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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那些花儿

2016-01-04莫景春

散文百家 2015年12期
关键词:稻花稻浪豆花

●莫景春

天刚蒙蒙亮,母亲又提着她那精致的小篮子,兴冲冲地采花去了。

我很困惑:母亲一生辛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字不认识几个,整天摸弄着粘稠的泥土黑乎的肥料,伺候猪牛羊,伺候父亲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哪来的这等闲情逸致、浪漫情怀?

母亲简陋的房间里,净挂着些破旧的东西:已褪色的衣服,漏了的斗笠,还有一面缺了半边的镜子。但醒目的是那桌上边摆着的各种各样的瓶子,里边插着各种各样的花:黄的是南瓜花,白的是稻花和李花,它们有的还在争奇斗艳,有的已经蔫乎乎,还有的已经干枯。可母亲还是舍不得丢弃,即使是那些枯黄了的,她也认认真真地收拾好,堆放到窗台上面。进入母亲的房间,感到一种沁人的馨香在冲击着鼻孔。

我感觉母亲养的花有些单调了:南瓜花,丝瓜花,稻花……瓜类花大多是黄色的;稻花星星点点,太零碎,又都是纯白色的;就算是果类的桃花李花,也能姹紫嫣红,让母亲单调的房间有些生动,但春天一过,那美好的时刻转眼就过去了;南瓜花、丝瓜花、豆荚花倒能开得长些,还有那田里的稻花,不时能增添些色彩,但我觉得它们太老土了,没什么欣赏价值;即使是漂亮的李花、桃花,也是简简单单的几瓣,拿回来没两天就枯了;稻花根本不算花,一颗米粒大小,开起来,要把眼睛凑近了,才能看清那一朵朵细细的花。真正养花的人,怎么会看上这些单配些贱的花呢!

我,不是养花能手,更不是植物学家,但对花的雅兴还是有几分浓厚。因为是学文学的,常常沉浸在吟花弄草的诗词中,难免浮想联翩:大富大贵的牡丹,花色丰富,红白绿黄,五彩缤纷,摆在那儿,像一团团祥云;还有那傲骨铮铮的菊花,在万里霜天里不畏严寒,傲然开放。我闲下来的时候,也常常跑到花鸟市场,左看看右瞧瞧,有时对一棵亭亭玉立的水仙入迷,有时对一棵妖娆的兰花出神,甚至大盆小盆地搬回一些摆到阳台上,像是把整个春天抱回了阳台,让春天时时刻刻住在我家。

我决定用我的这点雅兴让母亲的房间更为五彩斑斓些,提高提高她的审美情趣。我没有贬低母亲的意思,她一生与泥土为伴、与瓜豆稻禾相依,能养些花,这在整天为温饱发愁的农村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我常常为母亲的这点脱俗的雅兴而骄傲,她用她一生的汗水供养了我这个研究生,一个洗净腿上泥巴走进城里生活的人。现在生活好了,我想让母亲欣赏到更多更美的花,让她享受到更多的幸福,回报她的养育之恩。

母亲出去了,我想用我学到的关于花的知识给母亲一些惊喜。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到村庄附近寻找那些香气扑鼻的花儿,终于找到紫色的牵牛花,还有鲜红的指甲花,四下忙碌,终于满满地采了一捧。回到家里,高高兴兴地放到乡下母亲那朴素简陋的房间,并且排放在那些蔫乎乎暗兮兮的豆花和稻花旁。回家时母亲已去野外了,便悄悄地摆进去。果然,这几朵花,使那幽暗的房间亮堂了不少。那开得正欢的牵牛花,高挑的个儿,很傲然地站着,沁出的馨香飘满了整个房间,而那豆花稻花,只是羞涩地伏在瓶口,似乎不敢面对如此高贵的花,花也是如此富有灵性。如此的反差,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感动。

母亲从野外回来了,满腿的露水,原先空空的篮里满是黄艳艳的南瓜花,还有那些紫然然的豆花,都带着露水,亮晶晶的。母亲在篮里挑挑拣拣,拣出一大把橙橙黄黄的南瓜花,说:“这是留中午煮汤喝的。这花刚从蔓上摘下,鲜嫩可口,是城里难以吃到的新鲜货。”然后把剩下的几朵很虔诚很细致地插到瓶里,又绕着瓶子看了一圈,看看水少了没有,还凑近闻闻花香,若有所思。

“好香哟!”最后才触到我找来的那几枝娇艳的牵牛花,我有些兴奋。

“这是牵牛花!乡下常见的花。”母亲慢慢欣赏完她那些土里土气的花,然后漫不轻心地瞟了瞟我的花。我便迫不及待地给她当起解说员来,说这花色是如何的艳丽,气味是如何的馨香,可以净化空气;又娓娓道来这花悠久的历史,还有那些深奥的文人典故,说得母亲张大了嘴巴,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我觉得母亲当时很佩服自己儿子知识的渊博,心里有些得意洋洋,但又有些羞愧,不应该在一个乡下母亲面前卖弄这些臭知识。

听了我的滔滔不绝,母亲把鼻子凑近了牵牛花,啧啧地赞不绝口,说没想到常见的花竟然有那么多的知识。但没多久,她的目光又转到了那些豆花稻花那儿,她把一捧点缀着白色小花的禾苗捧在手里,放到鼻子下面,亲热地闻着,凑近眼睛细细地看着,一副陶醉的样子。捧着稻花就像捧着自己亲爱的儿子。那动作那神情让我有些妒忌,我怀疑我先前小的时候母亲有没有这样亲热地拥抱过我。

细细品完稻花后,母亲兴奋不已,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我解说似的:“你看看你看看,这稻花长得多喜人呀,瓣瓣都有精神,纯白没有一点斑点,没有被虫子咬的洞洞,香气也特别的浓。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一大片稻田呀,一到秋天,那肯定是黄澄澄的一大片,收回的米呀,肯定是堆满那几个粮仓,又可以养几头大肥猪,逢年过节又给你们城里的捎去几斤,自家的肉不添什么饲料,香甜可口着呢!”

母亲有滋有味地说,简直不能自已,有些手舞足蹈了,一会儿是手割稻子的动作,一会儿是挑着米袋的姿势,我没有见过赏花赏到如此境界的人。

是呀,说起稻田的事,母亲没有不兴奋的。老家藏在桂西北的深山里,四周是坑坑洼洼的石山,要整出几片薄地也很难,只靠着村里周围几代人用手整出的几块田。山泉潺潺地浇灌这田,一家老小全靠这几块薄田糊口。于是母亲有事没事总往田里跑,不是锄锄草就是施施肥,精心侍弄着,哪怕是转到田头闻闻稻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看够了,还轻轻摘一两朵稻花,边回家边欣赏呢。

稻花不香的时候,全家人就苦了。那一年,全村疯行稻飞虱病,几亩田里到处是枯黄一片,原先青青的禾苗被虫子啃得七零八落。那正是夏天时节,稻花正开的时候,村里人大力打药杀虫,虫杀完了,禾苗渐渐回青,但已经过了花开时节,田里只是稀稀拉拉,一点生机都没有。母亲在田坎上看着,急得团团转,最后无可奈何地扯了一把稀疏的稻花,拿回家插到瓶子里,然后坐在前面,看没一点精神的花,愁眉苦脸。秋天的时候,全家只收了几担谷子,母亲便东奔西跑,走亲求友,借钱借粮,又挖点野菜,才撑过了那一年。如今,再提起那阵子,还让人心有余悸。

眼前的母亲还陶醉在那一捧稻花香中,她的脸笑成了一朵花。我想到此时的稻田里,禾苗青青,茂盛,密密匝匝,却遮挡不住那一束束淳朴的稻花。它们正一节一节拔高,探出了小叶子。那叶子就像忠诚的卫士,坚定地守在身旁。微风过处,稻禾摇曳,像是在快乐地跳着舞蹈。一阵清新的稻花香扑来,让人沉醉其中。还有那些寂寞的小虫子,“嘤嘤嗡嗡”地飞着,纠缠着这些多情的稻花。那一束束纯白的稻花,慢慢地,在秋风的抚摸下,变成一捧硕大的稻穗,很谦虚地低着头,随着风多情的拥抱,不由自主地左摆右动。整片稻田稻浪翻滚,动荡起伏。母亲手持镰刀在稻浪中穿梭,像是稻浪中勇敢的弄潮儿。

“啥啦?”母亲的一声招呼,将我从无边的遐想中扯了回来。也许是我那点想象力在起作用吧,出神得让母亲奇怪,她便情不自禁地呼唤我,我感觉有些失态,笑了笑。

“稻花香吧,那有锅里松软的米饭香吧。”母亲想到什么似的,像在启发我。看看这花又香又美,母亲指着刚从地里摘回的南瓜花。那娇艳的花,还带着露珠,晶莹闪烁。那是母亲一大早就摘来的,太阳还没有出来呢。那些晚上在花里过夜的蜜蜂呀小虫呀,此时都纷纷醒来,蠢蠢地胡乱地爬着,慌慌张张,毫无目的。我看到他们的狼狈样,觉得与花相眠本是件很美好浪漫的事,可也要节制呀,如此懒觉怎么行呢?!

“这是雄花,待过夜,这些蜜蜂小昆虫授完粉就可以摘了。你看,黄艳艳的,很美呀。做成南瓜花汤,清甜清甜的,够味!”母亲的一番话,让我口内生津,恨不得马上煮开一锅汤,将这些娇艳的花儿放进锅里煮,然后美美地喝上一顿。

“雄花可以摘,但雌花绝不可以碰。我们到园里去看看吧,满满地爬了整个篱笆,像是一堵五颜六色的花墙,煞是好看。”

我跟母亲来到了她辛勤开垦的后园。远远地,姹紫嫣红的篱笆便映入眼帘。近看,各种各样的花争奇斗艳:南瓜花最大,像个大喇叭一样,高高地扬起;那些娇小的丝瓜花也不甘示弱,从阔叶的南瓜花下顽强地探出头来,炫耀着自己那一份光彩;紫色的牵牛花也混杂其中。一时间,紫色与黄白色交相辉映。我从没见过这么多这么漂亮的花。即使在花园里,也是一盆一盆整整齐齐地摆放,有些呆板,哪有这儿的肆意和张扬,毫无保留地展现自己最灿烂最绚丽的一面!

母亲轻轻地扒开那浓密的叶子和花,一个个硕大的南瓜憨憨地趴在架子上,还小一些的,像一只绿绿的灯笼,从架上长长地伸下来;丝瓜则像一把把长刀,挂到架下。整座菜园就像一个琳琅满目的果品超市,应有尽有。

母亲还指着一朵胖乎乎的花,说:“这是雌花,花色并不很艳,但花骨枝下已隆起嘟嘟的一部分,那是瓜儿。这花是雌花很娇气,不能碰的,人的手指一碰,那果就不会长下去,花朵也自然凋零。雌花只能给那些勤劳的蜜蜂和蝴蝶亲吻。”我佩服这些小精灵的高雅和纯洁。人不能碰,是不是因为人太俗气,俗气会伤害高雅和纯洁?

这满园的花,结出满园的瓜。我们家很少为没有菜而发愁,想吃瓜就摘瓜,想吃豆就摘豆,吃不完母亲还可以塞满箩筐去卖,换回几个油盐钱。到了秋天,母亲进城看望我们,还带来红通通甜滋滋的大南瓜,做成香甜的南瓜绿色粥,左邻右居都送去一些,大伙都称赞不已。

母亲指着桌子上摆放的这些南瓜花稻花,说她一看到它们,眼前自然而然浮现那稻浪翻滚的情景,闻到园中那累累挂着的瓜果飘香,觉就睡得香甜踏实。

母亲的这些花,养大了我们,滋润着家人的日子,美丽,朴实。

突然我的脸感到有些烫,难受,心想快些把那些养眼的牵牛花悄悄地扔到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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