀拿在手里,在荡刀布上“刷刷刷”打磨几下,随着“嗞嗞拉拉”的声音,横路敬一粗硬的胡须落地,留下了一撮圆圆的人丹胡。热毛巾从脸上撤下,横路敬一长舒一口气,对视镜子自语道:“吆西,舒服啊……”老呔儿还拿出从师傅那里学来的按摩绝活,揉肩、展臂、捶背,把横路敬一上半身骨骼放松个遍。

此时此刻,老呔儿心里仇恨的怒火一直在燃烧。他想起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爹娘,想起了老实厚道的哥嫂,想起了活泼可爱的小侄子……一个月前,老家有人捎来口信,日本鬼子飞机的炸弹落在院里,他的五个亲人都被炸死了。他爹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逗是不让他回去,说他还背着几条人命呢。

为了稳住横路敬一,老呔儿还多按了几遍。再瞧那横路敬一,居然闭上眼睛,打着呼噜睡着了。老呔儿用眼睛把卧室踅摸了一遍,确定四下没人,右手麻利的拿起那把剃刀,一刀就拉断了队长横路敬一的动脉,老呔儿在心里说:“这一刀,是替俺爹拉的;又一刀挑断了横路敬一的右手筋,这一刀,是替俺娘拉的;下一刀挑断了横路敬一的左手筋,这一刀,是替俺哥拉的;回手一刀挑断了横路敬一的左脚筋,这一刀,是替俺嫂子拉的;最后一刀挑断了横路敬一的右脚筋,这一刀,是替俺侄子拉的……”

这时,横路敬一办公室的电话铃响了,卫兵过来敲门。老呔儿平静地去开门,当卫兵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时候,老呔儿手起刀落,卫兵就像个棉花包似的倒了下去。

老呔儿麻利地收拾好剃头工具,把横路敬一和卫兵的手枪都放进自己的包袱皮,又从横路敬一的办公桌里搜到三根金条和二百多块大洋,用自己刮脸用的白毛巾包好,揣在怀里。他在厨房打水时早就看好了,横路敬一这里有几大坛督师府老窖酒,他一坛坛倒在地上,酒马上就变红了。做完这一切,他点燃了一根洋火,扔进屋里,手提包袱没事人儿似的走了出来。到了大门口,看门的警卫还给他敬礼,他生硬地笑着摆摆手,走进了夜幕里。

老呔儿一路小跑,来到相好的秀花家,就看见宪兵队那边的大火已映红了半边天。老呔儿很想和秀花再见上一面,更想带着秀花一起走。可他知道,绝对不能连累秀花。他把怀里的毛巾包放在屋门前,又悄悄地牵出秀花家的那匹老马,扭头就奔城西而去。

老呔儿骑马跑到城西柏家坟大岭时,起火的宪兵队一带又响起爆炸声,震得整个县城都直打颤儿。好家伙!宪兵队后院还有弹药库。老呔儿心里那个痛快劲儿就甭提了,只见他后背上斜挎着包袱,右手握着一把手枪,很快消失在山路上……

其实,老呔儿早就从前来剃头的嘴里得知,五顶山那边有一支辽西义勇军,领头的叫郑桂林,外号“郑天狗”,取天狗吃日头之意。

作者简介:周锦文,高级记者,兴城时讯社副社长。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兴城市文联副主席、兴城市作家协会主席,《宁远文学》《辽西风》诗刊主编。至今已在全国和省以上报刊发表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200多万字,有50余篇(首)被收入各类书籍。出版散文集《风景这边独好》《艺苑漫步》,长篇报告文学《辽西第一村》,报告文学集《独领风骚》《长满风景的热土》,主编文学作品集《回眸》《大地飞花》《一路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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