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狐
2016-01-04王淼
一
近来总是被母亲念叨,说是那个时候走错了路子、嫁错了人,说她眼光不好、识人不清。可这一切梁紫狐听完,总是怒火中烧,心里又难过得想笑。即便是当初走错路子、嫁错人,你们也都曾以我为荣。
梁紫狐记得自己十八岁就入了百乐门舞厅做舞女,到底是年轻又漂亮,进去也很顺利。百乐门给自己的舞女们都做了旗袍,颜色绚丽多彩,大多都绣着粉红牡丹,耀眼极了。旗袍的下摆开叉又都开到了大腿根,行动时一双玉腿若隐若现,可不是因此吸引了许多客人。
这种灯红酒绿的日子梁紫狐很喜欢,吃得好、穿得好,接触的男人也都是名流富绅。那个时候她便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应该混在这样高贵的圈子里的。
李富贵算是梁紫狐的青梅竹马,还算得上挺拔的身材,但并不壮硕。终日里总喜欢穿一身灰色的粗布长袍,衬得他人也面色灰青,没一点儿红润颜色,怎么看都是一副潦倒的模样。梁紫狐最不喜欢他这副模样,多晦气。
李富贵在巷子的尽头开了一家裁缝店,生意总是淡淡的,也就是一些街坊光顾,勉强够得上他温饱。但凡是去过的,也都夸他的手艺好,去裁衣服的人他也不用木尺子量,只消看一眼,尺寸便拿得准了。听说这手艺是他母亲传下来的。
裁缝一般都是女儿家做的活,怎奈李家只有李富贵这么一个独子,便传给他了。
从懂事起,李富贵就对她心有爱慕。梁紫狐并不是迟钝的女人,一言一行之中,自然察觉得出来,可惜他有情来她无意。李富贵一家人老实,他自然也木讷不开窍,每年都是拿了自己做的粗布旗袍去找她,虽然颜色、款式都很大方,但布料一看就甚差。他难道不知,在这里只有桂衣坊做的衣服,她梁紫狐才看得上?
年后梁紫狐有机会入百乐门,这对她而言,真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她觉得摇身一变,终于可以从那个穷苦巷子里走出来了。可李富贵知道了,却来到家里大闹了一场,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不愿让她去的。
“那里算什么地方,我是男人比你清楚。你进去做什么工作,往后要旁人怎么看你?”
李富贵自认处处为她着想,即便是日后紫狐不喜欢他、不会嫁他,但也总要嫁得一位良人。若人家知道她曾在百乐门工作,好端端的清誉可不是全都毁了。再说百乐门那种地方,正经人家的女孩儿谁愿意去!怎偏偏她就想不开,还以为那里是天堂吗?
梁紫狐知道自己没文化,但也最忌讳别人说她哪里哪里不好。毕竟是自尊心那么强的人,越是觉得自卑,便保护得越好,旁人碰也不能够碰的。所以如今李富贵这样着急地说话,梁紫狐一下子就火了,“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做能让我飞黄腾达的工作,百乐门舞厅可不是人人都进得去的。你便瞧瞧,凭我的面貌、身段,一过去便被人相中了,以后自然更不必说。往后不是需要旁人怎么看我,是我要不要看她们!”
梁紫狐清高得很,不说她和李富贵只是青梅竹马,就算李富贵已是我未婚夫又能如何?她自己的身子还轮得着他来管天管地?未免可笑得紧。没有人知道,梁紫狐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她那么精心地打扮自己,好不容易能进去了,居然还有人不理解。
那天李富贵在梁家的吵闹声很大,一溜儿的街坊邻居全都闻声给吸引来了。梁紫狐那么骄傲的人,最见不得旁人瞧自己笑话,疾言厉色地便将人给骂出去了。她把门一关,阻止了李富贵再闯进来,也同时在心底暗暗发誓:现在都瞧不起她,往后总要让你们都看着我的脸色说话。
梁紫狐第一天从百乐门回来,抹的是时下最流行的香膏,听说是上海那边的铺子做出来的。如今上海的富家小姐都用这个,抹在耳后、手腕,便能香气幽幽,管上一天,见水才掉。
百乐门还将舞女们的头发都烫成了无数黑亮的卷儿,再穿一身大红旗袍,别提是多喜庆好看了。梁紫狐从来也没这么打扮过,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脚步都是飘的。
从前梁紫狐一直觉得这巷子里到处泛着穷酸之气,街坊里总是为一点点小钱就争得你死我活,从此再不说话。可是那一晚她回来,天色已晚,巷子里又都是清苦人家,自然早早就熄了灯了。她却偏偏瞧见满地的光明,像是全为了迎接她而来。
回去时,父亲、母亲也都在等她,见她穿得这么漂亮回来,又拿出今天在百乐门里赚来的几十块钱,急忙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嘴里头还一直念念有词道:“咱家里总算是出人头地了。”
李富贵就是那么不开窍的人。她已经是百乐门的舞女了,可第二天一早,她打扮好要出去,门外他早早已经站在那儿等着。
他让她丢尽了脸面,梁紫狐是见他就来气,而从小到大她对他又是动辄说骂惯了,出口便道:“李富贵,你还有脸见我?全巷子里的人看我的笑话,你还有脸来见我?是不是看不得我有这样好的一天,你心里难受了、嫉妒了?有本事你也做出番模样给我看看。如果真有一番成就,想让我看轻你也难。就是别像现在一样,哭丧着张脸站在我面前,让人恶心个没完。”
她犹记得那时的李富贵嘴唇动了动,脸色比平时更加灰白,甚至有一些铁青,像是怒了,但又不像。只知道他腰背绷得笔直,两手也渐握成拳,放在身侧,深深看她一眼后,低着头转身,到底一句话也没有。
从那天之后,梁紫狐便极少见到李富贵了。平常他总是三天两头地过来,一般都是做了新的衣服给她。她现在房中的柜子里,还有一摞他做的粗布旗袍呢,可她一次也没穿过。
没有李富贵在一旁掺和,梁紫狐日子过得越发好了,仗着年轻又漂亮,在百乐门里很是吃得开。自然不乏众多追求者,其中一位是王富王老板,王老板日日派人送了鲜花给她,不知有多少姊妹羡慕。
梁紫狐如此年轻,又是一向爱好奢华漂亮的,所以极其虚荣,这花自然她爱得紧。旁的不知道,可这鲜花她是问过了,还能不知道,一捧也要几十块钱,搁在巷子里,是一家人一个月的伙食了。这若不是家底厚实,哪里花得起这个钱。
王富也算是这城里有名的富人,四十岁出头,短粗的身材,总穿一身唐装,笑咪咪的眼,脸色看起来格外红光满面。王富天庭饱满,这样的人通常有福气又聪明。王家从祖上开始就代代经商,所以传下来的宅子极大,听说里头光是佣人就有几十个,很是宽敞气派。
梁紫狐那时左不过十八,又是一直想要过上富贵日子的。王富这种有钱又懂得手段的,自然很容易就成为梁紫狐的意中人。
王富日日流连在百乐门不走,久而久之,紫狐也从他嘴里套出一些话。原来王富府上已有三位夫人,都知书达礼,是闺阁典范。可这样的女人总归没趣儿,王富说什么,她们便听什么,真真无聊。四十出头的男人都爱好新鲜,梁紫狐又从别的姊妹那里学来了一些手段,男人喜欢什么,她便做什么。一来二去,可不是把王富迷惑得不行。
一转眼梁紫狐已经在百乐门当舞女当了好几年,最捧她场的便是王富了。如今她已到了嫁人的年纪,家中的父亲、母亲也是着急,那梁紫狐的不二人选当然是王富。两个人各取所需,王富喜欢年轻漂亮,梁紫狐却看上他身家基业。
王富早有意图把梁紫狐收入府中做自己姨太太,所以那一天便带着紫狐回王家。那可是紫狐第一次见到,一个人的家可以大到如此程度。从前只听人讲过,并未真正见过,如今亲眼看了,只觉哪里都是好的。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可眼下这王家到处都是亭楼小院,当下又正是夏季,院中她叫不出名字的花开了个遍,让她误以为自己步入了琼瑶仙境一般。
王富虽已是中年男子,身材也微微发福,但一张嘴却极会讨女人欢心。他便也是摸准了梁紫狐的脾性乐好,然后投其所好。
“紫狐,日后你到了府上,便是四姨太太。这府上的大小事情你皆可以插手,不必顾及他人。”
王富口中的“他人”是指另外的三个夫人。梁紫狐听得懂,甜甜地笑了,才娇嗔了两句,便突然被握住了手。
她的细手被人拿住了轻轻地捏,梁紫狐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其实来这里之前,梁紫狐就有这个准备了,到底在百乐门也这么多年,王富经常来,平时小搂小抱是不断的。可她也知道,今天会跟以往不同。她刚发了一下呆,就被人半拖着走,前面领路的人明显急切又兴奋。
梁紫狐跟在后面,有一瞬间她这么想,她真的不后悔的,一点也不后悔。这么多年的愿望,很快便要实现了。
这是梁紫狐第一次躺在真丝的床上,身上盖的是蚕丝被子,床头的纹路花样雕刻精细,一看就价值不菲。这屋子之中的一切都是她没见过的,对面是西洋镜,脚下厚实的洋毯,包括她从未尝过的花旗参茶,桌子上精细的糕点,光是闻着就甜香扑鼻,更别提卖相了,她从未见过的精致。
她只听说这是玫瑰糕,城中知名糕点铺子做的。时下有钱的太太、小姐都吃这个,不仅味道好,久而久之还能美容养颜,不仅使面色红润,又吐气如兰。
梁紫狐已经成了王富名副其实的女人,待遇立即就变得不同了。紫狐终于去了桂衣坊,挑了一匹相中的料子,给自己做了身衣裳,用的自然是王富给的钱。
好衣服就是好衣服,她穿着这身衣裳回巷子里时,父亲、母亲在街角卖菜,瞧见了她,一时半会儿竟认不出来。还是她先说了话,那头两个老人才跟着笑起来。
“真像是大家闺秀的小姐一样,一时还没敢认。”梁母先这么说着。
“是啊!咱们女儿有本事,真争气。”梁父也附和着。
梁紫狐订婚那日,王家是极给梁家面子的,大大小小的礼盒拿了不知道多少,包括人参茶叶、极品糕点。梁家二老清苦惯了,即便紫狐曾在百乐门当舞女,平日里梳妆打扮、买胭脂水粉,拿回来的钱也是少少的。所以哪里见过这样好的东西,都笑得合不拢嘴。
“你嫁到王家,日后若生下了儿子,我便送他出国留洋,让他喝洋墨水。还会教他做生意,往后王家的生意便让他来继承。”
这样的承诺一般人怎会给得起,如此的一番话,就代表从今往后梁家都不同了。订婚当日那么热闹,街坊邻居都在场,自然人人听得到,唏嘘声一阵阵响起,有羡慕的、有妒忌的,大多还都是抢着上前恭喜梁家二老。那样市井小民的嘴脸,梁紫狐从小看得多了,一眼都看得出来那是虚情假意。
订婚、结婚那段时间,梁紫狐本还担心李富贵会过来再闹一番,结果没有。她倒松了口气,安安心心地准备入王家大门。
其实关于李富贵的事情,紫狐是日后闲暇时才想起来的。她记起来,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李富贵了。从她入百乐门起,也再没收过他送来的旗袍,平时消息便知道的更少。不过这件事,她也很快忘掉。
梁紫狐得王富喜欢,在王家的日子过得越发好。三姨太曾出言不逊,她将这事告诉王富之后,那三姨太当晚便挨了顿打。也是从那开始,王家没人再敢招惹她,平日里买来的好东西,也都是由她先挑了、选了,才分给其他的三位太太。
二
转眼梁紫狐嫁进王家已经两年,这两年里头,她在王家可算是正经的夫人。王富处处顺着她,底下的下人更是对她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何况,如今她又发现自己怀孕。
王富虽然在紫狐之前已有三房太太,但三个太太生的皆是女儿。他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后继有人。
如今梁紫狐怀着孕,身子更是金贵得很。王家厨房里,每天都是一盅盅的燕窝端到她面前补着。梁紫狐以往只知道有钱人都吃燕窝,可自从嫁进王家之后,她自己也尝到味道了。
近来,梁紫狐发现王富倒不怎么在家了,偶尔餐桌上遇见了,王富便说商铺里忙,但对她身子还是关心着,都拣着进补的吃。婚前王富叮嘱过,往后王家大小事她皆可以插手,所以自然也没将头上的三房太太放在眼里。而她们也的确识相,偶尔她的成心刁难,她们也不敢发作,毕竟现在王家她可是最大的人。
总听王家的下人说,上面的三房太太都是出自书香门第,有学问、有知识。梁紫狐听了不免好笑,有学问、有知识?如今还不是要看她的脸色过日子?她一本书没念过,照样凭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了。她的父母不用再去卖菜,搁在巷子里也没人再敢看不起。
梁紫狐自信自己怀的一定是个儿子,这一切全是因为在之前,父亲带她去找先生看过。那先生据说很神,句句都道得准,说她命中富贵,会生下儿子。梁紫狐一个高兴就多封了钱,觉得上天可真是眷顾着她。
其实还真是想什么不来什么,怀胎十月,一朝临产,她生下的居然是个女儿。王富过来看过一眼便离开了,梁紫狐也为难,想着一胎不成,还有下一胎呢!她这样年轻,还能生不出儿子?所以便没将王富的不满放在心上。
王家是大家庭,孩子满月酒总是要办的。梁紫狐欢欢喜喜等着,等到跟前了,也没个踪影,找到了王富问他。
王富没好气地朝她吼:“自己肚子不争气,还敢问我要这、要那?办满月酒做啥,好让人都晓得我王富生不出儿子?让人看我笑话!”
王富的这个态度对梁紫狐来说是很陌生的,她愣愣站了半晌,觉得委屈却又敢怒不敢言。说她不怕王富是假的,毕竟一家之主,掌握着她的生计大权。梁紫狐回过神来时,王富已经走了,光是看他的背影,便觉他怒气汹汹。
梁紫狐知道王富想要儿子,而她自己也正准备着随时怀孕,但是王富总要给她机会。如今半个月还见不着他一面,她如何为他再生一个儿子?
梁紫狐并不是愚蠢至极的女人。她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么一个解释,那便是王富在外面又有人了。
梁紫狐有这个意识的时候,整个人都慌了、乱了。她觉得自己还那么年轻,怎的王富就变得这么快了?更何况她又刚为他生下一个女儿。
这一天,梁紫狐把刚满月的女儿独自丢在家里,尾随着王富出去,发现他居然去了百乐门舞厅。这可是她以前待过的地方,里面是怎样的一番场景,她可是清清楚楚。
百乐门舞厅是有钱人家的老爷、公子哥常来寻欢作乐的地方,不管是有家室的、没家室的,来到百乐门都图个快活。想到这,梁紫狐不禁后背一凉。
百乐门的人大多认识她,所以梁紫狐不敢贸然进去,只在舞厅对面的咖啡馆里坐着等人。她不知道等了多久,但是时间越长,她越发担心,整个人都恐慌愤怒起来。
果然,临近晚餐的时间,王富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曼妙女子。虽然隔得远,但那女子步步生姿,一身月白色的旗袍在夜晚衬得她整个人都闪闪发亮。那名舞女看起来很年轻,至少比她年轻,一身的冰肌玉骨,那么柔弱绵软地贴在王富身边,好不诱人。
果然!果然是已经有了新人。梁紫狐费力地想,手紧握成拳,长长的指甲刺进肉里,生疼。
梁紫狐回了王家,她进屋时孩子哭闹不止,她才惊觉自己居然把女儿给忘了。她一离开便是一天,也不知道下人有没有照顾好她。
梁紫狐立即喊了人过来。王家的仆人一看,便知道她要发火,都低着头诚惶诚恐。
“你们都是怎么照顾孩子的?她要有个什么事,等老爷回来了,统统要你们好看!”
说曹操曹操到,她那方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王富的声音。
“你要谁好看?”
梁紫狐没料到王富回来得这么快,立即换了张脸迎上去,委屈地指着旁边的一干下人,说道:“还不是她们。我只出去一会儿,孩子就哭闹得厉害,一定是她们照顾得不好。”
梁紫狐觉得,即便王富现在有了新欢,对于她和孩子,他也不至于不管不问。但接下来王富的反应,却使她整颗心都寒起来了。
“小孩子哪有不哭不闹的。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儿,别无中生有,让人看着心烦。”
王富话说完就离开了屋子。不光是梁紫狐愣了,连一屋子的下人也是,但各个都低着头,没人敢说话。
梁紫狐不可思议,又实在难堪得紧,走到离她最近的一个下人身边,便赏了一巴掌。被打的人是新来做事的,还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受不起委屈,立即就哭了。
其实也怪梁紫狐那一巴掌下手太重,人家姑娘的半边脸都肿起来了。
白日里快活了一天,上了年纪的王富累得很。这会王家院子里闹起来,不得安宁。
“吵吵闹闹这是翻了天了?”王富从主卧房里出来便是一嗓子,院子里安静了。梁紫狐站在那儿也不看他,心里头却恨得不行。
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他根本不会这么对她说话。从前也不过是四五年之前。
“梁紫狐,这宅子里什么时候你说了算了?这屋子你还想不想住下去?”
王富生气起来还挺吓人的,浓浓的两道眉跟打架似的,连鼻孔也撑得大大的,嘴抿成一条线,样子很是威严。
梁紫狐是怕他的。从前不怕,仗着他的宠爱,如今……今时到底不是往日。只是,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给她脸色,让她难堪,从今往后,她还怎么教训下人?
这晚上面对王富的怒火,梁紫狐到底没敢出声。这么大的动静,院子里其他三位夫人也醒了。虽然晚上,但梁紫狐就是看到了,她们在笑她的下场,比她们还不如。
从那天以后,王家里,梁紫狐更少见到王富了。她曾向王家的司机打听,那司机也说,王富近来去百乐门舞厅倒是常有的事。
一定是那个狐狸精!
她梁紫狐有今天,一定是那个狐媚子勾引的。她不让王富回家,连刚出生的女儿也不管不顾了。
经过那天晚上那么一闹,王家的下人面对梁紫狐,果真不如从前了。早上的洗脸水温度不够不说,连让人去炖碗燕窝也拿不来,实在可气。
梁紫狐是没想到有这么一天,而且还来得这么快。她总是觉得,在王家,她可以一直这么好地过下去的。当然,如果她生下的是个儿子,可能就另当别论了。
这一天梁紫狐正抱着女儿喂奶,不知就从哪儿传来消息说,王富又要纳姨太太了。她手一抖,放下女儿便跑出去,果然见到院子里到处都在张灯结彩。那么一个瞬间,梁紫狐觉得她自己完了。
一说要纳姨太太,梁紫狐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百乐门里的那个狐媚子。那晚上她见过她,长了一双勾人的眼,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原来百乐门的那个舞女名叫碧云,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但样貌生得极好,在百乐门里爱慕者众多。当梁紫狐了解到这一切的时候,不由嘲讽地笑,样貌好、在百乐门里爱慕者多,这跟曾经的她多么像啊!简直就是还没嫁入王家时的她嘛!
在王家大喜的前几天,梁紫狐进屋,突然发现有个下人在翻她的柜子。当时她还以为是哪个下人手脚不干净,想偷她东西,正打算教训一顿。
那边人已经发现她进来了,连忙低头道:“四姨太,是老爷让我来的。”
梁紫狐一听是王富指派来的,脚下步子一顿,冷声问她:
“有什么事,还需要翻我柜子?可是老爷丢了什么东西?”
眼前的这个下人眼生,虽对她恭敬,但言语里一点儿惧意也没有,也不知是仗了谁的势。
“不是的,是老爷让我来拿走夫人在桂衣坊里做的旗袍,说是如今四姨太也穿不了,留着也是白费。”
那名下人说完,就抱着衣服越过她离开。梁紫狐却站在原地,良久之后,才伸手缓缓摸上自己的腰身。果然了,如今的她,那些衣服的确穿不下了。
五姨太嫁进来那日,喜事办得格外的好,甚至比她当初还要排场。细细打听一问,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五姨太是怀着身子嫁过来的,难怪如此铺张。王富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吧?所以这么着急娶五姨太。其实她也可以再为他生一个儿子的,只是他不再给她机会了。
五姨太嫁进门后,厨房里每天忙忙碌碌都在伺候她,已经有半个月,梁紫狐没喝上一碗红枣燕窝了。这会儿好不容易让下人给做了一碗,还没端到地方呢,就被人给抢走了。问她房中的下人,说是半道上遇见了五姨太身边的人,说五姨太正想着吃呢,便给端去了。
这样被人欺负,梁紫狐可从没受过这份气。她一个恼火就失去理智了,带着人往五姨太的房中赶。
王富如今正在铺子里,天大的事也得等到梁紫狐问完了人再说。她过去的时候,碧云正在沙发上坐着,像是在等她。到底年轻又怀着身孕,王富又时不时拿好的进补着,把人养得珠圆玉润。
可梁紫狐不想多看这些,她左右一找,瞅见本该是她的那碗燕窝,居然在一个下人手里,不禁怒火更炙。从她手里抢来的燕窝不是她在吃,而是她身边的下人在吃。一个下人都敢跟她争东西了,这还了得。
梁紫狐火了,也是烈性子,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夺过那下人的碗便摔在她身上。燕窝耽搁了这么久,已经不烫了,可是一只碗砸在身上却还是疼的。
“果然是没读过书的人,动作如此粗莽。难怪不招人喜欢,我算是知道原因了。”
说话的人是五姨太,梁紫狐竭力忍着,偏偏在这个上头,她说不了什么话。她听说了,这个碧云虽说也是穷苦人家,但是好歹也念了几年的书。
她到底忍住了,没在五姨太的房里发作。她虽也有冲动的时候,但是该懂的她不会不懂,现在五姨太才是王家的女主人。可即便是这样,等晚上王富回来之后,五姨太还是反咬她一口。
“你儿子在我肚子里,想吃燕窝嘛!刚好姊姊的做好了,我身边的下人便先端了过来。我一个人吃不完,便赏给下人。她来到之后不满,把碗都摔了,烫死我了,你看。”
五姨太碧云一半真、一半假地说着,杏眼含泪,看起来让人好不心疼。新进门的五姨太是演技极好的人,她一边委屈、一边观察,果然看到王富的脸沉了下来,不作声便往门外走去。
五姨太心知肚明他要做什么,却也不阻拦,只在王富走后淡淡地笑。
三
王富三更半夜来找人,梁紫狐当下一高兴,以为他总算想起自己了,但却没想到,迎面而来的是一记巴掌,重而狠地掴在她脸上。那一刻,梁紫狐的眼前是一片混沌。
“你既然容不下碧云,那么王家也容不下你。明天一早,你就带着孩子离开吧!”
王富的声音让梁紫狐听来像是发生在梦中一样,她愣怔着问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王富重复了一遍,面无表情。那么狼心狗肺的话从他嘴巴里说出来,没一点儿留恋不舍。
“带着孩子,明早离开。”
梁紫狐不可置信,她不信王富竟会这样对她。即便她生的是个女儿,即便现在王家有了五姨太,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她跟上头那三个太太一样,但也住在王家,依旧是王家的人。
“为什么?”
“你太不识相了。”王富据实相告。
梁紫狐听了冷笑,两排牙齿相互咬得急急的,但还是要问一句:“那孩子呢?她是你的女儿。”
“我已经有三个女儿了,少一个不算少。”
梁紫狐无法理解。她思考不通,不明白怎会有人愿意自己的孩子流落在外,不去认她……连孩子的满月酒都没办。可是她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我不走,我是王家的四姨太。我不走。”梁紫狐最后歇斯底里地吼,那时王富已出了屋子。
走不走由不得她。第二日天刚微亮,王家的管事就过来了。梁紫狐瘫在地上不肯离开,远远便看见从百乐门出来的那个狐媚子,站在院子里望着自己。
两人视线相交,五姨太倒是走了过来,用她那特有的柔柔嗓音说道:“听说四姨太要去娘家住一段时间,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便来送送四姨太。”
即便在这个时候,梁紫狐还是骄傲,正眼都不看她一眼,但就是坐在地上不肯离开。
“我要见王富,否则我不会走。”
王家的中年管事闻言还很为难,瞧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五姨太,答:“老爷去铺子里了,四姨太是等不到他了。”
而果然也被中年管事言中,梁紫狐果真等不到他。因为五姨太命人拿了她的东西全丢出去,王家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曾经那样光鲜亮丽地嫁进来,就没想过如今是这样灰头土脸地出去。这一切都是谁害的?都是五姨太和王富那个畜生害的。若不是他家世优渥,就凭她那时的年轻貌美,岂会嫁给他?
梁紫狐带着女儿,在大街上转了一天。女儿已经将满一岁,可如今的她,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如何回到娘家?
城中天色已晚,她拿着自己的几件衣服,带着女儿出现在巷子口好一会儿了,看到自己家里还亮着灯,却始终不敢走进去。
梁紫狐在心里隐约地想:就这么被赶出来了。那边大门突然“嘎吱”一响,母亲从里面出来了,看到她惊了一下,立即脸上堆着笑问:“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就你一个人吗?我女婿呢?怎么没看见车子?”
母亲一句接着一句地问,梁紫狐统统答不上来,只静静站着。待到梁家母亲看到自己闺女身上穿的棉布衣服时,才问:“这是怎么了?你那些衣服呢?咋穿成这样就回来了?”
梁紫狐自知瞒不下去,这才诚实道:“我被王家赶出来了。王富那个畜生新娶了五姨太,容不下我。”
梁家母亲一听,脸色都变了,一副受不住打击的模样,连忙朝门里头喊:“老头子,快出来,这下你闺女可出大事了。”
梁紫狐无处可去,即便没有脸回来巷子里,也只能回到这里,带个一岁的女儿,过回她原来的生活。
梁家二老知道这事后都气不过,但也是没法的,他们这穷人家,怎斗得过王家家大业大呢?不过梁母作为妇人,心烦时总爱念叨上两句。
“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自己没出息,跟那个狐狸精抢啊!就这么被赶出来了,要回去可就难了。”
俗话说,什么样的父母教出什么样的孩子,这是不假的。梁家二老没学问、见识浅薄,想的都是一些不着边的事,所以梁紫狐从懂事起就虚荣势利,但毕竟又是新一代的人了,总会有想通的时候。
可一旦这些想通了,梁紫狐听到母亲的念叨,又不免心生怨念。怎的她小时候,父母就不送她去女子学堂里念书呢?倘若她能多懂一些道理,可能现在又会不同。
回到娘家的梁紫狐依旧是住在她原来的房间,这一天她打开柜子,发现里面居然有半柜子的旗袍。当时一刹那她想不起来,但很快便反应过来。李富贵这个名字许久不曾在她脑海中出现,如今看到这些衣服,她倒是记起来了。
李富贵,这些都是李富贵以前做好送来的,可惜她一次也没穿过。梁紫狐随便拿了一件换上身,却发现意外合身。
原来是李富贵顾念她穿着舒适,旗袍都做大了一些。如今她产后丰润,穿上倒是刚刚好了。
从前的李富贵,十分希望看到她穿着这些旗袍的样子吧!可她一次也没能让他如愿。说起来,好些年没见过他了,他还好吗?可……成家了?
把女儿暂时给母亲带着,梁紫狐穿着李富贵那些年做的旗袍,出现在他裁缝店外的不远处。她也是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他的裁缝店如今已经小有规模,店里头旗袍布料的样式也多了。她站在这不过片刻,便瞧见好几人过来订制衣服。
她嫁进王家,极少回来巷子里,偶尔回来,父亲、母亲也不常向她提起李富贵,所以她都是不知道的。李富贵,他竟真的把这个裁缝店给做起来了,虽然依旧是开在巷子的尽头,但人来人往,倒也有富家公子、小姐光顾。
梁紫狐迟疑着走近,看到店里面忽然从内室走出来一位女子。距离隔得太远,她看得并不真切,只觉得是一位淡淡的女子,长相、气质很是婉约。紧跟着,她便从李富贵的脸上看到了一种熟悉的笑容。
这抹笑容当真熟悉,从前的李富贵见到她,总是会露出这样类似腼腆的笑。可如今却属于另外一个女人了。
李富贵,或许在当初,我真的应该听进你的劝告,不入百乐门、不嫁进王家。如果从一开始我便在这巷子中生活下去,即便不是嫁给你,那婚后的日子都不会如此难捱。
作者简介:王淼,80年代生人,现居重庆,医务工作者。热爱文学,已在《野草》《检查文学》《金沙江文艺》《短篇小说》《羊城晚报》《文苑》等刊物发表小说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